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去公司上班,在电车里遇见了四年没见的弟弟。
我坐在座位上,迷迷糊糊地刚开始打盹,一双脏兮兮的旅游鞋进入了我的视野。嚯,真够脏的。我刚要闭眼睛,电车晃荡了一下,那个人也跟着一踉跄,藏青底小白点的袜边从旅游鞋和牛仔裤的一点点缝隙间露了出来。“嘿,小水珠。”我这么想着抬头一瞧,竟然是弟弟。
“哟,你呀。”
就跟昨天才分手似的,弟弟满不在乎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哟”了一声。
他脖子上戴的银项链上吊着一个香水瓶似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这东西正好在我眼前,反射着朝阳,亮得晃眼。
“这怪怪的玩意儿,什么呀……”
你怎么在这儿?这几年怎么过的?想问的该有一大堆,却问出了这么一句。
“这叫时尚。”
“什么?”
“不好看?”
弟弟得意地晃动着那个吊坠,给早上安静的电车里注入了奇妙的空气。
“这是我前两天买的。”
他兴奋地介绍了起来。旁边正在看文库本的女人抬起头瞧他,坐在女人旁边的男人也瞧过来。几秒钟后,我也用和他们一样的目光瞧着弟弟。
“这东西能打开的。”他说着把项链从脖子上摘下来,在我眼前晃悠着,好让我看得更清楚点。
“行了。”
我绷起脸,冲他嘘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好熟悉的笑容。
“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我冷淡地说。
“好,好。”他答应着,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那个吊坠,又拽又弹的。
“我去了好多地方呢。”
“是吗。”
我喝着咖啡,无所顾忌地打量着好久不见的弟弟。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风太,理应是比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长大了四岁,可是看上去邋里邋遢、脏了吧唧的。胡子没刮,头发好像也有日子没理了,卡其色上衣也很单薄,看着挺冷的。脏兮兮的脸上,一对清楚的双眼皮眼睛正对着这边。别看他的相貌像是历经风霜,看上去不无仙风道骨的味道,可总感觉身上散发着顽固的幼稚气息。也许因为我是他姐姐,才有这种感觉吧。送咖啡过来的女服务生也偷偷地瞅了他几眼,说不定也是因为感觉到了他身上的这种与外表不相称的幼稚吧。
“圆,你现在干吗呢?”
“工作啊。”
“在哪儿?”
“离这儿不远。还是原来那儿。”
“原来那儿?”
“你不记得了?我在那家中介公司做事务员。就在前边那栋楼里。”
“哦,那儿啊。”
弟弟眯起眼睛,没说什么,也搞不清他到底记得还是不记得。
“你呢?”
“我?你猜猜我都干什么了?”
差点忘了,这家伙素来喜欢这样自鸣得意地岔开人家的问话,我最烦他这毛病了。
这几年,我连他的去向都忘了担心了。
只不过偶尔会想起有他这么个人来。比如到了盂兰盆节的时候,就像怀念故人那样,念叨念叨他:“记得那时候,风太呀……”过年时,面对着满桌的美味佳肴,会说起“风太最喜欢吃黑豆了”,等等。
“这个嘛,想都没想过。谁老惦记你呀。反正你这家伙去哪儿都饿不着。”
弟弟以前就喜欢一个人出远门。他的模样长得比我这个女孩要可爱多了,又能说会道,总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所以他一直是我们全家人的开心果。可不知他是几时学会的,他知道利用只要表现得天真烂漫就不会挨骂这一点,逮着机会就拿家里人耍着玩。加上父母都是好脾气,不知该怎么管教这么个弟弟,经常是束手无策的。
有一次全家出去旅行,弟弟突然没了影,一家人急得到处找他,可他却拿着带来的观察鸟类用的望远镜在观察我们。终于被我们找到后,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嚷着“刚才我肚子疼得要死”。他哭得那叫逼真,看着都让人心疼。所以,尽管我们也猜到他在装相,不,知道他多半是装哭,最终还是原谅了他。瞧着无可奈何地互相对视的父母,我只能干着急。
因此,四年前听到母亲在电话里担心地说这一个月都没联系上风太了的时候,我真想说“那不是挺好吗”。不行,不能这么说,我心里这么想着,可还是憋不住说了出来。“你说什么哪。”母亲反驳道,但她的语气里却透着安心感。然后我又和父亲交谈了几句。最后我们全家达成了一个共识:无论我们担心也好,不担心也罢,反正弟弟去哪儿都混得下去的。再者说,我们要是担心他,反倒中了他的圈套,那才气人呢。父母怎么想我不管,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不上他的套了。这么一想,渐渐地就很少想起他来了。事实上,见不到人影,听不到声音,似乎自然而然就能淡忘。
“没错,当然混得下去喽,就在你起早贪黑干活的时候。”
他往咖啡杯里放了块方糖,哐啷哐啷搅动着,笑嘻嘻地答道。从他那长头发遮挡的两只眼睛里,也分明流露出希望我追问下去的神情。
不能上他的钩,我故意换了个话题,谈起了父母的事,什么上个月他们去越南旅行了,又开始养狗了,等等。弟弟饶有兴致地眯着眼睛听着。我很不习惯他这种眼神,总感觉倒像自己在编着拙劣的瞎话似的,便不想再往下说了。在能说会道的人面前讲话,一向感觉如此。就连稀松平常的聊天,也觉得别人在给自己打分似的。
看了看表,差十分钟就到点上班了。咖啡快要喝完了,隐约看得见杯底的玫瑰花图案了。
“我该走了。”
“啊,去哪儿?”
“公司啊。给你,回头付一下账。”
我在账单上放了五百日元硬币。风太捏住了我拿硬币的手指。
“再坐会儿吧。我还什么都没说哪。”
“谁让你不回答呢?”
“说来话长啊。”
“有工夫再说吧。”
“圆,求你个事。”
“半天吗?”
“不用,就几句。”
“什么事?”
“今天,我可以去你家住吗?”
弟弟一眼不眨地盯着我,我带着做姐姐的威严冷静地回视他的眼睛,心想,趁早给他吓回去得了。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像捏着根香肠似的捏着我的手指头,就等着我回答。
“凭什么呀?”
“没地儿住啊。”
“回爸妈家住呗。”
“不回。”
“为什么呀?”
“住他们那儿不合适了。”
“住我家也不合适呀。”
“我等你下班。”
“没准什么时候呢,特忙。”
“没事,反正我没什么事可干。嗨,你带没带什么可看的?”
“带了一本。”
“借我看看。”
我从包里拿出一本文库本递给他。这是一本都改编成了电影的外国畅销小说。
“嘿,你也看这种东西呀。”
“不行吗?”
“好了,你去忙吧。”
风太仰靠在沙发上,翻开小说看起来。他真的打算在这儿等我吗?我有些怀疑。这个风太,四年都没音讯了,一见面就让人家带他回家住,还理直气壮的。
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第一次离家出走,就因为和我吵了场无聊的架。结果闹得母亲哭哭啼啼的,正在大阪出差的父亲赶了回来,我被吓得脸色发青,充满了罪恶感。父母半夜三更请街道播放寻人启事,最后在邻街的游戏厅里找到了他,当时他也是这副样子。刚找到他的时候,确实老实了一会儿,回到家才过了一个小时,他就完全放松了下来,一个劲嚷嚷“我要吃披萨”,并最终美滋滋地吃上了叫外卖送来的还冒着热气的披萨。我们全家人连被夜里的小雨打湿的衣服都顾不得换,望着平安无事找回来的风太,无缘无故地感动得不得了。当时,在我们的眼里,沐浴着晨晖、狼吞虎咽地吃着最喜欢吃的东西的风太,简直宝贵得无以复加。由于疲劳和惊吓,我发起了高烧,最后病情加重,转成肺炎住了院。弟弟到医院来看我,凭着他那天真可爱劲,赢得了护士们的疼爱,还从人家送给我的果篮里,得了一根香蕉带回家。
此刻正坐在离那家医院很远的、新宿某咖啡屋的沙发上看文库本的弟弟,除了个头长高了之外,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我一言不发,默默地离开了桌旁。
“江藤小姐,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我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斜对面的小峰姐就问道。
“刚才那个?”
“就是在地下通道和你并肩走的那个。我看见了,你们进了咖啡屋。”
“啊,他不是。”
“什么?真的?你们俩走路的时候挨得多近哪。一般关系可没那么近乎吧。”
我含糊地笑笑,说了个“不是”,结束了这番对话。耳边传来进公司第一年的几个女孩子围着咖啡壶叽叽喳喳嚷嚷“没有咖啡豆啦、没有过滤纸啦”的声音。可能没有人知道,每天早上都是我比她们先到公司,提前煮好咖啡的。“真是的,一大早就这么闹腾。”小峰姐嗔怪地嘟囔着,朝那边走去。
办公桌周围只剩下我和一直盯着电脑屏幕的科长,非常安静。我弯下身,接通了桌子下面的电脑电源,黄绿色的小灯亮了。
“是我弟弟。”这句话我说不出来,也没有必要说吧。不过,没想到小峰姐今天这么早就来了,可能是昨天有活没干完吧。
吃完午饭,看看时间还有点富余,我就去了趟银行。回来的时候,路过风太等着的咖啡屋,隔着门往里瞧了瞧。他坐的桌子特别靠里,所以只能看见跟早上一样忙活着的女服务生和穿西服的上班族。
正要回办公室的时候,刚好碰见小峰姐她们吃完午饭回来。她们叫我一块去喝杯咖啡,这种事不常有。我瞧了一眼就在旁边的那家咖啡屋的箱型招牌。还是白天,电灯没亮,在地下街幽蓝的照明下,那就像是被人遗忘了的一只箱子。
“江藤小姐,去不去?”
“啊,不了,我不去了。”
“哦。”
小峰姐她们进了那家咖啡屋。我要是和她们一起进去的话,风太会怎么看我呢?我这么想象了一下,但没打算付诸行动。
“下班啦?”八点多,我去接风太,他就像一条摇头摆尾的狗似的,冲我咧着嘴笑。“想喝点什么?”
“咖啡。”我简短地说。风太叫来女服务生,要了两杯咖啡。还是早上那个女孩。见我在包里摸索东西,风太从邻桌拿来烟灰缸,轻轻放在我的面前。
“干吗?”
“怎么了?”
“我不抽烟。”
“哦,不抽啊。”风太边说边骨碌碌地转动眼珠子。这是他感到尴尬时的习惯动作。
“你一整天都待在这儿吗?”
“嗯。”
“不无聊吗?”
“巨无聊。这书,没劲透了。”
“是吗?”
“我说,圆,难道你觉得这种书有意思?看书的时候,我老觉得有个戴着红领结的男人在旁边没完没了地解说似的,什么‘这儿你该哭了’,什么‘这儿你要感觉紧张’啦,烦死人了。”
“风太,我可不像你脑袋瓜那么聪明,所以需要一个戴领结的给我解说。这是这么回事,那是那么回事。要是不被人家当傻冒,就觉着累得慌。”
“哦,我明白了。”
女服务生送来了两杯咖啡,风太温柔地道了声“谢谢”,女服务生眼睛里露出了笑意,好像在说“我明白”。那笑容亲密得让人都不好意思看了。从早上到现在,风太到底跟这个女孩要了多少杯咖啡呢?
风太马上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烫死了”,他叫着把嘴巴张得老大,还伸出了舌头。他从小就这样,明知道烫,却紧着往嘴里送,每次都做出这副怪相,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不过,我现在不再笑了。大概是见我没什么反应,风太喝了一杯水后,问道:“工作还顺利?”
“还行吧。”
“圆,你当头头了吧?可以呀。不得了啊。”
“开什么玩笑!我自己就是部下。”
“今天你后边不是跟着一帮人吗?”
“你说什么?中午?你看见我了?我怎么一点都看不见你呀?”
“从这儿能看见你。”
风太指了指我背后的玻璃说道。果然,脸贴近玻璃的话,就能从与隔壁店之间的一条细小缝隙里看到一小部分地下街的情况。这使我高兴起来,因为看起来像是我后面跟着部下呢。
“从这么一条缝里,你居然能看见。”
“能看见吧。太无聊了呗。”
“你真要去我那儿?”
“不愿意?”
“晚上你睡觉的时候,我会袭击你的,拿菜刀或者赤手空拳,可吓人呢。你还敢来吗?”
“真的假的?”
“以前跟我交往过的那个人说的。”
“哈,我早就猜到了。”
“什么呀?”
“今天早上一见到你,我就想,圆一定是和男人住在一起。而且总感觉你和那个男的很可能处得不太好。”
“哼。”
“不骗你。我这个人,立马就能嗅到别人的不幸。”
“其实也不是最近才分手的。老早了,一开始就合不来,直到最后还是合不来,仅此而已。”
交往了很长时间的男友,的确是刚刚于三个月前离我而去。我这才想起,风太从小就是这样,直觉特别灵。
风太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合十,就像叩拜那样朝我低下头去。厚衬衫裹着的胳膊肘,浸在装了水的玻璃杯下面的一小摊水里。
“姐,求你了。就住几天。打扫卫生、做饭我全包了。”
说实在的,既然来了,也只能这样了,开头几天估计还能相处愉快吧。尽管过不了多久,他可能会惹我生气,不过也不让人讨厌就是。再说,在我面前低下头求我的这个男孩子毕竟是我一奶同胞的亲弟弟,我也觉得自己偶尔也该像个当姐姐的样。
我和弟弟一起走出了咖啡屋。从早上我走之后到现在,风太在这一天里一共要了五杯咖啡加一份咸牛肉三明治。刚才那名女服务生看来一整天都在为他服务,这时她一边擦着我们用过的桌子,一边对他说了一句“谢谢光临”。
风太一进屋,就嘟囔了一声“真冷”。“没有炉子。”听我这么一说,他耸耸肩说:“我就知道。”他这个动作就跟外国人似的,莫非他在国外待了很长时间?我心里这么琢磨着,但什么也没说。我不打算主动问他这四年里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我站在放东西用的四腿圆凳上,打算从顶柜里拿一条没用过的毛毯出来。风太也不帮忙,抱着胳膊仰脸瞧着我,光动动嘴,叫我“加油”。我使劲伸直了腰,好容易抓住了那个半透明塑料袋,整个揪出来扔到他脚边,他弯下腰要去打开袋子。
“我可以吃饭吗?只有面条,吃吗?”
“吃啊。我来做吧。”
“你做?你会做饭?”
“会做。做得好吃着呢。你别管啦,我来吧。”
“清汤面就行。”
“什么都不放吗?”
“什么都不想放。”
我对着镜子摘去发卡和隐形眼镜。风太停下拿毛毯的手,去厨房了。我打开热水器烧洗澡水,然后靠在冰箱上喝着罐装啤酒,瞧着在厨房里麻利地忙活着的弟弟发愣。
“圆,你老是这样一个人吃饭?”
桌子太小,面对面地吃东西觉着别扭,两个人便对着窗户吃起来。
“差不多吧。”
“这样啊。”
“不过,最近经常和同事们一起吃完了回来。就是那些白天和我在一起的人。”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嘴里发苦。和同事吃饭,一年也没有几次,为什么要扯这个无聊的谎呢?
“也喝酒?”
“当然。下班以后去喝,周末一直喝到赶末班车呢。有时候没赶上末班车,就打车回来。要不就在谁家过夜。”
“真的?走上社会了嘛。”
“风太呢?”
“我基本上一个人吃。”
“你呢,现在干什么呢?”
既然聊到这儿了,我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没想到他很老实地回答:“算是学生吧。”
“去学校吗?”
“不怎么去。”
“爸妈他们知道吗?”
“他们以长远的眼光看待我。可沉得住气呢,他们俩。”
“那么,你学习吗?”
“嗯。”
“研究蜜蜂?”
“那是过去时喽。”
风太曾经把研究蜜蜂作为暑假作业,还受到了市里的表彰。
这天晚上,弟弟从他的大双肩包里拿出还算干净的衣服换上,睡在我的床铺和壁橱之间的过道里。我也想过给父母打个电话,可转念一想,没准明天他又不见了,今天就算了吧。
高中毕业后,我就从家里搬出来单过了,所以,我并不了解这几年弟弟在家里是怎么个情况。如今,小孩子长成了大人,一家人都不住在一起了,更无从知晓了。
我头朝窗户躺着,从我的角度看,风太躺的位置是个死角,只能听见铅笔在纸上走过的轻微的沙沙声。他好像正打着手电在不停地写着什么。
“风太,干什么哪?”
“写东西呢。”
“写什么?”
“短歌。”
“短歌?噢,对了,你离开家之前好像说过要学短歌的。作一首给我听听吧。”
“圆,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啊。”
“你今天一天过得怎么样?”
“一般吧。不好也不坏。去公司上班,带着风太回家。就是这样的一天。”
“午饭吃的什么?”
“意面。”
“和谁?”
“你不是看见了吗,公司的同事。”
“吃午饭的时候,聊些什么?”
“没聊什么。就是聊聊工作啦,周末怎么过之类的。有的人已经有老公了,所以也聊那些事。”
“那些什么事?”
“就是关于老公的事啊。比如老公为什么事生气啦、给老公买了什么啦、老公把孩子弄哭啦、老公烤了蛋糕啦、全家一起去郊游啦之类,特无聊的事。”
“你工作的时候,都想什么呀?”
“当然是工作了。”
“别的什么都不想?”
“那也不一定。”
“那你想什么呀?”
“你有完没完哪。老打听这些干吗?”
“算了,不问了。那么,你觉得明天会过得很愉快吗?”
“不觉得。”
“好吧。”
手电的光灭了。我也没跟他道晚安,睁着眼睛躺着。
四年前,在新宿的中央公园里,他对我说想要学短歌。那时候我刚进现在这家公司才半年吧。那天是正午稍过,夏天的暑热终于退去,阳光和煦。我一边思考着下午必须要做的工作,一边望着在绿叶还未落尽的樱花树下铺上野餐垫,坐在上面吃午饭的公司职员们。他们吃着白色餐盒里的午饭,面露柔和的笑容;打开的阳伞扔在野餐垫边上。坐在我旁边的弟弟,说话声音像念经似的,低沉而含糊,我有时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可就是听不清。樱花树下的那些人的说笑声,却要听得真切得多。当时我想,要是能加入到那些人里头去聊聊天,该有多开心哪。
“圆,你累了?”
“嗯,大概。”
“就是这样,我要跟你再见一段时间了。”
“什么?”
“我决定出个远门。”
“什么?去哪儿?学呢,不上啦?”
他才上大学一年级,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装笔记本的透明文件袋,看样子是利用课间时间来找我的。
“我打算请一段时间的假。”
“你的意思是要休学?请假学短歌?怎么,想要研究‘百人一首’[1]了?”
“哪儿呀……”
“跟妈说了吗?”
“说了跟没说一样。”
“爸呢?”
“说了跟没说一样……”
他在我旁边来回拉着透明文件袋的拉链,瞧着我,等着我表态。
“早点说吧。我也不太清楚,至少,钱也是个问题啊。”
“嗯。反正先来跟你告别一声。Adios[2]。Adieu[3]。再见。”
“好吧。拜拜。”
他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公司职员们开始收拾餐盒、叠起野餐垫了。我看了看手表。
“午休时间到了。”
“嗯。”
“那我走了。”
我没有回头。他也没有朝我这边看吧。他大概在看那些人叠起野餐垫走了之后,下面被压倒的一片草坪吧。
恐怕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我在公司的办公桌前坐下来的时候,忽然这样想道。恐怕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像刚才那样坐在弟弟旁边了。
然而,现在待在我房间里的千真万确是这个弟弟。没有再也见不到面,而是重逢之后还在一起吃了清汤面,而且正打算在同一间屋里睡觉呢。这就叫做家人吧。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我坐了起来,看见床脚边突起一块立体形状的毛毯。啊,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哪。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之后,才躺下睡了。
早晨醒来一看,床边的桌子上摆着早餐,风太靠着床在看电视。我拿了一杯水,躺在床上吃起了吐司,什么也没抹的吐司。
“你打算给我当保姆?”吃完,我对着他的后背说道,“不过,要是你每天给我做饭,还真是求之不得啊。”
弟弟正看得入迷吧,没有答理我。我起了床,伸了个懒腰,看见昨天风太睡觉盖的毛毯旁边有一本大学笔记本,封皮上用粗记号笔竖着写着“江藤圆”。我也没打招呼,就翻开了本子,看见第一页上写了几行字,结尾是“没有希望”。从头到尾再看,发现是昨天晚上我对风太说的那几句话,被不加润色地记录了下来。
弟弟拿着一杯牛奶,坐在电视机前。我凑近一看,见他闭着眼睛,就用本子打了他脑袋一下。“干什么呀?”风太不乐意地说着揉了揉眼睛。
“这是什么?”
“啊?”
“这个本子。”
“怎么随便看人家东西呀。”
“这些,写的是我?什么‘没有希望’,你说得着吗?当然有了,多少的。多多少少的。”
“哦,是吗?”
“这叫什么?观察日记吗?”
“我的收藏呀。还有好多本呢。你想不想加入?”
“我可不想。什么收藏?干什么用?”
“活在当下的人们的真实记录啊。可宝贵了。”
“想搞什么研究?”
“还给我好吗?”
风太居然绷起了脸,真是少见。
“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别写我了,拜托。”
我拿本子一角顶着他的肩膀还给他时,他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说不定能畅销呢。”
中午和同事一起吃意面。吃饭的时候,聊的是工作的事和周末的事,还有老公的事。老公会生气和做点心。工作的时候主要想工作的事,此外想不到别的。没有希望。
这几行草草的文字就是我的一天。前半部分还是我瞎编的,只有剩下的那部分是我的一天。我的每一天,就是这几行字的复制、粘贴、复制、粘贴,如此延续下去的。
今天,在公司时发生了地震,震得挺厉害,女同事都吓得尖叫起来。有的人钻进了办公桌底下。“江藤小姐,快点呀!”脸色煞白的小峰姐生气地催促我道。没办法,我只好猫下腰钻进办公桌下面。等待摇晃消失的工夫,我忽然想到,要是我今天死在这儿的话,风太的那本本子就到第一页为止了。就白写了吧。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只留下那么几行记录,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我真想一直躲在办公桌底下不出来了。
摇晃消失后,我钻出头一看,小峰姐还缩在办公桌底下,没敢站起来。
“你没觉得还在晃吗?”
小峰姐磨磨蹭蹭地慢慢爬了出来,呼吸也有些紊乱。
“我这人,特别怕地震。我可不想死在这地方啊。怎么能在公司落下人生的帷幕呢?!”
“没事,大家都在一块呢。大家在一块的话,我就不害怕了。”
“哟嗬。不过,江藤小姐,你那位男朋友可怎么办哪?活着的人多可怜呀。”
“我可不愿意死在后头。”
“哎呀,你男朋友也太可怜了。”
小峰姐笑了。她有丈夫和一个今年刚上小学的儿子。她办公桌上摆着一张戴头盔的男孩照片。要是记录她的本子的话,恐怕复制和粘贴就行不通了吧。有老公和孩子的话,什么吵架啦、和好啦、洗衣服啦、记账本啦,各种各样的单词都会出现,口头禅也会有很多,说不定能编成一个像样的故事呢。
“喂,小圆吗?”
在公司的电梯旁边给家里打电话时,除了像往常一样的妈妈的声音外,我还清楚地听见他们养的那只柴犬在一个劲地瞎叫唤。
“妈妈,昨天风太来我这儿了。突然来的。我们在电车上碰见的。”
“风太吗?他爸,小圆说风太回来了,在电车里碰见的,去圆那儿了……”
妈妈没跟我,而是跟待在同一房间里的爸爸说了起来。
“妈妈,听我说呀。风太挺好的,没病没灾。等我下班回家,他应该还在,让他给你们打电话?”
话筒口传来一声清咳,爸爸接过了电话。
“圆,你说风太去你那儿了?”
“是啊。昨天在电车里偶然碰见的,后来就让他住我那儿了。”
“还有呢?”
“他挺好的,没病没灾。邋遢了点,可还算有人样。让他给你们打电话?”
“他在旁边吗?”
“没在,我现在在公司呢。晚上回去他应该在。”
“让他给家里来个电话吧。不用了,我现在给他打过去。他在你家,对吧?”
“嗯,可能在。”
“好,我打个试试吧。”
“好的。我挂了。”
“啊,圆,风太个子长高了吗?”
“什么?个子?没注意。不过好像瘦了点。个子嘛,嗯——个子吧……”
这大概是我们家的传统吧,最该问的不问,净问些稀奇古怪的项链啦个子之类无关紧要的事。
弟弟依然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而且真的做了晚饭等着我回来。晚饭做得还挺丰盛,除了白米饭之外,还做了几样蔬菜和鱼。每只圆形器皿都罩上一层保鲜膜,一盘盘摆在桌上,跟狗食似的。
“你会做菜?”
“哟,你不知道吗?我其实挺喜欢做菜的。以前咱们在一起住的时候,我是觉得不合适才没进厨房的。”
“什么不合适?”
“还用说吗?厨房是女孩子的地盘呀。”
“胡说,没听说过……”
我记忆中的风太,是个穿着运动西装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胖乎乎的男孩子(现在已经瘦多了,但小的时候比我可要胖得多)。和我不一样,他特别招人喜欢,总是表现得落落大方,所以,一向是只管饭来张口就行了。万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做饭。
“爸爸来电话了吗?”
“没有啊。”
“他说要打给你的。”
“刚才我出去了一会儿,买东西去了。”
“嗬!”
我说了一声“我吃饭了”,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来。风太走到玄关那儿,给我刚刚脱下来的那双皮鞋喷上护理剂,擦了起来。
“圆。”弟弟从玄关那儿叫我。
“干吗?”
“这双鞋,还是拿去修理一下吧。后跟都露出钉子来了,得换个胶底了。”
“是吗。”
“我明天拿去修修吧,顺便也修修这双?”
他举起我夏天穿的褐色凉鞋晃着。自己的鞋被他说这说那,怪难为情的。
“嗨,风太,你过来。”
“干吗呀。”
“我现在给爸妈他们拨电话,你来接一下。”
“哦,好的。”
他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我倒觉得没什么劲了。
“也是啊,有日子没跟他们通话了。OK,打个电话。”
“好,嗯……”
往家里拨了电话,先是妈妈接的。“让风太跟你说吧。”说完这句,我顿时感觉一阵紧张,表情严肃地将话筒递给了风太。尽管我们大家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可人家却跟没事人似的,模仿女孩子的嗓音尖声尖气地接了电话:“喂、喂——”“坏蛋。”我忍不住啪地拍了他脑袋一下。
“妈妈,你好吗?”
大概是被我拍疼了,他冲我使劲龇牙咧嘴,不过说话的语调还挺平稳的。我觉得在人家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电话不大合适,就三口两口吃完吃了一半的饭,去厨房沏咖啡了。往过滤器里倒开水的时候,听见风太在隔壁屋里开心地笑着。妈妈一定很高兴吧。不在身边的儿子,可能比在身边的女儿更可爱些吧。
眼前浮现出小峰姐办公桌上摆着的那张戴头盔的小男孩照片。妈妈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把风太的照片摆在起居室里呢?
“打完了。”风太把话筒交给我时,我刚刚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光。风太似乎没打算跟我谈谈打电话的感受,一眼瞧见水槽台上放着的咖啡粉,说了句“我也喝”,就自己烧起开水来。
晚上睡觉前,风太问了我和昨天一样的问题。今天过得怎么样?中午和谁一起吃了什么?做了哪些工作?你觉得明天会是什么样的一天?我说了一些关于地震的事,然后又问了他一次写这些干什么用,但还是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他只是用“感兴趣”或者“为了研究”等来搪塞我,随后就紧接着问起下一个问题来。
第二天早晨,我又看了笔记本,只不过增加了寥寥几行而已。
圆中午和小峰姐一起去商场的烤鳗鱼店吃饭。小峰姐说孩子学校的运动会临近了,每天早上要早起陪孩子锻炼,还给孩子做了舞蹈服。中午,发生了强地震,钻进了办公桌底下。今天来登记的几乎都是老大爷模样的人,向他们说明为他们介绍的工作比较费劲,但必须耐心接待。由于会议延长而加了班,大家一边吃点心一边开会。
本子上记录的我,和前辈一起吃鳗鱼饭,聊孩子运动会的事,对工作也抱有一定的责任感,加班又是如此的温馨。其实,关于运动会的内容是我在厕所里听说的。我正刷牙的时候,小峰姐她们进来了。只有三个洗手池,我让出来,自己站在角落里的粉红色垃圾箱旁边一边刷牙,一边听她们聊天。
“这东西,你打算每天都记?”
“你不愿意?”
“那还用说。”
“圆,高中时代不都写过日记吗?我现在是代替你在写日记啊。有人愿意替你写,多运气啊。”
“没觉得。”
我嘴上这么说着,眼睛又看了一遍记录,心想,这么接着往下写,似乎也不错啊。上高中的时候,看着日记的页数一天天增多,是我的一大乐趣。仿佛连续写下去就会自动变成一个故事似的。比起写日记来,回过头去看日记的时候更让我激动。现在,这种同样令人怀念的兴奋感觉,夹杂进崭新笔记本的纸张的气味,正隐隐地刺激着我的鼻孔深处。
第二天、第三天,弟弟都还住在我家。回过神来,已经一个星期过去了。
昨天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和房东站在公寓门前聊天,我吃了一大惊。他们就像祖母和孙子似的亲亲热热地说笑着,弟弟手里还端着一小箱橘子。
“啊,姐姐,你回来啦。”
风太说着冲发愣的我亲昵地摆了摆手,平时见我只是点点头的房东太太,今天也说了句“您回来了”。
“这橘子,我就收下了,真不好意思。”
风太稍稍抬了抬那箱橘子,表示感谢。上年纪的房东太太听了,眉开眼笑地说:“这东西上岁数的人吃不动了,得靠年轻人帮着吃才行啊。”我在这儿都住了四年了,从没看见过她如此高兴的表情。
“按说这屋子不能住两个人,不过,有困难也没有办法呀。回头有合适的地方,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
房东太太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面孔对我说完,装可爱地朝弟弟摆了摆手,回同一小区内的自住房子去了。
“真是邪了门了。你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一进屋就问道。
“没有啊。我跟她打听去邮局怎么走,就熟悉了。”
就这么简单。
我简直就像跟一条宠物狗生活在一起一样。风太整天不是舒舒服服地躺卧在房间的一角,就是吃点这吃点那的。有时候他凑到我身边来跟我说话,看我不想搭理他的话,就知趣地自己一边老老实实待着,要么就出门瞎转悠去。我也不大介意他的存在,照旧看自己的书啦,熨衣服啦,和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差不了多少。
要是放任不管,说不定他就赖在这儿不走了。我刚开始萌生这个念头,一天下班回到家,风太就不见了,桌上照常摆好了晚饭。我打开电视,慢悠悠地吃起饭来。风太后半夜才回来。
他换上了干净的条纹衬衣,裹上毛毯,躺在床与壁橱之间的那条狭长过道里。中饭吃了什么?开了什么会?来登记的是什么样的人?你给他介绍了什么工作?喝了几杯咖啡?和谁一起回家的?一路上聊了什么?我的脑袋困得迷迷糊糊,问什么答什么。他的声音就像用剪刀飞快地剪东西似的,清晰地钻进我疲倦的脑子里。
最后,回答完“你觉得明天会过得很愉快吗”这个问题,我微微抬起了头,只看得见风太从毛毯里露出来的脚底板。无论我回答“是”或“不是”,弟弟这怪模怪样的脚底板都只会露在那里不动,就像跟死人说话似的,无论什么样的答案都不会从那里渗进去。
我瞧着眼前的脚底板,等着下一个问题的工夫,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其实自己才像一条宠物狗呢,每天回到风太这儿来,向他报告自己一天的行踪。我重新盖好了被子,面朝墙准备睡觉了,听见铅笔的声音还在持续着。
今天早上,在去公司的路上碰见了同期进公司的小林君,他请我喝了咖啡。小林君人不坏,就是给人感觉有些轻浮,对他一直没什么好感。今天忙于接待来登记的人,小峰姐好像也很忙,连聊天的工夫都没有。
午休时间有富余,就去献血了。还看了漫画,吃了面包圈,然后回去工作。傍晚去邮局寄后付费邮件时,感觉到了些许秋意。七点多有登记面谈。我最憷晚上来登记的客人,可也没有办法。为了散心,下班后和小峰姐一起吃了布丁后回家。
来修坏掉的打印机的外包公司员工不爱说话,长得也不大顺眼,不过小峰姐说对他挺有好感的。谈到对男人的感觉,圆和小峰姐喜欢的类型似乎大相径庭。对于最近来公司打工的小伙子,小峰姐也老是夸赞。
最近几天,有个人天天打电话来,挺烦人的。他曾经干过几十份工作,都被炒了鱿鱼,这倒成了他炫耀的资本,还以居高临下的态度问我,有没有本事给他这样的人介绍工作。既然是客人,就不好怠慢。我客气地耐心听他讲完了之后,却感觉不到他想找工作的迫切愿望,所以也不能把他转给协调员。
重又看了一遍,实在让人泄气。自己每天过得真是要多平庸有多平庸啊。除了献血、去邮局,就是打印机、烦人的顾客,连这样生活过来的我这个当事人,也只能说“那又怎么样”。再说小峰姐怎么怎么那部分,还是彻头彻尾的捏造呢。我真是无话可说。
风太在往本子上记录着我说的话,看他的表情蛮认真的,可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呀。弟弟的直觉力这么强,说不定早就把我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的了。
“今天我回家晚。”星期五早晨,风太一边穿鞋一边对我说,“我下午出去,晚饭可能做不了了。去见一个大学同学。”
“我也回来晚,不用做了。”
“有事?”风太立刻问道。
“联谊会,为临时工举办的,大家去喝一杯。”
“去哪儿?”
“不知道。公司附近吧。正合适啊,今天咱俩都在外面吃吧。”
“知道了。”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联谊会,我就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不过,偶尔说说也没什么。自从风太来了之后,一直都是和他一起吃晚饭的。虽然我说过“周末要赶末班车回来”,可是上周一不小心,像平常一样直接回了家。所以,今天不编个“和同事一起去喝酒”的瞎话,就总觉得悻悻的。
尽管我的悻悻纯属多余,但一想到万一他怀疑我撒谎,我还得自圆其说,就够郁闷的。即便我直接回家,他哪儿知道啊?不过,有可能的话,真的找个人一起在外面吃完了再回家,说不定也蛮不错的。
刹那间,好似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开了个洞,一股风从洞里吹了出来。坐在电车上,这个偶然的念头一路上都在我脑子里转悠。对呀,我就趁这个势邀请别人,或者接受别人的邀请怎么样,感觉就像别人那样很随意地说“去喝一杯”?
自打进公司到现在,不管是受邀参加什么样的聚餐,我几乎都拒绝了。在那种场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又不大会喝酒,只能在角落里干坐着玩弄擦手巾。与其受这份罪,还不如跟正在交往的男朋友两人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吃饭呢。所以我总是编个理由给推掉,什么“要在家里等快递”啦、“父母要来”啦之类的。一来二去,人家也就不怎么叫我了。我的心倒是放下了,但也确实有种说不清的失落。就从今天开始,尝试着改变一下自己也好。虽说以前自己一直是那样,但没有道理说以后也得这样下去啊。
所以说,没必要因为跟风太撒了这么个谎,就觉得心虚。这点事没什么可犯难的。
在公司里,我一整天差不多都在琢磨这事。如果说要约的话,首选应该是每天都跟我打招呼的小峰姐吧。我跟她说“今天晚上有空吗”好呢,还是“可以的话,今天一起吃个饭再回家”好?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去喝一杯好不好”合适?不管我怎么说,估计她都会特别惊讶的,或者感觉怪怪的吧。
“小峰姐。”小峰姐站起来准备去吃午饭,我叫了她一声。
“有事?”小峰姐从抽屉里拿出牙刷套盒,朝门口等她的人摆摆手说,“我马上就去。”
“那个,今天……”
“什么事呀?”
小峰姐挎上名牌坤包,一边整理头发,一边等我开口。在她那涂着浓浓眼影的眼睛里射出的锐利目光的注视下,我突然间畏缩了。结果,自己造成的沉默愈加觉得沉重,原本准备好的话也跑得没影了。
“对不起,我忘了想说什么了。”
“怎么啦,我说江藤小姐?”
“抱歉,最近特别爱忘事……”
“没准是青年性[4]……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想起来再告诉我好了。我去吃饭了。”
“好,好。”
小峰姐不行的话,该找谁呢?同期进公司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风太的笔记本上也写着的营业部的小林君,还有一个是会计科的女同事。这位会计姬野小姐特别爱美,头发染成鲜亮的浅褐色,指甲修得特别漂亮,形象也总是非常华丽。除了欢迎新职员和进修结业典礼之外,我从没和她一起去喝过酒。还是小林比较爽快,好说话一些,但他根本一次也没像日记里记录的那样,请我喝过咖啡什么的。再说他经常跑外。而且,冷不丁和一个关系都不怎么要好的男子一起去吃饭,合适吗?
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到了傍晚,下班铃响,小峰姐走了,会计女孩也走了,同科室的前辈也都回家了,只剩两个没怎么说过话的后辈在忙着加班,别的科室的年轻人来叫他们,他俩也赶紧收了尾,转眼间就没影了。我终于下了决心,去营业部那边一看,只见白板上写着的“小林”名字旁边,贴着“外出一天”的磁贴。
进站的站站停电车上,乘客稀稀拉拉的,数都数得清,没等他们下来,人们就拥上了车。在座位上一坐下,我就扫视起车厢里的人来。有公司职员、学生、中年人、老年人。这些人中有可能和我一起吃晚饭的,到底有几人呢?
一个年轻母亲推着一辆空婴儿车上了电车,随后,抱着婴儿的父亲和一个貌似他们朋友的、戴毛线帽的男人上了车,站到了我面前。三个人看上去都比我要年轻,穿戴得非常新潮且自然。做着滑稽相在哄孩子的父亲手上有刺青,手指根部刺了一排汉字数字。旁边那个朋友的耳垂上穿了个插得进一支铅笔的窟窿眼,但他看婴儿的眼神却十分温和,不含一丝恶意。
我不禁暗自祝福这几个年轻人能够幸福长久,尽管我和他们素不相识,只不过同坐了一趟车,尽管人家恐怕根本就没朝我瞧一眼。
也许是因为婴儿一直哭闹个不停,三个年轻人在开车铃响后车门即将关上的一瞬间下了车。电车启动了,我从车窗看见三个人在站台上哄孩子。
我从包里拿出文库本,放松了姿势看起书来。刚看了几页,发觉有个什么东西出现在了我视野的角落里。我稍稍移动了一下视线,捕捉到了那个东西。一双眼熟的鞋子。一双脏兮兮的蓝色旅游鞋,白色的鞋带几乎已成灰色,就位于我的斜对面。绝对是风太。意识到的一瞬间,我打定主意死活不抬头。
风太肯定正瞧着我吧?知道我在装蒜吧?那也无所谓。这样最好。不然,我真不好解释,这个时间应该正在开联谊会的,怎么会在这儿呢?
随着车身的晃动,风太的鞋一点点往我这边蹭了过来,我眼睛盯着它,脑子打算想别的事。
“圆。”
我定定地看着文库本上的字,假装没听见。旅游鞋鞋尖碰了碰我的浅口鞋鞋尖,我只好抬起头来,只见风太穿着早上走的时候穿的那件卫衣,双手抓着吊环。
“干吗?”
“圆,难道说你早就发现我了?”
“嗯。”
“怎么这样啊?我还怕打扰你呢,可不理你又感觉怪怪的。万一你一抬头,冷不丁瞧见我,心情多不爽啊。嘿,原来你看见我啦,嗨。”
“看见你的鞋了。”
“联谊会呢?”
“取消了。那个临时工有事提前走了。”
“刚才那个小孩儿,真好玩啊。”
我面无表情地再次把视线落回到书本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到了站,我是不是非得跟风太一起回家呢?非得像一对夫妇似的相伴弯去超市,拎着塑料袋并肩走回家吗?
好半天没听见风太说话,我抬起眼睛瞅了他一下,他趁机赶紧对我说:“我一会儿去见个朋友,你也一起去吧?”声音大得只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不了。”
“怎么了?”
“胃不舒服。”
“那就买点乱炖,一起在家吃?”
“我从来不吃半成品。”
“为什么?”
“对身体不好。吃那种东西还不如光喝水呢。”
“唔……”
现在抬头看风太的话,恐怕会被他全部看穿的,看穿那本本子上的记录以及刚才我说的话,有一半是谎言。
“圆,指甲油脱落了哦。”
“我可以看书了吗?”
我把目光落到书上,一直盯着自己的指甲。
刚一走出检票口,就看见一个穿着粗呢短大衣、围着红格围巾的高个子青年倚靠着售票处的墙壁站着。他留着邋遢胡子,弄了个飞机头造型,整个一过了时的时髦青年。高腰皮靴锃亮得出奇,目光犀利,感觉难以接近。我心想,该不会是这个人吧。偏偏他正是风太的朋友。
“嗨,风太。”
一看见风太,他满脸不高兴似的走了过来,于是,我也不甘示弱地沉下脸去面对他。
“好久不见。这是我姐姐,圆。”
“你好。”
我冷淡地问候了一声看着他,他阴沉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实在无法与之抗衡,便求助般地朝风太看。风太嘿嘿一笑,说道:“没骗你,是我姐。”
“不太像啊。”
他嘟囔着,感觉上嘴角似乎挤出了一丝微笑,然后又含混不清地咕噜了些什么。这个人也许没那么可怕,我心里琢磨着。
“弟弟承蒙关照了。”
我照例低了一下头。他也说着“哪里”低了一下头。风太揪着我俩的围巾,把我俩的头揪起来。
“省省吧,又不是相亲。这哥们,叫绿。名字像女的,其实是个男的。”
“是吗?这名字少见哪……”
这个人就是跟我一起吃晚饭的人吗?这个念头即刻被我自己否定掉了。管他是谁呢,懒得去想这些。
“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吗,老姐?”
我一口拒绝了。风太还是一个劲地劝我去。“去吧。”“不去。”“顾虑什么呀?”“不想去……”我一边推辞着,一边朝弟弟的朋友瞧了一眼,他的脸又阴沉下来了。不过,从他低着头的样子和不时瞅瞅我们的眼神来看,似乎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出于礼貌才一直不说话的。可能他生相如此吧。我也属于那种一不说话就容易被人误会是不高兴的人,于是乎不禁对他产生了亲近感。
尽管被弟弟说得有些心动,但我还是没有去。从戴着围巾的那个人背后昏暗的窗玻璃上,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在玩弄擦手巾的影像。
回到家里,我开了一听啤酒,一个人吃着清汤面。放洗澡水的时候,我坐在床上,弓着身子,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听见热水渐渐注入浴缸的声音。这声音那么让我心安。我仿佛看见水柱正穿过热腾腾的水汽笔直落进浴缸。几分钟后,我泡在了清香四溢的暖融融的热水中。我由衷地感到没和风太他们一起去是对的。但同时,心里却也像硌着一块什么东西。
我吃起房东送的橘子来。橘子还有半箱。我试图像剥橘子皮那样把那个心结解开。反正也闲着没事,就当作是不使用器械的纯粹头脑体操好了。
风太好像和那个年轻人喝了酒,回来时满脸通红,走路一摇一晃的,脱鞋的时候,把玄关摆着的花瓶给碰倒了。“麻烦大啦!”他叫了一声,然后独自夸张地大笑起来。
“你也爱喝酒啊。”
“对喽。”
“这屋子,禁止呕吐。”
“放心放心。哎哎,绿说他想来咱家玩。”
“绿?”
“刚才那家伙呀。不至于给忘了吧。就是那个帅小伙,飞机头。”
我正坐在床上看书,风太一屁股坐在我旁边,满嘴的酒味。他打了个大哈欠,心情似乎挺不错。
“离我远点,难闻死了。”
“他说想来咱家。”
“那个人是你什么朋友?”
“大学里的朋友。”
“怎么看着凶巴巴的。”
“那家伙吗?他可不愿意你这么想噢。”
“他一直留那种发型?”
“是啊。而且还爱戴红围巾。”
“是吗……”
“怎么,喜欢上了?”
“喜欢他?开什么玩笑!”
“还是喜欢吧?这么神速?那家伙还提到你呢。说你挺迷人的,还说你长得像他一个朋友什么的,够逗的吧。怎么样?喜欢吧?”
“没感觉。”
“不会吧。”
两人都不说话了。风太一下子躺倒在床旁边。我瞧着他那圆圆的脑袋,又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橘子剥了。
我躺在床上想。
那个戴红围巾的人说,他迷上了我。
这就叫特殊嗜好吧?
他吃饭的时候是什么样呢?
他喜欢喝咖啡吗?
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还是装出来的?
中午和两个后辈女孩买来中餐盒饭去屋顶上吃。因为晚上有联谊会,就把费时间的活推后了。联谊会因主角新人身体不舒服,提前走了,而推迟到下周。其他人留下加班,我没那份心情,就回家了。
在回家的电车上遇见了弟弟。在车站见到了弟弟的朋友,长得有点凶,但印象还可以。
尽管喝醉了,可弟弟还跟以往一样,没有耽误记录。第二天早晨,我看了一下,字写得特别潦草,但内容还挺准确。我编出来的那一段也一字不差地写在上面。
弟弟一边看电视一边喝牛奶,嘴角泛着白沫。他回头对我说:“昨天记的内容,真有点爱情小说第一章的感觉哪。”
“什么?”
“就是‘第一章邂逅’的感觉。”
“是你想那么编排吧?”
“是啊。”
“哪有那么戏剧性啊。”
走着瞧吧。风太嘿嘿笑着,我有点后悔,或许说了不该说的话。我说那个人“长得有点凶,但印象还可以”的时候是什么语气呢?
傍晚,我在准备临时增加的登记面谈时,小峰姐问我:“江藤小姐,前几天你想跟我说什么呀?”
她指的是上周末我想约她那件事。真希望她给忘了,不过我早就想好了怎么跟她解释,以备万一。
“啊,那天哪,是这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
“就是那个,我本来要和朋友一起去吃晚饭的,结果朋友去不了了,可是我已经在餐厅订好位子了,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去。”
“哟,是吗?”
“不过也没关系,我也正好有急事,反正是去不了,所以就……”
“真是稀罕哪,受到江藤小姐的邀请。”
“啊……”
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巴不得这番对话赶紧结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闷声干活。一看表,离五点半的面谈只有几分钟了,就对小峰姐说:“剩下的我来吧。”“好吧。”小峰姐很干脆,说完就离开了房间。我一个人又是擦桌子,又是摆资料、准备茶水,然后把来面谈的男人引了进来。
来登记的人大都比我有经验得多,而且派头十足。对方一恭恭敬敬地向我问好,我倒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变渺小了。在将一张张填写得密密麻麻的就业履历表归档时,我忍不住要问自己:难道说我的人生就是每天在这家公司里给不认识的人们沏茶倒水、准备资料、干各种杂活吗?风太的那本本子上记录的那平淡无奇的每一天,将永远持续下去吗?
下班铃声一响,小峰姐就飞快地收拾办公桌,用公司电话给丈夫打电话,说今天晚上有聚餐,回家晚,等等。
“阿峰,能去吗?”
“嗯。能去。几点开始?”
“七点。差不多该走了。”
跟小峰姐说话的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公司里的妈妈朋友。我翻动着桌上的资料,嘴里嘟嘟囔囔的,假装在找什么东西。忽然我意识到,也许自己这种姿态本身就不对头。还是稍微抬起点头来,表现出没什么事可干的神情比较好?
我偷偷瞅了小峰姐一眼,看见她把东西塞进坤包,正准备站起来。我抬起头,停下找资料的手,舒了口气,轻轻伸了个懒腰。“我先走了。”小峰姐边说边穿上黑色外套,将红色围巾往脖子上一绕。
“辛苦了。”
我尽可能笑容可掬地、声音格外爽朗地说道。小峰姐怔了一下,听见有人喊“阿峰,快点啊”,她说一声“我走了”,就小跑着出去了。她们在等电梯时发出的笑声,我在办公室里都听得见。
我干完了今天可干可不干的活,穿过地下通道,到了地上,站在停车场上的警卫背着手瞧着我。
昏暗的马路深处,居酒屋街灯光闪烁、熙熙攘攘。在不远的拐角处,有个高个子男人举着标语牌站在那里。那经过脱色的头发,笼罩在头顶上方招牌的幽幽红光里。那体形有点像风太。
风太到底打算住到什么时候呢?瞧他那样子,即使现在突然消失了都不奇怪。他要是走了,我会感到寂寞吗?我那本日记就不会迎来任何结局,也就再见不到那个起了个女人名字的叫绿的人了吧?像他那种类型的人,过寻常日子的人是根本无缘认识的。
其实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一直音讯皆无的弟弟,只不过是暂时性地来我这儿借住而已。是很短暂的暂时性,很快要走掉的。
话又说回来,非暂时性的生活又存在于哪里呢?在风太来之前和走以后,我的生活就是自己真实的生活状态,这话我实在说不出来。也许,我只是想把那些生活片段看做为了达到某种目标的演习吧。
我在居酒屋街上走着,从那些垂吊着灯笼的小酒馆走到悬挂着金色大招牌的华丽店铺。街上到处都是穿西装的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其中一个男人粗暴地碰了我的胳膊一下,身后传来“哎哟哟”一声嚷,随之响起一片哄笑声。
我佯装不知地疾步往前走。虽说已经疲惫不堪了,但还是不想停下脚步。仿佛这样走下去,就会越来越远离烦恼似的;就不会老是去想生活如何人生如何之类的问题,而是想那些令人心情愉快的快活事了似的。
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我还是像往常那样吃了风太做的晚饭。由于走累了,觉得特别好吃。本想好好嚼一嚼再咽下去,却咬了腮帮子。我干脆吮吸起渗出的血来,风太见了笑起来。
“我咬着腮帮子了。”
“瞧你那张脸,就跟上了岸的鱼似的。”
“累了呗。我现在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甭管什么。”
“我看你要的就是这股劲吧,现代人就这样。”
“你不也是现代人吗?”
“废话,当然是现代人啦。对了,这个周末叫那家伙来,行吗?”
“叫谁呀?”
“绿。”
风太没再往下说,像是在试探我的反应。
“来干吗?”
“来吃个饭。”
“在我这儿?”
“是啊。”
“哪有地方啊?不行。这个屋子,两个人就满员。”
“哦,是吗?圆,你不乐意的话,我们去外面吃好了。你要不要一起来?不过是午饭。”
“你们两个大男人有那么多话可说吗?”
“没有啊。他大概是顺便吧。”
“顺便去哪儿啊?”
“不清楚。”
“我可不去。”
“好吧。”
何必装模作样呢,想去就去呗。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我说不出口。只要一说出来,肯定就不想去了。前几天的小峰姐那件事也是这样。我是一说出口,就立刻反悔的。即便自己主动邀请了别人,也总是想要逃避。
“圆,那天你休息不是吗?而且也没什么约会吧?”
“有个约会。和朋友吃午饭。”
“怎么这样啊。你要出去啊。”
“差不多吧。不过我不喜欢我不在的时候有陌生人来家里。”
“哦,是吗?那就算了,我们去外面吃。”
睡觉之前的提问时间结束后,我想了想,告诉他说,这次特别破例,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带绿君来。风太没有怀疑什么,满心欢喜的样子。他喜欢展示自己的厨艺,说绿君特别喜欢吃咕咾肉。
星期六,我在车站二楼的咖啡屋里消磨了一天。我坐在角落里靠窗的座位上,俯瞰着外面的街道。在绿约定来我家的一点前后,我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逐着每一个行人。
开始怀疑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待在这里的时候,已经五点多了。这时,我看见风太和绿君并肩在街上走着。风太的身材在我这个姐姐看来也是相当不错的。绿君虽然不如风太,但由于发型的关系,也显得十分修长。这样两个看上去很帅气的年轻人,却好像在进行什么秘密交谈似的,不时凑近了呵呵呵地笑着。真没想到,绿君居然会有这样一副笑容。他们俩就像一肚子鬼花招的小学生似的,只不过大了一圈。
我不太了解风太在外面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很招女孩子喜欢,就是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带她们出去玩、逗她们笑、让她们听他摆布的。他带来的女孩类型随着季节的变换而大有不同。他的男朋友也大抵如此。风太好像是同与自己当时的喜好相投合的朋友交往,并不固定与某一个朋友交往。
以前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跟弟弟生过气,可弟弟从来没有跟我生过气。只是他不像其他这个年龄段的男孩那样闷声不响,或老窝在房里不出来,或踢墙来发泄,这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多少有点不满,同时也为他感到担忧。要说风太可以算做青春期的行为,充其量就是时常一连几天不着家而已(当然,我们已经不再全家出动,满大街地找他了)。我早已做好思想准备,认为即便是有朝一日,他来个惊人大爆发,也是不足为奇的。
所以,当我听说他一上大学,就真的去向不明了的时候,反而安下心来,因为这才证明了我不了解的风太是真实存在着的。我至今没有问他这些年在干什么,不过从这里远远望去,弟弟还是以前的弟弟,现在,他就像地地道道的当代青年一样,正潇洒地走在寒风扑面的大街上。
他们在通向检票口的台阶前挥手告别,风太朝书店方向走去,绿君走下了楼梯。我赶紧买了单,进了检票口,看见绿君就站在去新宿方向的站台上。
我仔细地盯着他看了半天,还是觉得他的神情让人难以接近。我想要从他身上的那种氛围里寻找和自己相似的某种东西。他会像风太那样给我沏咖啡吗?他接过咖啡杯时的手和捏住杯把的手指会让我觉得可爱吗?
“也许会吧。”
我自言自语着。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要说给他听似的。尽管是怯生生的,可我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泛着微笑。这恐怕就是那个意思吧?这恐怕就是想要让这个人的手、脸、动作和声音更贴近自己的兆头吧?这一点点预感使我拿着月票的手指尖颤抖起来。
“绿君。”
我叫了他一声,没有反应,轻轻拍了一下他外套的后背,他才回过头来。
“啊。”
“你好。”
这个人,他还记得我叫什么吗?离近了一看,他长得实在是不同凡响:两眼间隔老远,颧骨也高得离谱;反正可怕的印象还是拂不去。
“你是风太的姐姐吧?”
可怕的面孔在一瞬间里变柔和了,变成了笑脸。看见这笑脸,我憋在嗓子眼里的话也终于能够说出口了。
“是我。多谢关照风太。”
“我们刚刚见过面。”
“是在我那屋子里吧。地方太小,没想到吧?”
“不小。比我住的房间大多了,也挺干净的。”
“是吗……你现在,回家?”
“不回,现在去买龟食。”
“什么?乌龟?”
“我养了一只乌龟。就是喂它的吃食。一般地方卖的它不吃,就认风太告诉我的那家店的。”
“风太他养过龟?”
“他说以前养过。”
“真的呀……”
正聊着乌龟的时候,电车来了,我和他一起上了车。我想尽量跟他说点什么,就试探性地说了句“我想看乌龟”,他就说“那就下次来看吧”。接着便是一阵沉默。我正琢磨着该怎么结束这个局面的时候,新宿站到了。
“那个,绿君——”
“哎。”
“要是你没吃过饭的话,我现在想去吃点东西,一起吃好不好?”
“现在吗?”
“那个,可能你在我家里已经吃过了……”
“啊,没关系的,随便吃点也行。”
“啊,好的……那家咖啡屋怎么样?”
我指了指和风太一起喝过咖啡的那家店,绿君说了句“好,走吧”,就快步朝咖啡屋走去,红围巾随风飘动着。这合适吗?刚刚才主动邀请了人家,此时却已经开始胆怯了。
我们在靠里面的座位上面对面坐了下来。离得这么近,又是面对面,使我再次想到必须得找点话说才行,于是我又早早地后悔来这儿了。绿君看着菜单,默不作声。看他这沉默的劲头,我要是不主动跟他说话,没准他连自己还长着嘴巴都忘了呢。
“这儿的咸牛肉三明治挺好吃的。”
我壮了壮胆,对他说道。不出所料,人家只是“噢”了一声。
“风太前几天也吃过。”
“是吗?”
“他看来挺爱吃的,还在家自己做着吃呢。”
“那家伙做饭有两下子啊。”
“没错。他住我那儿以后,每天都做我们两个人的晚饭。”
“多好啊,这样。”
他心不在焉似的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的脸,等着我的反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假装仔细端详起面前装着水的玻璃杯来。于是又安静了下来。我实在忍受不了了,便继续跟他谈风太。
“那孩子,这几年一直是杳无音讯。”
“你说风太?”
“过年和盂兰盆节都没有回家……”
“真的?”
“风太没跟你提起过我们,就是我们家?”
“没怎么提过。也许说过,记不得了。”
“这样啊。我弟弟是个好孩子,就是有时候让人操心。”
“是吗?”
“上次,你说我们俩不太像,真让我松了口气。”
咸牛肉三明治上来了,还是那么好吃。绿君只说了一句“好吃”,就一口气吃光了。
我给风太买了西点带回家。弟弟正躺在床旁边看笔记。我跟他说“我回来了”,他只“哦”了一声。
“我给你买西点了。”
“嗯。”
“那是我的记录?”
我说着朝他手里的本子抬了抬下巴,风太点点头,应了声“对”,便合上了本子。我打开装西点的纸盒时,他把手枕到脑后,呆呆地瞧着天花板出神,又不时地像是突然想到一般,打开本子看看又立刻合上,搁到一边。
“你写的那些,特有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
“卖什么关子呀?”
“怎么说呢,总觉得太没有起伏了。”
“起伏?没有必要。”
“这种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老是这么日复一日的话,也挺痛苦的吧?”
“对于看这东西的人来说是吧。不过,除了风太,谁看哪?当事人可一点不觉得痛苦。谁闲得没事净琢磨这些呀。每天能吃饱饭,我就烧高香了。”
弟弟以观察植物似的眼神凝视着我,目光专注得就像在数叶子上有多少锯齿一样。
“真心话?”
“是啊。快吃点心吧。”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按说每天的记录都已经过我添油加醋了,没想到他还说缺少起伏。难道说,别人本子上的内容更加跌宕起伏吗?真想问问他,可还是忍住了。
风太好像还想说什么。他是不是期待着我也像植物那样生长变化,像植物那样发芽、抽出两片叶子、开花、生病以至枯萎?
“有事吗?”开吃时,我发觉他还在偷偷看我,就瞪着他问道。
“没什么。”
弟弟把叉子插进蒙布朗栗子派里说道。他用叉子掏出里面的栗子泥,将奶油抹到小碟边沿上,然后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是吗?”
“绿今天坐在那儿,差不多跟你挨着。”风太冷不丁说道。我还以为他在老老实实地吃点心呢。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刚才和绿君见过面的事,我现在不想说。我想独自再好好回味一遍,睡觉前让他记到那本本子上。
和大学同学共进午餐后,逛了商场。回家时,遇见了绿,两人在咖啡屋喝了茶。请绿吃了咸牛肉三明治。给弟弟买了蒙布朗栗子派回家。
尽管只是短短几句,却是迄今为止的记录中最灿烂的一页。我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多么有分量的事实啊,它足以碾碎前面那几页无聊之极的虚构。
白天在公司,只要一闲下来,我就会沉浸在回想之中。和绿君一起吃饭的事、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说我可以去看乌龟,都是真的吗……
“江藤小姐。”
突然听见有人叫我,吓了一跳。一看,是小峰姐一手端着杯咖啡,一手抱着一堆文件站在我背后。
“回头我有事拜托,一会儿来找你哦。现在大家有事离开一会儿,你给接一下电话吧。”
“好的。”
手机就放在面前的抽屉里,可是,抽屉一次都没有震动。我没有告诉风太,星期六吃饭时我和绿君交换了邮箱地址。
已经三天过去了,他一直没有跟我联系。这意味着什么呢?是忘了?难道说是在犹豫?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想?多半是什么都没想吧。我可没那么乐天。不过看他的态度也不至于让人那么悲观。不过再怎么说,他总该有个只言片语发给我吧。问我要联系方式的是他;临分手的时候,他还说“那我们下回见”。也许这句话并没有多少意思在里头。不过,他到底是不是那种擅长社交辞令的人呢?
“江藤小姐。”
我正要继续思考下一个“不过”时,背后传来小峰姐的声音,惊得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吓着你了?抱歉。”
“没有,没有。没事。”
“我想还是现在跟你说吧。是这么回事,今年又到了该做贺年卡的时候了,我还是想请你来设计制作。可以的话,每种打印一张出来,不光给我看,也给部长看一看。十一月内必须定下来,最少做五种。必须包括属相和舞狮图案,因为部长喜欢舞狮的那种。”
“明年是什么年?”
“什么年?对不起,我也不清楚。你去问问科长吧。”
“好的。”
“那就拜托了。”
她一只手端着的咖啡香味扑鼻而来。前几天幸亏没有邀请她去吃饭。还是感觉不自在。就算保持现在这样的距离也完全没问题。
小峰姐做事干脆利落,和我这样磨蹭的人在一起,她恐怕只会觉得特没劲吧。再说她有她的交往圈子,而我也有了一个需要更多地考虑距离远近的人。只要在够得到那个人的范围内,按照自己的喜好交友就行吧,大概。
我在电脑屏幕上画出了多个制作贺年卡用的四方白框,然后往里面填写贺年用语。“恭贺新年!”“过去的一年承蒙厚爱,不胜感激。”“今年还望多多关照为盼。”……上次承蒙和我共进晚餐,非常感谢。可以的话,下次一起喝茶吧。不喜欢两个人的话,就把风太叫上。如果嫌外面费钱,就在家里吃吃火锅,你说好不好……
本来应该是设计贺年卡的,可不知不觉满脑子想的都是发什么内容的短信好了。
怎么写都觉得不自然。
吃完风太做的晚饭后,我终于下决心跟风太说了。这是整个白天思考了几十遍同样内容的“不过”之后,最终得出的结论。
“喂,风太老弟。”
“有话就说。”
“我想了一下——”
“嗯。”
“请绿君再来咱家吃一次饭,你看怎么样?”
“你自己请呗。”
“我可请不了。”
“怎么了?”
“不行不行,我哪行啊。”
“我又没什么事找他。”
“可是我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啊。”
“你知道的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老是不停地看手机呀。还能不知道?”
“哼……你今天怎么这么冷淡呀。”
我这么一说,风太飞快地说了句什么糊弄了我一下,就打扫浴室去了。
“风太。”
风太穿着粉红色的塑料拖鞋蹲在浴缸里吭哧吭哧地刷着,转个身都显得费劲。叫他也不搭理我。
“风太先生。”
“干什么呀。”
“一辈子就求你这一次。你来邀请一下吧。”
“连着两个周末都请人家,你不觉得太频繁了?”
“不觉得。风太,你不是一直盼望你的记录富有戏剧性吗?你不是说没有起伏,太无聊吗?”
“好像是吧。”
“现在怎么没劲头了?”
“圆,你自己去试试吧。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你就很随意地发个短信就行了。就随便邀请一下那种感觉。”
“可是……”
“我看着你发,现在,就在这儿发吧。”
“你想干吗呀……”
“不这样逼你,我怕你永远都发不了。你把手机拿来,在我刷完浴缸之前发掉。”
是啊。也许是这么回事吧。现在不做的话,兴许一辈子也鼓不起勇气来邀请别人做什么了。我坐在浴缸沿上,打出了短短几句话,和白天想的那些完全不一样。最后只剩下摁发送键了,我瞧了风太一眼,他正蹲在我脚边,用牙刷刷着橡胶塞上的红霉斑。
“嗨。”
“怎么了?”
“我发了啊。我要发了。”
“好,发吧。”
“那我就——发了。”
我摁了发送键。在摁键的瞬间,我真希望电波能被这间狭小浴室的墙壁给弹回来。希望他不要看短信。要是打算拒绝的话,希望他干脆不要回复了。
我泡在加入浴盐后变成绿色的热水里,侧耳倾听着。难道是我的电话响不了了?变成一部只会在枕边等着充电的长方形机器了?我不想看到它。
我泡得头昏脑涨地从浴缸里出来后,风太指了指我的枕边,说:“刚才响过。”我尽可能装作一脸平静地打开了手机。是绿君的回复,只有短短一句“我会去”。
小峰姐让我设计贺年卡,可脑子老是走神,结果做得不太理想。我真的很想专心做这件事,却没做到。下午来登记的人里有个人很面熟,原来是中学同学。他说有空一起去喝一杯。晚上,邀请绿君来家吃饭。他这个星期六会来。
从前几天开始,在那些可有可无的虚构里,确确实实地掺进了一连串有关我和绿君见面、吃饭、约好下次吃饭等事实的记录。尽管是毫无高潮可言的平铺直叙,可只要读一遍,就会感到尽管是一点点地,但事情似乎真的是在切切实实地进展着。
早晨喝牛奶时,我跟风太说了这个感觉,他回我说:“不像你想的那样。”着实让我泄气。听他这副腔调,我忽然想到:说不定风太并没有我对这日记上心,和他比较起来,可能倒是我更执著些呢。这么一想,我觉得挺难为情的,赶紧放下本子出去了。
周末的聚餐是在奇妙的气氛中进行的。
风太呈献的是干烧虾仁。为了绿君,我才帮着收拾了虾的背肠,其余时间基本上一直在后悔,什么也干不到心上。我打定主意让两个年轻人去支配下面的时间,自己从头到尾当个旁听的。就是说,我只扮演风太姐姐的角色,一个不大爱说话的姐姐。
按照预先的设计,我一直没怎么说话。绿君好像也不爱说话,只有风太一个人轻松愉快地说个没完,丝毫没把我们俩的沉默当回事。上个周末,我看见他和风太在车站附近边走边聊的时候谈笑风生的,今天怎么这么沉默呢?该不会是因为我在这儿感觉不自在吧?他是放不开,还是不愉快?我越吃越觉得心情暗淡了。也许是我多心,总觉得绿君看我的眼神似乎带着歉意,又似乎有些踌躇不决。
再过一会儿,估计他就会像平常跟风太说话那样谈笑自如了,我刚这么一想,晚餐就已经结束了。绿君说他明天要起早,得回家了。
按说我和风太把他送到大门外,说声“再见”就完了,没想到风太不容置疑地说道:“圆会送你到车站。”
“什么?我去送?”
“这家伙不知道去车站怎么走。”
可是,他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话到了嗓子眼,又被我咽了回去。看得出来,风太是有意在撮合我们呢。
“你姐姐?”
让我吃惊的是,这个年轻人竟然没有拒绝。这算怎么回事啊。这么说,他有那个意思?
“好了,拜托了。”
风太推了我后背一下,我们俩这才迈开了脚步。走到拐角回头一看,风太已经进屋了。
往常独自一人看的藏蓝色天空和树叶,此刻是两个人一起看。小诊所院子里种的橡树树梢已经挂上了半月。平日里只是一路瞪着走过去的风景,此刻就在我和另一个人的头顶上。出来的时候,我只穿了件薄上衣,感觉有点凉,就缩起肩膀,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时断时续地聊着今天的晚饭和风太,因为除了风太之外没有其他共同话题。我们之间还互不了解,加上天气寒冷,使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风太老是笑呵呵的,人缘也不错,就是不知道他成天都在想什么,你觉得呢?”
“这么说,是有那么点。”
“那孩子是我们家的一个谜。”
“我倒没觉得,只觉得这小子心眼不坏。”
“嗯,心眼是不坏。跟谁都合得来。我可没有他那个本事。”
“是吗?”
“我告诉自己,就算哪天回家,他突然不见了,我也不能让自己吓着。”
“怎么说?”
“每次他一失踪就伤心的话,不就正中他下怀了吗?”
“我倒觉得那家伙没那么多心眼。”
“不过,那孩子从小就是这样,老是故意把我们折腾得心烦意乱的,他自己瞧热闹玩。”
“噢,是吗?”
绿君对风太的这种品格好像没有一点兴趣。我不想使聊天中断,就说起了笔记本的事。
“你知道风太的笔记本吗?”
“笔记本?”
“他在给别人写日记呢。让我把一天的经历讲给他听,他记成日记给我看。可笑吧?”
“是够可笑的。”
绿君对这个话题似乎也毫无兴趣,就跟评价风太的干烧虾仁“好吃”完全是一个口吻。
“真搞不懂他记录这个干什么,莫名其妙吧……”
也不知自己是想得到他的赞同还是什么意思,才说到一半,我的声音就渐渐微弱下去,消失在了寒冷的空气中。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把手插在兜里,默默地走着。
走到看得见道口截路机的地方,绿君说道:“每个人都有不可思议的时候吧。”
“什么?”
这话来得突然,几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他是接着刚才的话题说的。
“啊,你是说刚才那个……”
“我也被他记录过。”
“真的?”
“有一个月左右吧,他在我那儿住了。”
“是吗?真不好意思。”
我不自觉地道起歉来。抬头看绿君的侧脸,大概是喝了不少啤酒的关系,在白色电灯光下,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睛四周泛着红。
“每天晚上都让我告诉他,这一天是怎么过的。我这才发觉,自己的每一天简直毫无变化可言,特别吃惊。而自己居然一直都没有发觉这是个问题。难道这家伙是为了让我意识到这一点才这么做的?这么一想,就觉得挺反感的。”
“可也是啊。”
“所以,我就不许他写了,也不让他在我那儿住了。”
“后来呢?”
“就这些。”
“那,你后来没什么变化吗?”
“没有啊。我对自己的生活没什么不满意的。”
“这样啊。”
“他这么做也许有他自己的考虑,我没资格说三道四的。”
“真不简单哪。”
“什么不简单?”
“怎么说呢,对别人的事没兴趣,可是一个优点啊。有这样的心态,就不会老是觉得累、觉得寂寞了,是吧?”
“你这么想?想看乌龟吗?”
“乌龟?”
“上次跟你说过的。不想看就算了。”
“啊,乌龟呀,想看哪。”
“要是没事的话,就今天晚上吧?”
“啊,好……”
绿君突然将揣在大衣兜里的手拿出来,我以为他想要拉我的手,原来只是要买票。在电车上,我想思考一下绿君说的有关风太的事,可是老集中不了精神。求证和绿君一起坐电车去他的住处这一事实与自己有关就已经耗费了我的全副精力。到了站,连站名都没看清楚,我就跟着他下了车。
他的公寓面朝公园。那是一栋四四方方的二层楼建筑,很干净,楼梯比较窄,我跌了一跤。
我看到了趴在没有水的玻璃缸里的乌龟。问他这只乌龟叫什么名字,也没得到回答。我虽然眼睛在看乌龟,心里却一遍遍想着“无所谓、无所谓”,最后就跟他上了床。
完事之后,绿君很快就睡着了,我却睡不着。看着不怎么熟识的人睡觉似乎不大礼貌,我就看看天花板,或者掀开窗帘看外面的景色。
天亮了,天花板上的图案清晰起来,那图案很怪异,就像一道道的划痕。我听见了人们陆续起床的动静和汽车的声音。我伸不出手去触摸身边人的裸体,只一味地往床边挪,仿佛在逃避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的疑问。
昨天他说的“每个人都有不可思议的时候吧”这句话,指的就是这样的行为吧?
以后我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和这个人相处呢?他起来以后,第一句话我该跟他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说行不行?
各种各样的答案聚拢过来。然而,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在我头脑里不断地重现,答案随之再次散落开去。
早上回到家,风太正在看电视新闻。为了避免和风太说话,我马上去冲了个淋浴,然后一声不响地钻进被子,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彻夜不归呀。”
“嗯。”
“圆,其实到时候你也能行啊。”
“什么能行?”
“能行,能行。今天晚上,我都给你记上吧。我太高兴了,你能这样。”
看风太心满意足的样子,就像他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似的。他看着我的目光中,居然莫名其妙地包含了敬意。弟弟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我,这让我有点狼狈,也有点难为情。不过,瞧着风太的表情,我也不知不觉地兴奋起来,就像小时候和弟弟一起成功地干了件不得了的坏事后那样,兴奋得心头突突直跳,不过我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