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由于谈月离来过之后,萧景阳觉得很有进展。过了一天,他开始允许萧湛出入萧紫依的住所。
从萧湛那里,萧紫依得知,皇家学苑还在照常地上课。而坚持这一切的,居然是一开始反对声音最大的罗衍文罗太傅。
小孩子一个都没缺,南宫箫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独孤炫却从每天回家改为就住在了长乐宫,萧湛对此还不甚理解。但是听在萧紫依耳内,就知道独孤炫其实就是变相被软禁了。
萧紫依隐约知道独孤阀的人部分远渡东瀛,而留下来的以独孤烨为首,重组了独孤阀。这对于这个家族,也不知道是坏事还是好事。也许,那个具有远见的独孤皇后,早就预料到了这么一天,早就准备着让族人着手侵略东瀛,把那个隐藏起来的毒瘤趁早消灭掉。
“姑姑……姑姑!你为什么不开心啊?”萧湛扔下手中的画笔,爬到萧紫依的腿上。他这些天已经来过了数次,每次来小姑姑脸上露出的都是强装出的微笑。她以为他看不出来吗?这和她以前的笑容,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萧紫依不禁想起一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这孩子长得很快,虽然还是那么可爱,但是轮廓已经开始长得像他的父亲了。喏,身子也变得沉了。她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把他抱在怀中。萧紫依温柔地拨开他有些过长的额发,笑着说道:“没有啊,姑姑没有不开心啊。”
“骗人!”萧湛奶声奶气地用胖乎乎的手指捏了捏萧紫依的脸颊,学足了她平日里的作为,“姑姑的笑容是扯出来的,我能看出来。”
“湛儿好厉害哦!”萧紫依叹了口气,原来在孩子面前装笑容,也是这么的累。
萧湛歪着小脑袋,仔细地看着小姑姑脸上的神情,有些黯然地说道:“小姑姑,父皇说让你当我的母后,你不开心吗?”
萧紫依无法再对这么天真的小脸说出谎话,吸了口气强笑道:“湛儿,姑姑并不开心。但是并不是因为你哦!姑姑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的父皇,但是姑姑更喜欢另一个人。”
“他会抢走小姑姑吗?”萧湛呆呆地问道。
萧紫依静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倒是希望他能来抢走我。”说完她就后悔了,她这是怎么了,和孩子说什么胡话啊!
萧湛的小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条。但是却没有马上交给萧紫依,低着头确认道:“小姑姑,这是南宫拜托我给你的。”
萧紫依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这是南宫笙托南宫箫带给她的吗?可是她随即想到,孩子们肯定是被萧景阳严密监控的。这张字条若真是南宫笙所写,怎么可能让萧湛轻易地就带给了她?
一定是萧景阳伪造的。萧紫依心中做着心理建设,生怕看到南宫笙在字条里写着什么让她忘了他吧,安心做皇后之类的话。
“小姑姑,你不看吗?”萧湛见小姑姑半晌都没有出声,奇怪地抬起头问道。
“我看,我看。”萧紫依从他的小手里接过字条,却在打开的那一刻停了下来,她怕。
她害怕打开看到的是那种冠冕堂皇的字句,她怕她的感情在命运面前会不堪一击。
“湛儿,这张字条……你父皇知道吗?”萧紫依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萧湛点了点头,咬着唇不好意思地说道:“南宫给我的时候,我们觉得肯定没有人看到的啦!但是偏偏刚才来之前,父皇把我叫了过去,特意让我把字条拿给他看了的。”
“是吗……”萧紫依心情复杂得很,“然后呢?”
“然后?父皇看完之后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萧湛很是不理解,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煞是可爱。
萧紫依的心沉入海底,大约也明白了字条上写着的是什么,要不然,萧景阳怎么可能会让萧湛再拿给她?
惨然一笑,萧紫依用冰冷的指尖打开字条,但是却在看清楚上面写着的是什么时,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睁大了双眼。
萧湛呆呆地看着他的小姑姑,喃喃地问道:“姑姑……姑姑……你哭了吗?为什么要哭呢?”
萧紫依用手捂住唇,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但是压抑许久的泪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字条上只是简单地写着几个字符,是干净漂亮的羽毛笔的字迹。
上面写着:“WO AI NI。”
萧紫依的泪如泉涌,心中的怀疑和不安全部一扫而空。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和他手中两根羽毛笔,也只有他和她知道这串字符所代表的意义。
也难怪萧景阳看过了之后,又还给了萧湛,他应该还以为是小孩子游戏的图案而已吧。
萧紫依极为珍惜地看着,许久都不曾回过神。
“姑姑……姑姑!”萧湛推着萧紫依的肩膀唤道。
“嗯?”萧紫依擦去眼泪,从心底泛起一个笑容。
萧湛很开心地看着小姑姑又恢复到了原来那样,笑嘻嘻地说道:“小姑姑,用不用我帮你递回信啊?”
萧紫依心想,若她用汉语拼音给南宫笙回信自然是很好,可是萧景阳肯定会检查的,到时候反而会让他产生怀疑,这回信也到不了南宫笙的手里。但是,她也舍不得把手中的这个字条让萧湛拿回去。
“湛儿,你等一下。”萧紫依只是想了片刻,便知道她该怎么做了。从书架上取下和这个字条类似的纸片,裁成同样的大小之后,取出她的那支青色海东青羽毛笔,照着南宫笙的字迹,同样地写下了“WO AI NI”。只是在“N”那里多连笔勾出来一个小勾。
若是外人看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区别,但是南宫笙一定能看出来。
萧紫依心下一阵甜蜜,想着南宫笙看到这张字条的时候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不禁痴了。
萧湛这回也没有再打扰她,只是站在她的身边,呆呆地看着他的小姑姑又哭又笑,小小的脑袋实在想不出来到底为什么,但是偏偏还移不开眼睛。
萧紫依发了一会儿呆,按照南宫笙字条的样式,把她写的字条折了起来,交到萧湛的手中。“湛儿,姑姑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萧紫依拍了拍萧湛的头,满心的欢喜。
萧湛小心地把字条收好,单纯地朝她一笑。
看到这么纯净的笑容,萧紫依心中一痛,也不想再瞒他了。“湛儿,这张字条若是送出去,小姑姑以后就不能当你的母后了。你知道吗?知道了以后还肯替小姑姑送字条吗?”
萧湛歪着小脑袋,甜甜一笑道:“湛儿知道。其实,是不是小姑姑看到刚才那个字条,就决定不做湛儿的母后了?”
萧紫依点了点头。这孩子还是敏锐得让人惭愧。
萧湛笑眯眯地说道:“做不做母后没有关系,就算小姑姑做了湛儿的母后,都用那副笑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湛儿宁可不要。”
“湛儿……”萧紫依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嘻嘻,那湛儿就先走了!这番话还真管用,等有空去和父皇说说看。”萧湛蹦蹦跳跳地走出房间,边走还边嘟囔道,“南宫说得还真准啊……”
“……”原来还是南宫笙搞的鬼。他教南宫箫说的这番话,然后南宫箫再教萧湛……
这男人,可不可以说他教坏小孩子啊?
萧紫依自从得到南宫笙的字条之后,立刻心情就不一样了。虽然在这之后,为了不引起萧景阳的疑心,两人都没有再通过孩子们传字条,但是萧紫依知道南宫笙不会弃她而去,心中大定。
萧景阳还是没有来见她,但是某一天,却来了个意外之客。
“你是说,叶知秋求见?”萧紫依不敢置信地重复道。
若竹点了点头。
“快请。”萧紫依赶忙站起身,迎到了大厅前,正好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站在殿门口,远处还可以见到长大了的阿布在大殿的台阶下奔跑玩耍。
小的那一个人影,自然是叶寻,萧紫依一眼就看到了他,心中泛起不安的预感。怎么好端端的,叶知秋来就来吧,为什么还带着叶寻一起?叶知秋知道她醒过来应该不出奇,萧景阳一向敬仰他,不会对他说假话的。
“臣叶知秋,拜见公主。”一个略嫌沙哑的声音传来,那个高大的身影朝萧紫依恭敬地鞠了一躬。
“不敢当,叶先生请起。”萧紫依一想到这个男人是她母妃相恋之人,就感到有些局促。看着这个高大的身影缓缓直起身子,萧紫依不禁暗自赞叹。
好一个美男子。虽然岁月已经无情地在他的脸上划满了痕迹,而且塞外的风沙也吹得他的脸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但是依然可以从他那双透着晶亮的双眸,看出他年青时的英气逼人。
“公主,可否私下谈谈?”叶知秋也不多言,单刀直入地直接说道。
“嗯,可以。”萧紫依点了点头,让若竹照顾好叶寻,自己则带着叶知秋走入后面的小庭院内。
这时庭院内的树叶都已经枯黄了,不时会有几片落叶随风飘下,在空中转了几个圈之后缓缓飘落在地。一叶知秋,萧紫依突然想到这么应景的一句话,偏偏她身后的这个伟岸的男子,就唤作叶知秋。
沈慕云和叶知秋,当年她母妃的化名和叶知秋也极为相配。若是中间没有皇帝的横刀夺爱,这对男女应当是令世人羡煞的神仙眷侣。
“叶先生,您今天来有何事?”萧紫依甩开脑海中的念想,淡淡地开口问道。可是她这么一回头,却发现叶知秋正失神地看着她的侧脸,刚毅的面上全是遮掩不住的哀愁。
萧紫依黯然,自然知道他看到她想起了谁。
一阵冷风刮过,吹起了落叶无数,也吹醒了叶知秋。他用手抹了抹脸,叹了口气道:“公主,今天我是来道别的。我要走了,而且要带着叶寻一起。”
“什么?”萧紫依一呆,怎么也没想到他是为了这事。
“多谢公主多日来对叶寻的照拂,叶某特来相谢。”叶知秋拱手说道,丢不掉的武人脾气。
萧紫依俏脸一冷,淡然道:“不行,我不允许。”
有没有搞错?他根本就没有把叶寻当成是自己的孩子!怎么说带走就带走了啊?
这回换叶知秋听后一呆,他根本没想到萧紫依会拒绝他的要求。事先想好道完谢就离开的计划一下子就被打乱了,言词笨拙的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行,你想要带走叶寻,必须给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萧紫依坚持地说道。
叶知秋看着她面上执拗的神情,突然想起多年前一样喜欢用这种表情说话的女孩儿,想随便编个谎言的念头也彻底打消了。他苦笑道:“确实想听吗?”
“想听。”
叶知秋只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便下决心把深藏多年的秘密说出来。他忍得太久了,至少……至少也不要让她的女儿误会他。
萧紫依站在庭院内,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唇,耳朵里听着叶知秋说的话,却完全反应不过来。
叶知秋向她说明了当年的真相。当年他本来是被抓获了,谁知道反而被人说成了叛国,在狱中便想一死了之。但是每天都听到有人在吹故乡曲调的笛子,每天都这么听着,不知不觉就活了下来。后来才知道,这是叶寻的母亲为了诱惑中原的某个人而学的曲子。
他虽然知道,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几年后,他再次见到了她,她怀孕了。他知道这是那个人的孩子,想方设法地娶了她。
萧紫依如坠冰窖,叶知秋虽然没有明说那个人是谁,但是她自然知道。
在中原,有哪个男人会让突厥的可汗大费周章地用计献上自己的女儿?只有当时还是太子的萧景阳。
算算年纪,叶寻比萧湛大上一岁多,正是萧景阳和原来的太子妃没有圆房之际。没有子嗣的太子,多好的一个诱饵啊。突厥可汗应该是想把孩子养大之后然后威胁大周朝,毕竟叶寻比萧湛年龄还大,按照中原的规矩,长子为嗣。
萧紫依强迫自己继续听下去。
叶知秋说,他不教叶寻说汉语,是不想叶寻会说汉话,防止叶寻会有能力接手大周朝。他不亲近叶寻,是因为不想和叶寻产生感情。可惜,另一个人却对他产生了不该产生的感情。
叶寻的娘亲爱上了叶知秋,她越爱他,就越恨叶寻,觉得叶寻是阻碍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绊脚石,觉得这个孩子即使留在世上也是受罪,所以她想要杀了他。
萧紫依听得浑身冰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公主,这次回来,是因为觉得在大漠待不下去了。叶寻他渴望父爱,但是我不是他父亲,我给不了他。所以想带他回来,至少让他感受一下中原的气息。”叶知秋苦笑,但是说出秘密的他脸上有着清晰可见的释怀,“只是,我回来之后才发现,不能说。”
是啊,不能说。
说了,湛儿怎么办?萧紫依的心中乱成一团,虽然叶寻也很可怜,但是他认准的父亲就只有叶知秋一个。强迫他知道真相,对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我决定,以后,我就是叶寻的父亲。”叶知秋开怀一笑,他一旦下定决心不去揭开这个秘密,心情就好受多了,“公主,让我带他走吧。”
萧紫依咬了咬下唇,许久许久之后,她听到自己的口中逸出一个“嗯”字。
叶知秋拱手为礼,爽朗地笑道:“叶某多谢公主了。还有,公主教导叶寻的武功心法真是了得,若是假以时日,恐怕连叶某都没信心超过他。就此告辞!”
萧紫依一呆,武功心法?好像沈玉寒没有教孩子们很难的东西,都是最基本的心法啊!难道还会有其他人在教叶寻?萧紫依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连忙追了出去想要问个清楚。
追到大厅门口,却听到两父子在旁若无人地对着话。
“寻儿,你娘放在你身上的那块玉佩呢?”
“我……我埋了。”
“埋了?”
“嗯,放在时光宝盒里了。”
“时光宝盒?”
“嗯,公主让我们自己找地方埋的,十年后打开。”
“只有你知道的地方?”
“嗯。爹爹想要?那我们就去拿回来吧……”叶寻不安地说,他在宫中很快活,不想再想起娘亲了,所以他把那块玉佩埋了起来。
“无妨,既然只有你知道,那就算了。我们走吧。”
“嗯。”
萧紫依呆呆地听着,看着叶寻回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她施了一礼,之后跟在叶知秋的身后走出殿外。连阿布也摇着尾巴跟了上去。阳光下,一大两小的背影是那么的美好,让人忍不下心去破坏。
“若竹。”
“在。”
“替我向皇兄……皇上传个话,说我想见他。”萧紫依倚在门框前,淡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