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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意人3:做局》五、从自己做的局中死里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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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捻子的交易进行得很顺利,刘黑塔半夜带队来拉粮食,虽然对古平原不理不睬,但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接连几次风平浪静,古平原绷紧的心弦也慢慢放松下来。唯一让他有些担忧的是杨四,这个跑堂的还真有生意头脑,利用到各村收买粮食的机会买来不少针头线脑、锅碗瓢盆一类的日用之物,他利用三更之后日出之前的时间在捻子营地外开了一个“鬼市”,生意好得出奇,古平原听人说,杨四随身带着的那个大口袋里,银子都快装得放不下了。

直到有一天,驮马队眼看要出发,杨四却迟迟不归,他不来就没人带路,古平原只好命队伍停下等他,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看见杨四鼻青脸肿从外面回来。古平原问他,杨四支支吾吾不说,只是从那天起就再也不去摆什么“鬼市”了,古平原还当他与捻子起了什么买卖上的纠纷,便也不再追问,无论如何人没出事儿就好。

这一天入夜时分,风起云涌将一团明月遮得片光不见,伸手不见五指。古平原见天气恶劣,而有好几支驼队去远处运粮草还没回来,便有些担心。他在帐篷里等着,越来越是心绪不宁,总觉得好像要出事儿,实在坐不住了,便走到营地外的小山丘上张望。

夜是黑透了,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玄色大幕笼罩着整个黄土坡,耳边只听到狂风呜呜大作,古平原将双手遮在眼睛上挡着风沙,眯眼拢起目光向四下瞧去。

驼队没看到,却看到眼前一片漆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而且为数不少,正在静悄悄地向着营地方向前行。

古平原向前走了两步,探着身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忽然他心里的那股子警觉像煮开的水一样翻腾起来,耳边好像在风中听到“嗖”地一声,他下意识地侧了一下头,一支利箭就差了三分,从他耳边穿过,直射入无边黑夜中。

古平原急忙一猫身,抬头再看过去可就更清楚了,对面都是人马,人穿着黑色夜行衣,马都是清一色衔环的大黑马,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不是有所察觉,哪怕是走到面对面。也不见得能发觉。

这一支箭暴露了对方的身份,古平原转身撒腿如飞,一边跑一边大喊,“马匪!大家小心,马匪来了!”

甘肃马匪最是凶残不过,一人一马,手中快刀,抢劫商队从不留活口。眼前这批匪徒大概有五六十人,要是真打起来,别看驮马队人多,也不是人家对手,要是硬拼,就算能击退这批匪徒,只怕也要死伤大半。

营地前有放哨的趟子手,一听来了马匪,都立时动作起来,将古平原放进去后便纵火,将营地前一条深沟里浇了油的木材引燃,火焰顿时飞腾丈高。捻子刚刚来运过粮食,驮马队中好些人还在清点盘算,此刻都急急聚拢在古平原身边。

“能支持多久?”马匪并不撤退,只是在火线外勒住缰绳静静等着。古平原借着火光看到这些人眼里都是无情的杀意,他也不禁暗暗心惊,转头问杜头领。

“也就一刻钟吧,引火之物有限,不过是借着两旁沟壑稍稍阻挡一下罢了。”这是澄江马帮对付马匪的惯技,此后就要将货物卸下,轻装上阵溜之大吉,总之遇上马匪能保命就是上上大吉,货物只当用来卖命。

“不能撤,更不能抛下货物。这是兵粮,一旦落到马匪手里,大军就会断粮,哪怕一天都是难辞其咎,僧王不会饶了咱们。”古平原想得很清楚,“咱们将驮马队收拢,外围是趟子手,且战且退,往僧王的大营边上靠,马匪一定不敢逼过去。”

“等靠过去,恐怕也死了一半了。”众人扭头看,是苏紫轩正在冷笑。

“那依你呢?”古平原问。

“把骆驼摆一圈,人货都藏在里面,马匪的马冲不开驼阵。”

孙领房道:“也不过能多拖延一些时候罢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谁说要长久了,马帮备得有鞭炮吧?”苏紫轩问杜头领。

“有是有,用来彼此联系之用,难道说你要把那几只分散在外的驼队叫回来,那可是送羊入虎口,使不得。”

“就照他说的办。”古平原听明白了,佩服地看了一眼苏紫轩。

“古掌柜,这……”杜头领还在犹豫。

“与其我们去找军队,不如让僧王派前锋营来救,懂了吗!”古平原一句话,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苏紫轩却趁大家忙乱之时,点手叫过四喜,让她去准备两匹快马。

“小姐,咱们要逃吗?”

“不,我要去谈一笔生意。”苏紫轩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外面的马匪。

苏紫轩的计策果然有用,火势减小后,马匪跃过火线,却发现被驼阵挡了去路,只得用箭射,趟子手也借着骆驼掩护,用弓箭还击,双方僵持了一段,还是马匪往来奔射占了便宜,而且驮马队毕竟不是来打仗的,带的弓箭也不多,渐渐难以为继。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从后面大呼陷阵,抡着一条九节链子鞭接连打翻了几个马匪,与三五人战在一处。

马匪久攻不下,正在怒不可遏,这个人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一时间身前身后都是雪亮的刀光,他虽然武艺精湛,可也立时险象环生,一不留神肩头被削了一刀,顿时血光迸现。

“刘黑塔!”古平原不明白,他方才明明是带着粮食走了吗,怎么一个人又跑回来了?

刘黑塔走出大概十里远,听到身后一串炮仗声来自古平原的营地,就知道出事儿了。他是个浑人,一时倒没想起驮马队出事下一批粮食就供应不上,只是想到了古平原,恨恨地唾了一口。

“呸,老子不管这混蛋的死活,继续走!”

可是再走几步,他不由自主就想起当初在太原府,自己按照古平原的指点,意气风发地做成了一笔大买卖,那时候真是把他奉若神明。再后来自己为了救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饿倒在李神医家外,至于走黑水沼,斗王府,没有这个人,自己和老爹早就家破人亡了。

“唉!”刘黑塔一拍大腿,“他不仁,老子不能不义!不然不也成了混蛋了。”

可是这批粮食关系甚重,多少捻子弟兄和家眷指着它活命,不容有失。刘黑塔想来想去,让粮车继续回营,自己拨马便跑,正赶上马匪围攻营地。

他虽然悍勇,但是却双拳难敌四手,眼看几次差点就送了命,古平原在驼阵中眼睁睁看着,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这样下去他非没命不可!”孙领房与刘黑塔是老相识了,也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谁跟我去把他接应进来,银子给双份!”古平原振臂一呼,虽然知道危险,但这一趟玩儿的就是命,自然不乏勇夫跟随,各拿刀枪就要往外冲。

正在此时,马匪忽然乱了,就见一匹枣红战马疾风般冲了进来,马上一员战将手持泼风刀,身后带着好几百人。这人身先士卒,身后的士兵也不惜命,就与马匪战在一处。

马匪一则人少,二来是求发财。见是官兵来救早就没了斗志,打了没几个回合,便纷纷仗着马快夺路而逃。那员战将勒住战马,并不追赶,刘黑塔当然也不会傻到去追,只有两匹马趁着茫茫夜色从营地边撵了出去。

古平原眼尖,一看那员战将正是邓铁翼,大喜过望刚要招呼,邓铁翼却冲着刘黑塔一指,“你是什么人?”他见这人武艺高强,又不是驮马队的打扮,看上去倒像个捻子。

“我是谁用得着你管?”刘黑塔瓮声瓮气地一瞪眼。

“你是捻子!”邓铁翼本已还刀入鞘,此时又抽了出来。

“不是、不是!”古平原连跑带喊,来到邓铁翼马前,拽住他的马缰绳,“大哥,他是附近村民,忠勇得很,特意来帮忙的。”

“是嘛?”邓铁翼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古平原借着火把光亮,连连冲刘黑塔使眼色。

“哼!”刘黑塔见已经解了围,也不愿多待,虽然肩上还流着血,却满不在乎地拨转马头,溜溜达达哼着小曲走了。

“大哥,怎么是你来了?”古平原见邓铁翼还盯着刘黑塔的背影,忙乱以他语。

“僧王派将,我主动讨的将令!要不……我回营去说说,打今天起,我带一支兵来护卫你的驮马队,免得那些马匪再来。”

古平原心里感激,但是捻子买粮一事不能被官军知道,虽然邓铁翼与自己交情好,可是还有那么多官军呢,难保不漏了风声。他连连摆手:“大哥你领兵在这儿一站,来送粮食的老百姓可就都吓跑了。再说那些马匪吃了一次亏,知道我们能喊来官兵,不敢再来第二次了。”

他见邓铁翼脸上挂了伤,还以为是被马匪伤到了,谁知一问竟是被铁哈齐打的。

“他娘的,僧王瞧不起汉将,动不动就说我们胆子小不配领兵打仗!”邓铁翼一碗酒喝下去,就骂开了,“那天我和几个老弟兄说起此事声音大了些,被铁哈齐听见,一掌就打在脸上。”

“此人凶暴超出常理,大哥还是不要惹他了。”古平原给邓铁翼满上一碗,他又是一饮而尽,把碗一摔。

“谁怕他,早晚有一天让那些蒙古人看看,咱们汉人可不是孬种!”

马匪落荒而逃,转过一片荆棘林这才清点人数,一查死了八个弟兄,正在丧气时,忽然马蹄声响,还以为官军追了来,正要再逃,就见只是两匹马,马上人都是手无寸铁。

苏紫轩见一众马匪抽刀逼上来,只笑了笑,把手里一张纸高高扬起,手一松,风吹着纸飘向马匪,马匪头子伸手一捞,见是一张银票,“一万两?”他惊怔地看着对面这个人。

“只是定银。”苏紫轩轻描淡写地说。

看着马匪呼哨而去,四喜抹了抹额上汗水,“小姐,你的胆子真大,这些人可杀人不眨眼哪,那刀看起来能把人砍成两半。”

“没什么人会和银子过不去,除了最聪明的人和最傻的人。”苏紫轩轻轻踢了踢马。

“走,再到另一处去。”

“还去哪儿啊?”四喜也是一夜未睡,困得直想打哈欠,却又不敢,忍得眼里直泛泪花。

“去杀人。”苏紫轩一句话,四喜顿时困意皆无。

捻军的首脑正在召开会议,梁王张宗禹、扶王陈德才、鲁王任柱等人围着一张大地图正在谋划方略。

“这地图不行,这还是康熙年间的图呢。上面山川走势都不一样了,昨天我帐前的兵去诱敌,结果跑到了绝地,都是这图惹的祸。”鲁王一拍桌子。

他说的这些,梁王和扶王何尝不知,二人对视一眼,眉中都有忧色。

“实在不行,只能化整为零,分散出去,然后再找个地方聚合一处。或者青海或者甘蒙边界。”扶王沉吟道。

“这一条我也想过了,可是分兵再聚,必定会有损失,就算能躲过各地乡绅的团练围剿,有些弟兄也就不愿再来了,能聚到一半?”梁王心里没底。

“僧妖头追得紧,我看也就只有这么一招了。”扶王说。

“报!营外有人求见梁王。”

“什么人?”梁王问。

“是个漂亮的公子哥,还带个书童。”

帐中几人诧异地互相看了看,来报的兵卒又拿出一个长长的纸卷,“这人说,是见面礼,请梁王笑纳。”

等把那纸卷展开一看,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这是一份咸丰初年西北军务总办派人绘制的地图,距今不过十余年,连稍大一点的垄坡都在上面清楚地标示着。鲁王贪婪地睁大眼睛,在图上寻找着,忽然用棒槌粗的手指用力敲着一处,“就是这里,早一日见到这图,我那二百娃子就不用死了!”

“别敲破喽,别敲破喽。”扶王赶紧把他的手架开。

梁王在这里年纪最轻,却也最是沉稳,他吩咐:“快请那个人进来。”

等人一进帐,鲁王和扶王都是眼前一亮,“哟,这娃儿长得真俊。”扶王不自觉喃喃出声。

“苏公子,原来是你。”张宗禹又惊又喜。

“梁王,这图还好用吗?”苏紫轩深入叛军营地,面对三个首脑却像是郊游踏春一般,落落大方地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地图。

“好用极了,你是从哪儿弄到的?”鲁王忙不迭地问。

“在西安城里买的。看管地图的小吏说,丢了一份图要丢官罢职,我就顺便把他的乌纱也买下来了。一个九品笔贴式,五千两银子,够他回家养老了。”

一张图五千两,旁人或许会觉得贵,可是在座三人都知道行军打仗地图是无价之宝,特别是吃了旧图的亏之后,更是觉得这是无价之宝。

“不能让苏公子破费,这图我买下来。”张宗禹说完就要让亲兵去拿银子。

“说了是见面礼而已,梁王这样见外,我今天来要说的话可不敢说了。”

梁王一怔,“苏公子,原来不是为这图而来?”

“朋友之间一张图算得了什么,我来是另有大礼相赠。”苏紫轩本来一直微笑,此时却端了端脸色。

“哦?”自从那一日在古平原面前说情,梁王对苏紫轩很有好感,听他这样说,忙让人端茶看坐。

“有句话当着这二位的面说,成吗?”苏紫轩看了看扶王和鲁王。

张宗禹笑了,“我来介绍。这位是扶王,是太平天国派来帮我们的,英王陈玉成是他的侄子。”

陈玉成是太平天国里最能打仗的将军,清兵闻之丧胆,原来此人是他的叔叔。苏紫轩不由得也多看了一眼。

“这位是鲁王,是捻军四大首领之一,入捻还在我之前,三年前一刀砍死刘饿狼的就是他。”

刘饿狼是清军安排在捻子里的奸细,已受了朝廷大将之封,鲁王杀了此人,断不会与清军有什么瓜葛,梁王这样说就是让苏紫轩放心。

果然苏紫轩眼眉舒展,“那我就放心了。”她慢慢站起身,一步来到帐里设的关公神仙前,屈膝跪倒双手合掌起了个誓,“天地人神共鉴之,我苏紫轩此来捻军大营,所言所行全为报清廷杀父之仇,倘若口不应心,有半点虚言,让我死在乱刃之下,不得全尸。”

身后三人彼此惊疑地看了一眼,发到这样的誓绝对假不了,何况没人逼她。既然是杀父之仇,那与清军也是不共戴天,这苏公子究竟要说什么?

只见苏紫轩来到桌旁,纤长的手指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慢慢画着,忽然停了下来,在陕甘蒙三省交界的一处山隘画了个圈,然后回过头问了一个问题,如同在三人耳边打了一声炸雷。

“你们想不想要僧格林沁的脑袋?”

“小姐,打从捻子那儿回来,咱们天天看这些清兵安营扎寨,你不烦吗?”四喜愁眉苦脸地坐在一块土墩上,望着远处山坡下的清兵大营。

“你看……”苏紫轩指了指,四喜伸长脖子瞅了一眼,撅了撅嘴。

“还不是那些马匪嘛,这些日子都看得腻了。”

马匪拿了苏紫轩的银子,仗着马快每天晚上到清兵那儿去骚扰,有时放上一两支响箭,有时拿一面大锣哐哐地敲着,口中不干不净骂着僧王的祖宗八辈儿。

僧格林沁的肺都要气炸了,命铁哈齐去抓马匪,但是这些马匪来去如风,对地形又熟悉,铁哈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个马匪毛儿都没捞着,整日被僧格林沁训斥得一脸晦气。

“夜里有马匪不让清兵睡好觉,白天有捻子派出小股快马牵着清军兜圈子,你看着吧,这个脾气暴躁的僧王爷就快要爆发了。火候一到,我便去找他。”苏紫轩说。

事实上,僧格林沁的愤怒早就不止一天了,他原本以为黄土高原无遮无挡,自己的马队长驱直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捻子歼灭,没想到事情是如此不顺,黄土漫天遮眼,捻子行踪诡异,打了几仗竟是互有输赢。为了不让捻子跑了,每天咬着牙急行军,但常常发现是被捻子带着兜圈子,如今连马匪都欺负上门了,真是把个僧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营里天天动军法,每天都砍人脑袋,打军棍,抽鞭子更是家常便饭,满营将士都觉得再这么追下去自己都要疯了。

“小姐,快下半夜了,小心风寒,回去吧。”四喜轻轻把一件披风披在苏紫轩肩上。

“我不累也不困。”

“我知道……”四喜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怎么哭了?”苏紫轩皱了皱眉头。

“去年这个时候,小姐带着我和三笑,在承德的园子里泛舟,我们还在用西洋来的琉璃瓶子捞鱼玩……我好想,好想回去啊。”

苏紫轩唇边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抚了抚四喜的头发,“傻丫头,等我达成心愿,还带你去捞鱼。”

“真的,什么时候呢?”四喜抬起头,眨着眼问。

“快了。”苏紫轩挺了挺腰,指着下面的连营,“僧格林沁和十万大军是朝廷倚重在西北的柱石,一旦全军覆灭,捻子就能把西北和直隶连成一线,不出半个月就能攻到北京城。到时候朝廷非把围金陵的大军撤回一半来防备捻子,这样长毛的围也就解了。陈玉成、李秀成不会坐失良机,等到再来一次北伐,捻子一定响应,非天下大乱不可。”

“天下大乱……”四喜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对,我倒要看看那对男女能不能坐稳江山!”苏紫轩眼里闪过一片狠色。

“回去吧。”苏紫轩说是不累,其实只是心情兴奋。她是女儿身,随这帮汉子行商千里,诸多辛苦都被报复的快意掩盖了下去,其实身子早就乏透了。

“呀……”身后的大营里忽然传出一声厉吼,声音撕心裂肺,像是什么人在受车裂之刑一般,连苏紫轩那么镇静的人听了都心里一颤。

这声音刚落下去,又从大营的不同地方传出两声相似的厉吼,紧接着就像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一样,大营中此起彼伏响起了一大片凄厉的叫声,听上去就像是这片营扎在黄泉入口,成千上万的恶鬼正在一起从地狱中冲出来。

“小姐……”四喜身子发软都要吓哭了,苏紫轩一开始也惊怔住了,她忽然想起一事,脸上渐渐露出喜色,喃喃说:“是炸营,真是天助我也。”

“我的玉箫呢?”

四喜从绒布袋里抽出随身带的玉箫颤抖着递过去,苏紫轩一把抓过,急匆匆往山坡下走去。

山下大营里,僧格林沁早就惊醒了,他开始还以为是捻军夜袭,抓过盔甲穿戴好,操起长刀在手,扳鞍上了战马。可是往营门外一看,皓月当空瞧得分明,一马平川空空荡荡,连个捻子的影子都没有,再看身边这些兵个个神色痴狂,如癫似疯,口中嗬嗬作声,乱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

“炸营!”僧格林沁忽然想起一个兵营中古老相传的事儿,如果将士处在极度紧张惶惶不可终日的情形中久了,就会失常,白天和好人一样,但是到了夜晚,如果有一个人从梦中喊叫起来,那么无数人都会跟从,他们会像疯了一样跑叫,最后甚至会拿刀枪互砍互刺,有时候整个军队就这么完了。

僧格林沁倒吸一口凉气,他再会带兵,再凶蛮无情,到了这个时候也是束手无策。

“王爷……”铁哈齐已经砍了几个人的脑袋,可是一点用都不顶,他急匆匆跑过来。

“等日出。”僧格林沁咬牙道,“据说只要太阳出来,就没事了。”

铁哈齐也听过炸营,往身边看了看,已经有人彼此扭打起来,拳来脚往,口撕牙咬,这要是打到天亮,得死多少人?十五万大军能活下来一半?他虽然心狠手辣,可也不敢想下去了。

就在彼此无计可施之时,一阵清亮的箫声冲破云霄,直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正在疯跑打斗的士兵都是一震,手脚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箫声悠扬婉转,连着几个回音高调,如云里鸢般越飞越高,声音入耳拨人心弦,本已失了心智的士兵眼神渐渐明白过来。

僧王听得出来,这是一曲《春江花月夜》,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他府中虽有千金聘来的乐手,但却不抵吹奏此曲之人的万一功力。他站在营盘中间的大帐之前,眼前就是直通营门的路,有一人正吹着箫走了进来。

月光如水洒落大地,苏紫轩白衣胜雪,神色从容自若地缓缓走进万人军营,手中玉箫吹出天籁般的乐曲,把夹道围观的万千士兵看得如痴如醉。她一曲既毕,已经走到僧格林沁面前,躬身深施了一礼,“草民苏紫轩,见过王爷。”

僧格林沁也是听得入了迷,再看见这如画上走下来的翩翩公子,一时竟不知是否是在梦中,往两边看看,将士都已恢复如常,只是个个都惊讶地看着苏紫轩这个不似红尘俗世中的人。

僧王虽然野蛮,但是方才的事儿心里有数,以王爷之尊,居然拱手一礼。

“先生真是神仙中人,莫不是下凡搭救王师。”

苏紫轩心中冷笑,口中却客气,说的居然是蒙古话,“不敢当,王爷太客气了。”

僧王又惊又喜,“先生是蒙古人?”

“家严是满人,家慈是草原上的博尔济吉特氏。”这句苏紫轩说的倒是真话,往下就都是编出来的,“我自幼随父经商,方才正从大营外过,见此危难,忍不住一逞小技,没想到居然建功,也是王爷的福庇。”

僧王更是高兴,此人言语得体,本事出众,更难得还是个蒙古人,当下将苏紫轩请到帐中,好茶好酒招待着。

“王爷,劳师远来可是为了剿捻?”几句客套话说过,苏紫轩知道今夜是大好良机,炸营一事定让僧王心神大震,此时施计真是事半功倍。

“正是,只是这捻匪狡猾,不易剿灭。”僧王平素刚愎自用,今夜也难得一见地叹了口气。

“说他们狡猾真是不假,倘若分兵成小股匪众,这黄土地如此广大,只怕要被他们逃了。”

一语提醒,僧格林沁禁不住又是一阵心烦,自己把西北搅了个天翻地覆,倘若还是不能收功,这面子上可就太下不去了。

见他沉思不语,苏紫轩微笑道:“王爷,你可曾听过汪师爷和年羹尧的故事。”

僧格林沁自幼知兵,清朝用兵典故他都知道,苏紫轩一提他便点头。

苏紫轩说道:“王爷此时困境与年羹尧仿佛,他也是青海用兵去剿罗卜臧丹增,劳师日久却始终不能与对方主力决战,后来有个汪师爷指点了迷津。”

“灯下黑!”僧王接下去,“那罗军叛逆就藏在塔尔寺不远,借佛寺取粮过冬。”他却不懂此人提这事儿做什么。

“正是。”苏紫轩一笑起身,来到帐中悬挂的地图旁,伸手一指,“事不同而理同,罗军要取粮,捻匪要取水!王爷,再追过去是一片戈壁,过了戈壁滩,捻子的水就耗得差不多了。”

“你是说……”僧王眼里放出光来,起身几步跨到地图前。

“这里!”苏紫轩往图上一指,“过了贺兰山脉的石嘴山,捻子必定要直扑黄河,王爷先分军一半绕路到那里设伏,其余人紧紧黏住捻子,等过了石嘴山,就是王爷毕功之际。”

看着僧格林沁不住点头,苏紫轩心中暗暗冷笑道,“毕功之际也就是毙命之时!”

苏紫轩神不知鬼不觉把清军和捻军的指挥权都握在了手里,十日之后一场戈壁追逐战结束,双方虽然打仗死人不多,可都是累得人困马乏。但最惨的还是驮马队,没想到僧王这一追居然追出了几千里远,茫茫戈壁哪里去找粮食,连杨四都傻了眼。古平原此时只好用笨法子,以营地为中心,十几支马队驼队划着大圈找粮草,连一斤一两都不放过,饶是这样,也只能供应清军一天一顿,捻军两天一顿,连驮马队在内,人人饿得脸色发青,走路都直打晃。双方到了这个时候真正是咬牙苦拼,就算打不死对方,拖也要把对方拖垮。

古平原再一次押解粮草来到清军大营,瞭望的士兵忍不住发出一阵阵欢呼,趁军士忙着卸粮食,古平原从怀里拿出两个烤白薯,悄悄递给邓铁翼,“大哥,这是给你留的。”

邓铁翼眼睛一亮,接过来狼吞虎咽,没两口一个就下了肚。古平原也两天水米没打牙了,饿得饥肠辘辘,闻到烤白薯喷香的香气,忍不住就咽了一口唾沫。

邓铁翼一瞥眼看见了,有些不好意思,递回一个,“兄弟,你也吃一个。”

古平原推了回去,“大哥要领兵打仗,饿肚子怎么行?”

“唉,原本还好,前天铁哈齐把所有粮食都带走了,只给五品以上的将官留了粮,要不是兄弟你如期赶来,今日大营内非饿死人不可。”

听到“粮食”二字,古平原立马警觉地问道:“铁哈齐为什么要把粮食都带走?”

“何止粮食。”邓铁翼小心翼翼往两旁看看,“他还带走了一半的兵。许是僧王有了什么剿捻的新招吧,说句实话,与其饿得前心贴后心,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上一仗呢。”

“唔、唔,”古平原思索着,临走时问了一句,“他带了多少粮走?”

“大营里的粮食你心里有数。”邓铁翼回道。

古平原在脑子里一算,铁哈齐的人马带了大概三天的粮,而他已经走了两天,“难道说今夜……”

等他回到营地,刘黑塔正带人来运粮食,这一次一反常态要多多益善,古平原隐约听见捻子里有人说了句,今夜可算能吃顿饱饭了,大馍馍管够!他心里更加犯嘀咕,等粮车要走时,他跟出去一里地,把刘黑塔叫住了。

“刘兄弟……”

刘黑塔黑着脸不言语。

“我问你,捻子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难不成要与僧王决战?”

“你怎么会……”刘黑塔半句话出口就知道不好,连忙把嘴紧紧闭上,可是已经晚了。

两边行动都不寻常,看样子必有一方是设了埋伏,古平原心系驮马队的安危,一定要问个准话出来,可是刘黑塔就是不说。

最后古平原急了,“好,你不说,我也不逼你,我今夜要到清军大营走一趟,或者今夜就留在那里。”

“不行!”刘黑塔把铜铃大眼一张。

古平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刘黑塔毕竟是个心中藏不住话的汉子,“今夜咱们要砍僧妖头的脑袋。”

“怎么砍?”

刘黑塔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古平原帐中也有一份地图,他这一个月下来已经看熟了,此时在脑中慢慢想着:过了戈壁就是石嘴山,那里地势最险,如果捻子在此地设伏,清军搞不好要全军覆没……可僧王怎么会上这个当呢?他灵光一闪,想起了苏紫轩最近常常出入中军帐!

“石嘴山!”古平原不自觉地就说出声来,刘黑塔吓了一跳,见他要走,连忙拦住。

“我要去一趟清军大营,那里有个人我不能不救。”古平原不想瞒他。

刘黑塔这时候可一点都不傻,“这件事绝不能走漏风声!”

“我只说与一人听!”古平原还是要走。

刘黑塔气呼呼地把九节链子鞭拽了出来,啪地一声打裂了身边一块大石,喝道:“不行!”

古平原放缓了语气,却更是意坚,“刘兄弟,你要打死我,随你。但我不能不讲义气!”说完迈步就走,刘黑塔傻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呆了半晌,把九节鞭往地上一摔,“这、这,唉……”

“此事绝无虚假,眼下已是子时,僧王还在命令行军,足以证明事非寻常。大哥,你找个借口慢些走,别让捻子给一勺烩了。”古平原到底还是宅心仁厚,虽然疑心苏紫轩,却没提他的名字。

邓铁翼也是老军务了,听古平原说完惊出了一身冷汗,想了想说,“我去请见僧王,把这紧急军情告知他。”

“大哥!”古平原没想到他会这样办,一把拽住,“这事儿还要慎重,不如你先随我走吧。”

“不。”邓铁翼摇了摇头,“兄弟,你来救我,做哥哥的感激不尽,但是你不是当兵的,你不懂,一军之中都是同袍,守望相助理所应当,我邓铁翼决不能做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小人。”

等邓铁翼来到僧王帐中,把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僧王一皱眉,看向一旁的苏紫轩,苏紫轩心中大惊,面上却还是不露声色,问了句:“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给大军供粮的古平原星夜前来告知。”

“哦。”苏紫轩心中暗恨,转过头对王爷说,“一个生意人瞎揣摩,妄图借此邀功,不足为凭。”

“王爷,等天亮后再进军也不迟,黑灯瞎火过这险地实在太冒险了。”邓铁翼跪在地上建议道。

苏紫轩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对僧王说,“要是不能紧紧黏上捻子,被他们四散逃开,可就前功尽弃了。”

“此言有理。”僧王最听不得前功尽弃这四个字,站起身来到邓铁翼面前,俯首看着他轻蔑地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兵贵神速?你们这些汉人一个个没有胆子,只知道观望!天黑怕什么,草原上的雄鹰能飞出云层看见太阳,草窝里的兔子就只能被闪电吓得瑟瑟发抖!”

他一脚把邓铁翼蹬翻在地,“上次让你督粮的事儿,看在粮食份上暂未与你计较,居然还是不知进退!滚下去!罚你到后营当个伙头军,看看蒙古骑兵怎样冲过石嘴山,把捻子一网打尽。”

邓铁翼回到后帐,从床下摸出一瓶藏了好久总舍不得喝的老酒,咕嘟嘟一口气灌下肚,古平原在旁连声追问,他却咬着牙一言不发。

僧王那些尖刻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邓铁翼的心上,自己也是出生入死的军人,如今为了一句忠言却受这样的折辱。还有,僧王念念不忘旧恨,就算眼前无事,到了班师那一天难免要算总账。想着他心里苦笑一声,“兄弟,你先回驮马队吧,我随后就到!”

“大哥……”古平原担心地看着他。

“放心吧。”邓铁翼把他推搡出帐门,“对了,别忘了我第一次请你喝酒时说的话。”

古平原骑着马,一路想着心事,就快回到驮马队时,他忽然用力一拽缰绳,拨转马头一路扬尘往大营里跑去。

他明白邓大哥的意思了,那次他刚刚救了自己,在同盛祥饮酒时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只有一句是重要的。

“兄弟,我这辈子有两样东西瞧得比眼珠子还重,一是老娘,二就是这把刀。”

如今旧话重提,分明是在托后事!

古平原打马如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邓大哥去送死!

僧格林沁的大军已经进发到了石嘴山口,借着千里镜他将目光透过重重夜幕向前望去,只看了一眼,僧王就不由得心中打了一个突。

这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两山中夹着一条扁扁的山谷,山上怪石嶙峋,犬牙交错,像一只老虎的双颚紧紧咬住那条山中通路。

“怪不得叫石嘴山!”僧王喃喃道,他突然有点后悔,方才把话说得太满了,早知是这样的地形,真应该等到天明再缓缓前进,但是他稍一犹豫,成吉思汗子孙那种与生俱来的骄傲阻止了他。

绝不能让这班汉人看笑话!一想到跃过石嘴山,在黄河隘口堵住捻子,杀他个血流成河,把几万捻子的尸体都抛到河里去顺流而下,僧王忍不住热血沸腾。

到那时不必等自己拜折,黄河两岸无数地方官都会上折子到京里,这份惊天骇地的大功劳足以盖过曾国藩、左宗棠等人。

想到这儿,僧王把眼睛眯了起来,贪婪地舔了一下嘴唇。他又看了一眼漆黑夜色中如猛兽等候噬人的石嘴山,刚要下令急行军,忽然身后的中军营一阵骚乱,他恼怒地向后看了一眼,却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就见几十匹快马从自己的大军中疾如闪电一般冲了出去,十万人才稍一愣神的工夫,这支马队已经冲到了石嘴山口。

“帅旗!”有人惊呼道。

僧格林沁往自己的中军看去,果然迎风飘展的一面硕大的“僧”字旗已然无影无踪,再看那马队为首一人手舞大旗,狂呼冲锋,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让素来勇猛的蒙古铁骑兵们看了也不由得大声喝彩。

僧王急举千里镜观看,又徐徐放下,“是他……”

古平原这时已经纵马来到大军侧翼,眼睁睁看着邓铁翼带人冲向石嘴山,他惊得目瞪口呆。

邓铁翼真是豁出去拼命了,古平原走后,他找到十几个湘军老弟兄,原想把这消息说出来,让大家避避。等把这份窝囊气一说,竟是人人愤慨,最后公推邓铁翼打头,要在两军阵前为汉军争一口气。

邓铁翼这一冲,把正准备趁僧王不备悄悄避走的苏紫轩都惊怔了,她再是智计无双也没有办法,只得紧张地注目眼前的战况。她知道此刻石嘴山上都是捻子,就等僧格林沁的中军走到山谷,捻子便会引燃药线,他们把从官府军火库里缴来的炸药一点不剩都埋在了山谷中。

邓铁翼口中如猛兽般大呼着,旋风一样冲进了山谷。梁王带着一队兵马正在半山腰观敌,见此情形也呆住了。

“帅字旗?莫不是僧妖头带人冲过来了”扶王说完,自己先就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是试探,让弟兄们稳住了,千万别……”梁王一语未落,就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霎时间山上烟雾四散,尘土飞扬,人人耳边都如炸了一声惊雷,只觉得耳朵已经聋了,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近处如此,其实远处看得才真是分明,十万大军听到遥遥一声雷鸣,然后就见石嘴山上一座凌空凸出的小山峰突然倒了,裂成几块城门般大小的石头,轰隆隆滚下山谷。

事后张宗禹才知道,是掌药捻的士兵看见清军的帅字旗,兴奋得不由自主将手中点燃了火绒的竹筒往前凑了凑,一点火星窜出正碰在药捻上,几百斤的炸药就这样被引发了。

“放箭!”事已至此,底下这些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跑了,万一要真是僧格林沁打头阵呢,梁王一声令下,箭矢如雨般射下。

僧格林沁看得清清楚楚,脸色也不由得发白了,他愠怒地看了一眼身边也还是面色苍白的苏紫轩,“苏先生,这是何故?为什么捻军会在这里设伏?”

苏紫轩愣了一下,眼珠轻轻一转,“事机不密,也许是有人故意走漏了消息。”

“泄密?”僧王猛然想起一事,眼神中放出阴鹜的光,“我知道了!”

捻军放了一阵箭雨,见前方清军阵形不乱,也无救兵赶到,知道僧格林沁一定没有中伏,梁王叹了口气,心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被生生错过了。他担心被官兵围山,黄河边上的铁哈齐也是心腹大患,于是梁、扶、鲁三王各领一队,分散逃入了贺兰山脉。

等邓铁翼那一队人被救回,就在僧王马前施救,那情形太惨了。有的人脑袋被砸扁了,流出白花花的脑浆子,有的人从腰以下,下半身都砸成了肉酱,还有的乱箭穿身而亡。二十几个人只活下来三个,其中邓铁翼伤得最重,虽然马替他挡了上面的乱石,但是身中两箭,一箭在肩头,另一箭直直地钉在肚腹,后背露出一个黑黑的铁箭头。

随军的郎中剪掉箭头拔出箭杆,外用上好的金创药,很快便止了血,但是邓铁翼口中不断吐着鲜血,郎中冲僧王摇了摇头。

僧王见邓铁翼的眼睛始终看向自己,目光已渐涣散,他心中也很是感慨,这姓邓的确实有胆子,而且救了自己一命,是员勇将,可惜就要死了。

他转身从马褡裢里拿出一件明黄色的马甲,俯身给邓铁翼盖在伤口上,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邓铁翼笑了,凄凉中带着些骄傲,大军之中都知道这件马甲的来历,那是先帝御赐僧王“巴图鲁”称号时的赏赐,巴图鲁在满洲话里就是“好汉”!

“大哥!”古平原扑进人群,见邓铁翼情况危急,执住郎中的手臂,“一定要救救他。”

“这次出征本就匆忙,外伤药倒是不缺,可这内伤呕血止不住,也没有能用的药啊。”没有药就只能等死!古平原急得团团乱转。苏紫轩夹在人群中,她身上带着一个药盒,里面外敷内用都是大内御制的灵丹妙药,其效无比。可她见古平原如此焦急,想到这一次功败垂成根本就是他来搅局,便一声不吭冷冷地望着他。

“唉。”郎中叹了口气,“趁人还有几分神智,笔录遗言,也可告慰家眷。”说着把自己开方子的笔墨拿出,要借给古平原。

谁知道古平原忽然抢过那墨,用鼻子嗅了嗅,丢到一旁,大声问:“谁有徽州胡开文的墨!”

这写遗言还要挑剔笔墨?谁也没听说过,还当是这人犯了痰气,聪明如苏紫轩也是一怔。古平原大声问了几声,才有个红鼻子的三等师爷讷讷接言:“我倒是有……”

“拿来!”古平原一步窜上去,揪住那师爷的衣襟。

师爷看他形如疯虎,吓了一大跳,深悔自己多口多舌,“有倒是有,不过……”古平原不等他把话说完,从他背上一把扯下行囊,把里面东西稀里哗啦倒了出来。

“哎,你、你……”师爷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眼看着古平原从中找出一个墨盒,打开一看正宗的胡开文“梅兰竹菊”的四君子墨,而且是老墨,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当下不由分说,把那四块墨用布裹好,抡起来往石头上就砸。

师爷心疼得一咧嘴,这上好的墨他自己舍不得用,是拿来闲时把玩的文房清供,此刻就都毁在古平原手里了。

古平原把墨砸得粉碎,要来清水调成一碗浓浓的墨汁,扶着邓铁翼的头灌了进去。

还真灵!不多时邓铁翼脸上泛出红色,口中也不再吐血,随军郎中都瞧傻了,拿着那盛墨汁的碗翻过来调过去地看。

“咳、咳,我说兄弟,你给我喝的什么呀,难喝死了。我要喝酒,死之前我要痛快地喝酒!”邓铁翼睁开眼见是古平原,喃喃道。

古平原笑了,眼中含着热泪,“大哥,你死不了。这是胡开文的墨,里面有十几种药材呢,止血最速。”古平原家住徽州,从小就听人说过这墨的好处。

大军上下此时都知道是邓铁翼和那十几个死伤的弟兄救了大伙的命,不然方才天崩地裂,乱箭齐飞,人人都有可能保不住性命,因此心悦诚服地感激邓铁翼,齐齐伸手把他抬到一辆运辎重的车上将息。

捻子散入贺兰山,朝廷却出乎意料传来嘉奖,原来军机处最担心捻子凭借马快,成为明末的流寇,袭扰地方甚至窜袭京师,如今被僧王逼入了山林,捻子的马就失了用场,大可以命陕甘提督带队清剿,僧王就可以班师了。

一番大张挞伐有此结果也算不易了,僧王自感仗打得不过瘾,面子上却过得去。再说捻子入了山,自己的马队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于是顺水推舟谢了恩,按照朝廷的指挥方略带着大军撤回了西安城。他说话倒也算数,在路上就命人传令,把还拘押在臬司大牢里的康素园、雷大娘、毛鸿翙等人放了出来,那一份苏紫轩伪造的捻子书信也就不了了之了。

亲王统兵得胜归来,满城文武都要郊迎。陕甘总督魏大人将王爷请到自己府中,大开筵席庆功,席间大大小小的官员各自过来敬酒,这样的场合谁不要凑趣?一轮酒敬下来,这场互有输赢的仗就成了僧格林沁神威赫赫,捻子闻风而逃,僧王本来一直绷着脸,此时也泛出一丝笑容。

“地方上也费了不少心了,军粮军饷筹得都还可以,本王自当奏报朝廷为诸位请功。”

军功最易获得封赏,只要僧王的笔轻轻一动,保案上有谁的名字,升官是指日可待。文武官员听了都乐不可支,加上酒饮得多了,渐渐就带出些丑态来。僧王看在眼里有三分不喜,忽然重重咳了一声。

“这一次出兵,有功有过,功要朝廷来赏,过嘛,此刻就要行军法来罚!”

他说话的声音极大,一下子把人们都震住了,酒是醒了十分,接着便是交头接耳,不知僧王要罚谁,说到行军法,难不成还要当场砍脑袋。

“古平原。”僧王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这一次你随军办粮,没有让我的兵饿肚子,你很有本事啊。”

古平原在这样的场合里没有座位,但僧王命人特意让他进了总督府,他起初还不明其意,这时才知不妙,但还是恭恭敬敬走出人群,来到地当中跪倒说道:“草民岂敢贪天之功,这都是因为朝廷爱民如子,王爷带兵有方,故此天地祥和,百事顺成。”

“是嘛,你说得可真好,照你这么说,捻匪也没有饿肚子,也是因为他们爱民如子带兵有方,故此天地护佑啰?”

僧王的话把在场官员都惊住了,齐齐注目跪在大厅中的古平原。古平原心里一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僧王怎么会知道捻子买粮的事儿呢。古平原想了想不能承认这助逆之罪,于是硬着头皮说了声,“王爷只怕是误听人言吧?”

“哼,就知道你不认!”僧王一拍手,铁哈齐走过来,手里老鹰抓小鸡似地拎着一个人,往古平原身前一甩。

杨四!就见他吓得直哆嗦,苦着脸道:“古掌柜,这事儿在黄土坡上就露馅了。”

“我说捻子铤而走险抢了几次探马,然后就没动静了,原来是你在暗中给他们供粮食。”僧格林沁之所以没阻止,正是要用驮马队来牵制住捻子的动向,让他们不能远离粮食供给,如此说来,其实各方都有一把小算盘。如今仗打完了,古平原的账也该算算了。

僧王眼里射出两道凶光牢牢盯住古平原,微微向前俯身,用一种嘲笑的口吻道:“你的生意经倒真是巧妙,可惜被本王拆穿了。助逆是重罪,律无免死一说,休怪本王心狠。至于你此番的功劳嘛……”僧王牵动嘴角笑了笑,笑容却甚是怕人,“我会让人给你烧纸的!”

“来人,推出去,就在这厅下草坪上斩了!”

“王爷,草民冤枉,草民有话要说……”古平原一面被推搡着往外走,一面回身大叫。

“有话到阴曹地府向阎罗说吧!”僧格林沁嘴角起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铁哈齐早看古平原不顺眼了,哈哈一笑大踏步过去,鬼头刀一举就要下手。这些官儿哪见过如此凶蛮杀人,吓得噤若寒蝉。只有廖学政怜惜古平原是个人才,又解了西安城的一难,壮了壮胆气站起身,“王爷,卑职有话要说。”

“哦!”毕竟是官居二品的学政,僧王也不能太过轻视,“廖大人有何话说?难不成是为这叛逆求情?”

“卑职岂敢。但是西安自建城以来,处斩过不知多少罪犯,都是在午时行刑,以免有伤天和。王爷得胜归来正是一帆风顺之时,还望顺应天道,延时行刑。”

僧格林沁考虑了一下,“好罢。让他多活一个时辰也不妨。”他却不是因为什么天道,而是知道这种待死的恐惧最是折磨人。廖学政轻吁了口气,坐回座中,心想,我这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一个时辰内若无奇迹发生,那古平原就认命吧。

僧王大马金刀端坐饮酒,总督、巡抚等都在一旁陪饮,这时候座中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儿几近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用眼偷偷看着庭中被绑的古平原,想到一个时辰之后院中就要行刑砍头血溅当场,有不少官儿哪里还吃喝得下,要不是僧王在座,铁哈齐拎刀站在厅下,他们就要悄悄溜走了。

这时在城门口,一对主仆正在上了马车准备离开,四喜问:“小姐,你不打算留下来把这出戏看完?”

苏紫轩默然地摇了摇头,她这次来西安,最想办的事情毁在古平原手里,眼下他要死了,苏紫轩心里没有一丝高兴的感觉。

“走吧,留下来……我怕我会忍不住去救他。”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半个时辰不到就是午时了。铁哈齐性子急躁,绕着古平原走来走去,不时仰头看太阳。他手持大刀在古平原头上比一比,又在他两耳边虚劈几下,刀挂风声呼呼作响,铁哈齐面如得意之色,“你这汉狗,敢戏耍王爷,待会儿你可别指望我一刀就砍下你的头。”古平原闭目不答,全当没有听见。铁哈齐凑近他的耳边,恶狠狠道,“我会用刀斩断你的颈骨,至少让你再活上一个对时。”

刚说到这儿,就听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人纵马居然踏上了总督衙门的台阶,把门上吓得慌忙走避。

马上人滚落在地,又踉跄着爬起来,穿过二门一眼就看见了被绑在草地上的古平原。

“兄弟,兄弟……”来的自然是邓铁翼,他在军中收了人望,这件事当然有人去告诉他,他不顾自己伤口未愈,抢了匹战马就赶了来,见古平原安然无恙,这才稍稍放下心,抱住古平原的肩头。

古平原故作洒脱地一笑:“大哥,你来了,有句话我总算有人可说。这辈子我也有几个放心不下的人,老母在堂,弟妹尚幼……”

“兄弟,你别说了。”邓铁翼心如刀绞,撇下古平原,跪爬几步来到席前。

“王爷。”他双手高举托着那件御赐马甲,“我情愿缴回这件赏赐,我知道王爷保了我四品都司之职,也请王爷撤回来,我愿用项上人头担保,古平原绝不是捻子叛逆!”

“朝廷赏赐怎么可以用来保一个逆匪。”僧王怒道,“来人,把他拉开。”

“王爷,要不是古平原报讯,咱们都得死在石嘴山。”邓铁翼拼尽全身力气叫道,两旁官员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着。

“这正说明他与捻匪有勾结!”僧格林沁脸上有些挂不住,重重一拍桌子。

邓铁翼还要再求情,忽然从远处半空中传来清晰可闻的钟鼓齐鸣之声,不用问,这是来自总督衙门不远处建于明洪武年间的钟鼓楼。向来击钟报晨,击鼓报暮,故有“暮鼓晨钟”一说,眼下天近午时,何来钟鼓之声?在座的大小官儿都大眼瞪小眼,彼此茫然不解。

魏大人赶紧差人去问,差人回报:“大人,眼下西安市面炸开锅了,商人都关门闭户说是要罢市。”

“无缘无故为何罢市?”

“听、听说要杀古平原,有个山西姓乔的领头,商人们都闹起来了。”差人胆怯地看了一眼须眉皆张的僧格林沁亲王。

魏大人倒吸一口凉气,向左右同僚使了个眼色,大家同时起身,躬身向僧王道:“王爷,这古平原虽有逆迹,但也不乏微劳,王爷宽宏大量,就恕了他这一次吧。”

“怎么你们怕商人闹事吗?哼,别忘了,我在城里还有十万兵。”僧王把眼一瞪。

魏大人一听更是心惊胆战,僧王是国之干城,眼下四处用兵,朝廷正要倚重,要是蒙古兵剿了城中良民,激起民变,那军机处非拿自己顶包不可。

“王爷,您别忘了,捻子刚刚被您赶走,要是知道城里乱了,万一趁机卷土重来,您的一番心血不就付之东流了嘛。”魏大人灵机一动,想了一番好说辞。

“嗯!”僧王倒是有些动心,但是他以亲王之尊一向强横惯了,想到放了古平原必被人讥笑说是被商民所挟,他把心一横,大喝道:“铁哈齐,不必等午时,立时斩了他!”

“喳!”铁哈齐响亮地答应一声,双手举刀过顶,此时他也忘了方才的话了,一心想要把古平原的脑袋斩下来,最好是飞出十几丈远落到门外,好让那些汉狗们看看清楚。

古平原一闭眼,知道这一次僧王发话立斩,天下除了皇上只怕没人能救自己。然而铁哈齐的刀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反倒是瞪大了眼珠子看着门外。

古平原闭目待死,却等不到刀落,一睁眼看到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景象。

就见在总督衙门外,一群围在门外的商人不约而同地闪开通路,痴怔怔看着一个女子缓步走了进来,就见她身着一件红色绸缎长袍。外穿九凤提花的大襟短坎肩。头饰华贵而庄重。以金银饰为主并镶有各种宝石,头戴白色的貂皮冠,流苏溢彩,端庄秀丽。

这身打扮别说门上不敢拦,就连铁哈齐都瞧得目瞪口呆。他出身蒙古家奴,深知这样的服饰连一般小部落的格格都不配穿戴,只有王女才有这样的服色,难不成来的是哪位蒙古王爷的格格?

这位美丽的格格不慌不忙,闲庭信步般径直地走到铁哈齐面前,望了一眼他依旧高举的鬼头刀,在古平原身前站定。

“要杀古平原,就请连我一块儿杀了吧。”

这话一出口,在座众人才真的傻了眼,就连一省总督魏大人都直眉瞪眼地看着厅下发生的事情,仿佛失去了应变的能力。古平原声音中带了一丝哽咽,“常姑娘,何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你快走吧。”

常玉儿咬了咬唇,眼圈早也红了,她没说话,心里却想,“古大哥,不管你对我如何,我这一生也不会再喜欢第二个人了。这套衣服我是当嫁衣穿着的,能和你共赴黄泉,我一点都不难过。”

僧王早已离座,下阶紧走了几步来到近前,皱着眉上下打量这个女人,用蒙古话问道:“你是哪家的格格,怎会来到此地为这个人求情?”

“回王爷的话。”那女子盈盈下拜,回的却是汉话,“民女常玉儿,是山西商人的女儿,并非是蒙古尊贵的格格。”

“嗯?”僧王阴着脸看了她一眼,“那你身上所穿着的为何又是王府格格的服饰?”

“这是柯尔克王爷的赏赐,民女固辞勿许,只得接纳。”

柯尔克王爷是僧格林沁的堂兄,这一说,僧王更糊涂了,“柯尔克王为何要赏赐你?”

“其实也不是赏赐民女,而是赞赏这古平原揭破奸人诡计,保全了草原无数生灵,所以才爱屋及乌,重赏了民女。”常玉儿说着向古平原深深看了一眼、“你说下去。”僧王知道其中必有内情,光是这套衣服就不是寻常赏赐,等听到古平原闯出黑水沼为蒙古送药,又在斡难河上勇斗奸徒,终于保全了千金方上的药材,使得蒙古人畜平安,没有受到瘟疫的荼毒,僧王也不能不动容了。

这件事他早就有所耳闻,如果不是瘟疫被及时扑灭,他带出来的这些子弟兵,个个都有亲人在草原上,一旦三军恸哭俱缟素,必定军心大乱,别说打捻子,就是自保也成问题。如此看来,这古平原还真是立了一件大功。

他又用激赏的目光看了一眼常玉儿,有个“花木兰”勇闯军营,冒着箭雨求见王爷,这段故事早就像长了脚一样传遍了草原,想不到竟是这么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如今又要来与爱人一同赴死了。僧王平生最喜欢勇士,常玉儿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对他胃口。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平原能被这样的女子喜爱,他一定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僧王犹豫了,他有心放了古平原,可是方才话说得太满了,这个台阶可不好下。

古平原本就机智,一看僧王的脸色就明白了八九分,大声道:“王爷,当初捻子说要买粮,如果草民不卖给他们,他们狗急跳墙一定四处袭扰粮道,那大军的粮食也供应不上,草民只得从权办理。我供给大军每日三餐,供给捻子却只有一顿饭的粮食,这都是有账可查的,求王爷明鉴。”

“请王爷法外施恩!”魏大人混老了官场的,知道此事一定要捺下来,否则后患无穷,借这个机会这时也带着满城文武为古平原求情。

“好吧!”僧格林沁毕竟不是草木,把大手一挥,“算你功过相抵,不予追究了!”

这真是铁帽子王位高权重,一句话把“通敌谋逆”的罪名就给撤销了,古平原没事了。邓铁翼扑过来解开古平原身上的绳索,古平原想站起身,谁知跪得久了,双腿针扎样疼,常玉儿这时候眼含热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男女嫌隙,在一旁搀住古平原,邓铁翼在另一边把住他的手臂。

三个人缓缓走出总督衙门,这时午时刚到,一大片阳光从天顶直射下来,古平原真是恍如隔世。他看到站在满街商民最前面的是乔致庸、雷大娘、毛鸿翙还有带着一大帮掌柜在身后的康素园,他们都在眼睁睁看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关切。

古平原心中“轰”地一阵酸热,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他颤抖着手拱了一拱,眼前众人就像过年一样,大声拍掌喝起彩来,欢笑声一下子传遍了整条大街。李钦和如意也夹在人群中,一个看向俊雅不凡的古平原,一个看向风姿绰约的常玉儿,眼神里都露出嫉恨交加的神色。

“大哥,这是你的那一份,收好喽。”古平原从桌上推过去一张银票,他陪着邓铁翼在西安养伤已经月余,邓铁翼真是身子健壮,受那么重的伤不过养了一个多月,如今却可以到同盛祥来喝西凤酒。

他把银票接过来看了一眼,“两万两,这太多了吧。”他犹犹豫豫地说,想到拿着两万两银子回乡的风光,心中一阵“怦怦”直跳。

“笑话。这是大哥你拿命换来的。而且我要报答大哥的还不止这两万两。我用银子买通了僧王帐下的师爷,给大哥谋了一个好差事。”

邓铁翼不解地看着他。

“去山西帮兄弟我讨债。”古平原笑着把一大叠纸放在桌上,邓铁翼喝着小酒拿过来看,张张都是大笔银子的欠条,写明是交由山西藩库代垫,下面盖着僧王的帅印。

“买粮的银子是向那苏紫轩借的,利息四厘,将来回到山西本息一并偿还之后,我还赚了……”古平原见邓铁翼竖着耳朵听着,故意逗他,夹了一筷子羊肚,慢慢嚼着。

“这、这到底是多少?”

“二十二万两。”

“这么多!”邓铁翼瞪大眼睛。

这还不是古平原最得意的事情。康家的危难被古平原一力化解,虽然也是损失惨重,但毕竟铺子是保了下来。康素园感激万分,从廖学政那里重金买回了董其昌的画送还给古平原,古平原趁机把自己为康家经营生意所写的方略拿出来,康素园一见简直惊为天人。

“古老弟,你肯不肯到我康家来当掌柜,我将财神股分给你两成。”康素园真下了血本了,康家的二成财神股到手,那真的是财神显灵,古平原要是用心替他经营,把这一大爿买卖盘活,自己别说一辈子,就是三生三世也享用不尽。但是古平原没有接受,反倒是把那本小册子拱手奉上,讲明毫无需索。

康素园真是想都没想过天下还有这样的生意人,能用性命来急人所急,事后又不求回报,康家欠了人家这么大的人情,不报答怎么行?于是他与古平原约定,今后凡是康家的买卖,只要走山西一线,都与泰裕丰做个往来。这件事在康家惠而不费,但对票号的好处可大了,是不花本钱却能常年流水的进项。

古平原听得明白,知道康家此举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信重,也就接受了康素园的一番好意。

“付给大哥的这一笔,是捻子的现银,我说拿就能拿出来。可是僧王欠我的大笔银钱,要到山西藩库去讨,我一个生意人见了人家要磕头喊大人,这笔账如何讨法?”古平原说。

“我不过是个六品武官,藩司是三品文官,我也不能强去要债。”

“可是大哥你是僧王帐下的武官,别说藩司,就是总督也不敢得罪僧王。”古平原顿了顿又说,“大哥,你的巴图鲁马褂是不是随身带着呢?”

邓铁翼真是随身带着这样东西,折一折不过方寸大小,展开来黄灿灿放在桌上。

古平原俯身向前,左手按着那叠银票,右手按着御赐的黄马褂,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凝重。

“大哥,实不相瞒,我这次来陕西其实不是为了做生意。”

“那你是来做什么?”邓铁翼觉得这位老弟今天说的话都透着玄机,自己不甚明白。

“我就是来找这两样东西。”古平原两眼定定地看着欠条和黄马褂,“如今不负我一番苦心,总算是找到了。”

他在想昨日严仙儿的一句话。他昨天特意去严仙儿的测字摊,送上五十两银子作为酬谢。严仙儿一笑收下,要送他一个字,古平原想了想,自己前番写了一个“移”,真是奇验无比,此番化险为夷,干脆再写个“夷”字。

“还是求财?”

“不,我近日可能要与人有一番争斗,想问问休咎。”

严仙儿眉头一皱,“恕我直言,只怕事情不妙!”

“为何?”

“这‘夷’字是‘一弓两箭,直射一人’,须防暗箭伤人!”

暗箭伤人?那就是要防小人,古平原在心里加了小心,但是眼前这个邓大哥如果信不过,天下也就没有能信得过的人了。自己这一趟回山西,邓大哥要帮着搭台唱戏,是缺不了的主角。想到这儿古平原不再犹豫,听到雅座外面伙计正在招呼别家客人,他把裤腿一拉,露出脚腕上一个火烙的印记。

“大哥,你来看!”

邓铁翼认得,“兄弟,你是流犯?”

“是私逃入关的流犯!”古平原纠正他,看到邓铁翼怔怔地望着自己,他苦笑一声,“我讲个故事给大哥下酒。”

楼下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没有人注意到这同盛祥饭庄里正有人在讲述一个往昔的故事。古平原从自己赴京赶考一直讲到落入王天贵的陷阱,再说到不久前金虎之死,“往后我就来了西安,其余的事情大哥也知道了。”

邓铁翼听得七窍生烟,左右看了看,托起一个酒坛子从二楼丢了下去,砸在当街哗啦粉碎把过往行人都吓了一大跳。

“老子去宰了这个王天贵,给兄弟你出气。”

“大哥少安勿躁,听我说下去。”古平原倒是心平气和,“他家财万贯,身上还捐着七品官衔,杀他就是戮官,这万万不可。再说国有国法,如果不能让这样的恶人明正典刑,那么接下来还会有孙天贵,李天贵……岂能警示世人。”

“那……”邓铁翼疑惑地看着古平原。

“局,我已经布好了!”

有了这些欠条,邓铁翼穿上黄马褂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去藩司衙门讨债,藩司衙门的银子也有不少存在泰裕丰,那么顺理成章就可以调阅票号的账册。当初王天贵经手油芦沟村的赈灾款项不是一笔小数目,在账上一定能查出痕迹。

“我再加上一个经验老到与王天贵有杀父之仇的大朝奉,一起帮着大哥查这笔账,只要查出来他有侵吞公款、假公肥私、害人性命之事,大哥你立时就可以知会臬司衙门办案。你是僧王军中战将,又穿着御赐黄马褂,不愁扳不倒王天贵!”

邓铁翼是个军人,要杀人就直来直去,哪里想得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的套路,此时已是听呆了。“兄弟,你可真行,敢情你早就想好了这一大套是不是?”

古平原笑而不语,欠条是他必得之物,邓铁翼也是他要找之人,只是那件黄马褂真是意外之喜,原本还担心邓铁翼官卑职小,如今连巡抚见了他都要起身相迎,山西一省的官场直可畅通无阻了。

“有件事是大麻烦,你要出头查账,就是与那王天贵撕破脸了,你是私逃的流犯,这是赖不掉的。要是他狗急跳墙告上你一状,那你岂不是自投罗网。”邓铁翼忽然想起一事,急急说道。

“我也想到了。但是没有好办法,寄希望于攻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一晚上的时间就查出他的罪证,让他没有反手的余地。”

“不妥不妥,他到了大堂上一样可以对付你。为了这兔崽子搭上你一条命,划不来。”邓铁翼摇了摇头,“除非……”

“大哥你有什么好主意?”古平原持壶添酒,看着他问道。

“僧王为什么不杀你,不就在‘功过相抵’这一句话上吗?如果你要是再立下什么军功的话,就算王天贵举发,我当场就能把你保下来。”

“军功?”古平原心中不禁一动道,“大哥,你看看这东西。”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份地图。

“这好像是什么山营堡垒的布防图。”邓铁翼老军伍了,一看就认了出来。

“是山西恶虎沟土匪山寨的布防图。”这图是当初那个自杀身亡的女人交给古平原的,原说让他转交山西总兵,但是古平原一直没有机会,便带在身上。“有了这张图,能不能攻破土匪山寨?”

“太能了!”邓铁翼问明情况一拍大腿,“我带五百人去,半宿工夫就把这恶虎沟平了,到时候功劳簿上你是头一份。”

谈到这里,事情总算谈得明白了。古平原舒了一口气,向天上望望,蓝天白云间,金虎、丁二朝奉、小七子的表姐仿佛都在向他微笑。“请保佑我一举功成,把王天贵扳倒,到时候我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几日之后,一个身影敲开了太谷县祝家的大门,开门的老仆还没等问话,这个人不由分说一步跨进去,回手紧紧地关上了大门……

又过了几日,邓铁翼带着几百军卒来到太谷县境。这一次他可得意得很,一路上经过的地方官都知道这人救过僧王一命,僧王连御赐黄马褂都赏了他,高升是指日可待,伺候好了结个人缘,就算不能结交也千万不能得罪,所以地方官亲自接境送境,安排驿站好吃好喝,这一趟十余天走下来,邓铁翼的肚子又大了一圈。

眼下到了正地方了,他抬眼四下里看着,发现古平原正在城外小树林边扬手招呼,古平原既然出现了,那就说明二人事先商议的计划一切顺利。古平原已经秘密找到了祝晟大朝奉,由他先在县城里搜集王天贵的罪证,等到邓铁翼攻下山寨,为古平原取得了战功,再兵合一处去太原藩库。

古平原暂时不能出面,他手无缚鸡之力,也不适合去打仗,就暂且留宿在无边寺,等邓铁翼的消息。邓铁翼带队从太谷城边沿着小南河走出十几里,过了一个浅滩,刚要扎营,忽然来了一个仆人打扮的人,迎着军队走上前来,手中拿着一份打了火漆的密信,说是要直呈邓大人。

邓铁翼诧异地接过信,展开一读便吃了一惊,竟然是山西总镇柯总兵邀自己一晤,讲明事机宜密,最好是邓铁翼一个人来。

邓铁翼思索良久,虽然信上面有总兵官的印鉴,但是凡事总是小心为上,于是点了十名亲兵跟随,命余下人等就地扎营,自己跟着那人来到五里之外的一处山岗。

邓铁翼并不知道,这里就是当初金虎毙命之地,越过这片山岗,山势突高,拔起一座山峰,巨石覆之,深黝不可测,遥遥见到半山腰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

“就在那上面了,你们自己上去吧。”带路之人样子很老实,看上去甚至有些畏头畏脑。

邓铁翼掏出一块银角子递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乔松年。”

邓铁翼总觉得事出突然,又是在这么个荒凉之地,所以心中加意防备着,但没想到的是,上得山来一到了山神庙前,柯总兵便笑呵呵迎了过来。邓铁翼上次路经山西见过他一面,见真是总兵大人有请,一颗心才放下十之八九。

这萧萧鸟乱飞,殿荒藤作壁的荒庙前居然摆得有筵,而且还很丰盛,有酒有肉冒着蒸蒸热气。柯总兵请邓铁翼落座,喝酒聊天谈着西北的战事,就是迟迟不引入正题,最后是邓铁翼忍不住了,问道:“总兵大人,您邀标下在这个地方会面必有缘故吧?”

柯总兵沉吟一下,放下酒杯,“我知道你要去攻打恶虎沟,不愿让你徒劳往返,所以把你请到这儿来了。”

邓铁翼大吃一惊,身子一仰连酒杯都打翻了,直直地盯着柯总兵。

“呵呵,不必如此嘛,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你是在我山西境内行军,要做什么岂能瞒过我这一省的总兵。”

邓铁翼稍稍镇定一下,“大人言重了,这恶虎沟的盗贼狡猾无比,标下是担心走漏了风声被他们逃了去。”

“不会,不会。”柯总兵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冲山下指了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邓铁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山下一探头,此时天色已暗,就见十几支火把排成一线,正在往山上走来。

“大人,这是……”

“就是你说的恶虎沟的盗贼,本县富户王天贵一心为国,前几日帮助官府招降了他们,眼下是来此受降的。”

“大人这么说,王某实在愧不敢当,为朝廷效力是理所应当之事嘛。”说着从山神庙里走出一个干瘦老头,一出来就把豺狼般的双眼牢牢钉在邓铁翼身上,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歪戴帽子抱着双臂的汉子。

“王天贵……”邓铁翼只觉得心头一阵发凉,就知道今日之事绝非偶然,敢情自己和古平原的计划都被人家知道了。

“怪不得说宴无好宴!”邓铁翼也不顾二品红顶子的总兵在座了,一声冷笑。

“邓千总,你的脾气未免太急了。”柯总兵看了一眼王天贵,“这位王掌柜可是一心想要结纳你,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堵墙,你不要会错了意。”

王天贵也不多说,从身上拿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轻轻放在邓铁翼的杯下。

“邓大人,都知道剿土匪寨子有好处,别的不说,破寨之时那金银财宝就是予取予求。如今恶虎沟群匪被招降,柯总兵说功劳自然要算上大人一份,那么好处就由我王某来报效,这笔钱就请大人拿去分给弟兄们喝酒吧。”

“放屁!”邓铁翼再也忍不住了,把酒杯一扬冲着王天贵就砸过去,“你一个小小生意人,敢当场贿赂领兵军官,你不要脑袋了?”

他这一酒杯势大力沉,这要砸上非把王天贵头上开个窟窿不可,可是老歪动了,他从后面伸手过来,一把就把酒杯抓住,用力一握,白瓷杯子竟然化成了瓷粉。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邓千总你太鲁莽了!”柯总兵连声解劝。

这时恶虎沟那十几个匪徒已经上了山,邓铁翼虽然愤怒,但还是很识大体,不愿让这群匪徒看见朝廷命官之间起了争执,于是阴沉着脸站在一旁。

柯总兵摆出官威,伸手冲为首那人一指,“你就是吕征。”

来的正是“紫面虎”吕征,他本不愿就这样降了官军,但是他的表弟那个又黑又胖的三当家极力撺掇,说是过了这村没那店,他被说得心烦意乱,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大人,小民正是吕征。”

“花名册拿来了吗?”

“就在这里。”吕征把花名册交给了三当家,递上前去。

“好,如此可见诚心。明日你把匪众都带下山来,按照这花名册一一清点,如果属实,本官定当上报朝廷,为你请封,一个五品游击是少不了你的。”

吕征心里一松,这花名册是新造的,因为有些人不愿意投降,已经连夜逃下山去,不得已另造一册,没想到这样轻易就过关了。他向上磕头道:“多谢大人成全。”

“罢了。”柯总兵端着总兵的架子,说了几句场面话,又道:“招降就如同古时歃盟,无酒显得心意不诚。来,我们人人干了此杯,往日是匪今后是官,从今往后要为朝廷忠心效力。”

这里他官儿最大,他先举杯,自然人人都要跟从,连邓铁翼带来的那些兵都各自饮了一杯酒。

邓铁翼心情烦闷,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明摆着人家早有防备,再接下去不知该如何去做。他心绪不宁,别人只喝一杯,他又自斟自饮再喝两杯,柯总兵笑眯眯在旁看着他。

邓铁翼想赶紧下山去找古平原,站起身刚要告辞,忽然觉得一阵眩晕,“这酒好大的劲儿……”他扶住额头,只觉得手脚酸软无力,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

“酒倒没什么,蒙汗药却是安南产的,见效最快。”王天贵悠然说了一句。

“什么!”吕征也觉得身上不对,勉力一抬头看向柯总兵,就在这时,说时迟那时快,身后的三当家一咬牙,猛地拔刀在手,那刀闪着一道寒光劈了下来。

要在平日,这一刀吕征都未见许能躲开,因为出刀的人是他万万没有防备的一个人,何况如今蒙汗药发作,更是避之不及。

只听“噗”一声,吕征人头飞出去一丈远,颈子里的血喷洒出来溅到宴席之上。三当家看都没有再多看一眼,转头过去左一刀右一刀开始砍杀山寨的弟兄,这些人也有武艺在身,可是想逃腿脚发软,想拼手臂无力,只能惨叫连连任人宰割。

“你……”邓铁翼就知道不妙,怒目指着柯总兵。忽然觉得头颈一紧,强自挣扎向后看去,勒住自己脖子的正是那个歪戴帽子的人。

“不识时务也来当官儿。”柯总兵摇了摇头,王天贵念了一句,“往日是官,今日是鬼。”冲着老歪一使眼色。老歪用力一扭,邓铁翼空有一身本事却无从施展,脖子登时被折断,人软瘫在地,嘴里吐着血沫,腿蹬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邓铁翼真是死不瞑目!

“这些兵一个也不能留!”柯总兵看了一眼邓铁翼带来的人,王天贵冲着老歪扬了扬下巴。

“土匪戮官,手段凶残,要不是三当家及时反正,只怕我和王翁也要遭了毒手。”柯总兵站起身,冲着已经还刀入鞘的三当家说,“不过你毕竟匪气未消,先在王大掌柜那里住上一阵,过些日子我给你补个军功,你再来上任,免得营里兄弟不服。”

“全靠大人栽培!”三当家感激涕零地说。

“这次的事儿全靠你消息准确,这笔账查起来不得了,连巡抚大人都躲不开干系。”

王天贵当然明白,他倒是希望连军机大臣都脱不开干系那才好,无论什么时候,头顶上这把伞都是不嫌大的。

“我这个护院会把事情处理干净,绝不会留什么痕迹。”

“官兵和匪徒互有死伤,这是常有的事儿,蒙汗药又验不出来,天王老子来查也不怕!”柯总兵一哂,“倒是你的那些账还要处理得干净些。”

“大人放心,一定干净!”

王天贵回到太谷大宅,刚要进屋歇息,一眼看见拿了个针线篓正往下房去的乔大嫂。这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他盯着这女人看了半晌,原本打算明天办的事儿,今夜看了这么多的杀戮,忽然兴奋起来。

“乔家的,你过来。”

乔大嫂有点畏缩地走了过来,这位王大老爷当初说的挺好,又是古平原作保,自己和丈夫也就放心地来到王宅做工。没想到时日一长,这王大老爷渐渐动手动脚起来,有一次还要拉着她去屋里,她怕吓到了丈夫,又念着这里给的工钱高,能给一家人特别是两个孩子多买些吃食,所以隐忍不言,只是听见王天贵的脚步声就赶快躲了开去。

“城外北盘山山神庙有一桩大新闻,十几个匪徒杀了官军,你可听说了?”

乔大嫂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引了匪徒上山的,是你丈夫乔松年吧!”乔松年按照王天贵的吩咐,引官军上山之后便在路口等着,给恶虎沟的土匪指了方向。他懵懵懂懂还以为这是个容易干的差事,却不知道已经落入了王天贵的圈套。

乔大嫂听了果然大惊失色,“这不可能啊。他是个树叶掉下怕砸头的人,怎么会呢?”

“不信去问问你丈夫吧,然后到房里来找我。”王天贵一挑帘进了屋。

过不多时,乔大嫂惶急地进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说、他说是老爷……”

“住口!”王天贵早就等着她呢,“让他把土匪接到山上是受降,可是最后反变成了杀官,谁知道是不是他和土匪有什么勾结,这要到官府去用大刑才能问清楚!”

“不、不……”乔大嫂双目流泪,急得只顾摇头。丈夫素有疯疾,虽然已经好了许多,但是怎么能到大堂去做供,不要说动刑,就是拍一下惊堂木也能把他吓得犯了病,到时候说他咆哮公堂,非当场打死不可。

“不要怕。”王天贵见吓住了她,伸手轻轻把她拉起来,“这事儿只有我知道,我不说就没人知道,懂了吧。”说着把手往乔大嫂的衣襟里探去。

“不!”乔大嫂像被毒蛇蛰了一样,急退了一步。

“哼,那就和你丈夫团聚去吧,不过也就只有今天这一晚了。”王天贵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乔大嫂傻呆呆地站着,想着自己的丈夫,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淌下来,过了许久,她慢慢抬起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聪明!”王天贵狞笑一声,吹灭了桌上的蜡烛,一回身把乔大嫂推到了床上……

发生在山神庙前的一幕惨剧,古平原直到第二天清晨才从来进香的香客口中得知,一听到“恶虎沟、官军”这几个字,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在寺里借了一匹好马,扬鞭直奔北盘山。

等他一路狂奔来到山神庙,这里已经聚了不少老百姓,三班衙役到齐,仵作正在验尸。陈知县当然也在场,已是焦躁得满头大汗。这种案子出在境内,严谴是免不了的,等知道死的这位千总还是僧王的爱将,陈知县更是五内俱沸,知道这一次自己恐怕要倒霉了,就是为了给僧王出气,巡抚大人也不会轻饶了自己,搞不好降级革职都有份。所以他气急败坏,看见这些老百姓看热闹,喝令衙役拿鞭子狠狠地抽。

古平原挤在最前面,接连挨了几鞭子,就像不觉得痛一样,他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大睁着双眼的邓铁翼。

“大哥!”古平原想喊,嗓子就像被一块棉花团堵住了,说什么都喊不出来,他想哭,可是欲哭无泪,只能与已成死人的邓铁翼对视着。

陈知县喝令衙役把人都赶到山下,古平原浑浑噩噩随众人走到山脚,他仰头望了望半山腰的庙宇,忽然惨笑一声,“神仙可真灵,王天贵,你的香没有白烧!”

说罢他翻身上马,直奔如今已是王宅的常家大院。他的马在太谷大街上像疯了一样四蹄撒开狂奔着,行人吓得纷纷躲避不迭,等他到了大院门口,正好遇上如意在影壁处向外望闲,常玉儿也在她身侧。古平原就像没看见一样,直冲进去奔向王天贵的卧房,如意见他这样,不言声转身也跟了进去,常玉儿更是急匆匆走在前面。

古平原到了王天贵的房外,刚要抬脚把门踹开,忽然常玉儿从后面一把拽住了他,惶急地微微摇着头。

“古大哥,不要……”常玉儿神色中带着几分惊恐,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以古平原的冷静不会一副势如疯虎的拼命架势。

“你要忍,你一定要忍,我求求你。”常玉儿小声恳求着,她知道在这儿和王天贵撕破脸,古平原是自找苦吃,搞不好是自寻死路,情急之下她终于哭了出来。

这泪水一滴滴落在青石砖地上,像甘霖一样渐渐浇灭了古平原心中的怒火,也让他慢慢恢复了理智。他紧咬着下唇,死死地盯着那道门,终于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刚要转身离去,身后的房门却就在这时候打开了。

谁也没想到的是,从里面出来的是衣衫不整的乔大嫂,就见她容颜惨淡,眼神无光,一步步从王天贵的房中走了出来。

“乔大嫂!”古平原脱口叫道,他惊呆了。

“是你啊。”乔大嫂好像刚看到他,嘴角挤出一丝悲苦的笑,“古掌柜,谢谢你给我荐的好人家。”说完,一口唾沫吐在古平原脸上,然后微微摇晃着身子,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如意冷笑一声,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这老棺材瓢子,又作孽!”

王天贵随后咳嗽一声,穿着青绸子衣裤,拿着一根烟袋走了出来。他看见地中央呆呆站着的古平原,目光一闪慢慢走过来。古平原下死眼盯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就这样扼死他,哪怕是同归于尽呢。

王天贵却出人意料地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这次的事儿,你办得很好。我现在要去进香,你等会儿到无边寺来找我。”说完他也抬脚走了。

常玉儿递过一张手帕,想让古平原擦去脸上的秽迹,古平原并不接过,只是怔怔地望着她,“他方才说什么,说我这一次办得很好?”

“是……”常玉儿也不明白。

古平原使劲晃了晃头,这一次他真是半点也不明白了。邓铁翼的死说明自己与他的密谋一定是被王天贵得知了,这才先下手为强,那为什么他只是借刀杀人除去了邓大哥,却对自己大加赞赏。难道说是欲擒故纵?古平原想得头都要炸了。

忽然他站起身,飞步往外走去,“你去哪儿……”常玉儿在后面担心地问。

“去找乔大嫂!”古平原甩下一句话。他纵马飞奔过街市,正被从大平号出来的苏紫轩一眼看见。

“他没死啊!”四喜惊讶道。

“可真命大,又回到太谷了,看样子好像有什么急事。我们跟过去看看。”苏紫轩盯着古平原的背影。

等古平原赶到油芦沟村的乔家外,看见乔松年正在屋外与两个孩子玩耍猜枚儿。古平原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乔大哥,嫂子她……”

乔松年头也不抬,指了指自己的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