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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马》第二部分 1941年_昆明 01 烧甲马纸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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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林茶馆就算不是钱局街开门最早的铺子,也排得进前三。早上九点不到,风林茶馆的老板谢德从住家的后院穿到街上,卸下门板,拿着水桶和葫芦瓢,把门口的街道浇一遍,再用竹扫帚扫过。等他扫完,上午的太阳越过两层楼的店铺,在湿润的青石板路面上照出油亮的反射。昆明人习惯晚起,风林茶馆开门后一个钟头,这条街的店铺才有半数陆续做起生意。

因为开门早关门晚,这里顺理成章地成了联大学生们的自习室。学生宿舍里只有暗淡的油灯,哪里比得上茶馆的汽灯亮堂。谢德刚往整夜留着余火的灶台添上新柴,就有学生咬着饵块进来,熟络地和他打招呼。被客人们喊作“三姑娘”的谢徵麻利地擦了桌椅板凳,招呼人落座。她今年才十五岁,不像街上的女学生那样剪短发,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为了做事方便,绕着后脑勺盘了两圈,学的是白族姑娘的发型。她不像白族那样戴头帕,时值初夏,丰盛的乌发上别着几朵素馨花,她走到哪里,便有清淼的香气飘到哪里。有时候谢德觉得,风林茶馆的客人,学生多过本地人,妹妹大概是原因之一。

一早来喝茶的学生大多是高年级的,一二年级的课程密,早上多半要上课。因为日军飞机不时轰炸,联大上午的课是七点到十点。遇上没有空袭警报的日子,十点以后,茶馆慢慢热闹起来,到夜间迎来最鼎盛的时光。

这天谢德等了等,十点多警报也没响,他让三姑娘看店,自己顺着钱局街往北,前往联大。新校舍在西门外,对昆明人来说算是郊区了。联大学生最喜欢混在靠近北门的文林街,那边跑警报也方便些。谢德的茶馆开在钱局街的头上,街尾有监狱,看起来不大吉利,但他并不在意。马帮通常从西门外的大路进来,到他的茶馆很方便。两层楼的茶馆带着后院,院里的平房是自家住的,也供马帮歇脚。再加上偶尔有人上门求甲马纸,便是谢德的全部生意。和爸当年在鹤庆的营生一个样。

谢德去联大是受人之托,送一包炒豆。东西虽廉,贵在心意。昨晚一群联大学生在茶馆闹到半夜,给高年级新入伍的程跃民践行。程跃民穿了军装,比平时更显英气。践行团清一色的男生。女生们大概有过其他更温和的送别活动。正好茶馆里有马锅头耿耀从外地捎来的炒蚕豆,红皮黄肉,用了五香的调料,比昆明市面上的好吃不知多少。男生们把茶喝到淡如水,又吃了七八碗炒豆。有人笑说,吃这么多豆,今晚宿舍肯定屁声不断。程跃民主动起身去加水,悄悄对谢德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了,谢老板,你能帮我送包炒豆给女生宿舍的一个人吗?

一群人中有个叫肖毅的男生,和程跃民看起来格外要好,谢德之前也见过两三次。他不像程跃民那么引人注目,仿佛影子都比别人淡些。送别会上又有人说起程跃民和肖毅的笑话,他们最穷的时候两个人合用一条换洗的长裤,谁要穿干净裤子,得和另一个人预先打招呼,要是不巧同一天洗了裤子,为显公平,俩人就都闭门不出。都说联大女生爱美,其实男生何尝不是。他们的西服里面往往不是衬衫,只是背心加上假领子。就算这样,衣服总是尽可能整洁。偶尔有不修边幅的几个,则是走到另一个极端,透着落拓的不羁,一看就知道是学生而非昆明人士。

谢德想,程跃民要送东西给女生,为什么不让他合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肖毅去送?不过既然答应了人家,想也是多余。他一手拿着装蚕豆的纸包,刚出西门不远,就听见警报响。而且今天不比往常,一上来就是刺耳的紧急警报。说明敌机直到进了市区才被发现。谢德知道这时该往偏僻处跑,过了苏家塘,那边有片树林,是他跑警报常去的。但他又想,警报来得急,说不定人还在女生宿舍呢,先过去望一眼也不迟。

他不知道联大的女生宿舍是男宾止步的。管宿舍的大妈会拦住你,问明找谁,再扯着嗓门喊:某某小姐,有人找。也正是因为这套程序,程跃民没找肖毅帮忙。肖毅脸皮薄,用不着等吴若芸从院子里出来,他站在那儿,脸就会变得像烫熟的虾子一般红。

今天没人管宿舍。这会儿宿舍里的人本就不多,又因为突如其来的警报声迅速流散。女生宿舍借了昆华中学北院,谢德从院门进去,周遭是空房子的静谧。墙头的三角梅被阳光照得红艳艳的,衬得屋瓦漆黑,背后的天空湛蓝。是个适合轰炸的晴天。他感到头皮有点发紧。

他看见院子一角有道门廊,里面还有一层院落。他踩着石板地走进去,先听见水声,再看见那个女孩。

女孩在洗头。这里和昆明的大多数房子一样,三面建屋,一面是围墙。房子盖在高高垒起的地基上,要经过几级石阶下到院子。女孩把木盆放在房前的走廊,自己站在挨着走廊的院子里,这样不用怎么弯腰就能洗头。她洗得相当专注,直到把头发绞干,一只手托着湿头发顶在头顶,另一只手擦了把脸上的水,这才睁开眼,看到谢德。

一个月后,半年以后,甚至到他临终的那一刻,谢德都会记得这个瞬间。她一手弯曲举在头顶,一手抹脸,旗袍形成微妙的变形,腰是腰,臀是臀。她带着水珠的脸庞上,一双对女孩来说过于轩昂的眉毛底下,眼眸里闪过一丝惊异,随即若无其事。

那份不设防和之后的镇定,都让他心折。

女孩说:“人都跑警报去啦,你找谁?”

谢德运气很好,他遇到的女生是吴若芸的好友,程跃民的嘱托一下子就落实了。女孩擦干头发,回屋拿了个大概装有她全部家当的小包袱,他继续捧着那包蚕豆,一起出门去跑警报。他带她去了那片可以遥望海源寺的树林,到得晚了,树荫下的好位子都被人占据,他们只能站在外围,顶着烈日。有群学生围着老师,在那儿上课。旁人有的凑过去听一会儿,有的自己看书或聊天,卖糖果点心的小贩在树林边上摆摊,带孩子的谈恋爱的不免过去买一两样,此地成了临时的集镇,充满了生的喧嚣。

他在路上才知道女生姓苏,名怀殊。她说,我知道你,你是风林茶馆的谢老板。他不意外,毕竟茶馆来来去去那么多学生,他不可能全记住,而别人记得他比较容易。但她接下来的话让他轻微地心惊。

“我还知道,你治好了‘花生西施’。”

那个卖花生的女人和她全家是从内地逃难过来的。她的摊子本来在文林街,因为她长得美,生意好,难免被本地的商贩们欺压,就搬到钱局街来了。联大学生们叫她“花生西施”。谢德倒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觉得她年轻轻的做小买卖不容易,便让她把摊子设在茶馆门口。昆明因为遭轰炸,经常有修房的活,她丈夫白日四处做短工,有时应征政府项目,出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是常事。她和婆婆每天早上在家做了油炸花生,用小纸包分装好。一种辣的,一种原味。谢德也买来吃过,发现她的花生拣得用心,很少坏的。她有个四五岁的儿子,平时由她婆婆带,也经常在摊子上玩。

那天跑警报,婆婆带着孩子,出了西门,看看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老太太想着下雨天飞机不会来,就往回走,结果在半道上遭了空袭,老人没事,孩子死了。这事虽然惨痛,在当时的昆明不算特殊。都说“生死有命”,活下来的人们也只能如此安慰着自己,一天天过下去。

而“花生西施”就此疯了。

她的疯症不是时时发作。她早上起来炸了花生,烙了饼作为带出门的午饭,和平时一样出摊。整个上午到中午都很正常,直到下午,平时婆婆总会带睡完午觉的孩子去摊子找她,到了那个时刻,她看不见孩子,这才突然想起孩子没了,就发起疯来,把匾里的花生全部打翻,躺在地上哭到抽搐乃至昏过去。这样的事连着发生了几天,她丈夫上门和谢德道歉,说不是故意扰了茶馆的生意,但家里人都不敢劝她不要出摊,因为早上那会儿她还好好的,怕一劝,她就发病。

谢德说,或者你们合起来骗一骗她,就说孩子到外地亲戚家去了,看看过一阵会不会好些。

那个丈夫说,她又不是傻子,她知道孩子没了,只是自己骗自己不去想。一想就犯病。

谢德不像云南人那样抽水烟,而是习惯抽旱烟。他坐着抽了一袋烟,那人闷闷地没有走,喝了三泡茶。最后那人说,谢老板,我不光是来道歉,还想求你医治她。我听说,你是有神通的人。

此刻听苏怀殊说起“花生西施”,谢德用笑掩盖过去。“我哪里会治病,我就是个开茶馆的。”他二十六岁,身材比大多数人高大,习惯微微佝着背。因为晒得黑,看起来要老一些。唯有笑的时候有种青年的爽朗。

“托你送花生的程跃民有个好朋友肖毅,你认识吗?他是学社会学的。他一直在准备关于云南民间信仰的论文,还特意去访问过‘花生西施’的丈夫。”苏怀殊看到谢德的笑容有些凝固,满意地一扬眉,扔出后半句:“听说,你让她忘了自己有个孩子,所以她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过下去。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某种催眠术吗?”

五月的太阳底下满是热意,谢德觉得她的眉眼如头顶的烈日一样灼人。这时忽然有人惊呼:“飞机过来了!”他本能地拥住她,往地上一扑。轰然巨响,几百米外落下两颗炸弹。飞机一摆尾巴飞走了。跑警报的人们呼喊着奔跑着,去看有没有伤亡。谢德狼狈地起身,问她伤到没。她拍着尚未晾干就沾满灰土的齐耳短发说,白洗了。谢德一愣,随即大笑,等他转头看向人群正在聚拢的某处,笑容又收敛成肃然。活着就好,他说。

后来他们便相熟起来。苏怀殊开始每周和她的朋友们去一两次风林茶馆。谢德却不知道,她对他的印象比“花生西施”的传闻更早,那是第一次去茶馆时看见的门口的对联:“劳人草草偷闲坐,世事茫茫信口谈。”字不算好,骨架分明。她问穿梭在茶馆里给人加水拿瓜子碟的三姑娘,对联是谁写的?三姑娘答,我哥。

吴若芸比苏怀殊本人更早洞察到她的心思,在宿舍里打趣她说,你最近往风林跑得那么勤,是不是想当老板娘?苏怀殊正在用自己一袭八成新的旗袍改来改去,打算给吴若芸的表妹盛瑶的,听了这话把针线一扔,过去挠吴若芸,边挠边说,程师兄不在,你闲得慌是吗?后者笑道,我在刻蜡板,别闹,一会儿刻坏了!吴若芸不像苏怀殊有家里寄钱补贴,她吃饭全靠政府的贷金,当然是不够的,所以接了两份兼差,刻蜡板,中学代课教数学。她们进校不到一年,物价天天涨,学校食堂的米饭也是杂质渐多,沙子、秕子乃至老鼠屎都会出现在饭里。吃得坏还在其次,男生根本吃不饱,所以联大学生几乎人人兼职。外文系的程跃民参军前帮他的老师誊抄资料。肖毅新近的工作是在师姐开的饭店兼任厨师,他是四川人,拌一手好凉菜。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买菜,早集的菜要便宜些。他学当地人用背篓,背着菜来回走一个多小时,回到西门外的饭店,洗洗切切,拌几大盆凉菜,再去上课。那家饭店只卖三样东西,烙饼,粥,凉菜。苏怀殊带吴若芸和盛瑶去捧过场,她们几个是江浙口味,在这边渐渐习惯了米线加辣,仍觉得肖毅的凉菜实在是太辣也太麻了。尽管该店价格实惠,学生们也只有打牙祭才去吃,好处是下饭,一小碟菜可以下完一大碗粥加烙饼。师姐的店大半年后改卖西餐,做美军的生意,肖毅将会失业。不过在民国三十年的五六月间,他仍是个辛勤的厨师兼社会学的学生。

暑假,苏怀殊去了重庆。差不多就在她赴云南考联大的同时,妈妈从上海辗转抵达重庆,和姨妈还有两个表哥同住在租的房子里。时隔一年,又吃到妈妈做的饭菜,又可以作为独生女撒娇,苏怀殊感到满足,同时又有没来由的不满。她想念云南,想念明净天空中迅速移动的云朵,那么高远白亮,让人感觉自己离天空都更近一些。她想念炙热的阳光。重庆跑警报也不比昆明在户外,防空洞炙闷如地狱,里面每个人脸上尽是灰败的对死亡的恐惧,哪里像联大学生们还有心情带着书温习呢。

没等暑假过完,她就回了昆明。

“盛瑶病了。”这是吴若芸看到她的第一句话。

苏怀殊本来兴致勃勃,想把包里的苏式话梅拿出来分享。在后方能吃到这个不容易。她在重庆一家报社的表兄托人弄来的。她赶紧问是什么病,吴若芸说,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愁死了。

暑假里,宿舍有好几个人离开,吴若芸便把盛瑶喊来和自己作伴。联大宿舍十六人一间,八组上下铺。她的下铺是苏怀殊,早就讲好让盛瑶暂住。吴盛两人是隔了一房的表姐妹,除了吴若芸小时候去苏州姨婆家也就是盛瑶的奶奶家玩,她们还是第一次这么亲密地同寝同食。

吴若芸代课的工作暑假停了,她又找了一份工,给一家本地富商的孩子补课。学生乖而愚钝,少不得费工夫。她从外面回到宿舍,经常不见盛瑶,问室友也没人知道。等盛瑶回来问,说是出去散步。她心里觉得自己是姐姐,得对妹妹的去向有个把握,便悄悄尾随了一次。盛瑶确实是散步,只不过她散步的终点是新校舍的教室。话剧社在那里排《原野》,她每天去看他们排戏。吴若芸没想到妹妹这么爱文艺,反正也不是坏事,就由着她去了。

出事很突然。

话剧社的同学把盛瑶背回宿舍,说她像往常一样在旁边椅子上,中间还帮他们递毛巾,递水。谁也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晕厥的。他们发现之后先以为是中暑。新校舍铁皮屋顶,下午热得很。给她灌了仁丹,又掐人中,仍然没反应。校医院的医生来看过,说不像中暑,有点发烧,开了退烧药。吴若芸给她灌了药,到傍晚,盛瑶总算醒了。

醒来后她就有些异样,坐在那里不动不说话,和她说话时,她看人的视线也没有焦点。有同学说,不会是撞了什么脏东西吧?这话有些缘故。话剧社借用的是文学院的教室,位于新校舍的最东面,隔了一道院墙,外面是片坟地。他们排戏都在大白天,女演员也不愿意晚上在那里。

吴若芸学的是生物,当然不相信撞邪之说。她把盛瑶送进了医院,两天下来仍不见好。住在医院的盛瑶饭来吃饭药来吃药,就是几乎不肯睡,一直坐在那里恍恍惚惚的。医生说,暂时无法确诊,不过再这样下去,就是严重的神经衰弱。

吴若芸叹了口气说,我已经辞了兼职,这会儿正要去医院,白天我总是要陪一陪的,和表妹说说话,即便她一副木知木觉的样子。苏怀殊说,待会医院见,你别太忧心,我来想办法。

她去了风林茶馆,把情况和谢德讲了,看着他说:“我上次问你,你没有回答。现在我也不问你究竟要怎么做吧,只求你能治好她。”

谢德说:“我不敢打包票。去看看再说。”他回屋收拾了一下便出来,也不见他带了什么治病的道具。对襟短袖,旱烟杆,一如往常的打扮。

吴若芸在医院看见谢德同来,有点诧异。不大的病房里挤了四张床。病房并不分科,有一个老太太是被炸断了腿的,躺在那里呻吟。还有一个女人得了水肿病,她丈夫在旁边陪着。第三个病人每次吴若芸来都在睡,这会儿也不例外。谢德在那对夫妻的细语声和老人的哼哼声中拿出一张纸,用火刀火石先点了烟斗,再借烟斗的火点燃那张纸。他做这些的时候蹲在地上,用后背挡着外界的视线,大概怕护士闯进来训斥病房不能吸烟。

看见纸上画着诡异的人像,写有“惊骇之神”的字样,吴若芸想说什么,被苏怀殊扯了一下胳膊,又闭上嘴。

纸烧得很快,谢德把最后一点灰烬用脚踩灭了。他闭着眼,像在沉思。只吸了一口的烟斗在他手里一顿一顿,那姿势莫名地让苏怀殊想起老师拿着教鞭指点黑板。

他睁开眼说:“不对啊。”

两个女孩一脸的疑惑。盛瑶依旧表情空白。谢德说:“带我去她发病的地方。”

话剧社的学生们还在那里排戏,有人认得吴若芸,问她妹妹好些了吗。谢德问了这出戏讲的什么,又把几个主演打量一番。他看起来更像个侦探而不是医生,吴若芸终于忍不住了。

“谢老板,他们排的戏和我妹妹生病有关系吗?”

谢德温和地说:“应该没有关系。”

“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嘘。”

吴若芸瞪着他看。连苏怀殊也觉得谢德故弄玄虚得有点过了。话剧社的人弄不清他们三个的来意,也停了排练散在那里,窃窃私语。谢德在众人的目光中匆匆出了门,绕到屋后的围墙边。他踮起脚向墙外看,也只有他的身高才能这样做。谁都知道,那里除了坟地没什么可看。

苏怀殊问:“你在看什么?”

谢德没回答,而是问吴若芸:“你妹妹是不是耳朵特别好?”

盛瑶小时候有夜哭的毛病。因为她整夜号哭,奶奶在家门口贴了黄纸,上面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路过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贴纸并未见效,盛瑶直到念小学,还会在半夜突然哭泣抽搐。后来母亲有了弟弟,家人的关切转移到新婴儿身上,无暇多管这个娇气的女儿,直到很久以后,家人才发现她不再夜哭了。

但她又多了出神的爱好,无论上课还是在家,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坐那儿,问她怎么了,她就像梦中惊醒一般,并不回答。功课在中游,靠的是头脑聪明,老师也说,如果她肯用心,一定能是头几名。

家人在几个月前把这个喜欢发呆的女儿送到云南,主要是想着有吴若芸在,姐妹俩好有个照应。靠着吴若芸给她补课,盛瑶直接升入联大附中高二下半学期。她进校后渐渐感到功课吃紧,因为这边的学生都卯足了劲学习,而高中的功课不再是发发呆靠小聪明可以混过去的。家里人来信说让她向姐姐看齐,盛瑶也不敢在课堂上走神了,尽量认真念书。

没有人知道,她每次发呆的时候,是在听遥远的声音。

在苏州老家的时候,盛瑶喜欢听学校围墙外小贩和买主的讨价还价。隔着一座桥的巷子里住着个绣娘,她教学生绣花时脾气急躁,骂人笨的话一句不漏钻进盛瑶的耳朵。初夏早晨青石板路上蒸腾的热气。秋天的落叶声。盛夏的蝉鸣对盛瑶的耳朵是种摧残,于是她努力让耳朵“走远”,去听那些巷陌之间隐秘不可闻的声响。她在懵懂的年纪就听过男人和女人的交欢声。她知道邻居们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很早就发现,其他人不像自己能听到那么多,于是有种暗藏的骄傲。她不大服气别人,唯一服的是表姐吴若芸,因为表姐既美又能干,书读得好,还有个那么英俊的男朋友。程跃民去参军,她悄悄地伤心。看到肖毅在表姐周围转,她又偷偷地鄙视,觉得这个书呆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还不满十六岁,内心比她的同学们年长,甚至比很多联大学生更像成年人。她对人的评价经常让吴若芸他们几个觉得“小姑娘有点辛辣”,但其实那都是基于她听到的背后事。她也有这个年纪的女孩不切实际的一面,所以才会被话剧社的排演吸引。当然她的目光更多地投向演仇虎的那个男生。

她第二次或是第三次去看他们排练的时候,听见了那个声音。

起初甚至不觉得那是歌声。要细听才会意识到。拖着长腔,带着破碎的颤音。那是一把苍凉的嗓子,伤而不悲。她听不懂那个男人唱的是什么,只觉得他的低吟像一把慢刀子割着她的心房,牵起不见血的痛楚。

她知道唱歌的人就在一墙之隔的坟地。大约是送葬的歌?要去那片坟地,除非翻墙,否则要绕很大一圈路。她不敢也不想去实地张看。她的眼睛看着排练,全副精神却攀住那缕墙外的歌声。

几天后,她又在同一间教室听见了那人唱歌。现在她确定那是葬歌无疑。因为先听见了丧家的恸哭,以及有人向歌者道谢。没听到那人回礼。他从头到尾只唱。唱完就走了。所以他应该并非死者的亲朋,而是职业的葬礼唱歌人?盛瑶问热心研究民间信仰的肖毅,云南有没有这样的风俗。肖毅茫然地说,我没听说过啊,你是听谁讲的?

第三次听见同样的歌声时,她有种夺门而出的冲动。她在心里估算,自己如果跑出校门绕到现场,是不是来得及在他唱完之前赶到。根据前两次的经验,她感到多半来不及。她还感觉到另一种迫切。如果这是她最后一次听见他唱歌呢?虽然有过三次,但没人能保证还有第四次。

歌声在拔高。那是一种类似假声的技巧,奇异的是他在假声里混合了自己的嗓音,就像金属和木炭,阳光给乌云的镶边和最深的夜色。如果有声乐专业的老师在现场,会欣喜地指出那是少数民族当中流传的“双嗓”。比起歌剧院舞台经过训练的嗓音,有种原生态的感染力。盛瑶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她不想失去那个声音,或者说声音的主人。

歌声停止。和之前每次一样突然。盛瑶睁着眼坐在原地,双眼没了焦点。

她仍然能听见周遭的声音,也能看到围绕她的人们,模模糊糊地。

就像坐在水底。她想。

人们和她隔着一层透明的障壁。话语到了耳边,却失去了言语的效力。关切的眼神像落在水面的叶子,只激起最轻微的涟漪。人们来了又去。表姐。医生。护士。同学。表姐。还是表姐。

她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水底坐着,努力思索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好像是为了追寻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呢?她感到自己丧失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某样事物,奇怪的是并不难过,只是茫然。

那个男人来了。她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他身上有烟草味。他在她眼前点燃了什么。一缕烟悄然潜进水中。她微微上浮,不安和水泡一起涌出。仿佛自己的过往被曝晒在他的目光下。在他面前她无所遁形。她害怕了。更深地缩回水底。

男人说,不对啊。

他走了。

男人再回来时带着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陌生人握住她的手,轻轻唱起一首歌。她认出了他。就是他,她来水底所追寻的,她不想丧失的。那不是她听他唱过的葬礼上的歌,她听不懂歌词却明白,此刻听到的歌是关于死亡之外的别的什么。他的歌声在水面激荡,她急切地想要听得清楚一些。水妨碍了她。阻隔了她。她开始挣扎,想要挣脱这让她看不清也听不明的禁锢。

盛瑶的病消退得十分突然。谢德所做的就是把那个靠葬歌赚点小钱的彝族男人带到医院,让他为盛瑶唱了一支歌。男人起先不愿意。他说他正要回大山里的家,而且他只为无辜的枉死者唱。他走了好多天的路,到昆明西山拜佛,要不是最近死人很多,而他的钱都捐给了寺院,他也不会在昆明做这份临时的营生。他在寨子里是身份高贵的人,类似巫师的角色,靠其他人供养。为活着的人唱歌这种事,他只有在节庆活动才做。

那人只会几句汉话,好在谢德会讲彝族话。苏怀殊对谢德有了新的认识,他曾经在马帮待过好几年,从昆明到丽江,再进藏,走过许多地方。他会好几个民族的语言,也熟悉各地的掌故。他懂一些药材的知识,会治伤,接骨,还会看风水。

而谢德真正的才能,在于他是甲马纸家族的传人。

他只对苏怀殊一个人做了解释。云南的人家一般在中元节和春节烧甲马纸,祈福驱邪,寓意平安。那天他在医院点燃的“惊骇之神”,与人们过节时烧的有所不同。甲马纸是个引子,他可以借甲马纸看见,盛瑶究竟受了什么惊吓,才会变成呆傻的模样。结果他没有看到任何可能吓到她的事,只听见歌声,所以才说要去话剧社那里实地看一下。

这是八月末的一天,距离盛瑶的奇病已有一个星期。谢德把茶馆交托给妹妹,带苏怀殊和吴若芸,盛瑶,肖毅,一起前往西山的筇竹寺。其他人并不知道谢德是因为和那个唱歌的彝族男人聊过,对筇竹寺里的某个人产生了兴趣。对吴若芸和肖毅来说,这是忙碌的学业与打工之间难得的游玩。苏怀殊则是只要和谢德一起,去哪里都高兴。盛瑶是被表姐拉来的,她康复后对谢德疏远了一截,乍看是小女生的怕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害怕这个男人。在他的面前,她有种无来由的裸露感。她疑心他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尽管他并没有告诉别人。对表姐,谢德只说盛瑶的病是因为“耳朵很好”,被彝族男子的葬歌所迷惑。盛瑶没有因此安心。更不用说当她醒来,看到那个唱歌人时的失望。他看起来是个叔叔辈的人,黧黑的脸,粗糙的手,很久没剪的指甲又黄又黑,手背上青筋隆起。事实上那人比谢德小两岁,今年才二十四,只是看起来显老。

彝族男子对盛瑶说了句她听不懂的话,他讲话的嗓音沙哑,和唱歌时不像同一个人。谢德翻译给盛瑶听。

你要学会封闭你的耳朵。天赋要省着用。

谢德只管转述,没有添加评论。吴若芸后来和盛瑶讨论过这句奇怪的话。表姐说,他到底什么意思啊,耳朵封闭了不就听不见了?盛瑶说,神叨叨的,不理他。她其实听懂了,但没把那个奇怪乡巴佬的话当回事。

只有肖毅对整件事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兴趣。他反复问吴若芸和苏怀殊,谢德那天烧掉的甲马纸是什么样子,他又对此说过什么。吴若芸认为谢德烧纸的一系列举动只是故弄玄虚,就像算命的一上来就说“客人你印堂发暗”,他到新校舍做的观察和推理才是重点。肖毅说,那怎么解释他知道有人在坟地唱歌,既然你们没有一个人能听见。苏怀殊适时地说,也许他的耳朵也比常人灵敏呢?她答应谢德不对旁人讲述甲马纸的奥妙,可惜了肖毅的满腔学术热情,被吴若芸看作是“走火入魔”。她俩和肖毅同届,吴若芸因为男朋友高两届,说话便带了姐姐的气势。她对肖毅说,你有这个工夫问东问西,还不如好好研究照相的技巧。上次帮我们照的又坏了好几张胶卷,最后只有一张能看,太浪费了。

吴若芸的相机是她唯一的奢侈品,那是程跃民参军前送给她的。他为此过了很长时间紧巴巴的日子。吴若芸把他俩和苏怀殊在翠湖边唯一成功的合影洗了四份,肖毅作为摄影师也拿到一张。照片上,她微微牵动嘴角,显然是不习惯照相时笑。她年轻的脸上对即将到来的离别并无伤感。她不知道程跃民将在明年夏天死去。部队撤离缅甸时抢渡怒江,他落水牺牲。她也不会想到,肖毅将逐渐抚平她的内心伤痛,以他特有的认真和笨拙。他们在两年后订婚,那时距离毕业还有一年,两人约定毕业之后结婚。肖毅毕业前加入了飞虎队译员,几个月后,在长沙的空战中罹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