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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马》第四部分 1975-1979年_景洪东风农场-弥渡-上海 04 墙内的庄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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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被家务事分了神,常植道在一九七五年的最后几个月不那么惹人嫌了。他不再召集傍晚的临时会议,大家一周六天上山干活,中午和傍晚回宿舍休息,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一九七六年的春节,谢敛收到家里寄来的咸肉和一罐猪肝酢,和知青朋友们分吃了前者,把后者给了老芮。猪肝酢是丽江一带的食物,猪肉、猪肠和干萝卜丝一同发酵后的特殊酸味,一开罐就窜进鼻腔,深入肺腑。老芮感叹,好多年没吃这个了。看到这个,才想起你我原本是老乡。你们谢家在大理州待了两代,感觉都快变成那边的人了。

谢敛说,待再久,原先是哪里的人,也不会变。

老芮感到他的话有深意,便问,你指小傅?

谢敛不置可否。老芮自觉是长辈,要给他一些提点,便加重了语气说,你不要和知青处对象啊,她们现在当然觉得你好,怎么说你也是正式职工,又不用做那些苦活。可将来万一有一天,国家一声号召,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你到时候就是路边一根草啊!

“一根草”的比喻并不好笑,谢敛却笑了,边笑边说,为什么是“她们”,说得好像我多吃香似的。

老芮说,有没有吃香,你自己清楚。

其实老芮也纳闷,谢敛就算模样挺括,那也只限于他不动的时候。一走路,明眼人都会在心里给他打个叉——是指作为对象。而四连的两个上海姑娘对他,看起来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当然了,作为朋友,谢敛绝对没话说,诚恳,踏实,说一不二,还体贴。这个年轻人最近笑得多了些,他黧黑的脸带着笑容的时候,有种荡人心腑的魅力。老芮觉得,那是甲马纸的妖异在谢敛的眼睛里闪啊闪。自从谢敛说他“好了”,老芮的心里总是有点虚。这么个非比寻常的人物放在身边,将来不会惹出什么事吧?

怕什么来什么,到了七月头上,出了桩事。

最先发现异常的人,是安红石。她睡觉不算沉,有一天夜里朦胧醒来,发现傅丹萍不在床上。安红石忍不住摸手电,看表。她的手表是南下带的唯一值钱事物,上海牌。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安红石还记得妈妈把手表解下来扣在自己手腕上时,皮表带还带着妈妈的体温,她当时几乎有些反感。现在想来,好多情绪都任性得不可思议。

手电光下的指针是十一点多。大半夜的不睡觉,难道是和人幽会?安红石决定不给自己添堵,努力再睡。可是偏偏睡不着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听见门响,只好绷着装睡。傅丹萍轻轻上了床,不久,她的鼻息变得绵长。安红石很想再看一眼表,强忍住了。最后不知过了多久,她也睡着了。

早上醒来,安红石的心头窒闷。她想问傅丹萍,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又怕答案和自己预期的一样。当晚临睡前,安红石喝了满满一搪瓷口缸的水。

按计划被尿意憋醒的夜半,安红石朝傅丹萍的床上望去。垂着的蚊帐形成黑幢幢的阴影。那里面没人。接着她意识到,外面在下雨。

雨季如期而至,和之前每个夏天一样。哗哗的雨声让安红石条件反射地想起涨水的勐龙河,不觉对深夜外出的傅丹萍有些忧心。一个念头跳出来:如果是去找谢敛,倒是不用过河。

电筒和手表告诉她,此刻是夜里十二点十五分。比昨天更晚。在这样的大雨中,傅丹萍此刻是在能避雨的屋檐下,还是在户外?安红石很难不想到曹方和邓小英,他们选择的幽会地点,是连队和场部的仓库。

再往下想,内心翻涌起又湿又黏的泥沼般的情绪。安红石坐起身,在黑暗中发呆。雨声没有变小的迹象,水气从关不严实的窗户漫进来。安红石感到一种隔绝的孤独。她想,丹萍,你到底去了哪里?

第二天一早,安红石在床上听到高音喇叭响,却不是平时催人起床的昂扬歌曲。有人在场部的广播室讲话,架在连队的喇叭将讲话声变得高亢又含糊,听着陌生。

“各连队注意了,各连队注意了,早上八点半在场部开会,各连队负责人到一下。另外,点到名的同志也要来参加。不得无故缺席——”

安红石翻了个身,残存的睡意被两件事抹得一干二净。傅丹萍不在床上。与此同时,喇叭里响起“安红石”三个字。更让她惊讶的是,接着听到一连串的名字,陈宁,王新宇,许毅飞。还有几个女知青。都是平时和丹萍比较熟的人。

一个念头蹦出来,丹萍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安红石怕是自己想多了,赶紧起床张望。屋外也没有傅丹萍的身影。她又兜回屋里。热水瓶还在,应该不是去了水房。这么说来,没看见傅丹萍的饭盒。往常,两人的饭盒总是摆在一起的。难道她先打饭去了?可这会儿食堂还没开。安红石在屋里转来转去,转到自己都烦了,这才撇开层出不穷的念头,洗脸刷牙。

她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就被王连长撵着上了一辆卡车。被喊到名字的其他人已经在车斗里。王连长和常植道挤到司机旁边坐下,车开了。黄胖问安红石,知道是什么事吗?安红石摇头。黄胖说,好久没人喊我大名了,刚听到真不习惯。陈宁问,小傅呢?另一个人说,没喊到她。安红石想说,她不晓得跑哪里去了。隐隐之间,她意识到最好不要提起,便含糊地说,好像还没起。黄胖笑道,比我还会赖床,大概去年缺觉太多了。

是啊,为了自己,傅丹萍曾经牺牲了睡眠时间,付出那么多的劳动。安红石闷闷地想,丹萍一夜未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到在场部能看到谢敛,她恨不得立刻揪着他问个究竟。

车沿途停了几次,捎了其他连队的领导。后来的人都挤在车斗里。许毅飞和他们一连的头头一道上来,他自觉地到安红石他们这边,刚坐下就压低嗓音问,出什么事了?众人茫然看他。许毅飞又问,小傅呢?黄胖答,她没被喊到啦。

安红石这时的感觉更加不对。

车到了场部,立即有人过来说,开会地点在仓库门口。离失火过了快一年,仓库早就修整过。墙壁也重新做了粉刷,只有几根被烟熏黑的柱子,提醒人们曾经发生过什么。门外空地上已有其他连队的人聚成小群,他们这一车十来个人加入后,私下议论的嗡嗡声响了一截。安红石在人堆里找谢敛,他那么高,如果在的话一眼就能看到。他不在。

“开会了!”有人在靠近仓库那头说。是姓杨的分场长。他不像老芮那么随和,安红石从去年起往场部跑得勤,见到他的次数不少,每次打招呼,对方只是点点头。

接下来的会不是杨场长主持。一个陌生人站在旁边,杨场长介绍说是“曾连长”。曾连长用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嗓音开始讲话,声音带着金属的质地。安红石认出来,他是早上喇叭里讲话的人。

曾连长的话不长。他说,有一名逃犯潜逃到你们七分场,此人罪大恶极,是社会的破坏分子,人民的敌人。如果有人曾经看到过,要立即站出来举报。各分场尽快把这件事传达下去,抓生产的同时,大家要提高警惕,把藏在暗处的坏人尽快揪出来。

底下一度消失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人们交头接耳地说,破坏分子?逃犯?

安红石正好站在王连长旁边,便问他,曾连长是部队的?王连长虽然也被称作“连长”,身上却没有曾连长的坚硬气氛,他转业多年,编制在农场。

王连长说,是,你眼力不错。

人群当中忽然起了明显的骚动。安红石个子矮,稍微挪了挪,才从前排的空隙看清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被带到了曾连长跟前,曾连长侧过身,说了句什么。那个刚成为众人视线焦点的人有些不情愿地转过来,面对人群。

安红石的心跳仿佛凝滞了。

是丹萍。

傅丹萍的样子狼狈。大概昨晚淋了雨。她习惯用别针把齐耳短发的两鬓收紧,现在只有一侧有别针,另一边头发以奇怪的角度支棱在耳边,像受伤的鸟的翅膀。

曾连长又开始讲话。比农场各种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要清晰。而且他不像农场和连队的领导们那样讲一堆空话,一上来就揭示重点。尽管如此,安红石发现自己听不懂他说的话。

不,她其实听懂了。只是大脑固执地不想把话语转换成可认知的现实。

曾连长说,傅丹萍是你们七分场四连的。我们在搜捕逃犯的时候发现了她。一个女同志,凌晨一两点钟在山上,这件事值得推敲。需要有个交代。现在当着各位领导和你的四连战友们的面,你来讲一讲,为什么那个时间,你会出现在那里。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他说“战友”。要在平时,安红石肯定毫不迟疑地在底下发出笑声。这一次她没有笑,只是盯着傅丹萍看。她们之间隔着好几个人,也隔着一个充满疑问的夜晚。

傅丹萍抿着嘴巴不说话。安红石太熟悉那表情了,以前自己问傅丹萍为什么不吃家里的邮包,她就是那种反应。

人群陷入了沉寂。安红石这才意识到,不仅是谢敛,老芮也没出现。杨场长一脸漠然地站在旁边,仿佛曾连长才是分场的直属领导。安红石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恐惧。家里被抄的时候,妈妈被关起来的时候,她总觉得下一刻会发生更糟的事。所谓如履薄冰。好在不管怎样坏,母女俩坎坷前行,总算走到了暂时算是安稳的现在。而此刻,冰面上的人不再是她和妈妈,而是丹萍,她最好的朋友,或许也是唯一的朋友。虽然这一年来,因为谢敛,安红石对傅丹萍有难言的不痛快,就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但刺的隐痛无法抹消傅丹萍在她心里的分量。

安红石张了张嘴,她该说什么呢?该怎样为傅丹萍圆谎?还没等她的句子成形,一个男人高声说:“小傅在山上,是在等我。”

说话的人是谢敛。情绪各异的沉默倏然倒塌,人们纷纷和旁边的人说起话来。王连长对安红石苦笑道,吓人哪,我还以为有多老火(严重),搞了半天又是这种事。

这种事,意思是谢敛和傅丹萍,等同于曹方和邓小英。安红石不至于听不懂。谢敛的出面让她在松了口气的同时,有些泛酸。

谢敛明显来得晚,他从外围往里走,人群自动让开。曾连长看着谢敛以不灵便的步伐上前,神情漠然。他先问了谢敛的姓名和身份,这才说:“她之前可不是这么交代的。要么就是你们当中有一个人说了谎,要么就是——你们谁都没有讲实话。我们会核实细节。不要以为谎话行得通。”他扫一眼傅丹萍,后者仍是一张读不出心思的脸。他加了句,像是特意说给她听的,“反正搜捕的队伍已经出去了,顺利的话,今天,最晚明天,就能找到那个逃犯。”

曾连长说要核实细节,不光是说说而已,他很快做了部署,把谢敛和傅丹萍分别关在两间屋里,让他们各自写下昨晚的经过。

谢敛对着眼前印有“东风农场”抬头的信纸发呆。他的处境和去年的曹方甚至邹暮桥乍看相似,却有着实质性的不同。关起来写检查,在老芮,那是一种“你小子惹了事就给我老实窝着”的手段,由曾连长下达的,则是实实在在的监禁。

监禁,即便像现在这样只是门上加了道锁,也让谢敛陈年的恐惧皮开肉绽,他忍不住隔着裤子摸了摸左腿。现在并不疼。他怀疑自己在这里坐久了,会因为心理暗示,腿疼发作。说起来,邹暮桥如今是真正落在监狱里了。搞大未婚姑娘的肚子不算强奸,可他运气不好,赶上了什么“治安强化月”,最后被以流氓罪起诉,判了三年。农场的知青大多对邹暮桥表示同情,甚至有人说,肯定是邹家那个小姑娘引诱他的,否则以邹暮桥的条件,怎么会看上她。

想起邹暮桥,就会连带着想起傅丹萍去年打偏的那一记耳光。

谢敛叹了口气。昨晚他和老芮喝多了,所以没赶上大会的开头。杨厂长也不地道,按理召集开大会,做支书的老芮不能不到。谢敛起床后才发现外面在做什么,匆忙过去,就见仓库跟前乌压压站了一堆人。他恰好赶上看到傅丹萍被人押上前。那真的是“押送”,她身后的士兵腰上佩着枪。谢敛的脑子里轰地炸了锅。他没多想,就把傅丹萍的问题揽在自己身上。事情的发展有些快,接着他就被弄进了这间平时空置的办公室。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一点也看不出昨晚有过大雨。

他对着信纸发呆,心里说,怎么编?

要有甲马纸在身上就好了。这是谢敛的另一个念头。他不知道那个曾连长是什么人,为什么有权在七分场发号施令,至少可以确定的是,昨晚傅丹萍在山上,而且很不巧的,被曾连长的人给抓了。他们原本是要抓某个逃犯来着。傅丹萍出现的时间地点确实诡异。

谢敛也想知道,她为什么在一个雨夜上山。又不是去年帮安红石割胶那会儿。以他对傅丹萍的了解,背后大概又有什么让她放不开的事。

会不会真的是去见什么人?那个什么人,难道真是逃亡中的罪犯?

下一秒,谢敛把刚起的念头掐灭了。他不愿仓促地臆测傅丹萍。隔着人群望见的她的模样,在他的脑海中留了个印子。她写着拒绝的脸和眼。他见过她那样的眼神,根据一年多的相处经验,谢敛知道,傅丹萍不会开口。

他说“是在等我”的时候,傅丹萍短暂地望了他一眼。可是等他穿过人群,站在她跟前,她没再抬头。那一眼太短暂,谢敛无法确认她的情绪。所以他才会感到心里没底。

早知道该带甲马纸出来啊。谢敛犯愁地想着,心情如同考试没带小抄的学生。

无助加上无聊,他想起二叔。那个因为一张“虚空过往”,和他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的男人。爸说得不对,自己并不像二叔那么得行。二叔精神力最饱满的时候,甚至可以不用甲马纸,短暂探知别人的过往。当然也要物理上的距离足够近。谢敛在被押进这间屋子的途中故意走得慢,反正他的腿也不是装的,一路磨蹭,看着傅丹萍进了场长办公室。杨场长和曾连长也进去了。如果她还在那里,和他隔着三个房间。这距离,就算是二叔也无法可想。谢敛在心里骂老芮,还在睡呢,你的办公室都变成审讯室了。他期待着老芮大手一挥,把自己和傅丹萍放出去。可是等到中午,只等来送饭的人。好在不是曾连长的人,是曹方。

谢敛一上来就问曹方,老芮呢?

曹方说,你们昨晚喝酒了是吗?芮支书睡到中午起来,和杨场长吵了一架。他说他昨晚一直和你在一起,可以为你证明。杨场长说,喝醉的人无法做证。

谢敛有点头疼。老芮帮忙的方向有误。曹方看他不接话,又说,你和小傅……真的约在山上?他看看谢敛的表情,也不等回答,识趣地走了。

吃完午饭,谢敛开始新一轮的等待。他想,不能光是让写检查,总该有人来找自己问话吧。谢敛不知道的是,傅丹萍从昨晚被抓之后经过了一整夜的询问,始终沉默,所以曾连长才会在召集开会时,除了连队领导,还叫了和傅丹萍相熟的一干人。傅丹萍的熟人名单是曹方给的。散会后,在傅丹萍被临时关着的办公室的隔壁,从安红石到许毅飞,知青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喊去谈话。问题的范畴不仅是傅丹萍最近的行踪,还包括她的家庭关系,交友情况。除了安红石反问了若干问题,其他人都老实回答了。对安红石的问题,曾连长笑笑说,不是公安局就不能办案吗?这起案子的专案组在部队。逃犯究竟是什么人,属于办案机密,我不能告诉你。

谢敛每次上厕所都得喊人开门,曾连长派了人守在门口,但似乎经常走开,有时喊了几声才有人来。窗户外面被临时糊了报纸,谢敛站在窗边看了几次,最后放弃了。

下午晚些时候,曾连长来到谢敛被关的房间。他一个人,杨场长和老芮都不见人影。靠着被封上的窗户,有两张背对背的办公桌,谢敛和他的空白信纸占了一边,曾连长在另一张桌前坐下,和谢敛隔着两张桌子的宽度。

“检查还没写?”曾连长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曾连长点起一支烟,“照实写就行。你上午开会那会儿嚷嚷的不是很带劲吗?说傅丹萍在山上,是在等你。”

谢敛不吭声。曾连长又说:“其实我有个小小的疑问。你看,你的腿不好。你们如果要约会,也不该约在山上啊。而且还是在四连附近的山,从这边过去,得走一个多小时,然后再爬山。”

“是要走,所以啊,总不能让姑娘家到这边来吧。”谢敛忍不住想起邓小英。她和曹方在场部仓库约会,估计是因为害怕在四连再遇到蟒蛇。来去一趟也不容易,只能说她劲头真足。

曾连长盯着谢敛看,后者把飘忽的思绪收回来,问道:“傅丹萍怎么说?”

“她怎么说,你用不着知道。你先把你昨晚的经过写一遍,要是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回去上班。”

“你们真觉得傅丹萍和什么逃犯有关?”

“她昨晚的行踪不正常,我认为她帮助了那名逃犯,而你声称,她是在等你。总有一个人是正确的。”曾连长扔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谢敛兀自发呆。他开始感到,自己一头热地站出来,也许是弄巧成拙。

谢敛希望晚饭的时间快点来临,如果还是曹方来送饭,至少可以试着了解最新的情况。他等啊等,等到日头偏西,进来一个人,却是老芮。

老芮一进门就说:“你昨晚一直在和我喝酒。既没有见过傅丹萍,也没有见过别的什么人。无论别人怎么问你,你都要咬实了,不能松动。”

谢敛愣了愣,“芮叔,我确实和你喝酒来着……可我现在要这么说了,小傅怎么办?”

“哎,你还有心思管别人……”老芮说着,门开了条缝,曹方低声说:“芮支书,得走了。”

就这样,老芮匆匆来去,留下谢敛一脸茫然。他要到晚些时候,才会由杨场长的口,弄清自己的处境。

一直到黄昏,不再有人来。被关在屋里的谢敛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只是由老芮的那番话生出了一丝不安。起先是微弱的不安,随着暮色的加重不断增加,铺满四周。

没有人来送晚饭。

饥饿让人软弱,不安的影子愈加浓重。

大概因为这间办公室没人用,悬在房间中央的电灯泡是不知从哪里换下来的十五瓦,照出一片黄幽幽的光。谢敛坐在桌前,对着被照成惨黄色的稿纸。他试图回忆曾连长说过的话,想从里面拼凑出线索。努力是徒劳的。曾连长精得很,没透露任何细节。谢敛知道的只有上午在人群外围听见的那几句。逃犯。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夜半山上的傅丹萍。

谢敛早上起身仓促,手表留在屋里。饥饿感在一段时间后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无力感。熄灯的广播还没响,所以应该不到九点。

他徒劳地等待着,终于等来了人。是曾连长。这一次,杨场长也跟在旁边。曾连长和白天一样,在谢敛对面坐了。谢敛看看站在一旁的杨场长,从他的脸上看出不祥的端倪,心紧了紧。

先开口的仍然是曾连长。

“你和廖长森是什么关系?”

谢敛茫然。廖长森?接着他想到,大概是那个逃犯的名字,便摇头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那我换个说法。廖长森潜逃到七分场附近的山上,在一个山洞里躲藏了两天两夜,是你给他送了吃的,还有药。对不对?”

药?谢敛的脑子有根弦绷紧了。

“你不要试图抵赖了,我们有证据。”

曾连长从衣兜里拿出两个瓶子和一卷纱布,放在桌上。谢敛不用拿起来看就知道,瓶子里是什么。止痛药的片剂,粉末状的云南白药。那是卫生处架子上的药。他立即想到一种可能性。自己昨天提前下班去了趟小街,买了点吃的和酒,直接去了老芮的宿舍。如果傅丹萍来找他拿药,发现门关着,她知道在哪里拿钥匙。钥匙放在墙沿第三个花盆底下。

“这是七分场的药,没错吧?我们在卫生处找到相同的瓶子和标签。标签上的字是你写的,对不对?”曾连长的声音变得咄咄逼人。

谢敛没说话。杨场长干巴巴地说:“也可能是小谢开出去的药。”

“开药这么大方?”曾连长拿起止痛药的瓶子摇了摇。药片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谢敛继续沉默。并不是有意这么做,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同时陷入了凝滞不前和高速运转。思维仿佛分成了两半。一个他在窃窃私语,丹萍真的和逃犯有关,她冒着大雨,半夜上山给逃犯送的药。另一个他反驳道,你知道她的,就像对邹二莲,她看到可怜的人就忍不住上前。她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曾连长像是对谢敛的一言不发有心理准备,他坐得更放松了些,双手在桌面上十指交叉。他的架势和神情都很眼熟,谢敛在记忆里翻拣之后想起,那是夏宁熹的习惯动作。谢德打过交道的三十多年前的审问者。

杨场长说:“小谢,你现在隐瞒也没有意义了。人都抓到了。”

曾连长以肉食动物的眼神看过来。谢敛在震惊的同时不着边际地想,夏宁熹的视线要内敛得多。他几个小时没说话,而且忘记喝水,开口时声音有点哑。

“药是我给的。”

说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傻透了。顶下一件从未做过的事,只因为害怕傅丹萍卷入其中。这算什么?他们虽然亲近,并不是男女朋友。从去年到现在,他和她的关系没什么变化。有时候他和安红石嘻嘻哈哈的,反而有种莫名的亲近。要说他和傅丹萍最为接近的时候,只有他在蟒蛇跟前烧了“非虎”的那一回。

大概还应该算上那一记耳光。

她是整个农场除了老芮,唯一知道甲马纸是什么的人。他们没有就此聊过更多。谢敛能感觉到,傅丹萍有着奇异的平常心。她没有因此把他看作特殊的存在,不像李明远当年,在知道他的甲马纸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表现出畏惧和疏离,后来才好些。李明远不知道谢敏也会用甲马纸,要知道,说不定都谈不成对象。谢敛有时甚至觉得,派系斗争不过是一个送到眼前的时机,让李明远有机会做他一直想做的事。他们是朋友,但在另一方面,一个和别人不同的人,会激发铲除异类的心。

那之后李明远的遭遇和远遁,让谢敛一直没机会验证自己近乎无稽的猜测。他固执地认为,李明远再惨也好过自己。不是指腿的残疾,而是他丧失了甲马纸的能力。没有甲马纸的几年,现在回想起来,如同漫长的戴着脚镣的行走。没了甲马纸,他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感兴趣。

因为安红石,他找回了失落的珍贵东西。因为傅丹萍,他知道了,就算有甲马纸,人也不能肆意妄为——而他多么放肆,曾以为甲马纸能解决所有问题。她唯一一次笔直地注视他。她打了他。她说,你没有权利这样做。她还说,谢敛,我好累。傅丹萍习惯于掩藏自己的想法和情绪,那些短暂的激烈瞬间,对谢敛来说是难得的接近。

现在就要为曾经的一点点接近,赔上自己的全部吗?

药是我给的。谢敛说完反而释然了。觉得自己傻,但是做对了。

杨场长沉默,大概仍在震惊中。曾连长说:“老杨,人我带走了。”

九点半的广播响了起来。在各个连队,这是熄灯的信号。谢敛被曾连长从他待了一整天的房间带出去,以为能看到傅丹萍,外面却只站着几个陌生人。其中一个好像是早上和曾连长一起的。

谢敛被带上一辆车,车开了没多久他便认出来,是去小街的方向。平时感觉有点远,开车很快就到了。下车后,他被带进小街唯一的招待所。

傅丹萍在哪里?你们把她放了吗?谢敛问,但没有人回答他。仿佛他的声音不过是空气中的震动。

那种熟悉的恐惧又来了。无论怎么分辩也没有人听。权力的嘴。审判的目光。他们给你定了罪。你承认或否认,都无法改变罪人的身份。谢敛在分场场部时的笃定不知去了哪里,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强出头。这样真的能救傅丹萍吗?会不会等着他们的,是同样糟糕的道路?

在招待所的房间里,连夜审问开始了。不断的提问,试探,恫吓,预设。

谢敛决定一个字都不再说了。他忽然理解了早上在开会的人群彼端望见的傅丹萍,她看起来是那么沉默和疲倦,整个人透出拒绝。她是不是也整夜没睡,经历反反复复的疲劳轰炸?

凌晨的时候,审讯者终于放谢敛睡觉。谢敛几乎在挨着枕头的瞬间就睡着了。他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被一个奇怪的声音吵醒。格格格,格格。谢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牙齿在打架。冷的感觉是稍后传来的。透骨的冷。同时似乎有什么在体内灼烧。他意识到自己发烧了。比发烧更强烈的,是膝盖和后腰的酸疼。仿佛有人在用锯子一点点锯开骨头。他在招待所冷硬的床褥上蜷成一团,把被子紧了紧,心说不好。

疟疾的症状因人而异。最常见的就是人在高烧中自我感觉忽冷忽热,冷起来直发抖,所以民间又把疟疾叫作“打摆子”。谢敛不止一次给知青们开过奎宁药片。治疟疾,这是最有效的药,如果还不行,得转到总场医院挂水。以谢敛的经验,疟疾死不了人,痊愈快慢,那要看个人体质。也听说过其他分场的知青因为奎宁过敏出事的。和得疟疾的知青打交道多了,谢敛从他们口中得知,疟疾最难受的不是发烧,而是那种全身酸疼的劲。有个男知青在痊愈后说,疼得好像有虫子在骨头里钻洞,恨不得有人把自己的身体劈开,赶走看不见的虫子。

对时间的感觉变得模糊,睡睡醒醒,仿佛过了许久。虫还在。疼痛和高烧的双重折磨下,谢敛的意识变得含混。有人进来,说了什么。不知是谁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是说话声。抖成这样,怕是打摆子。谢敛想说,是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他扶起来,喂他吃药。吞咽的时候,喉咙口如同顶着一团棉花,谢敛费劲地把药片和水一起咽了。他朦胧地以为那人是曹方。他想问傅丹萍怎么样了,到最后也没能发出声音。

曾连长的专案组一共来了五个人,住在小街的招待所。曾连长和一个下属一间,另外三人一间。他们其实来了有几天了,每天在山里转悠。一开始没找当地支援,是怕打草惊蛇。第三天的晚上,搜寻有了突破,在山上发现了傅丹萍。那之后曾连长开始撒网,留了两个人在山上调配,派出所和民兵都上了,开展地毯式搜索。果然当天还没入夜,逃犯就被找到了。

随着逃犯一起被找到的药,让傅丹萍的嫌疑松动了,反倒是谢敛成了新的怀疑对象。按理傅丹萍这时就该被释放,杨场长试着问了声,曾连长说,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后来,谢敛当着杨场长的面,承认了是他给逃犯的药。可就这样傅丹萍也没被放掉,曾连长的人带着她和逃犯先回了小街,然后是谢敛。对七分场来说,这是没有前例的大事。两个人被抓,看起来很严重。

对七分场支书芮松来说,这是杨场长借题发挥的挑衅。

芮松从昨天到现在窝着一肚子的火。他喝完酒一觉醒来,分场仿佛换了天地。杨场长说要配合专案组办案,把办公室腾出来给曾连长一行。在山上抓了傅丹萍不算,还在场部扣了谢敛。芮松去找曾连长,很想当面对他嚷,到底农场是谁说了算,这是你的地盘吗?他还没来得及表示意见,杨场长说,我们平时管得太松了,所以年轻人才这么散漫。老芮啊,我们都要自我检讨。

于是芮松明白了,抓谢敛不是重点,人家这是敲山震虎。他也不是没听说谢敛把事情往身上揽,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真让人头疼。

芮松没了办公室,闷闷地在曹方的会计室坐了。五点多,新的消息传来,逃犯抓到了。芮松想,抓到就好。那边抓到,这边可以放人了。

接着就听说,逃犯的腿受了伤,身上有药。等曾连长的人去卫生处查对,芮松坐不住了,趁谢敛门口看守的人去上厕所,用备份钥匙开门进去叮嘱一番。可没想到,虽然有他的预防针,谢敛还是一根筋地往人枪口上撞。撞也没用啊。傅丹萍照样被扣着。当晚他们就和逃犯被一锅端地带走了。

晚上,芮松一个人在屋里喝闷酒,想起姐夫在世时讲过的谢敛二叔的事。耿耀说,谢德啊,可以说神乎其神。不过我始终搞不懂,他怎么会喜欢上联大的女学生。那个苏小姐是个凡事强出头的女人,说得不好听,就是个惹祸精。哎,谢德的眼光也是特别。他死得早,要不然,也不知道他们最后会怎样……

芮松想,惹祸精三个字,送给傅丹萍才合适。

第二天一早,他就上总场告状去了。

安红石在这天翘班来了场部。她听说逃犯已被抓获,却不见傅丹萍回来。人没到,流言到了。有说傅丹萍和谢敛在山上私通的。有说傅丹萍和逃犯有一腿的——安红石想,真荒谬!还有人说,逃犯身上带着治伤的药,现在谢敛的嫌疑最大。总之众说纷纭,对安红石来说,没有一种说法听起来让人安心。

场部显得空旷,似乎有一半人没上班。安红石找到曹会计,问他,老芮呢?曹会计表示不知道。安红石又问,谢敛和傅丹萍呢?曹会计从账本上抬起头说,被带走了,好像在小街招待所。

安红石又走了一个小时,来到小街。这里是知青们周末“进城”的目的地,买东西,寄信,和朋友碰面。今天是工作日,街上没什么人。她到了招待所,大门口守着个男的,问她,你哪个单位的,找谁?

安红石只能在街上转圈。她看见有辆车在门口停了,一个背着帆布包的人和司机一起下了车,进了招待所。背包的人又出来了,司机没跟在旁边,那人走到街边杂货店张望,似乎对这里不大熟悉。安红石凑上去问他,认不认识招待所里的曾连长。结果那人是总场医院的医生,被曾连长的人临时借过来的。

原来谢敛在招待所发了疟疾。说是刚给他吃了药。

安红石一听就急了,说,得了疟疾还被关着,这像话吗?不应该送医院吗?

医生说,是你的朋友?到底犯了什么事?

安红石把谢敛的遭遇解释了一遍,说他肯定是被冤枉的。医生人不错,安慰了她,说等查清应该就会被释放的,再说也没送进局子,只是临时押在这里。安红石又问谢敛的病情如何,医生说,药吃了,接下来就看他自己的抵抗力了。这话听起来不大专业。不过回想起来,作为卫生员的谢敛也说过类似的话。

谢敛的疟疾在二十四小时后仍未消退,而他本人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是不断被疼痛刺激醒来,又因为体力衰微再度陷入昏沉。

梦一个接着一个,连绵成片。其中既有他自身不断重复的那个噩梦,也有他从前借由甲马纸见到的,属于他人的更久远的映照。还有些纷纷扬扬的碎片,呼啸着将他卷入其中。那是从小街招待所内,一直到长不过百米的街道那头的邮局,整条街上的人们的种种过往。碎片太过零碎和纷乱,谢敛无法辨认细节,只是被其中隐藏的情绪不断洗刷,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就像神经被置于冰水里,火苗上。

上一次做这样的乱梦,是他的腿受伤在医院度过的那几天。同房病友的惨痛叠加在他的身上,如同一道道勒身的棘刺。有人在睡梦中低声哭泣,谢敛也跟着哭。他被无边无际的他人的痛包围了,在梦境中再一次踉跄于苍山之上。他没有穿鞋,每走一步都从脚下传来钻心的疼。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他的眼,两侧挂着雪层的山路蜿蜒无尽。

时隔八年,谢敛又一次在梦中跋涉。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爬的不是苍山,而是种满了橡胶林的山。无数笔直的树干构成一道帷幕。他前面有个女人的身影。是傅丹萍。谢敛在梦里没有腿疾,他像从前一样迈着两条长腿,飞快地穿过树林,迈上梯台,去追赶那个身影。可不管怎么追,和傅丹萍的距离都不见缩短。

丹萍!他沉沉地低喃。

有人往他嘴里灌下液体。火辣辣的,似乎不是水。烧得厉害,谢敛一天一夜没起身上过厕所,也没有尿意。他的口腔黏膜像是变成了铠甲,硬而麻木。他张了张嘴,又有更多的液体被灌进来。他开始咳嗽。隐约听见有人说,你慢一点,会不会喂啊。喝下去的液体像一把火,烧灼着他久未进食的食道。那感觉真要命。奇怪的是,与此同时,长久充斥在骨头深处的酸痛平息了几分。他的眼皮颤了颤,又被拖入新一轮梦境。

那个人在前一天的夜里出现在她去厕所的路上。她一开始以为是坏人,想喊。
他紧张地退开一些,说,我不是坏人。你是知青对吗?我也是,以前是。
他说他被人冤枉了,和他吵过架的人死于非命,他现在是最大的嫌疑犯,只能逃跑。他还说,要不是伤了腿,他早就逃远了。
他把裤脚挽起来,她用手电一照,光圈里是被蛇咬过的伤口。有点化脓。伤在膝盖底下一点,他跛行的姿势和谢敛不大一样。
能感觉到这个人没有说谎,虽然作为知青,他看起来有点老。还有种说不出的锋利气质。大概是胡子的关系。他有点可怜地问,有吃的吗?
她没有吃的。除非等天亮之后到食堂打饭。她教他怎么躲藏。你从这条路出去,翻一座山,第二座山的半山腰有个山洞,是以前挖了做防空洞的。你到那里等着,我明天抽空给你带点吃的。
上午除草的片区离那座山有段距离,她到下午快收工才有空当过去。他把饭盒里的白饭和一点水煮茄子扒拉几口就吞咽完毕。他抹抹嘴,叹息道,现在死了也值了。
她说,你说谎。
那人猝不及防,抬头看她。
你根本就不想死,何必这么说。
胡茬里的笑容绽开。是啊。你没说错。
他片刻后又说,你对我的恩情,我不会忘记。虽然将来可能不会有再见和报答你的机会。
其实没必要专程为那个逃亡者去拿药,她很清楚。但左思右想,她还是去了场部。谢敛不在。她从花盆底下拿了钥匙进的卫生处。当晚下起了大雨。她在床上想,去,还是不去?早知道就不要和他说再歇一晚了,让人空等,总有些歉意。
她最后还是去了,带着晚饭和药。吃完之后,他反常地安静。此前一直说个没完的人。他说自己是重庆人,六八届的插队知青。两年后被送去念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分配回景洪,在军队的宣传部门工作。文职,有军衔。所以他这是逃兵还是怎么的?她没多问,任他的话题跳来跳去。他说自己学过好些年音乐,要不是当知青的头两年出了事,他会继续深造。他伸出手给她看,左手缺了两根手指。再也不能弹琴了。他的语气淡漠。
当一个人喋喋不休,可能是在遮掩什么。他突然沉默,被遮掩的东西反而变得明显。她感觉不对,起身说,下雨呢,我走了。雨衣贴在身上,又闷又热。他猛然抬头,目光灼灼。不等雨停?明天我就见不到你了。
他扑上来的时候,她努力挣扎,并且狠狠咬了他。大概咬在肩膀上。趁他一时狼狈,她仓皇逃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山洞。嘴里一股咸腥味。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眼泪。她在雨里慌不择路地下山,连雨帽也没拉上去。中间摔了一跤,丢了电筒。山是巨大的黑色块体。让她想起割胶遇见谢敛那次。那也是夜里,但谢敛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不像那个人,情绪激昂如绷紧的琴弦,瞬间变成了兽。
远远的有电筒光,不止一道。这样的雨夜,山上怎么会有人?她不及细想,朝电筒光奔去,边奔边喊。那边像是听到了,光线有一会凝滞不动,接着朝她照过来。光打在她的脸上,她隔着光看见雨,从天空和树梢顶上哗然而下。

烧终于退了,但谢敛仍一脸呆滞。曾连长说,发两天烧不至于就这样吧?没烧坏吧?

一个陌生的男人说,按理不会,再等等。

他们离开后,谢敛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和鼻腔有种奇怪的回味。他爬起来,从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水,这才意识到那是酒在口腔里发酵的气息。和宿醉醒来很像。治疟疾用药酒?谢敛感到自己的医学常识受到了挑战。

在梦里目睹的,是傅丹萍的经历。和谢敛的猜测也没差太多。她一贯的心软加上多事,差点把她自己给赔进去。那个逃犯真不是东西。不,现在这样被他连累,赔得实在太多。谢敛试图回忆逃犯的名字,只想起他姓廖。

姓廖的不知有没有供出是谁给他的药。最好他懂得廉耻和感恩,没多嘴。

关于傅丹萍的梦境还有些破碎的片段。像是她的童年。泡泡纱裙子。油炸的小食,面粉和萝卜丝混在一起,圆圆的像个元宝。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如同收音机的频道没有对准,话语没连成句子就滚过去了。一双弹钢琴的手,手形优美。碗里化开的奶油味的冰品。绿豆汤。夏夜被蚊子咬醒,一摸胳膊,纵横交错是凉席的印子。

可能的话,谢敛想一直在她小时候的世界里徜徉。对他来说是那样陌生的城市女孩的过往。既亲近,又遥不可及。他心里生出莫名的柔情,为那个在雨夜奔逃的狼狈女子,为她从上海到云南的回不去的旅程。

醒来,意味着要面对现实。回到被囚禁的房间。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

谢敛没读过多少古文,《庄子》的这一段,是白医生讲给他听的。白医生说,你家的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庄周。谢敛从前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现在若有所悟。

不久,有了尿意。谢敛走到门口喊人,门开了。他慢慢挪到走廊尽头的厕所,脚步虚软。尿了长而又长的一泡尿。仿佛连最后一丝软弱也随着水分排出体外,回房间的时候,谢敛下定了决心。

他决定坚持之前一时冲动的说法,就说,药是自己给那个逃犯的。

然而又等了很久,曾连长也没来。倒是来了个医生,他看了谢敛的状况,说应该没大碍了。谢敛认出这就是前面说“再等等”的人,问他,你是用酒给我治的疟疾吗,什么酒这么神?

医生愣了愣才说,酒是你朋友弄来的。她昨天就来过,人家不让她进来看你。你烧了一天一夜。今天早上我来的时候又遇到她,她让我无论如何把酒带给你喝。说是从布依族的寨子讨来的药酒。

谢敛也诧异了,问,我朋友?

是个女知青,姓安。

医生让谢敛吃药巩固一下,留下药就走了。谢敛吃了曾连长的人送来的病号粥,又睡了。这一回睡得很沉,没再做梦。

第二天,出乎谢敛意料的是,昨天送粥的那人过来通知他,你可以走了。

谢敛当即问,傅丹萍呢?

她昨天就走了。

谢敛还想问什么,对方说,没事了不是挺好的吗,还磨磨蹭蹭的干吗,你以为这里是疗养院啊!

他走到招待所外面,恍如隔世。对时间的概念变得混乱,他想,我到底在里面待了几天?这时一个人忽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他,接着就开始哭。

是安红石。谢敛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很多事都要事后看,才能厘清头绪。谢敛和傅丹萍最终能够回分场和连队,芮松到总场的交涉,或多或少起了作用。据说那个逃犯也交代了,药是他从场部偷的。他说不清具体怎么偷的,曾连长认为有疑点,所以把两名嫌疑对象多扣了一阵。但就算有人协助逃犯,也只是外围的细节。该抓的人反正是抓到了。

谢敛要过若干时日,才有余暇问安红石药酒的事。安红石听总场医生说谢敛一直没退烧,心里着急,她想起布依族寨子的老蒲算是个医生,便去找他,问他有没有什么治疟疾的偏方。她说,谁能想到那个不着调的老头,给我的是他自己泡的药酒。我想那就拿去试试吧,死马当活马医。陈宁打断她道,你的意思是,谢敛是死马?几个人笑成一堆。谢敛和傅丹萍没有笑。安红石感到,自从那起无妄之灾的监禁事件之后,丹萍总显得郁郁寡欢。谢敛也不像从前那么活泼了。不,应该说他现在和更早以前一样,很少大笑,眼睛里藏着心事。好像只有去年年底到今年上半年,他有种近乎反常的开朗。

安红石没对任何人说起的是,去寨子的必经之路上,桥被雨天涨水的勐龙河冲垮了。和去年不敢过河摘芽条那次不同的是,她只迟疑片刻,就跳进水量增大一倍的河里,奋力游向对岸。

大概只有傅丹萍猜到安红石为谢敛做了什么。她比谢敛早一天被放出来,回了连队,却不见安红石。天擦黑的时候安红石才回来,样子很疲倦。第二天,傅丹萍看见安红石早上洗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白衬衫上到处是红色沙土的痕迹,看起来是再也洗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