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一遍!”
一顶宛如大殿般的金罗大帐里,正中央的位置是一把虎皮大椅,这张虎皮是椅子的主人亲手剥下来的,老虎也是他亲手打死的。老虎虽然凶恶,但是遇到这个人也是死路一条。此刻这个打虎的人穿着一件牛皮马夹正坐在椅上,两只胳膊筋肉寸起,一双大手骨节凸现,身子前倾,一双锐眼死死盯着眼前的一个人,那模样像极了草原上能抓起一头羊的大金雕。
坐在一旁的廖学政也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个人。
今天入夜之后,这个叫古平原的人来拜,送了一张董其昌的画作为厚礼,然后侃侃而谈,细陈利害。别的不提,单只他说的如今西安城里被搅得乌烟瘴气,绿营兵公然在街上侮辱妇女,这就是有伤教化的事情。何况西北文气本就弱,自己还打算用心培养个鼎甲出来,如今又听说儒生们要聚众请愿,万一被这个不讲理的王爷当成逆匪来剿,那可就前功尽弃了。于是自己被这号称“有办法”的年轻人说动了,连夜带他来见王爷,谁知这人一开口就把僧王惹恼了,这该如何收场。
廖学政尚且如此,被逼问的古平原自然更是感觉帐中的气氛几近窒息。他原本低着头,忽然把头一扬,对着王爷不卑不亢地道:“王爷明鉴,您就是杀了全城的生意人,把他们的铺子都抄没,银子都充公,可是到哪里去找粮草,没有粮草您拿什么去剿匪?不能出兵剿匪,王爷您一世英名化为流水,而且朝廷必有严谴,到时候您的面子又往哪儿放。”
僧格林沁听得脸色阴沉,这些都是这段日子以来他心火旺盛的因由,如今被一个汉人当面说出来,更是让他觉得愤怒。
“请王爷暂且将这疑点重重的‘谋逆’案搁下,并且放了那些商人家眷。草民答应王爷,十日之内一定把大军粮草运到,让王爷能顺利出兵剿捻。”古平原直视着僧格林沁,语气诚挚,言辞恳切,“王爷得胜归来之时,还望释放康家掌柜和晋商众位掌柜。到时候市面太平,老百姓安居乐业,捻子就休想掀起风浪。”
廖学政在旁听得频频点头,古平原这话实在是说到头了。自古“官逼民反”,老百姓但凡有口粥喝,也不愿意去造反,除非是实在活不下去了,造反也是死,拼了命或者还有一条活路,那为什么不反!现如今西安城里人人自危,民不聊生,要是僧格林沁再这么折腾下去,不必等捻子攻城,只怕一城的百姓就都变成了捻子。
古平原说得口干舌燥,僧格林沁却勃然大怒,在他看来这就是指责,一个小小的草民居然敢这样和自己说话,是可忍孰不可忍,这还了得。但他也不是一味鲁莽,古平原毕竟有一句话说到他心里了,那就是粮草!
“好,答应你了!”僧格林沁一语既出,别学廖学政,连古平原都不敢置信,这凶神恶煞一般的僧王爷怎会如此好说话?
僧格林沁离座走到古平原面前,对着他冷笑两声,忽然大喝一声:“来人,将他拖出去,重打四十军棍!”
这一突然变脸,快如闪电一般,古平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被两个亲兵拖了出去,帐里只留下廖学政在目瞪口呆。
这时候已然是深宵半夜,但大营之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帐外正有一人坐立不安来回走着,一看古平原被拖出来,心里一凉,待看明白了不是问斩,而是打军棍,这人连忙赶过去,口中道:“我来、我来……”说着接过其中一人手中的棍子。
古平原扭头一看,原来是邓铁翼,他看见古平原进了大营,一直在帐外等。他冲古平原摇摇头,意思是不要相认,然后大喊一声,抡起棍子打了下来。
他喊的声音大,棍子也抡得呜呜带风,看上去这一棍下去非骨断筋折不可,但是邓铁翼最后一刻把棍子抬了抬,卸去九分的力道,只打了一分的劲儿。
打军棍是两个人打,一五一十查着数,对面那个兵可和古平原没交情,结结实实打了他二十辊子,把古平原揍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但是古平原硬是一声都没吭,牙关紧咬硬挺着。打完了他站不起身,又被那两个亲兵揪着带回大帐中。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僧格林沁在他面前来回踱着步,帐顶吊灯上的火烛被他宽阔的身形带起的风刮得摇摆不停,僧格林沁的影子就像一个恶魔笼罩在古平原趴伏在地的身上。
古平原咬着牙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汉人,一条汉狗不许在本王面前这样挺腰子说话!记住了,十天之内你要是弄不来粮草,就把你碾成齑粉喂给本王的青骓!”说罢,僧格林沁回身出了大帐。
“古掌柜。”廖学政虽然对僧王不满,但也是无可奈何,“王爷可不是吓唬人哪,你既然说了这番话,倘若到时候办不到……”
“大人放心,草民一定能办到!”古平原强忍疼痛,望着僧格林沁方才出去的帐门,眼里皆是愤怒之色。
“你能办到?”乔致庸一脸的不可思议,“要是能办到,康家大爷早就办了。别说买,就是抢,也要抢来,人家一家老小的命摆在那儿呢。”
他要仆人去西安宁德堂药铺抓来金创药,这老铺的秘制果然不同凡响,古平原立时就觉得后股清凉,也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廖学政不管民政,所以识不得这里面的轻重才会贸贸然带你去见僧王。可你是个生意人,怎么能做出这么没谱的承诺。”乔致庸大是不满。
古平原趴在床上,勉强笑了笑,他去找廖学政,一是看这人还算是敢为民请命,二就是看中了他不懂经济之道,换个懂行的官儿,绝不敢带着自己去僧王面前走这一遭。
乔致庸发够了脾气,一屁股坐在他面前,点手说道:“辎重好办,有打仗的省就有不打仗的省,辎重总有库存可以挪用。这件事我听说兵部已经办了,两三天之内就会调运到西安。可是粮草谁都没办法,不打仗的省也要吃粮啊,如今大旱,有银子也买不到粮。你在僧王面前说十天,你是糊涂了还是不打算要命了,神仙也办不成这个事儿!”
古平原见乔致庸一脸的气急败坏,知道他是为自己担心,心里感激,于是让乔致庸附耳上来,密密地说了一番话。
等他说完了,乔致庸原本涨得通红的脸,一瞬间变成了灰白色,像被蜂子蛰了似的,腾地站起身。
他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回身时已然平心静气,对古平原道:“有几个地方考虑的还不周全。”
古平原奇怪地看着他,“乔东家,你不责怪我了?”
“你这个计策,成功的希望不到一成,不成功就是玉石俱焚。”乔致庸看着他说。
古平原点头承认。
“你要做,我不拦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乔致庸的声音忽然无比郑重,古平原忍不住费力地抬头看着他。
“这条命要卖个好价钱!”
古平原这一条计策,需要找很多人来配合,其中之一就是运粮草的马队。乔致庸倒是知道,西安有名的澄江马帮眼下陷入困境,诱之以利不愁他们不动心。故此他们去找马帮的徐东家,听说他到了大慈恩寺,又一路寻了来,就遇上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徐东家这一惨死,事情反倒出乎意料地好办了,他脾气好人缘甚也好,手面又大方,虽然不管事,可是很得马帮中人的爱戴,如今间接死在僧格林沁手里,把马帮几大头领气得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古平原到灵堂拜祭徐东家,然后邀上几位头领,关起门来细细一商量,这些都是半个江湖人,最讲义气,得到的回答是异口同声:“别说又能赚钱又能出气,只要能出这口恶气,咱们就干了。”
回到客栈,乔致庸用心算了算,“光是澄江马帮还不足以供应这一支大军的粮草,还得另找人。”
“我已经找好了。”古平原胸有成竹,话音刚落就听大门外传来一阵阵的驼铃声。他一笑,“恐怕人已经到了。”
等走出去看时,一大帮驼队正在门外,领头那人一看见古平原便大笑着迎了过来,“古掌柜,你一向可好?”
“好,孙领房你也好?”这被召唤而来的自然是孙二领房,如今他独当一面,已然是个大驼队的领房了。
“好得很,不要说你领着我们大赚了一笔,就是这走过黑水沼的名气,就让我们生意好得不得了。”
“这一次的生意可不见得比黑水沼好走。”
“没相干。”孙领房冲着驼队方向一挥手,“伙计们都说了,只要是跟着古掌柜,就是阎罗殿咱们也敢闯。”
乔致庸在旁看着,不觉钦佩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一群天不收地不管的驼伕头子一向是货卖识家,古平原必定是付出了莫大的勇气和艰苦卓绝的牺牲才能令他们如此折服。
古平原即时分派,令马帮的杜头领和驼队的孙领房各领队伍出城,至于干什么去,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心中有数。
接下来古平原打算在柜上支两千两银子,王炽可不干了,好说歹说都不行。古平原知道他在这件事情上和自己想不到一块儿去,眼下没到木已成舟之时,还不能告诉他实情,于是只好向乔致庸借了一千两。乔家的银子虽然都在茶路上,但是这点钱还是随要随有。
随后古平原一张笺请来一个人,这个人一到了客栈,伙计连同掌柜都诧异,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飞笺请他,更别说是泰裕丰的掌柜这样的身份。
被请的人也糊里糊涂,不明所以,等到一进了古平原住的客房,这人先就腿一软,咕咚一声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望着眼前。
眼前是一堆小山一样的元宝,二十两一个的足纹京锭,一共一百个,层层码在桌上,闪着釉面青光,活脱脱勾人的眼睛。
“杨四,这一次我挑你发财。”古平原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绝后吗,这些银子够你捐个官儿做,还能为先祖请封,也算你尽了一份孝心。”
杨四听了这话,肚皮里点灯——心里都是亮的。也不起身直接跪地上磕了一个响头,“您说吧,要我命都行。”
古平原把他扶起来,“只要你陪我到这黄土高原上走一趟,这银子就归你。”
邓铁翼接连几天都在营中巡检,好不容易得了个空来看古平原。
古平原正要去找他,见他来了,把他请到客栈后院的一处葡萄架下,借着荫凉二人对谈,没说几句,古平原忽然问他。
“大哥的胆子大不大?”
“大,当兵的刀口上舔血,胆子不大还成!”
“那和我比呢,大哥和我的胆子哪个大?”
“嗨,兄弟,你是生意人,我是武将,这能比嘛。”
“能比!比方说有件事,我想和大哥一起去做,可是担心大哥胆子不够大,不敢与我同去。”
“嘿。”邓铁翼笑了,“且不说你敢的事儿就没有我不敢的,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咱们是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不了就是一条命呗,兄弟你说吧,让大哥我陪你干什么?”
古平原心里暗道一声惭愧,骗这老实人实在于心不安,但舍此无他路,于是敲钉转脸加了一句,“那,大哥我可说了,你要是此刻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你快说吧,可急死我了。我要是做那丢人事,从此邓字倒着写!”
古平原抱歉地一笑,他可一点都没瞒着,竹筒倒豆子——全抖出来了。
邓铁翼听完,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了,目瞪口呆望着古平原。
“兄弟,你这是开玩笑吧。”
“这么多人的性命,怎么能开玩笑。”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那条命呢!”
古平原笑得三分苦涩七分洒脱,“我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自从我做生意以来,总能遇到这种要命的生意,每次倒也能躲,但是躲了就一辈子良心不安。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做生意就是要讲良心,讲良心才能做成大生意。也许老天爷是故意用这种方法来让我明白这个道理吧。”
他舒了一口气,又道:“就像这一次,我也可以不理这件事,躲回山西去,可是这么多人眼看要死了,我若是能救而不救,这辈子难道还能心安理得地去做生意吗,还能赚了人家的钱,然后拍拍胸脯说声问心无愧吗?”
“啧啧。”邓铁翼也觉得他说得在理儿上,可是一想到此时的凶险,“这可是玩命儿啊,不过兄弟,我方才说了就算,这件事我答应你了。”
古平原一向不愿勉强别人,强扭的瓜不甜,眼看晓之以理已见成效,接下来便动之以情。
“大哥,你这些年攒了多少银子?”
“我不吃空,全靠那点饷银和赏钱,大概有一千多两吧。”
“太少了。”古平原毫不客气地说,“起屋卖田倒是够了,可是想让老太太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一大群丫鬟仆妇伺候着,好几个儿媳孝敬着,儿孙绕膝,走到哪儿都做首席,只怕是远远不够。”
“那是自然,要想像兄弟你说的那样,除非有几万两银子在手里。”
“这一次,大哥和我搭伙做这一笔生意,事成后可以分两万两银子的红。”
“多少?”邓铁翼一口酒险些呛在嗓子里。
“两万,只多不少。”
邓铁翼脑子里登时就浮现出古平原方才描绘出的那一幅画面,他把酒咽下去,“想不到我们邓家还有这一天。”
邓铁翼已经出了门口,探头回来又说了一句:“兄弟,我承认,你胆子比我大!”
事情传得很快,先是大家发现商人的家眷都被放了,康家除了大爷康素园在押,也没有被继续难为。人们难免要打听真相,于是透过廖学政的口,把古平原与僧格林沁亲王之间的约定传了出去。
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谈论这个古平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神仙,敢到魔王面前去讲理,还能讲得通,于是三传两传,古平原立时就变得像韦陀金刚般高大了。但也有人担心,他没那么大本事,弄不到粮食,到时候激怒了王爷,只怕事情会更糟。有不少商人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好不容易亲眷被放回来了一家团聚,干脆关门闭户出去逃难,所以西安的市面反倒更加冷清了。
苏紫轩当然也收到了消息,她大受震动,眉头皱的很紧,“这可不妙,没想到一番苦心到头来为古平原做了嫁衣,他要是搭上了僧王的关系,弄到了军队的生意,还不飞上天去。”
“小姐,他不见得能顺利弄到粮食吧,你不是说范蠡再世也没辙吗?”
“话是这样说,可是……”一想到古平原闯过黑水沼,开设佛门当,胆大心细奇计百出,苏紫轩也犹豫起来。
“那还不简单,咱们来个釜底抽薪,让他买不成不就行了,到时候僧格林沁非砍他脑袋不可。”李钦在一旁想了半天,忽然有了主意。他这些天一直在和如意鬼混,但生意上的事却一丝不落地听在耳朵里,几大票号特别是古平原的事情,没有一样他不知道的。
“怎样才算是釜底抽薪?”苏紫轩知道李钦家学渊源,落地听的就是算盘响,打小就在商人堆里长大,这一点自己也比不上。
等到李钦把主意说出来,连四喜都佩服地点了点头,苏紫轩泛起一丝笑容,双掌一合,“就按你说的办。”
古平原一番布置已毕,到分号来找王炽,这一次他打算开诚布公地把计划全盘托出,可是等他来到分号,掌柜的却说:“古掌柜,您不知道吗?王炽他昨晚连夜就走了。”
“走了?”古平原大惊,“去哪儿了?”
“回太谷了。王大掌柜用信狗传讯,让他带上银票赶紧回去,说是那边的买卖出了事了,银钱周转不灵。”
“哎呀!”古平原一顿足,心中暗叫一声,“遭了,他这一走可坏了,那可是买粮草的钱哪。”
古平原只得把乔致庸找来商议,乔致庸听完也傻眼了。乔家如今银库是空的,钱都投到茶山上了,而且这话还不能挑明了。别看古平原是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可是这件事要是走漏了风声,关系到乔家的安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告诉外人。
所以他眨着眼不言语,看古平原一个劲地望着自己,知道他想借钱,可是自己枉称山西首富,却是双手空空,交情到了又不能装傻,这一急脑门立时就见了汗。
“怎么,一文钱难倒了大英雄?”一人忽然推门而入“你来看古某的笑话么。”古平原淡淡地说。
苏紫轩一笑,依旧伸手拿出那个绸布包,往桌上一撂,“说反啦。我是来解你燃眉之急的。这一次有乔东家在,连借据都不要你写,拿去用吧。”
“什么东西?”乔致庸起了好奇心,把布包打开一看,挑了挑眉毛,“怡和银行的本票,每张两万,这里差不多有……呵呵,一百万两银子不要借据?朋友,你好阔的手笔!我乔致庸甘拜下风。”
“乔东家说笑了,这点银子在你眼里还不是九牛一毛。”苏紫轩把目光转向古平原,“怎么样,这一回你借还是不借?”
古平原一百二十个不想借,但是没办法,可话要说分明,“借银子,还银子,这笔生意和你无关。”
“行!”苏紫轩不露声色。
见他这样,古平原心里更没底了,“我按票号最高利息的两倍给你,整一分利!”
“不必了,就按普通利息算,四厘。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这一趟要带上我。”
古平原情知他没安什么好心,可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当下勉强点了点头。
等苏紫轩走了,乔致庸过来问,“这姓苏的不会无缘无故拿出一百万两来,这人眼里的东西多了去了,你可要当心。”
古平原意外弄到了钱,却觉得胸口沉甸甸地,要说这件事情有什么地方他还看不明白,那也就是这个神秘莫测的苏公子了。
外面街上,四喜整个人都懵了,一直等到回了客栈,她还是不敢相信,“小姐,李钦的那一计已然成了,张大掌柜提前发动,迫使王天贵把银子调了回去,可是你怎么又给古平原补上了这笔银子,这是为什么啊?”
苏紫轩抚了抚她鬓角的毛边,像逗一只小猫似地,“你说呢?”
“我猜不出来。”四喜苦着脸。
苏紫轩今儿不打算再出去了,于是解了束胸,换上一袭哆罗呢的白袍,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根丝绦,绾了长发,用一根细长的玉簪别住,赤着足坐在竹墩上,让四喜用温水泡了手,然后过来给自己揉肩。
她闭着眼,直到四喜揉过了一侧肩,换到另一侧,这才说:“李钦的计虽然好,但只能杀得了一个古平原,我借着他这条计,将计就计,非把他们都杀光不可。”
“他们,谁啊?”
苏紫轩慵懒地一笑,刚要开口,李钦忽然打外面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你这人懂不懂规矩,出去!”四喜沉下脸呵斥道。
李钦还是头一次看见苏紫轩女人打扮,被她的绝世容光惊慑得木立当场,张口结舌忘了自己进来要做什么。
四喜看不惯他的样子,过来伸手一推,李钦这才惊醒。
“我问你,你是不是借了一百万两给古平原。”
“没错。”苏紫轩知道瞒不了他,索性直言不讳。
“啪!”李钦一掌击在桌上,盛着温水的水盆被震落在地。“你好大的胆子!你……”
“李钦!”苏紫轩站起身,双瞳剪水,不怒自威,“你听好了,这一百万两是我自己的钱,我愿意借给谁就借给谁。还有一样,这大平号是我与你父亲同开的票号,张广发都是我的伙计,你不过是来山西看热闹,别多管闲事!”
李钦气得浑身发抖,想了想这脾气竟是无处可发,一抬脚把水盆踹出老远,自己大步流星走出门去。想了想不甘心,回头吼了一句:“我是不是来看热闹,咱们走着瞧!”
等到了第十天头上,整个西安城都轰动了,这一天一早城西门刚一打开,外面马队加上驼队接连不断线地往城里运粮草,一担担的粮食马料装的是满满登登,口袋鼓鼓着,有几辆车上袋子口没扎紧,颠簸时洒出些高粱来,引得一群小孩子在马队中穿来穿去,俯身去拾。
古平原稳稳站在钟楼下,等押车的杜头领和孙领房会齐了,他大踏步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杜头领一抱拳,“古掌柜,事都办成了,我把青海喇嘛庙几万喇嘛这一冬的存粮都买了下来,不过,银子可没少花。”
“不要紧,只要买到了粮,就是大功一件,银子,我这儿有的是!”古平原伸手入怀,再掏出来已是捏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银票,引得围观众人齐声惊叹。
消息也传到了军队的大营中,“原来是把青海喇嘛庙的粮买了来,也算难得。”青海活佛一向对于朝廷不冷不热,肯把冬季储粮卖出,想必是大费了一番手脚,僧格林沁命道:“让新委的督粮官去查验入库,各军整备,三日之后大军开拔。”
“喳!”中军官领命,心想这姓邓的千总也算是个有福的,督粮官明明是个肥缺,可前面一口气杀了四个,谁都不敢干了,偏他刚讨来了这个差事,粮食就到了,该着轮到他发财。
“军爷,粮食都在这里,足够大军三个月支用,请军爷点验。”古平原恭恭敬敬对板着脸的邓铁翼说。
“这是大军命脉,你们要好好验看!验过了运到料场。”邓铁翼一挥手,身后数十个军卒齐声答应,这些都是他在湘军中的老弟兄,彼此都是过命的交情。
粮食依旧是堆放在城郊的阿房宫遗址,这一次用了重兵看守,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密不透风。巡夜不许用火把,只能用风灯。僧王有令,一旦再出意外,看守粮食的这三千军卒连同军官一起砍脑袋。
一天忙乱下来,总算是把军粮交卸了,古平原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正靠在一根拴马竿上歇息,发现常玉儿正在不远处担心地看着自己。
“古大哥,你做事不要太拼命了,你的伤还没有好。”常玉儿见他看到了自己,便移步走了过来。
“走一走,活活筋骨血脉,对养伤也有好处。”古平原微笑着。
“嗯。”常玉儿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古平原忽然想起,“最近总看你一个人呆着,那个如意……”
“别提她了。”常玉儿脸上一红,啐道。
古平原心里有数,如意和李钦食髓知味,想必整日里都在一起,至于做什么那是不问可知了。
“古大哥,你是不是又要拿命去冒险?”常玉儿突兀地问了一句。
古平原一愣,他怕常玉儿担心,始终把真相瞒着他,城里的百姓看到多少,常玉儿也就看到多少,怎么会问出这句话呢?
“你的神情和当初走黑水沼之前一模一样,好像什么都豁出去了。”女儿家本就观察入微,何况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一看古平原的眼神,常玉儿一颗心就不断往下沉。
古平原一时无言以对,在夕阳下踏着废墟中的野花草慢慢走着,常玉儿跟在他身边,一直来到阿房宫已经迷漫不清的边墙处。这里有一处高台,是用一人高的巨石垒成,足有三丈高,当年可以循阶而上的木梯早已腐朽,只留下那巨石台千年屹立不倒。
“你看见那石头边缘了吗?”古平原忽然用手一指,落日余晖照着,常玉儿看得分明,点了点头。
“那是用绳子磨断的,两个人合力,一年的工夫也未见许能切出一个断面。这座台子看来粗糙,却不知用了多少人力,耗了多少工夫。”
“啊!”常玉儿真没想到,忍不住走了两步,用手去摸着那粗粝的石头,只听身后古平原低声吟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迴,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这是杜牧的《阿房宫赋》,此时读来真是长歌当哭,回肠荡气,常玉儿听得出了神。
“常姑娘,你说得对,我又要去搏命了,可不是为了钱!赚再多的钱,顶多再建起一座阿房宫,可是又有什么用。”他将手向四周指了一指,黄昏时分风乍起,长草凄迷摇摆,尽掩往日繁华。
“我是要去争一口气!康家大爷一生行善,常四老爹一生谨慎,都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如今呢,被逮下狱,旦夕祸福!我古平原从前是读书人,如今是生意人,帮他们就是帮我自己,就是让世人都知道,生意人不能让人轻侮!”
这里其实是当年秦国的阅兵台,大秦军队从咸阳出发奔赴各地东征西讨,都要从这座台前经过,秦皇就立于高台之上,看着这些虎狼兵山呼而行。如今古平原气宇轩昂,临风一呼,竟然隐隐有一种王者的傲气。
“古大哥,我陪你去,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常玉儿终于把她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那么突然,那么直接,那么不顾一切。
古平原收拢目光低下头,拗下一根长草,折了一折又一折,慢慢说:“常姑娘,我将来还要回徽州,那儿有一个我曾经发誓要娶的女子,她也许还在等着我……”
常玉儿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她的泪水不止模糊了眼睛,也不止模糊了那条匆匆跑走的路。古平原叹了一口气,他不愿伤害别人,特别是常玉儿这个善良可爱的女孩儿,但是自己的一缕情丝多年前就留在了家乡,又怎能另寻他爱。
古平原对常玉儿内愧于心,不知再遇上如何相处,同时又担心这批粮食会出事,索性跟邓铁翼打了招呼,自己不回城也守在料场里。他睡不实,每隔一个时辰便起身走走看看,直到黎明前,精神才有些支撑不住,合上眼准备好好睡一觉。
就在这个当口,料场北面忽然如狂飙般响起喊杀声,“捻子攻来了!”
古平原激灵一下翻身而起,就听四面都有哨官、营官在疾声指挥,一面继续分兵把守,一面抽出人手去北边支援。刀枪相撞、人马急奔,料场外可就开了锅了。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喊杀声渐渐小了,古平原紧绷着的心也有些放下来。
“大概是捻子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守粮,突袭不成便退了兵。”他正想着,几道人影在不远处闪过,于一处架子旁停了下来。
其中一人打着了火折子,迎风一晃,就要往装粮草的麻袋上点火。
“住手!”古平原大叫一声,“来人……”
他才喊了半声,一个小个子箭步蹦过来捂住了他的嘴,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对着他胸腹间就要攮进去。
“啪”,这小个子的手被同伴攥住了,“黄旅帅,且慢!”
“怎么?”那人一愣。
“古、古平原。”阻止他的人看着古平原的脸,不敢相信地喃喃道。
被称为“黄旅帅”的人也眨了眨眼睛,“哟,老弟,怎么是你?”
古平原这时候也看清楚了,一个是在恶虎沟被他救了的捻子黄一丁,还有一个正是投了捻子的刘黑塔!
黄一丁松开手,“古老弟,你……帮官军?”
古平原心里有一肚子话想和刘黑塔说,但是这里实在不是讲话的地方,他急急道:“你们不能烧粮!”
“这事儿你别管!”刘黑塔一推他。
“我做成这笔买卖,回去才能救你爹,不然等你领兵打回去,常四老爹早死了!”古平原知道事态紧急,不能缠杂不清,于是快刀斩乱麻一口气说了几句要紧话。
“这、这是为何?”
“没时间多说了,总之不能烧粮!”古平原左右看看,“你们快走吧,待会儿被人围住就走不了了。”
“来了就没想走。”黄一丁可不管什么常四老爹,“三百多个弟兄牺牲性命,换我们几个进来,怎么能凭你一句话就走!这粮,今天是烧定了!刘黑塔,点火!”
“这、这……”刘黑塔瞪着大眼珠,心神大乱。看看古平原又看看黄一丁,不知如何是好。
“你敢违军令!”黄一丁一瞪眼,抢过火折子就要自己动手。
“你们捻子不是为穷人打仗嘛,你烧了这批粮,僧格林沁就会把气撒到一城百姓的头上。上次就是捻子烧的粮吧?你知道已经害死多少人?”
黄一丁犹豫了一下,“我们带着家眷转战各地,跑不过蒙古铁骑,他要是出了兵,咱们捻子可就倒霉了,对不住了,古老弟!”说完要把火折子往麻袋上丢去。
“那就连我一起烧死!”古平原往架子上一扑,伸开双臂拦着。
刘黑塔上前要把他拽开,古平原急道:“刘兄弟,你妹妹也在城里呀。”
“玉儿……”刘黑塔不知不觉就松了手,抓耳挠腮团团乱转,“黄旅帅,这粮好像真不能烧了。”
黄一丁急得双目圆睁,“不烧粮你叫我怎么回去见梁王!”
古平原听到有一队士兵正在由远及近跑来,知道没时间了,紧紧抓住黄一丁的衣襟,“你见了梁王就说,我一定不让僧格林沁追上你们!”
说着把黄一丁使劲一推,跟上一句:“往西边走,那边人少。”
三日之后,僧格林沁的军队如期出兵,城里百姓夹道相送,说是祝大军早日凯旋,其实都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有些人恨不得他们尽数死在黄土坡上才好。
古平原眼看着最后一个蒙古骑兵出了城门,自己牵过那匹菊花骢扳鞍认镫上了马,冲着乔致庸拱了拱手,“大红袍给我留着,回来我要细细品一品。”
说罢他扬鞭出城,去与等在城外的杜头领、孙领房会合。远处的长街尽头,常玉儿红着眼圈,呆呆地看着他骑在马背上的身姿,“古大哥,祝你早日平安归来。”
苏紫轩的马车也紧随古平原之后,“他的粮食都交卸了,人还跟着大军做什么?”四喜摇着头,只觉得古平原与自家小姐做事都是神出鬼没,难以揣度。
“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这一百万两银子换来的肯定是场大热闹,咱们就等着瞧吧。”苏紫轩微微咬着下唇,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
苏紫轩说的一点都没错,清军按着探报,一路往西北去追,这些兵大爷憋得久了,不用将令来催,第三天就过了凤翔府,然后就是平凉,这一带是陕甘交界,最是荒无人烟,黄土上打着旋风,旋风里刮着黄土,一望无际,四野寥廓。
前面不时有捻军的小股部队出没,都是轻骑快马,清兵一撵上去,他们拨马便走,大部队追不上,还要防着他们是故意把路引岔,行军的速度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随军的十几员参将副将觉得这样拖着十几万之众跟在捻子屁股后面追始终不是办法,于是约好了一起来找僧王,希望能把队伍分散开,轻重骑各有分工,马队步兵各司其职,分路包抄堵截,才是正事。这就看出蒙古将领和汉人将领的区别了,前者仗着马快,希望一鼓作气撵上捻子,然后决一死战。后者则以兵法见长,主张围而不打,等到了火候,再把捻子一举歼灭。
两方在大帐里争来吵去,把僧格林沁听得心烦意乱,他还是倾向于让蒙古人立功,不愿意听汉人的建议,手一拍桌案,刚要做个决断。忽然管伙头军的把总战战兢兢进大帐请见。
“王爷,这、这不知为何……”一屋子都是将军,面前还有僧格林沁亲王,这个小把总话都说不利索了。
“讲!”
“断粮了。”
“胡说,粮草整备齐全,大军方才开拔,这才几天工夫,怎么会断粮!”站在僧王旁边的铁哈齐先就呵斥道。
“是、是真的。”那把总满脸淌汗,站都站不稳了,“末将命人抬了一袋粮食来,王爷一看便知。”
粮食放在帐中央,袋口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倒,众将官围过来一看立时大哗。这哪里是粮食!有树皮有沙土还有破棉花套子,就是不见半粒粮。
僧格林沁又惊又怒,连声道:“唤督粮官来!”
不多一会儿,督粮官邓铁翼进了大帐,他一眼就看见那堆“粮食”,脸色变了变又恢复常态,站在当场只等王爷问话。
僧格林沁一下子就看出这个督粮官必知内情,他从座中转出来,来到邓铁翼面前,冷笑一声:“你是湘军转到本王帐下的吧?”
“是!”
“听说湘军吃了不少空饷,可有此事?”
天下军队没有不吃空的,邓铁翼没回答。
“所以你就吃到我这儿来了,我问你,粮食呢?”僧格林沁的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威压,邓铁翼早有准备,还是打了一个冷战。
“禀王爷,粮食在大营外。”
这个回答倒是谁也没有料到,“你说什么,在大营外?”
邓铁翼还没等再说话,守营官兵来报,“大营外有一人,带着一队粮车求见王爷。”
僧格林沁阴沉着脸看了一眼邓铁翼,“叫他进来。”
等这人一进帐,不卑不亢深施一礼,“草民古平原见过王爷。”
“是你。你捣的什么鬼?”僧格林沁眯起眼睛,射出两道寒光直逼古平原。
“王爷驾前,草民岂敢捣鬼。实在是王爷逼得太紧了,草民没办法,只得用这些东西冒充粮食,其实是怕乱了王爷的军心。”
“哈哈哈!”僧格林沁仰天大笑,笑过了把脸一抹,“好大胆子,敢戏耍本王。来人,连这个邓铁翼一同推出去斩了。”
“且慢,王爷,虽然军营里无粮,可是草民却有办法供给大军粮草,如今粮车就在门外。”
“嗯。”僧格林沁迟疑了。
“不过只有三天的用量。”古平原把话接全了,气得僧格林沁的脸涨成猪肝色。
“三天!”众将听了交头接耳。
“对,三天,而且这批粮食得来不易,不是白给的,而是要卖给王爷。”
僧格林沁知道事情不妙,如今大军粮草只怕都要着落在这个小小商人身上,“哼,粮钱都用来抵了辎重的损失,两不相欠,何来买卖?”
“王爷错了!”古平原一句话,帐中将官一起变色。从没听说谁敢说僧王有错,偏偏这个掌柜的就敢,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想必王爷也知道,这南方的荔枝运到北方来,价钱立马就翻上十倍不止。为什么呢?”
古平原好像把这里当成了自家的店铺,信步走了几步,徐徐说道:“货没变,地方却变了。做生意,就是把那些本地没有的东西运来,卖个好价钱。商人辛辛苦苦,赚的就是这个差价。”
“你说这些做什么!”僧格林沁一时也听呆了,回过神来才勃然大怒。
“这里是黄土高坡,放眼望去哪有粮食,全靠我的马队驼队一村一户高价收粮,甚至跑上几十里就为了到一个只有十几户的小小村庄去搜集粮食。这粮食的价钱可就不能按照在西安城里的算法了。”
“那依着你,应该怎么算?”
古平原背对着僧格林沁,举起一根手指,“一石十两!”
“放屁!”铁哈齐瞪圆了眼珠子,“市价二两一石,你敢黑王爷的钱!”
“这批虽然是粮食,可我要卖个荔枝的价。不然,王爷就请到别处去买吧!”
僧格林沁怒道:“哼,本王现在就没收这批粮食充作军粮!”
“好!”古平原霍然回身,把牙一咬,“这是王爷的大营,王爷自然说一不二。粮食收得,古某的一条命也收得。”说着他把衣服用力一撕,露出胸膛。
古平原真豁出去了,他心想,僧格林沁!你不是瞧不起生意人吗?你想来横的,我偏要和你做生意,我就让你瞧瞧什么是生意人,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过王爷你可记住,命只有一条,粮食却不止这一批。你杀了古某抢了粮食,就不会再有第二批粮运来,你的大军三天之后就要断粮!你拿什么去追捻子,别说打仗,就是撤回西安也难!断粮,军心必乱,捻子来攻,你就要全军覆没!你不信吗,不信吗!”古平原闷声吼着,他一向温文尔雅,此时却一反常态,把这些天受的气全都发泄了出来,横眉立目看着僧格林沁。
中军帐内鸦雀无声,这么多杀人如麻的将军就木立在两侧,呆呆地看着一个小小的商人在僧格林沁亲王面前咆哮如雷,他们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幕,有好几员将弁疑心自己是在梦中,伸手使劲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就连一向凶蛮的铁哈齐都合不拢嘴惊呆了。
僧格林沁带了多年的兵,深知缺粮断水谁也带不起兵,就算成吉思汗再世,忽必烈复生也没用,别说打仗,不出三日非哗变不可。军饷可以欠,兵粮却欠不得,还有战马,要是不上草料,蹄子就软,更是上不了战场。看起来非向眼前这个人低头不可了。他忽然发现一件事,这个叫古平原的人不怕死!
“咣!”他一拳捶在桌案上,“好,这批粮本王买了。”不怕死的人有资格和他谈交易。
“那就请王爷签了这张买卖文书。”古平原伸手掏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案上。
僧王重重出了一口气,提笔画了押,古平原又跟上一句,“还有王爷的大印!”
帅印!
僧王鼻子都气歪了,有清一朝以来,在买卖契上盖帅印的只怕自己还是头一人,而且以统兵大将受制于一个商人,传出去必成笑柄。他心里埋着杀机,表面却不动声色。
“既然签了契约,粮食总该运来了吧。”
“王爷,每隔三天必有粮食运到。”
“什么!那要是运不到呢?”僧王气得火冒三丈,没想到古平原卖粮是这个卖法,戎机岂可玩笑,军中断粮一天军心就会大乱。
“十两银子一石,这么好的价钱我拼了命也要把粮食运来,请王爷放心好了。”
僧格林沁这才听明白,古平原由头至尾没把自己当成王爷,只当是一个生意场上的对手,这副胆子他也不能不服气。心想一切等我剿了捻子回到西安,咱们再算账!
邓铁翼把古平原送出大营,依旧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兄弟,我那日还是说错了,你的胆子不止比我大,简直比天都大。你知不知道,僧王瞪眼不杀人,我还是头一次见。”
“杀了我,他的十万大军就要给我陪葬,他不是傻子。”古平原淡淡一笑,“我也不是胆大不怕死,只是尽一个生意人的本分罢了。”
“黄土漫天,千沟万壑”,古平原的驮马队就在十里外的一处沟壑里,杜头领、孙领房还有跑堂的杨四正在向沟外遥遥望着,眼里都是担心。等看到古平原带着车队回来了,大家不由自主齐声欢呼。
“哎呀,古掌柜,你去了这么久不回来,真是把人吓死了,”杜头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哈哈,那僧王花大价钱买了咱的粮去,每一袋都要验看清楚,不然再上一当,非哭死不可。”古平原笑呵呵地说,引来众人一片笑声。
杨四乐了,“这么说,咱们的买卖不愁没买主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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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看你的了,这方圆百里散布的各村各庄,哪怕是独门独户,只种了一垄高粱,你都要带人找上门去,高价把粮收过来,转手就是几倍的利。”这杨四真是得力,就像他自己说的,是一幅活地图,连一眼巴掌大的窑洞都记在心里。古平原这三千两银子给的太值了。
苏紫轩和四喜一直在后面看着,四喜舌挢不下:“想不到……”
苏紫轩打断她,“这个人让人想不到的地方太多了。跟着大军后面卖粮食,这种做生意的手法不是高明,而是可怕,因为让人想不到,所以才可怕。”
“三天之后再送粮,咱们也跟去看看。”她对四喜吩咐道。
三天转瞬即逝,入夜时,古平原又押着粮车前往军营。这一天可真难熬,别说全营官兵,就是僧格林沁也悬着一颗心,直到古平原来了,这才把心放下。
军中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银子,都是打欠条,欠条上也盖着军中大印。古平原指明这一笔银子要由山西藩库来偿还,陕甘打仗,山西密迩,本来就是协饷大省,这笔银子由山西出也是天经地义,谁也没多想什么,只有古平原把一张张欠条抓在手里,眼里闪着不寻常的光芒。
苏紫轩站在距离军营几里之外的一处高坡上,眼前连营灯火,星罗棋布。
“四喜,你这些天闷闷不乐,是因为那个乞丐?”她忽然开了口。
四喜没敢回答,她确实是因为给那个乞丐亲手下了毒,回想起来总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那乞丐死得不算冤,二十两银子的一桌席面,他这辈子做梦都别想吃到,如今饱食饕餮,去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怪你。”
“是,小姐。”四喜讷讷道。
“就像下面这十万大军,在西安城里作威作福这么久,如今要一齐埋尸黄土,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吧。”苏紫轩话说得很慢,四喜却越听越是害怕。
“捻子打不过官兵吧?”四喜憋出一句话。
“捻子再加上一倍也奈何不了僧王的马队。不过……”苏紫轩的眼睛里也闪动着光芒,乍看上去,与古平原的目光竟是十分相像,“这十万人既然出了西安,就别想活着回去!”
古平原安排周密,将驼队和马队分为十二组,杨四负责总提调,杜头领和孙领房居中指挥,日夜不停地赶赴周边收购粮食马草,而且所到之处大肆宣扬,只要有粮草送过来,一律比市价高出三成来收,老百姓过日子恨不得一个大子掰成两半花,听说有这好事,一传十,十传百,像阵风儿似地刮遍了黄土坡,没出几日就有上百里外的村民撵着驮马队来卖粮食,而且人是越来越多。古平原一开始还担心粮食的来处,此时已是全然放下了心。
这又应了那句“此消彼长”,粮食都被古平原大笔买入,同样奔驰在黄土地上的捻军就弄不到粮了。打听到内幕后,有不少捻军将领主张劫杀驮马队。梁王张宗禹是个最讲恩义的人,他从黄一丁和刘黑塔那儿听说主持驮马队的是救过自己一命的古平原,犹豫了好几次没有下手。但是人不吃粮,马不吃草怎么和清兵去拼?听到家眷队伍饿得大人哭孩子叫,黄一丁想了个下下策,去劫清军的探马队。探马离开大队都远,身上肯定带着粮,虽然不多,也能解点饥荒。
黄一丁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一次得手,两次得手,到了第三次,清军设下埋伏,黄一丁为了掩护弟兄逃走,结果大腿上中了一箭,被生擒活拿。
僧格林沁审问他,要他说出捻军的动向,黄一丁骂不绝口,僧格林沁倒也没动刑。等到第二日黄昏时分,古平原押着粮车再次给清军送粮的时候,发现营盘刁斗上拴着一根绳子,那一头是个远远飘扬在空中的风筝。
“怎么,僧王还有这个雅兴?”古平原问邓铁翼。
“兄弟,你看看清楚。”邓铁翼一脸的不落忍。
古平原拢目细看,忽然惊呼了一声,“那是……”
“是个人皮鸢,手脚头脸都在,连头发都飘着呢。是把大活人埋在用铁锅炒得滚热的沙子里,然后再浸到凉水中……”
“别说了。”古平原听得一阵阵恶心,“是捻子吗?”
“可不是,听他自己报号,叫‘鬼难拿’。”
黄一丁!古平原得知事情原委后一拍大腿,颇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之感,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转过天来半夜时分,忽然马队外围来报,说是有两个人指名道姓要拜访古平原。等到一见面,古平原立马就认出来,走在前面那个英气勃发的将军是张宗禹,后面一脸怒容的大高个则是刘黑塔。
“古掌柜,能不能借个地方说两句话?”
等进了帐篷,张宗禹微笑着,“听说古掌柜最近可发了财了。”
“哪里哪里。”古平原隐约猜到他们的来意,正在心里想着如何应对,口中含含糊糊答应着。
“既然是打开门来做生意,古掌柜能不能卖点粮食给我,我不打欠条,付现银。”张宗禹说了个数目。
“这……”古平原可为难了,按说张宗禹要的粮草不多,只供人马每日一顿就可,如今粮草来路广,也有些存货,供给他们不成问题。但这是助逆,与谋反无异,事情一旦败露,那是杀头的罪名,外面那么多人都要受牵连,古平原不能不多加考虑。
刘黑塔可容不得他考虑,见古平原沉吟不语,张口就骂开了:“姓古的!你知不知道黄大哥死得多惨,要不是你把粮食收走了,他会铤而走险吗?如今队伍里快断了粮了,刚生完孩子的女人都没了奶,小孩子饿死了十几个,你说你缺德不缺德!”
古平原被他骂急了,一挺腰站起身,“难道我没有帮捻子的忙吗?我为什么有时午时送粮,有时黄昏送粮,就是看僧王的马队追赶你们是否追得紧,追得紧我就晚送些,他们手里没存粮,当然不敢全力深入。”
原来如此,张宗禹躬身一拜,“多谢古掌柜大义相助。”
“我不敢居功,当初答应过那位黄头领,只是说到做到罢了。”古平原话只说了一半,答应黄一丁是不假,但是他打定主意这样做却是在此之前,严仙儿的那句“利从禾上来”,让古平原想到了从粮草上做生意的点子,而那句“若去刀兵,其利必多”则给了古平原另一个灵感。
官军和捻子打不起来,就是“若去刀兵”,僧王追得越久,自己的粮食卖得越多,就是“其利必多”,古平原有此妙悟,才动了这番手脚,用粮食来牵制官军的行动。僧格林沁要是知道他这么做,甭管有没有粮食,肯定把他抓过来活剥了皮。
话又说回到卖粮一事,古平原始终下不了决心。送粮那件事是暗的,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就算有人犯了疑心也拿不住把柄,但是卖粮给捻子这件事却是实的,一旦被人当场拿住,罪名想赖都赖不掉。
刘黑塔又要犯急,张宗禹知道他和古平原是故人,这才带他来,没想到两个人交谊不终,连忙伸手止住刘黑塔,“咱们不能强人所难,还是另想办法吧。”
“此地有粮何必另想办法!”帐篷帘一挑,苏紫轩走了进来。可把刘黑塔看傻了,竟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摸摸苏紫轩的脸,四喜把怀剑一亮,“黑大个,你想干吗!”说着用剑鞘使劲拨开他的手。
“我、我,我想看这是真人还是粉面捏出来的假人。”
苏紫轩一莞尔,没有理他,对着张宗禹道:“梁王,您的大名实在是久仰了。”
“不敢当,您是?”
“我叫苏紫轩,算是这驮马队的财东。您说的事儿我能做主。”
“苏公子,咱们说好了的,借银子还银子,你不能干涉买卖上的事儿。”古平原疾道。
“对,我是不能干涉。可是我总能说情吧。方才在帐外我也听到了,我只说一句话。古掌柜你要是不卖粮给义军,今夜还会有孩子饿死,你就真见死不救,就真的忍心听那母亲的哭声?”苏紫轩说着眼圈微微红了。
帐中三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古平原。古平原闹了个大红脸,想想自己被苏紫轩这两句话挤得真是走投无路,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要是说一声不卖,那成什么人了。
“好吧。”古平原勉勉强强道,“就卖给你,但只能半夜时分来拉粮,不能穿捻子的服色。”
“一言为定,古掌柜,你这功德大了。”张宗禹再三感谢,古平原报以苦笑。
“苏公子,你如此热心帮忙,今后凡用得上捻军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张宗禹对苏紫轩更是感激万分。苏紫轩趁机使出手腕,表示了对义军的同情和对梁王本人的仰慕,三言两语说下来,刘黑塔简直觉得这个苏公子是天下少有的好人,张宗禹虽然谨慎,但是也为结交了这么一个好朋友而高兴。
古平原知道苏紫轩肯定是另有目的,但是眼下还猜不透。送走了张、刘二人,他见苏紫轩往自己的帐篷走去,便抬脚跟了过去。
苏紫轩刚要弯身进帐,古平原喊住了她,“苏公子,我借您一步。”
苏紫轩微微一愕,想了一下点点头,随古平原走出营盘之外,四喜寸步不离跟在后面。
古平原沿着黄土沟壑的边沿默不作声地走着,直到走到一处巨大的裂谷边上,眼前无路可通,他缓缓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七八条沟壑的交汇处,正中间的地方,黄土拱起一条高高兀立的柱子,高有数丈,顶上生长着一株酸枣,酸枣本是小木,可是这一株酸枣却长得硕大无朋,上面的枝冠足有黄罗伞盖那么大,其下盘根错节,有些树根伸到了那土柱的外面,张牙舞爪看样子竟然直插地底。
这是难得一见的奇景,苏紫轩不觉怔怔地看住了。
“这土柱若不是被根茎缠住,早就轰然崩塌,那酸枣树也就活不了。”古平原转过身看了一眼苏紫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苏公子,你说呢?”
苏紫轩默然半晌,忽然扑哧一笑,“或许我就是想听那一声轰然倒塌的巨响呢?古掌柜,你一个小小生意人,管好自己的买卖就是了,何必学鲁女忧国呢!”
她心思千灵百巧,一听就明白古平原是对自己向捻军卖好起了疑心。土柱就是国,酸枣就是民,古平原以此作比,当然是看出了苏紫轩有结交捻子,对付官军的意图。
“话不是这么说,天下兴亡……”
“兴亡之时是乱世!”古平原才说了一半,就被苏紫轩打断了,“像你这样的人,越是乱世越能施展才干。”
“我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知道!”古平原伫立在山坡上,西风猎猎吹扬着他的衣襟,笑容中带着些苦涩。
“我知道,你是永远也不服输的那种人!”苏紫轩说着要过四喜手中的怀剑,把手一扬,那柄短剑落到古平原脚下。
“我看得出来,你心中有仇恨,有仇人!”苏紫轩一指那柄剑,“如果四野无人,仇人就在眼前,你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将他刺死吗?”
古平原愣了一下,低头看着那柄剑,眼前出现了张广发、王天贵他们的影子,他想象着这几个人都出现在眼前,自己拔剑在手……他慢慢摇了摇头。
苏紫轩凝视着他,唇边出现一丝笑意,“古掌柜,我说对了吧。其实仇人的死活你并不放在心上,你要争的是那口气,是要看到仇人在你面前认输!”
苏紫轩这句话如同在古平原心中轰地投下一颗巨石,他像被风吹得有些站不稳,晃了晃身体,愣愣地看着苏紫轩。
苏紫轩走上两步,仿佛怕这空旷的野地上有什么人在偷听,在风声呼啸的间隙里轻轻地说:“我和你一样,也有仇要报。”
古平原身子一震,惊讶地望着苏紫轩的眼睛,那眼里忽然闪出一团隐藏得极深的怒火,简直要把世间一切都烧毁殆尽。
“希望你不要成为我的仇人!”苏紫轩留下一句话,带着四喜转身就走。
“小姐,你不是想让他来帮咱们吗,怎么放过这个好机会?”四喜捡回怀剑,一路小跑跟上来。
苏紫轩无言地摇摇头,今夜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隐隐约约有些害怕古平原。因为这个人与自己很像,却又不完全一样,这“同”与“不同”仿佛转动着的太极阴阳,让自己不知不觉竟有些被他吸引。
“不能让他离我太近,我怕自己的心意会被他改变。”苏紫轩说的这句话因为野风呼啸,四喜并没有听清,但是下一句话她听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偿所愿,也一定不会立刻杀了那对狗男女,而是让他们跪在我阿玛的女儿面前,低头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