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向先生管小夏江叫“夏夏”。
无论插在什么话当中,只要一提到这个名字,他都像跟捧在手心里的易碎宝贝说话似的,小心翼翼地慢慢发音。
“夏夏好像挺喜欢松球的,小泉小姐,你回来的时候顺便给她捡几个来,好吗?拐角那家医院的小树林地上掉了好多呢。啊,这个,这个袋子正合适,麻烦你了,行吗?”
小日向先生此时正坐在洒满阳光的书房窗边的大黑椅子里。平时,他就夹在两侧高高的观叶植物中间,不停地咔嗒咔嗒敲键盘。每当这种时候,是不可因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扰他或者跟他说话的。
不过,这会儿小日向先生捡起扔在脚边的塑料袋,在空中挥动着,嘴角露出了笑意,沉浸在自己独享的幸福当中,不知是因为提到了夏夏让他高兴,还是因为眼前已经浮现出了爱女手里拿着松球时的笑脸。
“我知道了。”
我说着开始把红茶茶具收拾到手上的托盘里。有点心屑散落在碟子里和厚厚的资料上,我用酒店餐厅里打扫面包屑的小簸箕把小日向先生的书桌清理干净之后,接过了塑料袋。大概是装过点心,闻到了一股甜香味。
小日向先生已经不看我了。他的手指停住了,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一行行文字。我偷偷瞅了一眼,可什么也看不懂。单词倒是都认得,但是他的这种词语排列方式跟我平时采用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了。”
我又重复了一遍,就走出了房间。在关上门的一刹那,我好像听见了一声轻轻的“麻烦你了”,回头一看,小日向先生却是静止的,犹如镶嵌在镜框里的一幅画。
我把资料送到学校后,往回走的路上,按照先生的嘱咐去捡松球,一边捡一边想着小夏江和小日向先生。小夏江现在有多大了?会叫爸爸了吗?小日向先生给她讲什么故事,听什么音乐呢?
我专捡适合她手心大小的、没太长开的小松球放进塑料袋里。从停车场那边走过来一些人,大概是来医院看望病人的,他们都微笑着朝我这边看。“一晃又到了这样的季节了呀!”一位和小日向先生差不多岁数的太太感慨完,“嗨哟”一声捡起落在身边的一个松球,装进我的袋子里。这个松球和这位胖乎乎的、气色特别好的太太的手掌心差不多大,不适合小夏江玩,我打算拿它去装饰事务所的玄关。
我蹲在地上,秋天的阳光洒在我的后背上,暖洋洋的。我转过身,拿起一个松球对着太阳看,远远近近地调整位置,等到太阳刚好被松球遮挡住,才停下了手。松球外缘出现一圈发白的轮廓,一眨眼睛,眼里就会出现云彩形状的残影。这种玩法对小小孩的眼睛不大好吧。小日向先生的小夏江的两只小黑眼珠,肯定还特别柔软稚嫩呢。
感觉到裹在靴子里的脚背有些发胀,就站了起来,袋子里的松球随之发出干脆的摩擦声。
回到事务所,看见西君坐在我的桌子上。
“别坐在那儿。”
我脱下外套,对着柜子玻璃整理了一下上衣领子,回过身一看,他还坐在桌子上翻杂志,晃悠着二郎腿,脚上穿的棕色皮鞋锃亮锃亮的。
“你坐椅子上呀。”
这张橡木做的桌子是小日向先生当学生的时候,从房东那儿得到的,式样古朴,我很喜欢。对于打工这一身份来说,多少夸张了点,但坐在这张桌子前接接电话,填填计划表,记录个留言什么的,真是一种享受。每当坐在这里干这干那的时候,就感觉自己俨然成了个年长的、头脑灵活的能干秘书。
“你这上衣,没见你穿过。”我坐在椅子上整理资料,他低头瞧着我问道。
“昨天买的。这颜色可能不大适合我,可觉得料子挺漂亮的。”
“挺适合你的。”
他把杂志放到一边,拽了拽脖子上斜系着的淡紫色蝴蝶领结。我将贴在桌沿上的一溜告事贴,从最边上一张张按顺序揭下来,然后在纸篓上方,手心朝下一翻,一把粉红色、黄色的纸片打着小转转飞落下去。
“还好吗?”
“想问谁呀?”
没等他回答,从小日向先生房间里传来了关窗户的声音。
“哎呀,糟糕,炉子……”
我从挂在身后书架上的衣架上摘下条纹围裙,正要去小日向先生的房间,就听见西君从背后问我:“这是什么?”
他打开放在书桌上的塑料袋,往里头瞅着。
“啊,我忘了。谢谢。”
我双手托起塑料袋,手心里骨碌骨碌的,感觉很舒服。听到西君在背后说了句什么,我只“嗯”了一声。
我敲了下门,走进房间,看见小日向先生悠闲地坐在书桌斜对面的单人沙发里,一只脚上的胭脂色绣花拖鞋掉在了地上。
“对不起,我现在就添油。”
“先不用添。我是想让空气流通流通。虽然有点冷,不过点炉子还早了点吧。对了,刚才西君来了。”
“看见了。他还在呢。”
“你们俩一会儿要出去?”
“也不打算去哪儿……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我一点都不介意。你在这儿也挺无聊的吧?”
“其实,我还是比较好静的。”
“是吗?”小日向先生说着朝门口望去。门外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的对话,不知他听见没有。
“叫西君进来喝杯茶吧。”
“好的。”
小日向先生的目光注意到我抱着的塑料袋,笑逐颜开。
“是那个吧?”
“是。”
我蹲在小日向先生身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好看的松球给他看。
“地上掉了好多呢。”
“谢谢你了。夏夏一定特别高兴。”
小日向先生从我手里接过那个松球,从各个角度端详起来。松球在他干燥的手指间骨碌骨碌地旋转着。再过几个小时,这些松球就会在夏夏的小手里笨拙地转动的。那荷叶边似的坚硬外壳,会不会划破她那薄薄的皮肤呢?
我起身去厨房沏三杯茶。
“这么说,你是给小日向先生打杂了?”从事务所回家的路上,西君问我。
“不是。”
我本想再补上一句更有说服力的话,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正好路过下午捡松球的那家医院前面,地上还掉着不少松球。不知还有没有适合夏夏玩的,我远远地朝那边踅摸着。
“我看,你也太卖劲了吧。”
“给谁卖劲?”
“给老师啊。”
“我可不是给先生卖劲,松球是给夏夏捡的。”
“夏夏是谁?”
“小日向先生的女儿。”
“哦,那孩子啊。”
“你知道她?”
“她刚出生的时候,老师给我们看过照片。现在几岁了?差不多两岁了吧。不过,你不是为了干这个才去的吧?”
“这个嘛……”
“喜欢他?”
“要是的话,早就跟小日向先生结婚了。”
他不吭声了,不知是找不到恰当的话反驳,还是不满意我的回答。西君有时候喜欢制造这样的沉默。在这沉默的间隙,行人的脚步声、马路对面车站的广播声、从店里走出来的学生们的说笑声都听得异常清晰。西君的沉默不过是为了引起我对他关注的一种姿态,这种姿态或许是维持关系所必需的吧。但假如我要和某个人在一起,总希望尽可能过得愉快,而不是这样绷着脸默然相对。
“下个月咱们去旅行吧?”
“什么?旅行?”西君无精打采地说道。
“是啊,去旅行,坐电车去。”
“去哪儿?”
“坐车需要半天时间的地方。有山的地方。”
“山……”
“好不容易去了,得住上两晚。说起来,咱俩还没有出去旅行过呢。”
“嗯,没有。”
我们的对话一直持续到电车进站。西君的电车先到了,他要回学校。我想,他回学校后,多半会翻开研究室墙上的挂历,找几个不影响写论文和考试的时间吧。
西君在站台上朝我挥手告别,另一只手贴在耳朵上表示“回头给你电话”,我朝他点了点头。
我到小日向先生这儿来工作是大学毕业后不久的事。研究室的前辈见我什么工作也没找到,很同情我,就给我介绍了给小日向先生当秘书兼杂务工的工作。
据说,小日向先生一直到几年前还在这所大学里工作,现在又是写书又是翻译,非常的忙,所以需要有人替他接接电话、送送稿子,“帮个小忙”。酬劳不多,又不是每天都去,所以,也就是个学生们轮流去挣点零花钱的活。我想,不妨在他那儿先干一段时间,同时也找点别的活干,或者寻找其他的发展机会。于是,就去了他的小事务所。
面试那天,初次见面的小日向先生给我沏了一杯红茶。正如研究室的前辈介绍的那样,他个子高大,很爱笑,就像是个很会关心人的大叔。我是有问就答,半句多余的话也不说,但心里想,这份工作我一定能干好。虽然一涉及工作以外的话题,谈话马上就中断,但他好像不怎么介意。
开始工作以后,才发现小日向先生比我所想象的更爱说话。我进去给他倒茶或者倒纸篓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敲打着键盘。不过一旦工作结束,他就把我叫到房间里来,让我坐在长椅上,他自己坐在单人沙发上,跟我聊上一通。
上大学的时候,我的生活范围是极其狭窄的,小日向先生给我介绍了可以不必太在意周围,能够完全放松的那种氛围的咖啡屋,以及独自一人也能去的餐馆。他还以不着痕迹的形式,若无其事地介绍我认识了几个适当的男人。
西君就是那几个男人中的一个。他是小日向先生以前的学生,目前正在读研究生。起初,他是因崇拜小日向先生而“经常到事务所来玩”的人,而我只是“给他沏茶的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比起三个人一起喝茶来,我俩单独喝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我来小日向先生这里打工已经过了一年半。
光靠这份工作当然不够养活自己,所以我每周在家庭餐馆打几次夜工。虽然是通宵工作,好在事务所是下午去就行,所以一次也没有迟到过。
捡松球的第二天,收拾完茶具,我站在门口对先生说“我先走了”,先生叫住了我:“小泉小姐,请你过来一下。”
“好的。”我说着看了一下表,马上就到六点了。今天和西君约好了去看电影,六点准时从这里出门跑到车站的话,应该来得及。
我走进房间里。小日向先生停下敲键盘的手指说道:“我有点事要请你帮忙。”
“还是捡松球吗?”
“不完全是,但有点关系。”
“什么事啊?”
“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拒绝也没关系的。因为是事出突然,再说一开始并没有规定这项工作内容。”
小日向先生跟昨天一样,手心里骨碌碌地玩着一个松球,大概是给自己留了一个吧。先生好像有什么话难以说出口的样子。我有些紧张起来,交叉在身前的双手攥得更紧了。
“是这么回事,实在是事出突然——明天想托你帮我看一天夏夏。”
门旁边的挂钟当当响了六声。小日向先生露出有些为难又有些高兴的表情。一说到孩子,想必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他都会流露出这副表情。
“可以呀。”
明天没有什么安排,我也就没多想。
“谢谢了。”
“不知道我能不能行。”
“我太太明天有事要出远门。我本来可以看她,可明天我也要跑来跑去地外出办事。我会付酬的,当然要比平时的日薪多一点。”
“不用,不用。”
“啊,这个你不用担心。小泉小姐和夏夏肯定能处好的。我女儿可比那些学生脑子聪明。那么,你明天十点能来这里吗?”
“能。”
“那就拜托了。”
小日向先生最后朝我微微一笑,又把目光落回到电脑屏幕上,敲打起键盘来了。我想要问他,看小孩是否需要带点什么东西来,不过,看小日向先生那副双唇紧闭的样子,是不会再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
我呼哧带喘地跑到车站,还是晚了一点,没赶上电车,就在站台给西君打了个电话。我告诉他下趟车得等十分钟,商量的结果,今天不看电影了,光吃饭。
西君在餐馆门口等我,手揣在兜里,黑茄克的领子只竖着右半边。“晚上好。”我问了声好,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他微微抬起了下巴,他的脖子凉凉的。
菜上来之前,我跟他解释了一下没能赶上电车的原因。
“答应帮忙看孩子?你可真是欠考虑啊。你看过孩子吗?”
“没有。”
“可累了。”
“大概是吧。”
“我帮你看吧。”
“我会搞定的。”
西君用叉子尖戳着端上来的牛排盘子里的豆角配菜,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电影没看成,对不起啊。”
我虽然嘴上向他道歉,可其实心里头并没觉得特别抱歉,因为看场电影的时间,我们俩有的是。
“我见过老师的太太。”
我把一块热牛排送进嘴里,盯着他的脸。西君拿起餐刀,一边将刚才戳的豆角斜切成一样长的段,一边继续说道:“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有一次我去老师家送东西,按了门铃后,一个年轻女人来开门,她就是现在的太太。老师随后慌慌张张地出来了,表情特别怪异,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羞涩。可有意思呢,那位大叔。”
我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还是没有说话。
我没有见过小日向先生的太太。
既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面孔长什么样子。她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很可爱?是不是很会做饭?是不是很爱干净?平时小日向先生谈起家里人时,总是管女儿叫“夏夏”,管妻子叫“太太”。然而迄今为止有几次在应当称“太太”的地方,先生不留神直呼了她的名字。每当这个时候,背朝阳光坐着的、总是晃动不定的小日向先生,就像涂了层清漆似的,骤然间定住了。
可是我居然给忘了,我居然把他太太的名字给忘了,只记得好像是个时尚得出人意料的名字。
小日向先生没有在书桌周围摆放太太和夏夏的照片。
据先生说,照片给人已过世的感觉,会使人伤感。
脱掉了小鞋的夏夏躺在小日向先生的沙发上睡着了。黄色灯芯绒裙子下面,裹着白色连裤袜的两条小腿耷拉在沙发边上。她穿着天蓝色的厚毛衣,从小脑门正中分开的头发,因静电而紧贴在沙发背上。
“这孩子就是夏夏。”小日向先生站起来,推开一只手把夏夏介绍给了我。
“她会走了吗?”
夏夏肉嘟嘟的腿还不像是能够走路的工具。正如现在所看到的,她全身的皮肤还这么柔嫩,不承受任何阻力地这么耷拉着,似乎要自然得多。
“能走了,虽说走不了太远。好了,我该走了。”
小日向先生在沙发旁蹲下,轻柔地摇了摇女儿,说:“夏夏,姐姐来了,姐姐今天一天都陪你一起玩哦。”
我也走近沙发,站在他的对面瞧着夏夏睁开眼睛。夏夏好像睡得很轻,两只小眼睛很快就睁开了,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是一对还很柔软的黑眼珠。
“早上好。”
我提心吊胆地问候道。夏夏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我也盯着她看,觉得她那双黑眼珠越来越大了似的。我伸出手想跟她握手,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哎呀,还认生哪,夏夏。”
小日向先生把她抱起来,夏夏的胳膊勾着父亲的脖子,夸张地哭着,使人怀疑有没有必要到这种程度。我傻呆呆地站着,帮不上忙。小日向先生朝我微笑着说:“抱歉啊,这孩子有点认生,一会儿就好,你先坐下吧。”一边抱着夏夏在屋子里慢慢地来回走起来。
我没有坐在自己平时坐的长椅上,而是坐在小日向先生的沙发上望着这对父女。沙发上还留有刚才睡在上面的夏夏的体温,我感觉到后背暖暖的。
此前我只在这张沙发上坐过一次,那是来这儿一年左右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很自然地学会给先生沏茶了。那天下午,我从茶壶里倒出一杯红茶,在碟子上放了一块方糖,放在小日向先生书桌上不碍事的地方,然后将保温套罩在了旁边的茶壶上。
当时我正面临失恋。对方比我大很多,是个有妇之夫。他和到小日向先生这里来的那些和蔼聪明的男人不一样,吊儿郎当的,不过挺有幽默感。我们是在我打夜工的家庭餐馆相识的,不是在小日向先生的事务所。
这段明知不会有结果的恋爱总是使我的视野昏暗无光。我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结束它。必须即刻采取有意义的行动。然而,事实上我所做的却只是给毫无关系的某个人整整齐齐地摆放茶具,仅此而已。按说这事会弄得我心烦意乱,但我还是在先生这里待着。
我以为小日向先生会问我些什么,准备好茶水后,就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他只说了声“谢谢”,并没有喝热茶。透过薄薄的窗帘,我看见医院的好多扇窗户里亮着灯光。好静。偶尔有汽车驶上门前的马路,横穿静谧而过。
我看见透过窗户洒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到小日向先生的沙发上,也没请示,就舒舒服服地坐到了那上面。小日向先生并没有停下敲打键盘的手,也不知他意识到没有。
他的不管我让我感到高兴。我心不在焉地瞧着工作中的小日向先生,然后慢慢地将视线移到旁边去,终于,我感觉到“结束”这一真实感觉有了和体温一样的温热,满溢到了我的喉咙。
我挺直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墙上挂着的挂历上的画不可思议地抓住了我的眼睛,不让离开。水墨画里画的梅枝上停着一只小鸟,小鸟的小爪子尖有一点微红,越看就仿佛越红似的。
夏夏终于不哭了,又被先生放回了沙发上,我递给她一块软点心,她很乖地接了过去。
“夏夏,说‘谢谢姐姐’了吗?”
尽管书桌对面的小日向先生这么说了,可夏夏还是满脸不高兴地只管吃点心。
“哎呀,在家里可懂事呢,今天怎么不听话呀。”
“大概是害羞吧。”
我这么一说,夏夏猛地扭过身,再次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看。我以为她又要开始哭呢,没想到她突然从沙发上下来,穿着袜子就跑到父亲身边去了。
“看这样子我哪儿也去不了啦。”
我猜测小日向先生是想要为难地笑一笑,但看上去不像。
“我做点什么好呢?看来也帮不上您什么忙。”
“哪里哪里。不过我必须出去一会儿。你看,我带这些玩具来了,小泉小姐,你就跟她玩玩吧。”
他指着放在书桌后面的一只大箱子说道。打开一看,里面塞得满满的,有娃娃、毛绒玩具、过家家的玩具房子、蜡笔、图画册,等等。我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拿出来摆在地毯上,最后看见了放在最底下的我捡来的松球。
爸爸和妈妈和这个箱子,就是这个两岁小女孩的全部财产。
小日向先生走了以后,我以女仆的姿态陪着夏夏玩。夏夏似乎很喜欢玩娃娃,给那个金发娃娃换了好多套衣服。也不知道是因为还不大会说话,还是不好意思说话,她把娃娃和新衣服递给我,一言不发地命令我“给她换上”。
“好的,小姐。”我说着顺从地给她的娃娃换衣服。夏夏盯着我的动作,生怕我对娃娃太粗鲁。外面不时有汽车开过。
夏夏根本不去碰一下放在身边的热牛奶,光是我在喝。
小日向先生带着三份盒饭回来了,夏夏那份是专门做给幼儿吃的。
我从橡木接待台那儿拿来椅子,坐在小日向先生的桌子跟前吃午饭。夏夏坐在父亲的腿上自己吃饭,吃得挺好,尽管小勺还有点拿不稳。塑料勺的勺把做成了小兔子的形状。
“下午……”
“哎。”
“下午我不出去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不过一上午夏夏都没有哭啊。跟我玩得挺好的。”
“不不,没关系的。万一有点事,小泉小姐该为难了。再说,不在她身边,我心里老是不踏实。还是不行啊。一向是交给太太管的,给惯成这样。”
“没有……”
我往喝空了的茶杯里倒红茶。夏夏停下拿着勺子的小手,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动作,然后伸出小手要拿暖壶,意思像是说“我要倒水”。
“这可不行,危险。”
“是啊,夏夏,这东西很烫,不能碰啊。”
“夏夏要倒。”她似乎是这样跟父亲说话的。
“夏夏听话,待会儿咱们去捡松塔吧。”
大概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小日向先生拿起滚在书桌上的那个松球给她一看,夏夏马上高兴了:“松塔,我要。”接着尽力张开小手,紧紧抓住了那个松球,说:“夏夏,有好多。”
外面虽然不算太冷,但先生还是给夏夏穿上了红外套,绕了好几圈白围脖,像个雪人似的。小日向先生拉着夏夏的手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看着父女俩,看见夏夏的另一只手在欢快地摆来摆去。
“今天天气不错啊。”小日向先生回过头来对我说。
“是啊。”
已经三点多了。没有什么风,只有开始偏西的太阳光布满建筑物之间。我觉得中午的阳气似乎正好积留在从地面到夏夏身高的地方。
“快看,就是那边,夏夏,那边掉了好多呢。”
走到看得到医院的松树林的地方,小日向先生朝那个方向一指,夏夏立刻松开爸爸的手跑了过去。小日向先生放慢了脚步,我和他并肩走起来。
“前几天,小泉小姐捡了那么多松球来,她可高兴了。”
“是吗,太好了,没有白捡哪。”
“这孩子闹着要自己去捡。”
夏夏正蹲在地上,一只手上抱着好几个松球。小日向先生把塑料袋递给她,她一把抓了过去,专心致志地捡着满地的松球,一个接一个地装进袋里。
我也蹲下来帮着夏夏捡。有缺口的、脏了的不要,只挑选那些干净的、小一点的装进袋子里给她。
从树木的缝隙间漏下来的午后阳光,照在夏夏柔细的头发上,连发丝都看得十分清晰。裹着围脖的小脸上的一对眼睛,越发显得黑亮、水汪汪的。简直无法相信,这双捡松球的胖乎乎的小手,有一天会变得像我的手这样干瘦。
偶然一抬头,看见小日向先生正微微笑着瞧着自己的女儿。意识到我在看他时,他向我报以同样的微笑。夏夏小小的身影,在我们之间不停地移动着。
我学今天上午夏夏的样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小日向先生的脸。
“我去买橘子汁。”说完,小日向先生朝医院大门口的自动售货机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看不见了,我才将视线移到他女儿身上,第一次试着呼唤她的名字。
“夏夏。”
夏夏停下手,回头看着我,脸上露出“别捣乱”的表情。
“你爸爸去买橘子汁了。”
她越过我肩头,望了一眼远处。大概是看见了往回走的父亲的身影,满足地轻轻哼了一声,又捡起松球来。
我闭上眼睛,又屏住呼吸,以防此刻的心情逃逸。我倾听着夏夏捡起一个个松球扔进塑料袋里发出的声音。
我就这样倾听着,直到听见小日向先生拿着给我们买的饮料,走到我身后的脚步声。
回到事务所,我帮着先生给夏夏脱掉了外套,然后在小日向先生的房间里陪着她玩了一会儿娃娃。和上午一样,我和夏夏几乎都不说话。我正要去准备茶水,小日向先生叫住了我。
“小泉小姐,这个送给你。本来打算今天晚上和太太一起去的,可是她不在家。晚上,我家对面的阿婆会帮我照看夏夏,不过今天晚上我想待在家里。你就和西君一起去看吧。”
小日向先生递给我两张电影票。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很想让你们俩一起去。今天一天辛苦你了。时间还有点早,不过没关系,我会照顾她的。夏夏今天也很高兴,是吧?”
夏夏正专注地把捡来的松球摊在地毯上,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夏夏。”小日向先生轻轻摩挲着夏夏的脑袋,夏夏伸出小手推开了父亲的手指。看见她的动作,我笑了。她又低下头,继续摆松球。
“以后说不定还会请你帮忙呢。夏夏好像挺喜欢你的。”
“真的吗?”
我们俩笑了起来,夏夏故意将一个松球滚到我脚边来。
告别时,小日向先生抱着夏夏送我到门口,夏夏朝我摆了摆手,说:“拜拜。”
这是今天一天,夏夏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紧贴着小日向先生的这张小脸,跟父亲相像的地方还真不少:笔挺的鼻梁、聪慧的眉毛、微微凸出的下巴。其他地方,肯定是遗传自我没见过的太太的长相了。
我望着小日向先生和太太的对半混合体夏夏的脸,心想,她以后会不会越长越像她的妈妈呢?
到了街上,我给西君打电话,他还在学校里。
“小日向先生给了我两张电影票。不是昨天那个电影。今天晚上七点的,对号入座。你去不去?”
“今天晚上?嗯,可能去不了……”
“为什么?”
“课题还没做完。我尽量吧。”
“谢谢。我已经下班了。我先自己到处转转,然后在电影院门口等你。”
“知道了。我出来的时候给你电话。”
“好的。”说完,我挂了电话。冷风钻进了我的裙子里。太阳快下山了。我一直瞧着夕阳西下后,才转身朝车站方向走去,只觉眼前人行道上的白线、路边的栏杆、不远处信号灯的绿色,都仿佛在水中似的慢悠悠地晃动着。
在电影院那站下车后,我瞧着橱窗里展示的色彩缤纷的时装消磨时间。
在披着柠檬黄披肩的模特前面,我犹豫着要不要买这条披肩。要是披上它,他就更容易从人群中找到我了吧。像今天这样的约会,肯定特别管用。我从来就怕人多,总是担心自己如果不去找对方,对方就永远找不到自己似的。
我买了那条披肩,在电影院门口披上了它,等着西君。映在马路对面橱窗里的自己的身影,看上去比平常跳了几分,从背景里凸显出来了。
电影开演前五分钟,西君来电话了。
“抱歉,还是完不了。换成明天好不好?今天就算了。明天的话,还可以从容地一起吃个饭。”
“我一个人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个电影,你那么想看?”
“我没有一个人进过电影院,这次想试试看。”
“也好。明天一起吃饭吧。”
我一个人进了电影院。在入口处,站在桌子后面的一个胖女人一声不吭地把票撕掉了一半。
走进放映厅,发现里面已是漆黑一片了,正在放映新片预告。我借着脚边小小的绿色照明,费力地寻找着票上号码所对应的座位。座位以中央通道为界分成两部分。对号入座的座位,好像都罩着白色蕾丝。我坐在了靠通道的座位上。
电影不是昨天想和西君看的那类外国爱情片,而是以日本一家庭为舞台的喜剧片。我和观众们一起不停地开怀大笑。这部片子刚刚上映不久,座无虚席,只有我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每当笑声间歇,我都会遗憾地想,要是西君在我旁边的话,就更开心了。我甚至还想,他说不定现在会赶过来呢。
不知是第几次笑的时候,我发觉身旁浮现的西君的轮廓开始变形了。我一边听着银幕上接二连三的笑话笑个不停,一边注视着那个轮廓一点点地松弛、起伏波动,逐渐变成自己非常熟悉的某个人的形状。我一边想着“别想了”,却依旧放纵自己的想象。
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我转朝银幕看去。
我望着笑得肩膀颤抖的观众们。
某人的轮廓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点点无处可去的水分,残留在我的眼睑上,带着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