当英曼到达一个三岔路口,西方的乌云已没有留下足够的光线让他研究地上那些痕迹所讲述的故事了。雪地上的足迹向岔路口的平地延伸,然后又上了那条左侧的岔道。一棵大白杨树下的地上有黑色的血迹,那里一定进行过屠杀。周围的雪地被人和马踩得一塌糊涂。远离白杨处,一个石头火架不久前曾经生过篝火,烟灰已冷,但仍能闻到猪油的味道。足迹和拖拽的痕迹一直延伸到一座插有十字架的新坟。英曼蹲下来看着它,想道: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像赞美诗所描述的远离悲哀的世界,那这样的一个洞穴就是它可怕、孤寂的入口。
他多少有些困惑。这儿应该有两座坟墓才对。尽管英曼曾见过人被摞起来埋葬以节省挖掘工作,但他估计这儿并不属这种情况。他走回去再在研究那些痕迹,顺着痕迹穿过小溪到达了一个石檐下。在那里的地上,他发现了更多的血迹以及一个熄灭的小火堆。火堆里的木炭仍旧温暖。地上有一堆黏糊糊的草根与一摊水。他捡起了一些草根在手中揉搓并闻了闻,能够辨别出是人参和毛蕊花。
他把草根放在一块石头上走向小溪,捧起水喝着。一条罕见的、有着复杂颜色和图案的蝾螈在石间游动。英曼把它捉起来扣在手中看。它的嘴巴很宽,形成了一个极为安详的笑容,这引起了英曼的羡慕和伤感。英曼想隐居在溪石下大概是惟一能够获得这种表情的方法。他将这条蝾螈放回原处,走回去,站在岔路口张望着,看这些路向何方延伸。他几乎看不到十英尺之外的地方,路都隐没在了那迅速积聚起来的黑暗中。他觉得艾达会永远地从他面前消失,只给他留下一条孤独的、无限延伸的求索之路。
云层低矮厚密。今晚不会有月亮,夜色很快就会像无火的灶膛一样漆黑。他仰起头吸嗅着空气,闻起来像是有下雪的气息。这可太槽了,英曼不仅可能在夜色中迷路,说不定还要挨冻。
无论如何,黑暗都是注定要降临的。于是,英曼回到石檐处坐下,望着最后一缕光线逐渐逝去。溪水潺潺,他尽力根据地上的痕迹拼凑一个故事来解释为什么只有一个墓穴,那两个女人为什么继续钻进深山却不沿来路回家。
他目前的状态使他很难清晰地推理。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出于无奈,英曼已绝食多日,他的大脑很难正常地运作。自从烤了那只熊仔后,几天来他滴食未进。小溪中传来了溪水流动以及溪床石头相互碰撞的声音。他想,如果他听得足够仔细的话,也许它们会给他讲述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但无论他如何分辨,这些声音总是变幻莫测、模糊不清、意义不明。之后,他估计自己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那些只是自己头脑中所形成的想法。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理清头绪,他已经饿得没有任何推理能力了。
除了两天前在一个被烧毁的木屋摘的几个胡桃外,他的背包中没有任何食物。那儿没剩下什么东西,只有黏土烟囱下一堆圆锥形的烟灰和附近的一棵大胡桃树。树下地面上还有几个胡桃。胡桃壳包在一丛草叶中,长长的草叶生长在胡桃壳上,而胡桃壳已是腐烂。一直以来,英曼把他找到的所有坚果都放在自己的背包中,但并没有吃掉它们,想来想去,每个果肉都只有食指指头那么大,将它们砸开所耗费的力量还不够从它们那里获得的能量。但也没有扔掉它们,因为他担心如果以这样的评判标准度过一生,那人生就毫无价值了。另外,他发现,在他走路时,它们会发出令人鼓舞的声音。它们相互碰撞的声音就像树上托科鸟口渴时的叫声。
他看着放在岩石上的苦草根。他开始时想要啃一点,但后来还是将它们捡起来扔进了溪水中。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胡桃也扔进了小溪中,扑通一声,像是受惊的青蛙扎入水中。尽管他想在找到艾达之前不吃任何东西,但还是将其余的坚果留在了背包中。如果她不愿接纳他,那他就属主山颠,看在光明石那里是否会有那个蛇形纹身女人所说的大洞。据说,那个大洞会向每一个有着斋戒之心、一个万念俱灰的人敞开。英曼想不出任何犹豫的理由。他怀疑世界上到那时是否还会有比他更绝望的人。他将会义无反顾地离开这个世界,一路奔向那个她所描述的幸福山谷。
英曼折断树枝在烧剩的木炭上燃起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他将两个大石头滚到里面加热。他裹着毯子躺了很长时间,两脚烤着火堆,想着那两条向远方延伸的道路。
当早上醒来时,他没有想到天黑时,自己仍将会躺在冰冷的地上。一旦回到家,他认为自己就会成为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人,将有不同的生活规划,不同的人生现念,甚至是不同的站立、行走方式。那天早晨,他确定地认为,到了黄昏,他将向艾达表白自己,并得到某种回复。“好的”,“不行”,或是“也许”。几天以来,他一直在脑海中设想那时的情景,无论在赶路时,还是在露营躺着准备入睡时。他将疲惫地踏上通往布莱克谷的道路,他所经历的磨难将会在他的面容和形体中显露出来,但也正是这些磨难表现出了他的英雄气概。他准备洗澡并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艾达将会从房里出来,来到门廊,浑然不知他正在前来,只是在忙着自己的事。她一定穿着她那漂亮的衣服。她会看见他并认出他的音容笑貌。她会跑向他,下台阶时将自己的裙子提起,在一阵衣裙沙沙声中冲过院子,穿过院门。在院门还未啪地合上之前,他们就会在大路上拥抱在一起。他已经在自己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了这幅图景,除非到家时他被杀死,似乎不会有其他的会面方式。
当他在正午前踏上通往布莱克谷之路时,这样一种对到家情景的想像一直使他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为了实现它,他已经尽了自己的那份力,虽然疲惫,但却干净。在前一天意识到自己看上去比最低等的骡夫还粗莽时,他在一个小溪边停下来并将自己和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虽然天气尚冷,但他点燃一堆干树枝,把火烧得旺到齐肩高。他烧了一罐又一罐几乎沸腾的热水,从已被油脂浸染得发黑且袖腻的棕色包装纸中取出肥皂,在热水浸湿了的衣服上涂抹、绞扭、在石头上摔打,用溪水冲洗干净,再把衣服展开在篝火附近的灌木上烘干,然后才开始洗澡。这是一块棕色的肥皂,粗糙而富含碱液,它能够洗掉一层皮。他用他所能承受的最烫的热水冲洗着自己,用肥皂搓着,直到他的皮肤感到生疼。然后,他触摸着自己的脸和头发。自从他在那个女孩的小屋中刮过脸后,脸上又长出了新的胡茬,而头发也乱蓬蓬地披在头上。他没有剃刀,所以这些胡茬只能留着。但即使有剪刀和镜子,自己也不是一个好理发师。只有一把带鞘的短刀和溪边一池的静水,他恐怕也没法把自己的发型改善多少。现在他所能做的就只是烧更多的热水,用肥皂清洗干净自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整齐,以免头发竖着使他看上去很凶。
洗完后,他光着干干净净的身子赤裸着蹲在毯子里熬过了剩下那段寒冷的白天。在等衣服晾干的时候,他裹在毯子里睡着了。在他露营的地方,天上只飘洒了一会儿雪花,然后就停了。当他早晨穿上衣服时,衣服没有汗味,而是散发着碱皂、溪水和栗子木柴的烟味。
他取道小径前往布莱克谷,小心地避开大路,直到距艾达的房子只有一两个转弯。当他接近这座房子时,除了烟囱上的烟,没有任何其他的生命迹象。院子中薄薄的雪上没有任何足迹。他打开院门来到屋门前敲响了门。没人出来,他又敲了敲。他绕到房后,在那儿发现房子与厕所之间有男人的靴印。一件冻结的睡衣僵硬地挂在晒衣绳上。鸡舍中的鸡扑动着翅膀咯咯地叫了几声又安静了下来。他来到后门使劲地敲门,一分钟后,楼上的一扇窗户砰地打开,一个黑头发的男孩伸出头来问他到底是谁,如此吵闹到底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孩打开门让他进去。他们坐在炉火旁边,英曼听他讲述了屠杀的经过。这个男孩在他的头脑中重新加工了这个故事,将它提炼得具备了激烈枪战的所有特质。故事中,他杀出了一条生路,而斯特布罗德和庞格被俘并遭杀害。在那个男孩最新的一个故事中,斯特布罗德创作了自己最后的曲子,并充分预感到即将来临的死亡。斯特布罗德将这首曲子命名为《提琴手的告别》,这是有史以来最哀伤的歌曲,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潸然泪下,就连那些刽子手们也不例外。但这个男孩不是音乐家,无法重现那个曲调,甚至都不能用口哨将它准确地吹出来,所以很不幸,它将永远地失传了。他一路跑回来将这个故事告诉了那两个女人,出于感激,她们坚持让他在这个房子中吃住,多少天都可以,直到他在下山时患上的疟疾痊愈为止。这是一个古怪且可能致命的疾病,使人备受折磨却几乎没有任何外部症状。
英曼问了几个问题,但发现这个男孩既不知道门罗是谁,及他的行踪,对有关艾达的这个女伴的情况也提供不了任何帮助,只是认为她是那个提琴手的女儿。男孩对那个地点进行了尽可能详细的描述,于是英曼再次踏上了旅程。
就这样,他发现自己再次睡在了地上。他的头脑一片混乱。他躺在火边,各种想法层出不穷,他无法控制它们。他害怕自己在逆境中崩溃,然后又质疑何时才是顺境。他想不出来。他试图把参差不齐的杂音从自己的呼吸中驱逐出去,使它变得平稳。他认为要想掌控自己的思维,首先得掌控自己的肺。但他连自己的胸的起伏都控制不了,所以,呼吸和思绪便以急剧震颤的方式随意变化。
他想,艾达也许会把他从他的烦恼中拯救出来,让他摆脱过去四年的经历,他今后有足够的时光来完成这一使命。他猜想,幻想将孙儿抱在膝上的巨大喜悦也许有助于镇静下来。但相信这样的事情真的会实现却需要对正常秩序的坚定信心。在物资如此短缺的时代你如何才能实现它?英曼头脑中有一个抑郁的声音说,无论你如何渴望,如何为之祈祷,你都不会得到它。你已注定毁灭,恐惧和仇恨已经像噬心虫一样噬穿了你的心脏。在这种时刻,信仰和希望已经毫无意义。地上的墓穴已经在等待着你。有很多像维西这样的传教士发誓说他能够拯救最可怕的罪犯的灵魂。他们给那些杀人犯、盗贼、通奸者,甚至那些被绝望所折磨的人提供灵魂解脱的方法。但英曼抑郁的声音认为,如此大言不惭的声明简直就是一派谎言。他们甚至都不能把他们自己从痛苦生活中解教出来。他们所提供的虚假希望同任何的毒液一样恶毒。任何人所能期待的复活可能只会像维西的那样,自己尸体被绳子拖着从坟墓中拉了出来。
那个抑郁的声音也道出了部分事实。你会迷失于痛苦和愤怒之中,以致无法找到归途。这样的旅程既没有地图,也没有行动指南。英曼的某个部分了解这一点。但同时他也知道,雪地中还有足迹,只要他清醒一天,只要他还能挪动脚步,他就要追随它们去往它们所引导的任何地方。
篝火逐渐熄灭了,他把加热了的石头滚到地面上,然后便挨着它们伸直身子睡去了。当寒冷在黎明到来之前将他唤醒时,他正搂着其中那块较大的石头,就像它是他的心上人一般。
第一道晨光出现时他便出发了。在肉眼看来,地上根本就没有路,引导他向前的只是一种强烈的空虚感。要不是追踪原来雪地上的脚印,英曼根本就找不到路。他已经对自己的方向感失去了信心,因为在过去几个月中他在各种地方都迷过路,即使被围在两道平行的篱笆中,他仍能够走错路。云层下降,一阵小风从坡上吹来,吹起的雪很干燥细小,根本算不上是“雪花”。它们一会儿来势汹汹,把脸刺得生疼,一会儿又偃旗息鼓,无影无踪。英曼看着那些凹陷的足迹,它们上面落下的新雪就像棕色的粗砂。
他来到一个黑色的池塘,圆圆地就像一个坛子盖。池塘的边缘镶上一层冰边,一只孤独的公鸭浮在水的中央,周围的动静漠不关心,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英曼,只是呆呆地看着。英曼估计,公鸭周遭的世界正在向它收拢,直到冰将它的鸭蹼牢牢抓住。即使它再用力扑腾,也还是会力竭而亡。英曼原本想要射死它,至少能够在小的细节上改变它的命运,但如果这样做的话。他还得涉水去捞起它,因为他痛恨打死一只动物却不把它吃掉的行为。但如果拿到它,他就会在绝食这件事上左右为难。于是,他留着那个鸭子和它的造物主作斗争,而他继续赶路。
当这些足迹转而上山时,雪又开始下了起来。这一次是真正的雪,雪花大如蓟花的冠毛,斜着飘落,密集得致使人头晕。足迹被雪覆盖,像曙光一样逐渐隐去。他加快了脚步,爬上了一座山,当足迹开始消失时,他突然跑了起来。他跑啊跑,跑下山坡,穿过黑暗的铁杉树林。他望着这些足迹被填充,边缘逐渐模糊。无论跑得多快,足迹还是消失在他的面前,变成了淡淡的痕迹,就像旧伤的疤痕。之后像是举在窗前光亮下看到的纸上水印。最后,大雪覆盖了一切,周围一片平坦,没有任何痕迹。
雪花仍在飘落,英曼甚至都察觉不出小径延伸的方向,但他继续跑着,直到最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在这里,铁杉漆黑地矗立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无差别的世界,没有任何可供识别方向的坐标,除了雪落在雪上的声音,没有任何其他的动静。他估计如果自己躺下,大雪会将他埋没,雪融化时会冲刷掉他眼中的泪水,冲刷掉他的眼睛,也冲刷掉他骷髅上的皮肤。
艾达和鲁比睡着了,直到斯特布罗德痛苦的咳嗽声将她们惊醒。艾达和衣而眠,她醒来时有一种裤子缠绕在腿上的古怪感觉。小屋寒冷昏暗,炉火烧成了焖燃状态。外面透进来的光奇怪而刺眼,说明还在下着雪。鲁比走向斯特布罗德。又有一道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到了他的衣领上。他睁开眼睛,但似乎并不认识她。她把手放在他的前额上,看着艾达说他正在发烧。鲁比走到房间的角落拉扯着蜘蛛网,直到手中有了整整一团,她从草根袋中掏出两个草根,说道:去弄些水来,我要熬制新的药膏敷在他胸前的伤口上。艾达去拿了一些木柴扔在红炭上,弯腰吹大火焰。
艾达盘起头发,戴上帽子,拿着罐子到溪边装了一罐水带给马喝。马一口气就喝光了罐子里的水。于是,她到溪边重新灌满水开始往回走。雪花从阴沉低矮的天空密集地飘落下来,染白了她提水时卷起的衣袖。一阵风将她的衣领吹得直拍打着面颊。
当她快到木屋时,什么东西轻微地动了一下,将她的视线引向了他们前一天下午进村时经过的那个山坡。在那儿,一群野火鸡小心谨慎地在雪地上行进着,它们有十到十二只,就在山坡那片光秃的树林之中。带头的是一只雄性火鸡,有着鸽子般的浅灰色的羽毛。它走一两步便停下来用自己的喙在雪中搜索一下,然后再接着向前走。它们上山时身子前倾,后背几乎与地面平行,走路的姿态看上去十分吃力,就像老年人用背带背着重物一般。野火鸡是一种身材纤细瘦长的鸟类,同家养火鸡的体形完全不同。开始时,艾达慢慢地靠近小屋,然后加快脚步走进了屋。斯特布罗德静静地躺着,闭着双眼,脸色蜡黄,就像冷却的猪油。鲁比从他身边站了起来,忙着去烧水熬制草药。
——山坡上有火鸡。鲁比弯腰正忙着将草根剥去外皮剁碎,艾达对她说。
鲁比抬起头。吃上一条火鸡腿倒也不错,她说道,那支双筒猎枪已经装满了火药,两根枪管都是。去给我们打一只来。
——我从未开过枪。艾达说道。
——那最简单不过了。挂上枪栓,举起枪,把准星对准楔形槽,扣动任何一个扳机,开枪时不要闭上眼睛。如果没打中,就扣动另一个扳机。把枪托紧抵在肩膀上,否则它反弹时可能会撞断你的锁骨。接近它们时要缓慢,因为野火鸡有在你面前消失的本事。如果你没办法靠近它们至少二十步范围之内,那就只会浪费子弹。
鲁比开始用刀背在石头上将草根碎片捣碎。但艾达没有动,鲁比再次抬起头来。她在艾达的脸上看到了犹豫。
鲁比说:别犹豫了。最糟的不过就是一只火鸡都没打着,世界上没有一个猎人没干过这种事。去吧。
艾达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爬上山坡。她能够看到火鸡们从她前面穿过那片栗子树林。它们顺着风前进,同雪花飘落的方向一致。它的斜向穿过山坡,似乎并不匆忙。当灰色的雄火鸡发现食物时,它们就聚在一起在地上啄食,然后再继续前行。
艾达知道最糟糕的事情并不是鲁比所说的。这里的所有人都听说过河下游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女人的故事。去年冬天,这个女人在爬上树到一个望鹿上时失手将枪掉下,枪落在地面时走了火,结果,她被射中掉了下来。幸运的是,她活了下来并因这件事备受嘲讽。她摔断了一条腿,从此无法正常地行走,她的脸上还留下了两道铅弹划痕,就像麻瘢一样。
艾达爬上山坡时一直被这些蠢猎人及他们的故事所困扰。这把猎抢感觉又长又重,很难把握,似乎一直在她手中发抖。她尽力按照火鸡的行走路线绕到它们的前面并在那里等着,但它们改变了方向转而直接向山顶走去。她在它们的后面跟了一会儿,亦步亦趋,动作尽力安静平缓。脚慢慢落地,让雪来消除脚步声。幸好穿的是裤子,如果穿着裙子肯定会发出声音,那就像拖着被单穿过树林一样。
即使如此小心,艾达还是担心这些火鸡像鲁比说的那样不见了。她的目光紧紧盯在它们身上,一刻也没有离开,耐心地向它们靠近,直到最后达到了鲁比特别指出的那个距离。火鸡们停了下来,转动着脑袋四处张望。她静静地站着,它们没发现她。当它们在地上寻找食物时,艾达猜想这可能是她所能得到的最佳射击机会,于是,慢慢举起枪对准了落在后面的鸟。她开枪了,令她惊异的是,倒下了两只火鸡。其他的火鸡在一片混乱中飞奔了起来,惊慌之中扑向山下,直冲她的方向而来。顷刻间,两百磅重的鸟儿们在她头上狂奔而过。
它们在一片月桂丛中刹住了脚步,艾达站起来喘了口气。想了想,虽然肩膀有些麻木,但好像她没被枪托撞到。虽然她一生中从未用过枪,并且还有一个走火的故事作为前车之鉴,但她确实知道开枪是一个模糊的过程,扳机行程长,中间还有喀嗒的制动过程,因此很难确定在整个过程中应该何时扣紧与松开扳机。她低头看着枪上的涡形雕饰——葡萄的藤蔓、叶子以及构成点睛之笔的精致撞针。她慢慢地松开紧扣着第二个扳机的手指。
艾达走向倒在地上的火鸡,发现那是一只母火鸡和一只小公火鸡。它们的羽毛有着金属的色泽,母火鸡的一只覆盖着鳞片的脚仍在雪地上抽搐着。
英曼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便将勒马特手枪的枪栓拉满并向前走去。他从浓重的铁杉树影走出来,进到一片长在山坡上的栗子树林。山坡一直向下延伸至一个水流湍急的小溪。光线微弱而斑驳,雪片降落在栗子林间使树枝挂满了冰霜。他向下走进树林,林中有一条空隙,空隙两侧排列着黑色的大树干,而两边树木的枝干却在上方交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地道”。“地道”下面类似于小径,尽管这个小径从未成为真正的路。雪下得很大,大雪抹去了所有细节。尽管一片朦胧中英曼只能看清前面的三棵树,但在小径的尽头似乎有一圈模糊的光被冰雪覆盖的枝干映衬出来。他松开了一些紧握手枪的手。虽然没有瞄准什么目标,但枪口依然对着前方。他的手指勾在扳机上,撞针紧紧地连接着手枪的每一个金属部件,折射出点点金属光泽。
他向前走去,很快,一个人影在大树天穹般笼罩的亮光中出现在他面前,但他只看清了那个人的轮廓。那人叉开腿站在栗子树“地道”的尽头,发现他时,用一杆长枪对准了他。这个地方很寂静,英曼都能听到枪栓被拉上时的金属碰撞声。
是个猎人,英曼猜测着。他大声地说:我迷路了。再说,我们还没有相互了解到可以相互残杀的地步。
他慢慢地向前跨去。首先,他看见了并排躺在地上的火鸡。接着,他认出了艾达姣美的面庞。她正穿着一条古怪的裤子,很像一个带有男子汉气概的男孩。
——艾达·门罗?英曼说道,艾达?
她没有答话,只是望着他。
由于认为自己已经到了一个不能过于相信自己眼睛的地步,觉得自己一定看花了眼,就好比是放在盒子里的一窝睁不开眼睛的小狗晕头转向一般。他所看到的或许只是自己头脑糊涂时光线引起的幻觉,要么就是一些淘气的精灵对他施加了魔法。即使那些体力充沛、思维清楚的人也会在林中见到一些幻象。火光在根本没有火的地方移动,那些早已死去的人的人形在林中穿行,用一种失魂落魄的声音讲话,魔术师般的精灵幻化为你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一路诱你向前,直到困死于某棵月桂树下。英曼拉上了枪栓。
听到对方叫自己名字,艾达吃了一惊。她放低了一点指向对方胸膛的枪口。她端详着他,觉得并不认识。他像是一个穿着捡来的衣服的乞丐,一个披着破衣烂衫的十字架。他面容憔悴,满是胡茬的脸颊深陷,古怪的黑色眼睛在帽檐阴影下深深的眼窝中闪闪发光地盯着她。
他们警惕地站着,相距几步远,恰恰是一个专为决斗者设定的距离。不是英曼想像中的诚恳拥抱,而是剑拔弩张,武器在他们之间闪烁着冷光。
英曼仔细审视着艾达,寻找来自于自己或幽冥世界的幻觉迹象。她的脸比他记忆中的更坚定、更坚韧。但他越看越觉得那是真的她,尽管那身衣着让人意想不到。如果在过去,他早已不计后果地开了枪,但此时他却同样不计后果的将枪收了起来。他放开了枪栓,撩起外衣,将枪插在了皮带上。他望着她的眼睛,知道那就是她,他被刻骨铭心的爱所淹没。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就说了在吉普赛人营地露营时梦到的话:我跋山涉水只为找你,我再也不让你离开。
但他的某个部分不让他跨上前去拥抱她。阻止她的不只是猎枪。死亡并不是关键。他无法走上前去。他将两只空空的手掌举了起来。
艾达还是没有认出他来。在她眼中,他就像是一个遗失在风暴中的疯子,肩上背着行囊,胡子和帽檐上落着雪花,对任何出现在他面前的东西——岩石、树木、溪流——说着疯狂而温柔的话语。要是鲁比,估计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艾达再次举起了枪,她只需扣动扳机,就会把他射开花。
——我不认识你,她说道。
英曼听到了,似乎并没听错。的确如此,某种程度上也在预料之中。他想道,四年外出征战,现在才回到家园,对于这里来说,我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在自己的地盘上游荡的流浪者。这就是我为这四年付出的代价,武器挡在了我与我所渴望得到的一切的中间。
——是我认错人了。他说道。
他转身走开。前往光明石,看那里能否收容他。如果被拒,那就走上维西的未完之路,前往得克萨斯,或是任何法纪更为混乱的地方——如果真有这样的地方的话。但现在无路可走。他面前只有树木、大雪和他自己很快被覆盖的足迹。
他转向她再次举起他那空空的双手说道。如果我知道该往哪儿走,我会去的。
或许是他的声音,侧影的角度。总之是什么东西,他前臂的长度,双手皮肤下指关节的形状——突然地,艾达认出了他,或似乎认出了他。她把枪口放下了。她说出了英曼的名字,而英曼说:是我。
然后,艾达看着他张枯槁的脸,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疯子,而是英曼。他备受摧残,衣衫破烂,疲惫羸弱,但他确实是英曼。饥饿昭示在他的额头,像是头上的一个阴影。他渴求食物、温暖和关怀。从他空洞的眼睛中,她能够看到漫长战争的蹂躏,艰辛的归乡旅途将他的大脑涤荡一空,他的心被囚禁在肋骨构成的牢笼之中。泪水开始涌了上来,但她眨了眨眼,它们便消失了。她把枪垂了下来,放开了枪栓。
——跟我来。她说道。
她抓住火鸡的双脚将它们胸对胸地提了起来,火鸡的翅膀于是张了开来,鸡头砰地撞在地上,长长的脖颈缠绕在一起,像是某种奇怪而颠倒的亲热方式。她将抢扛在肩上向回走去,枪托冲后,枪管松松地握持在她举起的左手中。英曼跟在她的后面,他如此疲惫以至于没有想到要帮她分担一些重量。
他们穿过栗子树林绕下了山坡,不久,他们看到了那条小溪、长满青苔的巨石、下面远处的村庄以及鲁比小屋烟囱里冒出的炊烟。烟的味道在林中弥漫。
在他们走着时,艾达用她曾听到鲁比在马受惊时对马说话时所采用的那种声音说话。说些什么并不重要。你可以说任何话。用最通常的方式推测天气,背诵《古舟子咏》(英国浪漫诗人柯勒律治的著名长诗——译注)中的诗句,这没有什么区别。所需要的只有平静的语气,使人放松的伙伴的声音。
因此,艾达聊着首先进入她大脑的事情。她例数他们此时景况的所有特征。她本人穿着黑色的猎人服装带着猎物从山林中归来,下面村庄中的临时营房正在冒着炊烟,周围是一带青山。
——就只缺地上的一堆篝火以及火旁的几个猎人来构成一幅《雪中狩猎图》了。艾达说道。
她不停地说着,回忆起几年前她和门罗在欧洲之行中看到这幅画面时的感想。她讨厌它们的所有特征,觉得它们过于朴实,色彩过于暗淡,除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呈现出更多的东西。依依门罗之见,没有哪个意大利人会有兴趣画这么一幅画的。然而,艾达却被这幅画深深吸引并在它的面前逗留了良久,但她最终还是缺乏勇气说出自己的感觉,因为她喜欢它的原因同门罗指责它的原因完全相同。
英曼的头脑过于混乱以至于无法完全理解她的话,除了似乎她提到门罗已经去世以及她的思想有了明确归宿。此外,她的某些语调像是在说:现在,我知道的比你多,我知道一切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