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尹
直到最后果果都没有去医院看虾仔,好像只要不见到他就真的有一天他会回来一样。
我有一对吃货朋友,无论多忙他们都绝不姑息每一顿饭,为了满足那两根舌头跑遍了全北京的大街小巷,男生是怎么都吃不胖的类型,我们常开玩笑说他瘦得跟冬天的小龙虾似的,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虾仔”。女生呢,也不算胖,顶多是匀称,跟着虾仔一起吃了这么久能保持这个身材已经让人刮目相看,而且她长得娇俏甜气,圆溜溜的眼睛,粉嘟嘟的嘴唇,跟身材配得刚刚好,尤其是一到冬天就挂上脸蛋的那两块高原红让她显得尤其可爱,就像水果店里水润饱满的圆苹果总比肤红貌美的长苹果卖得贵些一样,她不赢在漂亮,赢在可口。我想,这也是虾仔追她的原因之一吧,我们爱叫她“果果”。
虾仔和果果是在我们一群好朋友聚餐的时候对上眼的,当时我也很纳闷,满桌子菜,他们是怎么办到同时把筷子杵向同一盘里的同一根的,而且不止一次。后来虾仔跟我说这就叫作吃趣相投,我默默点头赞同。果果在大望路上班,那次聚餐之后虾仔就开始以大望路为圆心,以一公里为半径搜刮周边美食按时按点给果果送去,送着送着果果就开始下楼等他一起去吃,吃着吃着两人就搬到一块去了。
他们俩在一起让我想起以前看《动物世界》,如果两只雄狮子盯上了同一只猎物那必定是要打起来的,可如果是一雄一雌那就是要好上了。我跟果果开玩笑说:“你们女孩子太好骗了,两口吃的就给糊弄了,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叫什么?”
“没心没肺只有胃。”
她一听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我才不会被一两顿好饭菜就给忽悠了呢,我可不是那些没要求的随随便便的姑娘,至少要有三顿我才答应的!”
隔三差五我就会接到他们俩的电话,内容基本上是这样的:“我们今天去南锣那边吃好吃的,你来吗?好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你来,地址我发你,等你啊。”
“我们今天在家做了东南亚大餐,你来沾沾光吧!”
“今天我们俩都不知道吃什么,你想吃什么啊?”
每次我都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语重心长:“人家孟子老先生说过,‘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你说你们俩现在和禽兽有什么区别,还要拖我下水,简直是禽兽不如!”
这时虾仔嘴上沾了饭粒,我指着他哈哈笑,果果也笑着歪起脑袋望着他。大概五秒之后吧,果果轻快地伸手把那颗饭粒摘下来丢进自己嘴里吃掉了。我一下就笑不出来了,这是把单身狗往死路上逼啊,气得我又多吃了一碗饭。
虾仔出差的前一个晚上我们三个约了一起去吃烤肉为他送行,平时我们都很少吃烤肉。一个是因为不太健康,一个是因为比较容易胖,所以烤肉都是留到关键时刻才去吃,每次大口吃肉就觉得特别解气,一下子就忘掉了自己是单身,所有不快乐也都烟消云散,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口咬下去解决不了的。
吃之前果果注视着滋滋冒油的肉串,犹豫了半天。虾仔拿起一串送到她嘴边:
“没事儿,等我回来咱们就去健身,我变肌肉男你变大美女。”
“行了行了,你俩别废话了,赶紧吃吧,你看这肉都等急了。”
我直接甩开腮帮子开始了战斗。那天吃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我们三个趿拉着夹拖闲散地走在特别亮堂的大街上,我点燃一根烟抽上一口眯起眼睛吐气,又把烟递给虾仔,迎面走过来好多人,吵吵闹闹的。北京的夏夜总是特别长,到处都是烟火气,缭缭绕绕,走在街上好像随时要被人插上根钎烤成串儿,那些烟被风一吹,就像梦一样散了。
我们三个有一个微信群,用来分享新发现的馆子、好菜谱和闲聊扯淡。
有一天半夜十二点多果果在群里说:
“虾仔你出差三天我好像已经三十天没吃饱饭了,我都瘦了!”
“乖,我明天就回去了。”
“喂喂!这还有一活的单身狗呢,你俩能私聊吗?”
“老娘已经想好了明天吃什么,现在要做的就是睡着,然后等自己醒过来。”
“快睡吧,等你醒过来我就到你身边,带你去吃。”
那天我在医院里哭了好久,一直等到可以一口气说完一句完整的话才拨通了果果的号码。
“喂,果果,你起了吗?”我用手反复抠着墙上的一个点。
“还没呢,到饭点了?虾仔居然还没回来,这个骗子,说什么我一睁眼就能看到他的。”
“果果我跟你说个事,你别着急。”我舔了舔焦干的嘴唇,希望接下来的话可以顺利说出口。
“什么事儿?我不着急,你不是说我没心没肺吗,哈哈。”电话那头轻松地笑着。
“虾仔出车祸了,我在医院呢。”说完我长长地颤抖着吐了一口气,忽然有些头晕,好像把身体里的气一下子泄光了。
“你逗我呢吧?你们玩什么把戏?别开玩笑了,是不是他要跟我求婚啊?!调皮!”
“是真的,你来医院吧。”我又开始流眼泪。
“但是人没事吧?有但是吧?有没有但是啊?”果果的声音着急起来,带着明显的哭腔。
“人没了,你来看看他吧。”我两只手一起用力握着电话,好像不那样做,就没办法把它举起来放在耳边。
我在医院里等了两个小时,果果一直没有出现,我担心她出事去家里找她。从门垫下面取出备用钥匙打开门,我的心敲锣打鼓,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果果还躺在卧室睡着。
“果果,果果,我知道你难受,我也一样,难过就哭出来。事情已经这样了,他要离开了,你不去看看他吗?”我慢慢地走近她。
“谁要离开了?他不会走的,他说过我醒来他就到我身边,我现在还没醒,还在做梦,你出去,我要睡觉,他答应我的事不会做不到的。”果果用被子蒙着脸瓮声瓮气地说话,“我这里还是黑的,我这里还是晚上呢。”
“出事的时候他手里拎着这个打包盒,是你昨天要吃的馆子,虽然洒了些。我给带过来了,给你放在桌子上。你想睡就再睡一会吧,醒了叫我,不过无论如何明天都会来,你总是要醒的,这你知道的吧?”
我正转身走出卧室,果果坐了起来,什么也不说,一把拖过那个饭盒,塑料袋被弄得哗哗作响。她用手抓起里面已经冷掉的菜往嘴里塞,菜汤顺着嘴和手滴落下来,被子上衣服上全都是。吃着吃着她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含混不清地说话:“你知道我不开心的时候虾仔跟我说什么吗?他说早上不开心就想想马上可以吃午饭了,中午不开心就想想很快又能吃晚饭了,我们还可以吃到那么多好吃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不开心呢?可我现在吃到好吃的了,怎么还是不开心?”
她被呛到,猛咳了好几下,又接着说:“谁让他去买外卖了,我要一起去店里吃!我怎么都想不通,明明前几天还拉过我的手呢,明明昨天还跟我说话呢,为什么好好的人一下子就没了呢?我答应虾仔了,我看到什么好吃的都要忍住,一定要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去吃,那现在我等不到他了,是不是我什么都不能吃了?我们还说好,等老了就在家门口摆一个烧烤摊,他负责烤,我负责吃,一边烤一边吃,现在他不烤了,我吃什么呀?”果果的话一出口就变成好多符号绕着我打转,我被我自己的沉默包围着张不开嘴,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又怎么去安慰她呢?
直到最后果果都没有去医院看虾仔,好像只要不见到他就真的有一天他会回来一样。第二天虾仔同事告诉我果果去了他们公司,拎着一包饭菜蹲在门口抽烟,说是要等虾仔下班一起吃,之后的两个星期果果每天都去。我给她发消息,她总是隔很久才回,基本上都是“好”“我知道”之类的话。我不想打扰她,每天去她家对面的咖啡馆坐着,看到她按时回家才稍微放心。
两个星期后果果给我打电话说她要走了,叫我出来聚聚,她约在出事前我们去吃的烤肉摊。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坐好了,桌子上好几根烟头,估计很早就到了。我坐下来,这么多天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她,她胖了很多,脸更圆了,好像整个人被水填满了。
“你来啦!”她用夹着烟的手挠了挠鼻子尖,看起来状态好了些,满不在乎地吐着烟。
“你以前不抽烟的,抽这么多不好。”我用两根手指敲敲桌子,示意她看桌子上的烟头。
“什么好不好的,还不趁活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呢。”她挤出来点笑给我。那笑特别短,却意味深长。
“怎么突然要走?要去哪?”我很认真地注视着她。
“你知道我以前不吃巧克力吧,因为我太喜欢了,一吃巧克力就停不下来,很容易胖。我高中以前一直都是80公斤,那段日子很难熬,废了很大力气才戒掉巧克力瘦了下来,可我现在没办法啊,他不在了,日子变得好苦,我必须每天吃一块巧克力才能睡着。我也没法在这个城市继续生活下去了,我去每条街道、每个餐馆他都走在我旁边、坐在我旁边,他不吃,我就什么都吃不下。”点的菜上了桌,我们都没有动,热气腾腾地向上翻卷着。
“两个人谈恋爱,就像是一起做场梦,只不过我们俩的这场梦,他先醒了,我还在赖床。我想过要跟他吃一辈子的,就像我们家楼下我常去的那家火锅店一样,虽然它有很多不好,吃完出来一身味儿,油沫子太大爱上火,可耐不住我喜欢啊,我愿意吃上一辈子,而且不觉得长,不就是一辈子吗?吃着吃着就过去了。可现在他丢下我一个人落跑了,我算什么呢?他在这个世界上的遗物吗?为什么他要让我的生活变得这么艰难?凭什么他不负责任还要管着我吃喝呢?!长胖已经够痛苦的了,为什么有这么多好吃的我还不能吃呢!去他妈的,我要去一个没有这个混蛋的地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她有些生气地往烟缸里敲了敲烟头,指甲不小心碰到烟缸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我算想通了,这世上的事,我们只能随它自然而已,比如天要尽情下雨,我无可奈何;比如夜要全力黯淡,我无计可施;比如我会遇见虾仔,然后他死掉,可我还是我。世事沉重又平常,我能有什么法子呢?爱也是,早晚都会过去,就像发烧,你第一次发烧时觉得自己不行了快要死了,可到第十次发烧你就会清楚地知道,我现在烧得很厉害但不消三五天,在一个悄然来临的时刻,这烧就一定会过去的。”杯子里啤酒的气泡在一点点减少,只有少数还坚持着攀在杯壁上。
“前几天我一直去给他送饭,他刚追我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可他感动了我,我没能感动他,是时候说再见了。不知不觉,他已经变成了我的巧克力,现在我要戒掉他。”到这顿饭结束那些饭菜都没有人动,它们好像只是我们找来的听众,这些话说给它们听,以后就是它们的事情了,与我们再无关系。
后来我去送了果果,说再见的时候,恍惚间有种时光扭转的奇怪感觉,其中并没有疼痛或者不快。只觉得身体组成像是衣服一样被绞紧拧干,再皱巴巴地铺开,卸掉了所有内容,空荡荡的,好像这个世界上我和虾仔唯一的联系也失去了。他们走了,我的日子还是照样会不偏不倚地过下去,时有欢笑,时有哭泣,每天都差不多地过下去,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只是这日子,一日长于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