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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马》第二部分 1941年_昆明 02 预言与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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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你怎么知道唱歌的人经常在坟地呢?”去西山的路上,苏怀殊问谢德。谢德曾向她承认,自己不像盛瑶,有一双奇异的耳朵。以他的观点,盛瑶并非听力超群,否则她在日常生活中会觉得格外嘈杂。

盛瑶能听到特别远的声音。他当时总结说。

谢德笑笑,“盛瑶知道他在那里啊。”

“盛瑶知道是一回事,你又怎么会知道?”

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她旁边,事实上是放慢了步伐配合她。“我烧了甲马纸,你也看到了嘛。”

苏怀殊感到话题走进了一条死巷。她仍然没搞懂烧了甲马纸到底让他“看见”了什么,谢德的解释倒没有闪烁其词,只是让人费解。

她还想再问什么,谢德说:“他们都要看不见了,我们走快些。”肖毅等三人不知不觉间超前很远,吴若芸和肖毅走在前面,盛瑶隔开一截跟在后头。谢德话音刚落,盛瑶回头冲他们挥了挥手,仿佛她听见了他俩的交谈。

筇竹寺的山门不大,四周竹林掩映。

肖毅在进门后说:“筇竹寺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宋末元初的雄辩法师。这也是云南第一所宣扬大乘佛教的寺庙。现在的庙宇是光绪年间的。”

盛瑶说:“那也不算很古。”

吴若芸提醒道:“听说这里的五百罗汉很特别。”

肖毅说:“对对,黎广修。”

他喜欢研究掌故,当即把书上看到的讲给众人听。筇竹寺的五百罗汉雕像是在光绪年间重修时所塑。四川匠人黎广修及其弟子塑造这些罗汉,是以民间大众为蓝本。为此,黎广修不仅走访街市,图录众生百态,还把自己和弟子们也融进了塑像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因此这些塑像不是通常的罗汉形貌,而作士人、农民、乞丐等俗世打扮。

“听说还有一尊是耶稣基督的模样。”他兴奋地补充道。

一群人于是兴冲冲地进殿去看罗汉。苏怀殊一脚迈进高高的门槛,昏暗的光线轻柔地包拢四周。殿内不像外间明亮,从高窗照进的微光足以让人看清罗汉们的脸。和看惯了的寺院塑像不同,这里的罗汉们充满了人间的气息。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喜怒哀乐四个字也无法涵盖,其中的微妙仿佛活人一般,她不觉看得入神。

其中一尊罗汉高个长眉,微微佝着背。她觉得雕像的举手投足间有几分像谢德,转头想喊他看,才发现他不在殿内。她返回去找,只见他在院子里,正和一名老人聊天。老人的打扮乍看是寺院里干活的杂役,细看又不像。紧贴头皮的花白短发,应该是剃了光头之后一两个月没修剪。灰色短上衣和长裤是僧人的打扮,脚上不是僧鞋,和谢德一样的浅口软底黑布鞋。他说话时背对苏怀殊的方向,身后裤腰上别着旱烟斗,烟杆黑亮,比谢德惯用的更长。

谢德看见她站在殿前,冲她点了点头。苏怀殊走过去,谢德介绍说,这位是蒲达师傅。

师父?那么他是僧人?苏怀殊有些纳闷,她第一次看见抽烟的僧人。

蒲达师傅呵呵笑起来,“我是木匠师傅,不是念经的师父。”他大概有五十岁了,一双精明的小眼周围堆起笑纹。发际线很高,大鼻子,这是一张雕刻师会喜欢的有特征的脸。

谢德又说:“小李之前就是来找蒲达师傅。”

小李是唱葬歌的男人。他除了彝族名字也有汉族名字,但不管是哪个名字都没告诉他们,只自称姓李。苏怀殊和小李短暂的接触中,感觉到他有着奇异的高傲。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他不过是个有副好嗓子然而性格古怪的彝族山民,出门拜佛落得身无分文,又不肯做工,只愿意唱歌换钱。谢德解释,小李在他们寨子里是祭司一类的角色,地位很高。苏怀殊这才理解了他那种说话时不正眼看人的调调。她还觉得他的虔诚有点呆,把全部家当捐给寺院,连吃饭住店的钱都没了,听起来没什么计划性。

苏怀殊问:“你和小李本来就认识吗?”

蒲达师傅摇头说:“不认得。来找我的人多了,哪里可能个个认得。”

她还想再问什么,正好肖毅他们从殿里出来了。蒲达师傅远远看见吴若芸,立即说:“漂亮啊。可惜啊。”苏怀殊说:“可惜什么?”他笑嘻嘻地没回答。

估计他以为肖毅是吴若芸的男朋友吧。苏怀殊想着,也懒得解释给这个神叨叨的老木匠听。

吴若芸带着盛瑶走过来,肖毅还在那边抬头研究靠近斗拱的墙头彩绘。谢德对蒲达师傅说:“就是那个小姑娘。小李说,她最好把耳朵封闭起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来请师傅指点。”

苏怀殊这才明白,来筇竹寺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盛瑶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吴若芸只听到后半截,纳闷地看向好友。

蒲达师傅抽出旱烟斗,在手里敲了敲。谢德从随身的荷包取了烟草,给他装上,接着用火柴点火。火柴是苏怀殊前几天带给他的,因为看过他用火刀火石要弄好几次才能点上,效率有点低。谢德当时笑道,火柴他也有的,习惯用这些,所以很少带。她默默地想,他今天倒是带了火柴呢。

蒲达师傅抽了一口烟说:“小李带了金子,问了我三个问题。你已经问了两个问题,现在是第三个。你有什么给我吗?”

吴若芸说:“怎么,问问题还要付钱?这是筇竹寺的规矩?”

肖毅这时终于回到众人身边,茫然地问:“付什么钱?”他们五个人围着蒲达师傅,除了谢德,其他人都感觉困惑。苏怀殊想的是,他问的前两个问题是什么?盛瑶则在想,他知道我在听,所以第一个问题没有说话,大概是写给那个老头看的。

盛瑶只听到了前一个答案和后一个问题,不解其意。

苏怀殊还在殿内那会儿,蒲达师傅对谢德说,算是吧,很多事要最后回头看才有定论。不过,和你没有关系。

谢德说,怎么讲。

然后便只有衣服和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两个男人以笔谈传递了什么样的答案。

盛瑶向她表姐和肖毅解释道:“他会算命。算命当然要收钱。”她倒不是从谢德诡秘的行动看破了蒲达师傅的身份,而是在上山路上,她听见另一组香客谈论最近在筇竹寺的异人。据说那是个从外地来帮寺院做修葺的木匠,算命极准。

蒲达师傅看她的眼神一闪,“蛮厉害的嘛,小丫头。”

盛瑶面无表情地说:“我碰巧听见而已。”

忽然她的耳朵被人抓住了,不由得又羞又窘。吴若芸对蒲达师傅怒道:“你干什么!”肖毅也说:“不要这样。”

蒲达师傅讪笑着缩回手,“摸一摸,又不会少块肉。”接着他一敛刚才的油滑神态,皱起眉说:“果然是好耳朵,不过,不要也罢。我也不懂怎么关,时间到了自然会关。”

谢德最后也没付给那个财迷木匠“算命钱”,他认真地说:“蒲达师傅,天生的本领拿来吃饭,总不如后天下工夫赚的一分一厘安心。”

蒲达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少拿歪理说人!我也是靠木匠手艺吃饭的,你以为个个都像姓李的小子那么实诚啊。你这么抠门做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谢德笑笑说:“就当我是抠门好了。你要的酒没问题,改天我托人送上来。”

回去的路上,肖毅问苏怀殊有没有数罗汉。原来云南人相信每个人有对应的罗汉,在殿里随便选一尊,按自己的年龄数过去,数到哪一尊,便是自己。肖毅他们三个都数了,吴若芸数到一个年轻俊秀笑容满面的,肖毅数到一个降龙的,唯独盛瑶的是个形容猥琐的老人,便坚称不准。

“下次再来数好了。”苏怀殊想起那尊特别像谢德的,讲给他听。那边肖毅则在回味蒲达师傅那句“时间到了自然会关”,追着盛瑶问她的耳朵听力到底有多好,可听范围是不是能自行控制。盛瑶被他问急了,扯着表姐的胳膊让她“管管肖毅”。五个年轻人一路散落欢声笑语,谢德原本话不多,夹在中间也不显得与平时有什么不同。

时近正午,他们走得有点热。正好山脚那里有道溪涧,肖毅欢呼一声,跑过去洗脸,喝水。等其他人也喝过水,他脱了鞋子,把脚浸在冰凉的溪水里。盛瑶皱眉说,你这样,下游的人不是变成喝你的洗脚水?肖毅顿时有点尴尬。苏怀殊说,没关系的,你们苏州人家不是家家都在河边洗衣服淘米吗,又不见谁计较上游下游。说着她也脱了鞋子和白袜,把旗袍下摆整了整,在溪边坐下。谢德在她旁边坐了,正好在她的上游。苏怀殊说,水好凉呢,你试试。谢德没动。她笑起来说,哎,我不嫌弃你。

盛瑶一向认为她的表姐是联大同级当中最美的女生,但这一刻她也被苏怀殊的笑容晃了眼。那笑容里盛满坦率的好意,明净如水。

谢德脱了鞋。他的一双脚在水里看起来格外大,大拇指长长的,骨骼分明,在苏怀殊白皙的脚旁,像是完全不同的生物。盛瑶盯着那两双脚看了一会儿,见它们并无接触。谢德和苏怀殊都只是享受着流水带来的清凉。他俩的侧影不能说是般配的,却有种莫名的协调。本地男子黧黑精瘦的面孔,和城市女孩书卷气的脸。盛瑶暗自胸闷。她想,谢德是不同的,我也是不同的。但他偏偏喜欢一个普通人。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畏惧不知何时掺杂了说不出的情绪。她想起孩提时代舅爷养在檐下的一只黑八哥,她怕极了那只黑色巨大的鸟,可还是每天过去看。八哥没学会说话,被舅爷卖掉了。她偷偷哭过。

吴若芸因为正值生理期,只在水边的石头上坐了会,便提议拍照。她的相机由肖毅背着,后者晾干了脚,开始四处取景。先是肖毅给他们四个人拍了一张,吴若芸说,肖毅你过来,我给你们拍张合影。肖毅把相机转手却不肯过去,嘴里说,或者让小苏和谢德一起拍?盛瑶听了就想走开,苏怀殊将她一搂,说还是三个人拍吧。

吴若芸按下快门,又催肖毅过去,他这才走去合影。后来发现最后那张照坏了,肖毅拍的第一张也是。这一天的西山之行,只剩下苏怀殊他们三个人的照片可作留念。

离昆明城还有一点路的时候,谢德说,今天我请大家培养一下正气。这是开玩笑的讲法,意思是去吃汽锅鸡。翠湖附近有家汽锅鸡做得尤其好,该店没有店名,店堂里有块匾,上书“培养正气”。也不知是本地人还是联大学生开创了这个讲法,反正现在大家只要去那家店,都说去培养正气。

有鸡吃,当然人人赞同。肖毅说,谢德你带了钱啊,还好你刚才意志坚定,没有给那个算命的。吴若芸说,不过看那个人的架势,好像我们赖了他一样。你问他盛瑶耳朵的事,他还动手动脚,真讨厌!盛瑶不说话。苏怀殊想问谢德,到底问了蒲达师傅什么,又觉得眼下人太多。她想着以后问吧,却想不到,就像谢德坚持不肯给蒲达师傅钱一样,他将以温和的固执,一次次避开这个话题。

从西山回去后没几天,他们听到了关于采花贼的传言。

事实上,传言始于八月,当时还只在城南的一些居民之间流传,等到进入九月,开始有各种版本出现在联大学生们之间。受害者的人数一说是两人,也有人说是五个。其中既有未婚姑娘,也有已婚而丈夫不在家的。总之都是年轻女人。受害人一觉醒来,发现身无片缕。家里没有被人入侵的痕迹,脱下的衣物整齐地叠放在床边。有人说这些女人是被迷药迷晕了。也有人说采花贼云云根本是杜撰,是她们与人偷情被发现后编造的故事。

不论传言是否属实,做姐姐的吴若芸要求盛瑶不要回中学宿舍住,她觉得在自己这边总是放心些。苏怀殊笑她瞎紧张,不管住哪边的宿舍,都是一群人在一间屋里,难道还能有人跑到宿舍里害人?

九月六日那天是中元节,云南人所谓的“鬼节”。中国文学系的刘先生在前一周就宣布,中元节之夜,他会在操场讲《月赋》。刘先生据说学问很大,上课不大认真,经常讲几句就匆匆离开去过鸦片瘾,让学生自习。他在联大的教师中是特立独行的存在,学生们对他要么崇拜要么不屑,有时候捍卫他的一方和诋毁他的一方私底下还会辩论起来,在茶馆里争得不可开交。

苏怀殊上一次在户外上夜课,是她刚到联大不久,一次空前的轰炸之后。那次昆明的损失惨重,包括文林街在内的数十栋民居被毁,联大宿舍楼也炸毁两间。轰炸后第三天,吴宓先生在图书馆外讲《文学与人生理想》。那晚也有月亮,听课的不到十人,苏怀殊是其中唯一的新生。她也是偶然见了布告栏过去看看,没想到最终老师谈论的并非文学与人生,而是生与死。苏怀殊从上海来到昆明,之前虽然听说过后方有空袭,实际体验,才感觉到生的脆弱与微渺。见识过断壁残垣的心就像被锲子凿过的木头,恐惧很容易乘虚而入。

吴先生并没有说,该如何面对死亡。毕竟没有什么便捷的答案是他可以给围坐的年轻人们的。他只讲了如何充实地活。所谓“主自修以善其生,而不知死,亦不谈”。

也许是那堂课的潜移默化,后来苏怀殊在跑警报时不再有最初的恐惧。她甚至会选在警报声响起后回宿舍洗头,那时候热水敞开来用也没人管。吴若芸说她“神经粗壮”,她只是笑。

她和谢德说了夜课的事,谢德一听是刘先生,便问她可否旁听。他平时也不是个爱看书的人,苏怀殊和他推荐的书,他借了去,十天半个月后问他看了吗,回答总是“刚看了几页”。所以当他表露旁听的意愿,她第一反应是笑他“假装上进”。谢德作为茶馆老板也是个不求上进的,隔壁一间饭馆的店主打算到外地去,因为店租已经付到年底,说愿以八成的价格转给谢德。房主也说,若是谢德租下来,明年上半年暂不涨租。如今物价一天一个样,半年租金不变,算是极大的优惠。谢德却说,现在我和我妹两个人忙得下来,如果店铺扩大一倍,就要招人。我不喜欢当雇主,所以算啦。

三姑娘事后和他吵了一架,搞得茶馆熟客们都知道了经过。三姑娘说,你不要我要,你懒得雇人,我来管。谢德以他一向轻描淡写的神气说,你不嫁人啦?三姑娘气道,不嫁!有你这么个哥哥,我不放心嫁!茶馆里的学生们和几个马帮客都笑起来。一个马帮的汉子说,耿耀听了这话可是要伤心的。三姑娘横了那人一眼,去给灶台添柴。

苏怀殊不介意茶馆规模是否扩大。后来三姑娘来找她劝谢德,她只说,你哥哥是个闲心重的人,他有他的活法。三姑娘懂了,她心目中的未来嫂子,和自家哥哥果然是一国的。

到了中元节那天,苏怀殊按讲好的,先去找谢德吃晚饭。谢家兄妹平时轮流吃饭,三姑娘在后面厨房做好了,喊哥哥先吃,她看店。谢德有时候做甩手掌柜溜出去玩,三姑娘便和熟客们说一声,自己到后面快手快脚做饭吃了,再回到店里。苏怀殊以为今天也是她和谢德简单吃个饭。她带了一盒雪花膏过去,想着今天又要带谢德出门,总得先“贿赂”一下热心经营的三姑娘。

到了风林茶馆,只见店堂不像平时那样大敞四开,被门板封得严严实实,上面贴着“本日歇业”的纸条。她熟门熟路地从旁边一条巷子穿到后院的边门,推门进去,听见里面传来热闹的说话声。石板地的院子四角花木扶疏,院心里摆了方桌,桌上有酒有菜,桌边坐了几个人。三姑娘正好从厨房端菜出来,看见苏怀殊,招呼她坐。

三姑娘今天的打扮不同以往,腰间系了围裙样的蓝布巾,巾上绣花。墨绿上衣,白单裤,裤脚有浅绿色几何纹样绣花。黑布鞋上绣着荷花,从浅粉到深红的花瓣,重叠累累。耳垂底下两枚绿玉的坠子,悠悠荡荡。苏怀殊看见这样盛装的她,心想,早知道和吴若芸把相机借来呢。

谢德不在,耿耀忙着挪桌上的碗盘,另外两名男子这时都站起来,和苏怀殊打招呼。一个一看就是谢家的,高个子,身形比谢德挺拔,脸上肉多些,小胡子,分头,显得老成。另一个戴眼镜,相貌有些阴柔,算得上是个美男子。

三姑娘说:“这位就是苏姐姐。我大哥。我大哥的同事,许先生。他们都在滇缅铁路筹备处工作。”又瞟了一眼耿耀,“那边我就不用介绍了。”

苏怀殊问她:“你二哥呢?”

“在城隍庙门口摆摊,快回来了。”她说完匆匆进了厨房。

耿耀给苏怀殊倒了茶,解释地说:“谢德去卖甲马纸了。七月半和过年都会摆个摊子。不然好多人跑来这里买,也是烦。”

苏怀殊试图想象谢德摆摊卖甲马纸,不知怎的觉得有点滑稽。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谢德的大哥说:“让苏小姐见笑了。甲马纸是我家世代相传的营生,本地人祭祀和迎新都会用到。有人买,我们自然要供应,也算是补贴家用。你知道的,我弟弟这间茶馆,也就是勉强不亏本嘛。”

苏怀殊说:“谢德是被我们联大学生搞得赚不了什么钱。有人点一杯‘玻璃’,他也让人坐一下午。”

玻璃指的是白开水,当然不要钱。昆明的茶馆对联大学生通常和善,而风林茶馆可以说是最好说话的一家。

苏怀殊不知道的是,耿耀随着资历渐深,不满足于替别人当马锅头,赚点份子钱。他不止一次怂恿谢德关了茶馆,回去和他跑马帮。几天前,他在被拒绝后说,你就是舍不得你那个学生妞。谢德说,阿耀,我也想过再和你出门去赚一笔,给妹妹留点嫁妆。不过钱这东西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眼前人来得实惠。耿耀嗤笑道,你这话说得好像你就要翘辫子了一样。谢德对此没接话。

谢德果然不久就回来了,一桌人且吃且喝且聊。三姑娘和苏怀殊喝甜米酒,男人们喝耿耀带来的烈酒。姓许的名叫许灿云,玉溪人,是工程爆破的专家,从他的外表真想不到从事的是那样的专业。另一件与外貌不符的是他的酒量。和许多面色白皙的人一样,他一喝就脸红,但耿耀开始舌头僵硬的时候,他仍然匀速喝着酒,一点也不像是喝多了。谢家大哥笑着说,小许曾经把一个寨子的彝族男人都喝趴下了,然后人家才同意让铁路从寨子的范围经过。

他们因为工作的关系跑来跑去,最近住在临沧。谢家大嫂带着三岁的儿子,住在大理下面一个县城,那是女方的老家。苏怀殊除了昆明还没去过外地,问了些各地风物。谢家大哥说,大理和巍山都好玩的,我婆娘那边小地方,没什么景致。

三姑娘忽然说:“下次我和苏姐姐一起去嫂子那里。许大哥说过,街子天好玩的。”

“街子天啊,逢三赶四,你多来几天肯定能看到。不过哪里比得上昆明的商店。”她大哥说。逢三赶四,意思是每隔三天,第四天是乡镇的大集。

苏怀殊这才想起自己带了礼物给三姑娘,便拿出来。众人都愕然看她。耿耀更是被酒呛了一下,咳个不停。

最后是谢德有点尴尬地开口道:“今天是鬼节,鬼节是祭祖的,不好送人东西。你改天再给她好了。”

这种时候并不多,但总有些瞬间,苏怀殊强烈地意识到,她和谢德的差异不在于教育背景,而在于她生长在西化的上海,他在被传说滋润的土地上成人。那也许是一种信仰上的差异,虽然谢德并不是任何一种宗教的信徒。他和他家的甲马纸所代表的,是这方红土之上,历经千年沉淀下来的无名神祇的微弱之光。

如果说刚才她觉得谢德去摆摊卖甲马纸是滑稽的,此刻她已经不再这么想了。

和苏怀殊去听夜课,对谢德来说是一段特别的经历。他其实并不是因为仰慕某先生而去的,只是想看看“听课的她”。当夜有微云,月亮时而被掩住。苏怀殊专注于聆听的脸庞因此忽明忽暗。即便在最昏暗的光线里,他也能凭借记忆勾勒出她的轮廓。她感觉到他灼热的注视,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膝盖,像在说,要专心。此刻她坐的是向同学借的小板凳,他嫌板凳太矮,腿屈得难受,索性蹲着。

谢德边听边走神,白天的事盘踞心头。商工会的孟老爷子派人到他在城隍庙门口的摊子,说明天上午请过去一叙。谢德没有加入商工会,他来昆明不过两年多,在本地商家眼里是个不相干的外地人。再说他的茶馆也不是什么大店,人家犯不着和他攀关系。孟老爷子是开茶叶庄的,除了在昆明有两家店铺,还有自家的马帮,一年十来趟进藏,做的是大手笔的买卖。本城的茶馆大半从孟家的茶行进货,谢德用的茶叶则是耿耀从相熟的茶农手中直接收购的,虽然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想得罪孟家,便应了下来。

孟家传话的年轻伙计刚走,谢德旁边的摊主和他打招呼说,看不出你来头不小!孟家也要买你的甲马纸吗?

那是个算命摊。城隍庙门口,此类买卖不稀奇。奇的是守摊的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长得十分招人。他的生意很好,来算命的几乎全是女客。谢德早就注意到,那人的昆明话带了外地口音,有点川味。和所有算命先生不一样的是,他不走那种先半真半假阐释对方家庭情况的套路,而是一上来就提问。

你想知道什么?

你家都有些什么人?

奇怪的是,客人们答得十分详尽,简直不像是算命。如果有天主教徒在旁,多半会指出,那更像是信徒对神父的告解。谢德出于无聊关注着算命摊的情形,暗暗纳罕。

大概因为是七月半,不少妇人问的是家人。失去音信的丈夫。参军后很久没有消息的小叔子。婆婆的病会不会好。也有人小心地问自己明年能否怀孕,一副不想让过路先人的亡魂听见的模样。

经过一番交谈,算命的男子对来算命的客人获得的了解,恐怕比她们多年来的邻居都多。材料既然充足,他便给出一个大致合理而含糊的解答。来算命的女人点着头说,是呢,是呢,然后奉上费用。从头到尾,她们除了倾诉,其实并没有得到进一步的答案。但她们每个人离开的时候都显得心满意足。

谢德早就在心里对他的摊邻有几分好奇几分猜测,听到对方搭讪,他摇头说,不是买甲马纸吧,我也不知道找我做什么。

那人把他和谢德紧挨的摊子挪了挪,迈步走到外头。说是摊子,其实就是两张条凳加一块薄板。谢德没有弄那些,把甲马纸直接摊在地上卖。一共五六种,每种一厚叠,分别用石头压住四个角,最底下衬了一幅蓝布。路边有块不知什么石头,长方形,表面有一道道斜的刻痕,大概是铺路多出来的,谢德当板凳坐了。他的摊子在这一路上算是潦草的,顾客们和他本人对此并不在意。卖出去的甲马纸今晚就会随着祭祖的锡箔元宝一起被烧掉,不像过年,人们买回家会贴在春联旁,过完正月十五才烧。

算命的蹲在谢德的摊前,把甲马纸看了一遍,抬头看着他说:“笔法古拙,看起来印这些的板子有年头了,得传了好几代吧?这东西烧了有什么用?”

谢德感觉到一种神秘的驱动,想要把甲马纸的渊源一股脑儿地告诉对方。就像那些算命的女人絮絮地讲述家庭和个人的细节。那双桃花眼含着一抹淡得看不出的笑。不,是得意。那是一种对万事万物有把握的神情。

谢德心神猛震,他用力眨了下眼睛,这才说:“相信有用,就有用。”

算命的像是无趣地“哦”了一声,又挪回他的摊子背后去了。那天后来的时间里,他们还有过一两次交谈。算命的问他昆明有什么好吃的店,声称自己到这里不足一月。谢德惊讶于他的语言天分,一个月就能讲本地话。和之前的猜测差不多,此人是四川巴中人。他游历丰富,来云南之前去过广东,香港,重庆。他说自己姓钱,在互道年纪之后立即亲热地喊谢德“谢大哥”。谢德谨慎地没有提自家的茶馆,只说自己做小买卖,甲马纸是家传的板子翻印的,逢年过节卖卖。

收摊回家后,谢德本想对大哥他们说一下这个人。喝了点酒,转眼就忘了。这会儿被外间的凉风一吹,周围只有讲课的先生慢悠悠念诗的声音,他得以清醒地审视下午的经过。姓钱的小子十足邪门。他觉得那像是一种魅术,也许蒲达师傅能知道个中的究竟。不过想到老头子上次讲的不祥预言,他又没了远赴西山讨教的兴致。

中元节的第二天,清晨下了场大雨,吴若芸在放学路上跌了一跤。她穿着沾了泥的衣服,一瘸一拐回到宿舍,还有闲心打趣自己说,整个雨季走路都很小心,现在难得下雨,反而摔了,简直是阴沟里翻船。

听吴若芸提到雨季,苏怀殊想起自己在暑假的尾巴回到昆明那几天,恰逢豪雨季节的末梢。外面下大雨,宿舍里下小雨,她们除了用盆接水,还在床上支一把伞。老鼠在那几天也格外猖獗,夜里在蚊帐顶上窜来窜去,平添一份扰攘。和她们同住的盛瑶刚“病愈”,奇怪的是她并不抱怨鼠患,按理她听觉灵敏,应该更受困扰。

苏怀殊和吴若芸都不知道,老鼠的夜晚狂欢根本惊扰不到盛瑶。她会把听觉放到尽可能远,听雨打在户外的声响。石头,泥土,树叶,水塘。雨在不同的表面形成不同的音效。普通人拥有和盛瑶一样的感触,要等到视听传播手段趋于先进的几十年后。盛瑶退休之后,每次听到纪实类节目中放大的雨声,都会让她想起多年前昆明的雨夜。年迈的她已经丧失了她为之骄傲也为之受苦的特殊听力,但她还记得,就是那场雨,让表姐崴了脚,把她送到那个人的身边。

因为脚伤,吴若芸刻好的蜡板由盛瑶代劳,送到青云街的老师家。青云街的路面看不出一点雨后的痕迹,原来那场雨只下在城西,这在昆明是常有的事。盛瑶拿了新的稿子,从老师家出来,盘算着买一块饵块当作午饭。她正在热爱零食和小吃的年纪,经常不吃食堂的饭,把钱省下来买饵块、米线和凉粉。还有摩登粑粑,其实就是烙面饼,三寸多的圆形,厚半寸。和面时用了少许牛油,吃起来格外香。“摩登”一词来自联大女生,因为她们是这种面饼最热心的拥趸,而联大刚迁到昆明的时候,本地人把她们叫作“摩登”。那时物价比现在低廉得多,学生的贷金足够吃饭,女学生们刚从城市过来,也更注重打扮。到了现在,像苏怀殊一样有好几件旗袍轮换的女生,毕竟不多。

盛瑶兜里的钱是苏怀殊偷偷给她的,如果让表姐看到,少不得让她还回去。吴若芸因为自己赚钱不容易,所以分得很清楚。小苏请吃饭可以,如果还要给表妹零花钱,就犯了她的忌讳。

卖饵块的摊子支着炭火,雪白的饵块在炭火上很快膨胀起气泡,散发出好闻的米香。饵块的酱料有甜酱,咸酱,腐乳。昆明人通常每样要一点。盛瑶排在一个买饵块的少年后面,还没和老板说她的要求,忽然听见了一阵歌声。

就像在新校舍听见坟地的歌声一样,那是遥远距离外的、旁人耳力不及之处传来的歌声。不同的是,这次她听得懂歌词,她甚至会唱这首歌。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唱道。唱到“水面落花慢慢流”时,那人像是失去了兴致,改成吹口哨,盛瑶忍不住合着他的口哨声哼唱。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他?”

她忘了饵块,朝歌声的方向快步走去。那个声音慵懒又甜蜜,如果盛瑶年纪更长些,还能听出悠然间带着一丝世故。此刻的她只觉得那歌声好听极了。从风里捎入耳朵的歌声,让少女的心有莫名的悸动。她错过了一回,这一次,她想要勇敢地赶去,看一看唱歌的人究竟是谁。

也许见到就会失望了呢。她想起那个语言不通的彝族歌者,把轻微的自我厌恶压下去。

年轻男人唱起另一首歌,那是联大学生也爱唱的《江南之恋》。“梦样的温存,露样的娇香,水样的柔情,云样的迷惘。”表姐说,这首歌被一些学生斥责为“靡靡之音”。苏怀殊当时笑道,怀乡的歌怎么靡靡了?心中有色,才会见色。下次让我当面听见了,一定要和他们辩论。吴若芸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你这个较真的脾气,将来会吃亏的!

盛瑶能感觉到,他在水边。青云街离翠湖不远,穿过横巷就到。问题是湖很大,一时半会不见得能找得见。

她很幸运,刚走到湖边,就看到了那个坐在长凳上的人。他的双腿舒舒服服地伸在凳子上,一个人占据了足够三个人坐的长凳,上半身斜倚着靠背,背对着她的方向。她沿着湖走过去,一直过了长凳,都不好意思瞟他一眼。她在不远处停了,靠着一棵树。他还在唱歌,这次换成了《夜夜梦江南》。

“昨夜我梦江南,满地花如雪。”

她往回走,脚步很轻,仍不敢抬头看他。在离他六七步之外停下,她小心地开口:“先生,你也是江南人吗?”

歌声停了。那人说:“小姑娘,你可以坐过来,我不会吃了你。”他讲的是云南官话,声音清亮,被翠湖水镀了一层绿光。盛瑶觉得她可以永远听这人说话而不腻烦。她鼓足勇气看向他,发现自己对着一双似笑非笑的月牙眼。那人说:“我叫钱雨青,雨过天青。你呢?”

谢德回到茶馆的时候刚过午,三姑娘问他吃了吗,他说没有。三姑娘撇撇嘴说:“孟家好大气派,都不留饭!我以为你会吃了才回来呢,我煮了米线吃过了,你出去吃吧。”

其实谢德更早些时候就从孟家出来了,在孟家新认识的夏宁熹说要和他聊聊,两个人在一家西菜社坐了会儿。按谢德的意思,回自家茶馆聊天就好,夏宁熹说,茶馆人多眼杂,还是这里清静。谢德不是第一次喝咖啡,有一次苏怀殊收到舅舅的汇款,请他们几个吃了西餐。那天牛油售罄,三个女孩都面露惋惜。肖毅和他倒是无所谓。猪排是裹了面包粉油炸的,汤里除了新鲜番茄,据说还放了番茄罐头,呈现古怪的红色。谢德觉得西餐唯独面包有点意思,其他菜远不如他妹妹的手艺,当然他没有把意见说出口。

因为有上次的经验,他加了很多糖。夏宁熹坐在对面看他的动作,不着急开口。这位自称政府文职人员的男子大约三十四五,不蓄须,短发贴着头皮,戴银丝眼镜。斯文的面相并不让他像个坐办公室的,因其姿势笔挺,谢德猜测他是军人。所以当孟老谈完正事,众人散伙时,夏宁熹一挽留,他就答应了。当官的不好惹。

回到家的谢德听见三姑娘带火药味的话,知道她因为许灿云和大哥回了弥渡,心情正恶劣,便只是笑笑。三姑娘又说她头疼,要午睡,让他吃了就赶紧回来看店。谢德本想去找苏怀殊,看来今天是很难脱身了,他认命地走到街的中段,在相熟的摊子上买了一碗干黄粉,加了许多辣油,坐在条凳上几口吃完,对老板说,来杯酒。

老板递过一只寸许的白瓷杯,他接过来几口喝干了,又要了一杯。两杯包谷酿的粗酒下肚,远处传来正午的鸣炮声。谢德有种错觉,仿佛太阳被炮弹打落进了肚里,升起滚烫的热意。他打了个嗝,正要付账,背后有人拍了拍他,是耿耀。

耿耀笑嘻嘻地说:“罕见啊,你居然大中午喝酒。”看面色,耿耀在别处已喝了不止两杯。他这阵子在昆明闲久了,酒量也随着无聊程度见长。

谢德说:“小妹要睡午觉,走,陪我回去看店。”

耿耀一听也懂了,三姑娘今天在作天作地。他滞留这么久,一方面是想劝谢德卖了店铺买马,和他一起开个新马帮,另一方面是想和三姑娘把亲事定了。他以为仗着她还是个小小姑娘的时候带她玩的交情,这事很容易,没想到十五岁的姑娘已有大人的主见,人家现在看不上他了,眼睛里只有那个姓许的小子。

两个男人各怀心事,回风林茶馆喝酒。耿耀之前弄来的好酒共六坛,每坛五斤。谢德给了蒲达师傅两坛,和耿耀陆续喝掉三坛,再加上前两天过节众人一起喝的,现在只剩个坛底。三姑娘看见耿耀穿过店堂往后门走,知道他惦记着那个坛子底,顺手把放钱的抽屉锁了,免得她随性的二哥拿钱去买酒。谢德见了也只是苦笑。

酒显然不够喝,耿耀又去卖黄粉的老头那里买了两壶粗酒。两个人在是否先喝坛子底这件事上有过小小的分歧。耿耀主张先喝差的,好的留到最后。谢德说,等那两壶喝完,你哪里还喝得出好和差。见耿耀迟疑,谢德又说,人活着,有一口是一口,先喝好的。

茶馆此时只有两桌客人。一个学生在边看书边做笔记,另两个学生在低声谈论什么,有种密谋的氛围。谢德和耿耀坐在最里面一桌,方便留意客人们的动静。谢德把上午的经过大致一说,耿耀吃惊不小,脱口而出:“所以姓夏的这是要招募你?孟老爷子也是为了这个把你喊去?”

“你有没有认真听啊,根本是两件事。孟老爷子那边,是说商会要同心,各家要注意严防汉奸,同时不要让流言毁人清誉。”

昆明最近的街头巷尾议论的主题,除了采花贼,就是卖国贼。后者更加指名道姓,说是文林街一家书画店的老板,在空袭时把宣纸铺在屋顶,为敌机轰炸提供指引。今天那位议论的当事人也在场,他说因为传言荼毒,店铺生意大减,还有人往店里扔石头。但这实在是中伤,不说别的,有谁会特意为敌机指明自家店铺的所在呢?而且文林街这一向也没遭到轰炸。

孟老爷子作为商会主事人,当然要稳定民心。他家的聚会已经开了好几场,是按片区邀请各家商户,谢德今天去的这场,就有文林街凤翥街钱局街等地的商家。孟老爷子说,流言总有个开端,希望各位自重,也相互监督。我相信清者自清,也相信我们当中绝没有汉奸。万一有谁想要做那种不利于民族国家的坏事,左邻右舍一定要迅速对应,该举报举报,该阻止阻止。

散会后,夏宁熹找他喝咖啡,谈的则是耿耀口中的“招募”。并没有一上来就说得这么分明。夏宁熹先做了自我介绍,说他是德国留洋回来的,专攻心理学,现在的工作无关学问,不过也算和专业沾点边。他没有明言所从事的工作,但谢德在谈话过程中多了个心眼,做了探知。事后谢德想,要是一无所知,反倒好些。

“我有过一个很特别的助手。”夏宁熹眯起眼,双手拢住咖啡杯。他的手细长白皙,手背上的静脉泛青,倒和谢德对他的军人印象不符。

夏宁熹继续说:“是个世家子弟,川北人氏,在广东念的大学,艺术专业。日占之后,他先流亡到香港。后来香港待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日本人,那时候香港还没被占领。事情说起来也是咎由自取。因为,比起他那些不入流的画,他有项更吃得开的本领,那就是让人听话。”

“听话?”谢德反问道。

“骗子并不都是巧舌如簧的。有人善于布局,有人懂得攻心。此人当时不过二十出头,却同时交了好几个显赫的女朋友。靠着她们,他过得很不错。要不是其中一个女朋友的丈夫发现了他们的事,派人把他暴打一顿,又以讹诈的罪名把他弄进看守所,我也不会有机会请他为我做事。我听说了他的盛名,觉得此人虽然是个人渣,说不定也可以为国为民,做出他应有的贡献。当时他的案件尚未开庭,我去看守所的时候,才知道他居然逃狱了。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说服了守卫给他开门,还给他换上警察的制服,帮助他逃走。”

夏宁熹很会讲故事,谢德忍不住问:“后来呢?”夏宁熹反问:“如果换作是你,逃走之后会怎么做?”

“隐姓埋名。如果对头的势力很大,那么最好离开香港去别处。”

夏宁熹微笑,“是啊,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可惜这位不是正常人。不知道该说他是艺高人胆大,还是痴情种子。总之,他又回去找他的老相好。”

谢德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一丝玩味,就像植物学家拿出某种珍奇标本炫耀示人。有那么一瞬间,谢德不想接话,但他毕竟有着年轻人的好奇。

“然后就被你找到了?”

“不,仍然是那个善妒的丈夫抓住了他。这一次,对方没有把他送司法机构,打算私刑处理。我赶到还算及时,不然,他的一双眼睛就要保不住了。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是眼睛。因为那个戴绿帽的人相信,他蛊惑自己的妻子,靠的是眼睛的催眠力。我一开始就说过,他能让人听话。这是他的才能,也是他游手好闲的资本。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靠这项才能改变困境,例如在看守所。但显然运气也有不灵的时候。”

他暂停讲述,审视地观察谢德的表情。“你好像并不惊讶。一般人听我讲这个故事,都会对催眠发表自己的看法。有人相信,有人说那是无稽之谈。”

“这世上不可知的事太多了。真相如何,很难知道。”

谢德想起有一天,肖毅在茶馆和人辩论。生性温和的肖毅那天难得发急,是因为有同学说他收集民间传说违背社会学的精神,毫无价值。肖毅急了,反驳道,口头相传的故事是文学和信仰的原型,当然有价值。中国的乡村社会除了宗法和习惯,信仰更是占了生活的重要层面。同学反问他,少数民族的传说中,山水都有神,他们的祖先更是和山神水神结婚,这能作为社会学研究的一部分?

肖毅猛灌了几口茶才说,民间故事大多虚妄,既是一代代人传下来,中间难免有错讹和增减,一个故事每经过一次讲述,就会走形一些。但如果收集了大量类似的故事,核对这些故事重合的部分,也许就能找出那个最初的故事,并从中学到什么。

茶馆里闹哄哄的,无人注意到谢德在旁边听得若有所思。他想到的是近来沸沸扬扬的采花贼故事。十个人有十个说法。听起来没有一个是对的。但也许其中蕴含了“最初的故事”,也就是事情的真相。

一个能催眠别人,让别人“听话”的人。坐在夏宁熹对面,谢德想,假设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也许光听其周围的人说什么是不够的。但如果和这个人面对面,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不受其蛊惑?他想起昨天摆摊时遇见的桃花眼青年,心头微动,又想道,夏宁熹所谓的“为国为民”,究竟是什么?用这样一个人,能做到什么?

他很少暗地里对人用谢家人的异能,这时却忍不住窥探了夏宁熹的记忆。他的本意是“看”一下那名助手,为了掩饰自己接下来会有的失神状态,他低头端起咖啡杯。

涌入他脑海的,是审讯的场面。持续的强光。针剂。冷水浸泡。夏日烤火,不给水喝。夏宁熹一贯很有耐心,也少用暴力。他善于用精准的折磨对付那些对酷刑有心理准备的囚犯,再硬的汉子在他面前都会委顿在地,哭泣狼狈。谢德也看到了夏宁熹的助手,他坐在犯人的对面,一副谈心的模样。他的脸上有深深的自我怀疑和厌恶。

那张脸正是城隍庙前摆算命摊的钱姓青年的脸。谢德的手抖了一下,还好咖啡只剩几口,并未溅出。

和耿耀喝酒聊这事的时候,谢德当然不会提到自己在西菜社里对夏宁熹做的手脚。他只转述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夏宁熹岔开话题,说起卖花生的邱姓女子。

“你想必也知道,她家人现在不让她卖花生了。听到传闻,我很感兴趣,特意去看过她。一开始我以为,医治她的人,用的是我那位前助手一样的手段。实际和她交谈我才发现,那是更精妙的机制。如果说我的助手善于在短时间内给人强烈的心理暗示,那么让她忘记自己有过一个孩子的人,用的是深层次的催眠,连潜意识和无意识都被压制。这是心理医生梦寐以求的境界啊,谢老板,我不得不对你表示佩服。”

谢德说:“我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夏宁熹一笑。他很善于用笑表达各种情绪,此刻他脸上写的就是“你不用抵赖了”。但他并未进一步施压,而是放缓语调,“我还想和你聊聊昆明城最近的传言。”

“铺纸给敌机报信那件事?”谢德不起劲地说,“刚孟老爷子也说了,都是空穴来风。”

“不,还有另一个传言。采花贼。”

“都是牛皮哄哄。你想啊,哪个女人失了清白会嚷嚷出来?就好像没有人会在邻居的眼皮底下铺什么纸。想想就知道了,这些都不可信。”

夏宁熹在桌面上十指交叉。谢德已经了解,这双手通常不暴露在空气中,而是戴着手套。他在刚才的试探中短暂地成为过夏宁熹,他知道,他会在审讯对象面前慢慢把医用橡胶手套先套上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用视觉给人想象的空间,唤起对恐惧的期待。那双手有种精准和稳定,一如外科医生。谢德尽量不去看他的手,免得触及不愉快的记忆。

夏宁熹盯着谢德说:“女人不会嚷嚷,那就有可能——是那个让她脱光的男人自己嚷嚷的。人心有时候是很奇妙的。”

不等谢德做出反应,他又说:“我听说,你的茶馆生意并不好。为政府工作虽然算不上肥差,但肯定比你现在的收入高。你考虑一下,要不要来当我的助手。”

谢德表示,他更愿意做个茶馆老板,不是他不爱国,而是他这人骨子里懒散惯了。夏宁熹又笑了,这次笑得像只狐狸。

“我注意到,你没问我工作的内容。按理,一般人都会先问一下,不是吗?当然了,你不是一般人。”

谢德也笑起来说:“我对坐办公室要做些什么没概念,问了也是白问嘛。倒是你的那位助手,他现在到哪里高就了?”

夏宁熹看向窗外的街道,“他跑了。这一次等着他的将是军事法庭。如果我没弄错,他就在这个城的某个地方。我来就是为了找他,遇见你,是意外的幸运呢。”

他最后说:“我今天还有事。我们改日再见。”

耿耀听了谢德的转述,干脆地说:“听起来卯上你了。你这性子,哪里适合吃公家饭。还是听我的,你也别开茶馆了,和我走吧。”

谢德还没有下定决心。他对夏宁熹有种本能的忌惮。摆摊那个姓钱的小子虽然不地道,但谢德能理解他从夏宁熹身边逃离的举动。夏宁熹是个天生的审问者。白天有那么一刻,谢德成为了他,体会到那种看人受苦的发自内心的快感。回想起来都让人感到冷,唯有喝酒才能让他找回日常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