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那个“逃犯”,是在电视上,距离之前见到他,有二十年了。安红石难得坐下看个电视,没想到会在屏幕上撞见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冬天,她到虹口家里送冬天的进补膏给妈妈,是她在同仁堂排队开的,隔了一周去取熬好的药膏,半透明的膏体装在陶罐里,闻起来甜甜的,不大像药。坐堂的老中医说,本人不来把脉,只能开个普适的方子。医生写方子的手皮肤松弛,浮现青筋,让安红石想起为她治过肝炎的白医生的手。她甚至不知道白医生是否在世。小白医生的女儿明明有没有顺利长大。这二十年,和云南弥渡的人们不通音信,安红石心里不仅没有把他们忘记,反而时常在忙碌的间隙想起一些人和事。三姑。谢敏。当然还有谢敛,以及他和傅丹萍的儿子。那孩子比安玥大两岁,如今该是十七岁了。安玥跳过级,说不定他们只差一年级,甚至可能同级。
安红石盯着电视屏幕,男人是纪录片的主角,说是沉冤多年,前几年刚被放出来。他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要不是这一特征,安红石也认不出他。多年前只是匆匆一见。她带着药酒在街对面徘徊,想等医生出现。几个人从招待所出来,戴手铐的人被簇拥在中间。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下巴和两腮盖满黑色的胡子,等车开过来的时候,他百无聊赖地举起铐在一起的双手,抓了抓一侧的脑袋。安红石因此注意到他缺损的手指。她有种冲动,想上前问他,你为什么要连累不相干的人。正好医生骑着自行车出现了,她提醒自己正事要紧,朝医生走去。
那个形容狼狈须发浓密的年轻男人不见了,面对摄像头侃侃而谈的,是一个略微谢顶戴眼镜的中年人,腮帮刮得泛青,讲话带云南口音。他不是云南人,却在那里过了大半辈子,其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狱中。他出狱后写了一本书,关于他的前半生。十八岁插队落户,被分在景颇族的山上。没多久,他和一个景颇族姑娘谈起了恋爱。那姑娘本来有定亲的对象,被他一个外人插足,男方恼了,带着刀上门,砍了他两根手指。后来他上了大学,又被分到军队,山寨的过往被抛到了身后。有一年雨季,他不知哪根筋扯住了,想回去看看。当年砍他手指的人娶了他们为之争斗的景颇族女人,生了三个孩子。两个男人尽释前嫌,喝了顿酒。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主人一家七口,除了孩子,夫妻俩和公公婆婆都死了。死因大概是食物中毒,但当时他来不及细想,立即开始逃亡。
无期改有期,然后是翻案。我出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寨子,想给死掉的那家人烧纸。但整个寨子都搬走了。后来我承包了寨子旧址的整座山,开始种茶。
男人谈往事的口吻几乎有点像在炫耀。安玥在身后说,妈我出门了,不等安红石回答,传来关门的声响。女儿和自己几乎没有交流,倒是和外婆很亲。母女关系仿佛复制了自己十六七岁时的状况。要在往常,安红石会为安玥懒得多说一个字的模样感到焦躁,但今天她无心管那么多。她恨不得揪住电视里的男人问,你还记得为了你,东风农场有人被关起来的事吗?
直到二十来分钟的纪录片结束,男人没有谈到他的逃亡和被捕。给生活带来重大转折的,对一个人来说是某件事,经历同一起事件的另一个人,可能只看作是短暂的插曲。不值得记忆,也不会被提起。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安红石对着她最后也没记住名字的男人,在心里恨声念叨。然而已发生的事无可改变,二十年匆匆如一梦,还有什么可说呢?
和当年的逃犯意料之外的“重逢”,让安红石忍不住想起一九七六年的混乱雨季。那之后没多久,秋天,谢敛和傅丹萍结婚了。
婚礼在十月,本来定的是九月,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传来,婚事便显得不合适了,往后挪了挪。在连队的人们看来,谢敛和傅丹萍结婚也算是顺理成章。几个月前,逃犯的事闹得风言风语,他俩被扣了几天才放出来。到最后,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和逃犯有关,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在山上约会,除了当事人,谁也没个定论。
只有安红石觉得,谢敛在疟疾康复之后开始追傅丹萍,方式有些奇怪。八月头上,谢敛买了辆自行车,差不多隔一天就会骑车下到连队。来了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一群熟人说说话,晚上他又回去了。谁都知道他是来看傅丹萍,可是两人之间有种气氛,让人觉得待在旁边也不算妨碍,甚至好像他们都更乐于和朋友们混在一道。
后来大家听说,邓小英跑去找谢敛谈了一次。许毅飞在场部瞧见的。具体谈的什么,没人知道。想想看,她一个搞不正当关系的妇女,去找人家未婚男青年谈心,也很怪。就算大家都是上山打野食,难道就能一概而论。
总之,不久后,谢敛和傅丹萍的婚事定了下来。很难说邓小英的多管闲事没起作用。
和少数民族的婚礼相比,他们的婚结得可以说是简陋的。领了证,小夫妻和一群熟朋友,加上老芮和曹会计,一起到小街吃了个饭,然后弄了辆马车,从四连的女生宿舍把傅丹萍的行李搬到谢敛在分场的宿舍,婚就算结成了。谢敛要离开的事,众人也已经听说了。等手续办下来,他就会带着傅丹萍回弥渡。
安红石觉得周遭的变化太快,快得她有些赶不上节奏。直到傅丹萍离开西双版纳过了半个月,她夜半醒来,还会以为另一张床上睡着好友,以傅丹萍惯有的静极了的呼吸。
她闷闷地想,怎么这么快就结婚了呢?可能是那次被关在招待所,让两个人有了患难与共的底子吧。
安红石还记得她抱住谢敛那一瞬间的感触。她在小街上等到他出来,脸上存了几日胡茬的他,看起来狼狈又陌生。但更多的是亲切。她想都不想就冲上去抱住他,如同抱住失散多年的亲人。她真的曾经以为会永远地失去他。害怕他像邹暮桥那样被带走,然后时运不佳进了监狱。经验告诉她,没有什么坏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当好事发生的时候,比起惊喜,她更多的是惶然。直到抱住他,她才感到巨大的安心。
不过也只有那一抱而已。过后,他们又回到了朋友的状态。谢敛开始以一种不像他的张扬作风,围着傅丹萍打转。
如果安红石不是因为好友婚事的消息太过黯然,她就会注意到傅丹萍的寥落,不大像婚期接近的年轻女孩。陈宁注意到了。他的理解是,傅丹萍其实并不想嫁给谢敛,只是现在名声坏了,不得已而为之。陈宁不止一次想就此和傅丹萍深入地谈一下,可每次触及她无法被看透的双眼,他又退缩了。
总觉得那双眼睛比过去藏得更深。
陈宁有种不断被抛下的感觉。先是傅丹萍走了。转年的六月,安红石的家里给她开了长病假证明,她收拾行李回了上海。据说安红石的妈妈先一步从农场回到上海,不知是否已经平反。但既然能开出病假,说明人家毕竟是有办法的人。
许毅飞也出现得少了。陈宁只剩下黄胖和自己做伴。没有了谢敛在中间,芮支书对他们来说,又恢复了领导的距离感。不再有一起喝酒吃肉的畅快。
安红石再一次见到傅丹萍,是在一九七八年的一月底。马年春节在二月头上,这也是多年来第一次,安红石和妈妈一起过年。复旦附近的住房尚未归还,母女俩寄居在长宁区的表舅家,等待政策落实。表舅家是两室户,一间住了表舅和表舅妈,客厅摆了张床,是表哥表嫂的。家里凭空添了两个人,表哥住到单位宿舍,晚上客厅搭起简易床,归表嫂,安红石和她妈妈睡大床。安红石感到表舅一家的好,却也没忘记,妈妈被下放之前,那时姨婆还在世,表舅家和她们断了来往,生怕受影响。等她去了云南,妈妈去了苏北,眼看着也不会有更坏的情况,两家人才渐渐恢复了联系。
苏怀殊多年来早已荣辱不惊,一点点善意都会让她感动,更不要说亲戚的照拂。她把工资的一半悄悄塞给安红石的表舅妈,并说,你看我也不会买汰烧,我们两张嘴在这里呢,就当是小菜钱。
位于娄山关路的临时居所,成了安红石和朋友们通信的地址。隔几天有一封盖着云南邮戳的信。苏怀殊说,你写信像人家写文章,这么用功。还是要抓紧时间多看书。安红石说,一直在看啊,去年考不上,也不能怪我。当妈妈的被戳到软肋,闭了嘴。
屋子逼仄,退休的表舅和表舅妈白天在家,加上虽然复职但不用每天去学校的苏怀殊,安红石嫌家里闷得慌,常溜到一个初中同学家去复习。她去年被妈妈弄回来,才知道在云南消息晚一截,上海人人都在传,可能会恢复高考。苏怀殊这辈子没走过后门,为了女儿,厚着脸皮去找了比她早回沪的“劳友”金医生,让人给开病假。安红石一到上海,迎接她的不是久别重逢的嘘寒问暖,而是妈妈准备好的复习资料。看了几个月的书,年底考完之后等啊等,等到别人都去体检了,安红石才意识到自己没戏。再去一打听,是因为政审没过。苏怀殊的档案材料得以清除“罪名”,是在一九七八年的头上。中间的少许时间差,耽搁了女儿的前途。母女俩都要强,没就此说什么,安红石又开始第二轮看书,寄希望于今年再考一场。
傅丹萍来的那天,安红石像往常一样出门温书。表舅和表舅妈去置办年货,家里就苏怀殊一个人。下午四点多,安红石带着路上买的一包糖炒栗子回家。她和妈妈不大吃零食,唯独都爱栗子。在农场这么些年,每个月二十八元的工资,请假赖班再扣掉点,剩下的对付日用品和偶尔的罐头,根本剩不下来。想想自己也是二十六岁的人了,却像是回到了尚未南下的十八岁,拿着妈妈给的零用钱,温书备考。生活被拦腰截断,又拼合回原来的轨道,而置身于其中的,其实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一个人。
一进门就听见苏怀殊在和人说话,安红石有些意外。妈妈不愿给表舅家添麻烦,平时从没有客人上门,除了有一次金医生带着他儿子过来坐了片刻。
她再往里走,从谈话声中分辨出一个熟悉的嗓音。不会错。如同雨打芭蕉的女中音。安红石兴奋起来,穿过卫生间旁边的走道,冲进客厅,嘴里喊:“丹萍!”
和苏怀殊并肩坐在沙发上的年轻女人朝门口望过来。是丹萍。她比原来多了点肉,下巴没那么尖了。原先的齐耳短发变成了贴着脸颊两侧的短羊角辫。没变的是那双眼睛,冲着安红石微微弯起来。
看见安红石把栗子放茶几上,傅丹萍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阿姨给我倒了杯水就跑出去买栗子。现在你又买来了。”
“云南吃栗子都是水煮,还是糖炒栗子香。”说完安红石才想起,水煮栗子是那年中秋节在谢家吃的。
苏怀殊说:“小傅太客气了。专程带了三七和酸角来。好多年没吃过酸角了。”
“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三七是前几天去我们那边的西山玩,朋友给的。酸角嘛,我爱人说,也许你们会爱吃。”
说这话的时候,傅丹萍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苏怀殊。安红石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引过去,脱口而出:“西山……你们去见道长吗?”
傅丹萍说:“你喊他道长啊,他不过是个假道士。”
安红石把剥开的栗子肉扔进嘴里,心想,为什么感觉就像是前几天呢。
说起来,她在谢家养病,是差不多三年前的事了。
谢敛和陈宁到弥渡的第二天,他们三个长途跋涉,去了趟西山。曾经以蓝色的远景让安红石赞叹不已的群山,随着接近逐渐呈现出绿色的植被。谢敛说要看望一个熟人,他们跟着他上了山,看着他费劲地走山路,安红石在心里嘀咕,不知是怎样的朋友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到了半山腰一看,有座仿佛随时会倾塌的破败古建筑,里面住着个道士。这年头居然还有道士存在,安红石暗自纳罕。道士三十来岁的模样,言谈间没什么道骨仙风,感觉就是个梳了道士髻的农民。几个人在院子里坐了,谢敛他俩说云南话的语速飞快,陈宁和安红石在旁边嗑道士抓给他们的生葵花子,自顾说笑。谢敛对道士说,我的病好了。又低声补充,有很多前因后果,改日说给你听。你以前讲过,我有一劫,要心志坚定才能度过。现在算是过了吧?
道士说,谢老弟,我当时就是喝多了随口讲讲的,你莫当真。他瞥一眼安红石,问,你媳妇?谢敛说,你就爱瞎讲,我朋友。
回程中,安红石问谢敛,你得的是什么病?上次去找那个老蒲,你也说是看病来着。
谢敛古怪地看她,反问,我们说的话你听懂了?
安红石说,你们弥渡话有什么不好懂。
谢敛说,我和他讲的是某地的方言,和弥渡话还不一样的。安红石冲他得意地一笑,那意思是,你不知道我是方言能手吗?他便住了口。过了一会儿才说,回去我给你弄一张和原来一样的甲马纸。
回到上海的安红石把“虚空过往”给苏怀殊的时候,难免有些心虚。谢敛有时候透着蔫坏,特意用茶水把新翻印的甲马纸染了,装成是旧物。还说,除了我家的人,没人看得出差别。
妈妈把那张被掉包的甲马纸重新珍藏起来,安红石纵然内疚,也不敢拆穿。
有苏怀殊在旁边,安红石觉得说话略有不便。至少谈论谢家人不合适。她借口说要到附近食品商店买点吃的给傅丹萍,拉着好友出了门。
谢敛和傅丹萍的近况,安红石从信件往来中知道个大概。她们通信的频率差不多是每月一次。安红石写得勤一些,有时候傅丹萍的回信还没来,她第二封信又出去了。上一封是四天前寄出的。安红石说,你回家就能看到了,不过我还是先和你说吧。
久别重逢的两个人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或者应该说,停不住口的是安红石。除了讲自己的近况,她还问了一堆问题。写信时不好絮叨问及弥渡的众人,现在方便了。从傅丹萍的口中,才知道白晓梅前年又生了个女儿,名叫霍素锦。小女儿身体健康,让旁人也欣慰。但白晓梅的父亲白医生最近患了耳疾,和他说话很费力。他的历史问题尚未解决,看样子今年将会以医院水房工人的身份退休。谢敛的侄子谢文应现在初二,成绩不错,家里希望他能考个中专。
一圈人讲完了,安红石问:“你知道我妈和谢敛二叔的事吗?”
傅丹萍点头,“所以我都没提谢敛的名字。”
安红石松了口气,“还是你机灵,我刚才差点说漏了。总之在我妈面前,别提他们家。我怕又引得她难过呢。”
“你妈妈和我想的不大一样。”
“是吗?你以为她是什么样?”
“怎么说呢,我以为会更活泼一些吧。知识分子的那种味道,倒是和预想的一式一样的。”
“活泼?”安红石瞠目道,“我妈都是个老太婆了。你想什么呢。”
苏怀殊五十五岁,说是老太婆有点过。安红石会如此感叹,是因为妈妈比她印象中老了一大截。其实她回沪距离上次探亲和妈妈见面,不过两年。而一旦正式回到上海,安红石不自觉地把现在的妈妈和过去在上海的妈妈对比,这一比,差距就呈现出来了。
苏怀殊自己也意识到了她的生活中被大块抽离的时间。从一九六六年被迫离开岗位,到后来去苏北,再回复旦,如今她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和她有类似境遇的教师们,有些更为年长,但没有一个愿意退休,纷纷在应该含饴弄孙的年纪重新投身科研和教学。一代人被时代的浪潮推到荒滩上,又随着新的浪头涌回海中,重启逐浪生涯。
反观之下,回到弥渡的谢敛,显得无所事事。傅丹萍在信里说过,谢敛当初是自己离开车站的,所以就算想回去也没有岗位——何况他不想。作为家属的傅丹萍,当然也就没有地方接收。两个人闲在家里。“我们现在成了蛀虫了。”她写道。
“谢敛还是不想去上班吗?”安红石终于抵达她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其他人怎么想,我多少都能猜到,可就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傅丹萍的声音听着倒不算忧虑,只是陈述。
安红石转换话题,“你这次是探亲?待多久?”
“我妈病了。卵巢癌。我回来照顾她。大概要待一阵吧。”
相识八年,安红石对傅丹萍的家庭的了解,仅有她们家也是母女俩这一项。不知道是离婚还是父亲早逝。也不知道傅丹萍的妈妈是做什么的。唯一的线索是始终受到冷遇的邮包。有时候安红石觉得傅丹萍简直奢侈,那样浪掷家人对她的关爱。问题是傅丹萍从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她对别人好得简直过头,邹二莲就是例证。邹二莲也结婚了。傅丹萍走后的第二年,安红石那会儿还在农场。对象是同村的傣族伙子。婚宴上,老邹喝得大醉,一直在笑,似乎全然忘了他曾经差点挑起汉傣矛盾的事。傅丹萍取名的邹远还不到一岁,被新媳妇抱在手上,眉眼间隐然有邹暮桥的轮廓。春节的时候,谢家寄给安红石的邮包,除了给她的香肠,还有一件小孩的毛衣,附言是给邹二莲的。安红石很难想象傅丹萍打毛衣的模样。说起来,她和婚后的傅丹萍见面不过数次。谢敛夫妻回了弥渡之后,她不是没有过去那边探望的念头,最终直到回上海,也没成行。
傅丹萍说起她母亲的病,语气平淡,一如刚才谈论谢敛的不上班。安红石先是一惊,然后说,那我该去看看她。
没想到傅丹萍当即拒绝了。她说,我不像你,有个好妈妈。你不用费心去看她。
安红石忍不住说,你把你妈妈当仇人吗?
傅丹萍静了一阵才说,要真能当作仇人就好了。
要等见到傅丹萍的妈妈,安红石才会明白很多从前难以理解的事。叫作傅雪的女人,安红石后来在医院药房工作的那些年,无数次接过她的病历,再将药递出。一九七七年查出卵巢癌的傅雪,在七八年初做了手术,几年后有过两次癌细胞转移,仍一直活到了一九九四年。医生们都说她“有坚强的意志”。安红石想,意志确实坚强,可也真够磨人的。有种说法是父母前世欠了子女的债,今生种种宠爱,是为了偿债。放在傅家,情形可以说要反一反。
距离傅丹萍来表舅家里一个多月,安红石算了下傅丹萍说的她母亲的手术时间,觉得差不多出院了,决定去傅家探望。地址是傅丹萍上回给的,给得不大情愿,还是安红石拿出一贯的气派教训她说,不管有什么矛盾,那都是你妈!生你养你,容易吗?我是你朋友,我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
按门牌号找过去,街边是一条条弄堂的门洞。傅丹萍家所在的九十六弄,走进去只觉逼仄,家家户户在弄堂上空晾晒,短裤上衣被褥床单,飘扬如万国旗帜。安红石从未见过这样利用有限的空间和材料垒起来的房子,更想不到傅丹萍那些堪称豪华的邮包背后,是被称作“下只角”的老弄堂。
没找见一号,进去问了人才知道,就是弄堂口左手边那道小门,没贴门牌号。门开着,进门后是一间前窄后宽呈梯形的逼仄厨房,旁边有道幽暗的扶梯,通往二楼。安红石忍不住退出门,重新从外面张望。没错,扶梯上去是弄堂入口的顶端,原本该是门墙的地方,加盖了一间火柴盒般的屋子。所谓的“过街楼”,是傅丹萍的家。
她再次进屋,小心地扶着梯子往上走。还没到顶,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呵斥声。
“你把我气死了,你就好过了!”
安红石僵在扶梯上,最后还是决定上去。扶梯爬到最后几级,只见上面在白天也开着灯,仍显得昏暗。倒是比预想的大,等于是厨房的一楼加上过街的部分,斜斜的一个L形。安红石站在L形转角处,正对着一张床的床脚。床边有个人坐在小板凳上,正是傅丹萍。她像是没听见安红石上来的动静。
“丹萍。”安红石谨慎地喊。
傅丹萍像是吃了一惊,望过来,接着挤出一点笑说,你来了。又对床上的人说,妈,我农场的朋友来看看你。这是安红石。
安红石把带的一罐奶粉给傅丹萍,是托表哥从黑市买的。她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出L形房间的另一边大概是傅丹萍的居所,有张窄小得可怜的床,床脚摞着两只木箱子。傅丹萍妈妈躺着的床边有座梳妆台,黑漆底下的雕花繁复,和整个屋子的简陋十分不协调。
傅丹萍的妈妈从安红石在小凳落座就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安红石有些紧张。她生性不怕人,主要因为床上是个让人窒息的美女。安红石想,丹萍长得可不像她妈。而且怎么这么年轻!
后来在医院的日光灯下见到傅雪,安红石才会觉得她也没有那么美,她脸上有长年患病的人容易有的色素沉淀,散在白皙的脸上,像不合时宜的老人斑。傅雪显年轻倒是真的,安红石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四十六岁,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后半的模样。若说是傅丹萍的姐姐,十个人大概只有一个人不信,不信的那个会说,你俩不大像啊。
傅丹萍从楼下给安红石端了杯热水上来。元宵节过了一周,冬寒未退,屋里又湿又冷。脚边的盆里烧着炭,也没增添暖意。
床上的人说:“你就是安红石?我家丹萍提到过你。你现在好了,马上要考大学,前途光明。我家丹萍算是废掉了。”
做长辈的一上来就这样寒暄,安红石无言以对。她只好说:“丹萍在云南也挺好的。”
“好个鬼!”傅丹萍的妈妈说,“我每次写信让她找机会回家,她都不理我。现在我病成这样,她才回来。”
安红石为傅丹萍心虚,毕竟好友多年不回家探亲是事实。她没接话,那边又说:“我们弄堂当知青的人多了,混个几年,都有办法回来。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呀。实在不行,就哄一哄农场的领导。男的哪个不听哄?道理我在信里说得清清楚楚,她倒好,一门心思待在云南种橡胶,能种出个什么名堂!”
傅丹萍在旁边一声不吭。安红石领会了,自己确实不该来。她感到从头到脚的不适,回到上海的自己,在这位母亲的眼中,说不定也是“哄过男领导”的角色。她的心里只有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响,丹萍和她妈妈可是一点都不像!
那天安红石没坐多久就走了。傅丹萍送她到公交车站,路上只有简单的交谈,关于傅丹萍妈妈的病。傅丹萍说,开完刀总要养一养,我大概要在这边多待一阵。
安红石忍不住说:“可惜我们家的房子还没落实,不然我真想让你住过来。”
傅丹萍说,谢谢你哦,不过我总归要住在家里的,照顾方便些。又说:“她就是那样的。我以为多年不见会有些变化,可是没有。”
“对了,你是不是没和你妈妈说……你结婚了,早就不在农场。”
“没。我想过要讲的。后来还是开不了口。我怕她不知道又要说什么。我也经常说服自己,毕竟是我妈,一个人把我带大,很不容易。可她……那样念叨其实没什么,她让我受不了的,是别的事。”
别的事是指?安红石想问又忍住了。
傅丹萍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现在不想说。其实我有时候觉得,遗传还是有道理的,我和我妈,说到底是一类人。”
“乱讲,你们一点也不像。”安红石总算说了出来,顿觉舒畅。
“怎么不像?”傅丹萍说,“遇到谢敛之后我才知道,我和我妈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红石,你会不会怪我?”
这是她们第一次把事情挑明。安红石并没有天真到以为好友看不出自己的心思,可是被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她像被针刺了一下。车拽着充电的电轨一路摇过来了,安红石从中间的车门跳上车,慌乱地说,那我走了。她在心里狠狠下了决心,再也不来了。不是因为傅雪的难对付,而是因为她忽然不想面对她最好的朋友。
结果安红石的决心没能持久,二月还没过完,她又去了傅丹萍家。这次有了心理准备,没有一上来就被傅丹萍妈妈的言辞给吓到,甚至还和那一位聊了不少傅丹萍小时候的事。傅丹萍的妈妈对安红石抱怨道,要不是怀了傅丹萍,她根本不会跟着小裁缝来上海,住在这么一间破房子里,一住几十年。傅丹萍的爸爸是个裁缝,安红石也是第一次听说。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她问。那位哼了一声说,过什么世呀,我女儿刚满月,他就搬出去了。他趁我怀孕又找了个相好的,人家在闸北区有楼上楼下的石库门房子,他当然乐得跟我离婚。
安红石又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后来她才从傅丹萍那里听说,傅雪和做裁缝的丈夫离婚确有其事,不过那并不是傅丹萍的生父。
我不知道我亲生爸爸是谁。傅丹萍说,我妈来上海不是她说的怀着我的时候,要早得多。她还不满十七岁,一心想当演员。后来不知道是被骗了还是骗了别人,和一个电影圈的人待了几年。再后来,她嫁到了这条弄堂,又在供销社谋了份工作。
所以傅丹萍的邮包,是她妈妈作为供销社职员,明里暗里积攒下来的食物。安红石想,但凡傅丹萍妈妈不是这份性格,都会让人蛮感动的。
现在却只有尴尬了。
傅丹萍始终没把结婚的事和她妈妈坦白,傅雪却不知怎么猜到了,连逼问带哭闹,证实了她的猜测。后来傅雪闹了一阵绝食,说是你心里就没我这个妈,结婚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一声不吭自己做了决定。安红石帮忙劝道,丹萍的爱人我也认识,人品很好的。傅雪冷冷地说,人品好能当饭吃?而且她嫁到那么老远的地方,这是打算再也不回来了是吗?我要是死了,跟前连个人都没有!
说这番话的傅雪已经可以下床,她在单位请了长病假,不知从哪里找了拆棉纱的活儿,坐在楼下厨房里,边说话边拆。如果说她的说话风格和美貌不协调,那双手则呈现另一种不协调,是一双惯于劳作的手,中指和无名指上有冻疮的痕迹。
傅丹萍也在旁边拆个不停,她低着头不说话。安红石只好帮腔回应道,阿姨,你康复得不错,触霉头的话就不要讲了。你看我带来的条头糕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吃点?
声称绝食的傅雪扫了一眼吃饭的矮桌上的点心,淡漠地说,不吃。那神情倒是和她女儿某些时候很像。
绝食事件最终没起什么波澜就过去了。安红石有时不免尖刻地想,如果傅丹萍妈妈知道谢敛的腿,还有他没工作的事,估计会气得真正绝食吧。
等傅雪恢复到可以操持基本的家务,傅丹萍有时和安红石去逛街。南京路的繁华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反而没有当初在小街买个罐头体会到的丰足感。她们在国际饭店吃小馄饨,到外滩吹着风看江里的轮渡。风从带着寒意到微暖拂面,再到含着初夏的水气,说来也快,傅丹萍回到上海竟有小半年了。
安红石想,谢敛在家一定等急了。但她因为和傅丹萍之间有过那一次的谈话,硬生生地把话憋着,不提某人的名字。另一件她避免提到的事,是关于她自己的。她开始和金医生的儿子金磊约会,感觉和高考一样,是“必须做好的事”。对金磊,安红石的想法相当务实。他去年考上了大学,在学医。安红石愿意像妈妈一样,嫁个医生。苏怀殊却是一开始就对他们的交往表示反对的。她说,红石,不是我说你,你俩太像,过日子要找个和自己互补的人,还是说你愿意和另一个你一起过?安红石又起了久违的逆反心,听不进妈妈的话。她想,我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已经错过了一次,难道还要再耽搁下去?
六月中旬,傅丹萍返回云南。送她去火车站的只有安红石一个人。傅雪因为女儿要回去,再一次闹起别扭,没出现。安红石买了站台票,把傅丹萍一直送进车厢,帮她在卧铺安顿好。直到站台上传来哨声,安红石才匆匆下车。
火车开动的时候,傅丹萍走到这边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对安红石喊:“我会想你的,下次来云南家里!”
安红石忍不住跑过去,抓住傅丹萍的手。火车开了,带走了她的好友,仿佛也一并带走了她将近十年的过往。
我也会想你。想你们。她最终没有说出口。
谢敛和傅丹萍打算结婚尚未领证的时候,芮松找谢敛喝过一次酒。经过上回的扣押事件,老芮意识到,真要有个什么,自己谁也保不了。他借着酒意对谢敛说,你们走吧,是为你们好。我算是看透了,分场支书,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而且这起起落落呀,也不由人。我不是那种会弄权的人,说不定有一天,我这个位子也坐不稳呢。你回你哥你姐那边,不管怎么说,总有个照应。
当然老芮说的时候也想不到,起起落落来得比预想的要快。谢敛走后还不到两年,一九七八年的头上,他和杨场长一道失势,从管理岗位被撤下。
如果光是撤职,倒也没什么。上头来了个工作组,像洗牌一样,把他们手里的名单清理一遍。老芮很幸运,不在名单上。杨场长和常植道作为审查对象,分别被关起来。工作组的头头是总场保卫科的人,除了他自己带的干将,又从底下连队抽调了几名知青,帮着审查。审什么?老芮想,恐怕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吧。他成了普通职工,按理得和别人一起上山干活,但他自称腰疼,三天里倒有两天窝在宿舍抱着酒瓶子,或是出门去远近的村寨找熟人喝酒。日子在醉后的恍惚中变得绵长,有时夜半口渴醒来,老芮会想起和他好过的女人。半天路程外的村子的寡妇。他们只好了几年,后来她儿子大了,女人不再让老芮上门。她不止一次地说,你呀,总有一天会因为喝酒误事。
迄今为止倒也没误过什么事,除非把谢敛被抓那次算上。老芮莫名地对谢敛有些愧疚,人家喊他一声“叔”,可他却没能第一时间把人给弄出来。据说谢敛在小街招待所发了疟疾。整整三天,谢敛才回到场部。他看起来相当疲倦,说是先去了一趟四连。老芮便知道,肯定是去看早一天恢复自由的傅丹萍。
后来谢敛说他们要结婚,老芮不意外。出于自身的经验,他提醒谢敛,早点生孩子。有了孩子,女人就会被拴住。
不过,谢敛和傅丹萍重新出现在场部的时候,小夫妻仍然没有孩子。离一九七九年的春节还有一个多礼拜,当了一年职工的老芮像往常一样,过着迷离的闲日子。他睡到日头高挂才醒,醒来时发现床边坐了个人,不由得吃了一惊。等发现那个人是谢敛,残存的睡意倏然消失。
和三年前离开时相比,谢敛乍看没什么变化。他对洗漱完回屋的老芮说,傅丹萍的档案还在农场,他们这次来,是为了敲图章转档。老家那边有朋友帮忙,给傅丹萍在县文化馆找了工作。
老芮挥挥手说:“我早就不是支书了。盖章也不用找领导,现在知青们胜利大逃亡,一个个都走了。图章就拴在场部办公室的窗台上,自己去敲!”说完才想起眼前少一个人,“小傅呢?”
“她去看邹二莲。”
听到邹二莲的名字,老芮立即想起另一个人。许毅飞。当初就是他跑来告诉老芮,邹二莲的男人是小学老师邹暮桥。许毅飞被一些知青喊作“小喇叭”,不是指他会摆弄无线电,而是说他的消息广,嘴巴快。事后想想,很难说许毅飞没有私心,毕竟他的女朋友柯桐,原本就是邹暮桥之外的小学老师备选人。柯桐如愿当上老师,先甩了许毅飞,后来经过一个进修的机会,和景洪县教育局长攀上了关系。她很快嫁给局长的儿子,被调到县城小学教书。知青回城的风潮一起,柯桐第一时间离了婚。不光是柯桐,最近离婚的人遍地都是。知青和知青,知青和当地人。所以当看到谢敛夫妻好端端的一起来到农场,又听说傅丹萍即将在弥渡工作,老芮欣慰。
许毅飞在工作组来的时候倒了霉。老芮想讲给谢敛听,不过还不到时候。他感到,要谈论有关工作组的事,自己需要几分酒意。彼此闲聊过近况,老芮说:“晚上喝酒!可别因为有老婆管了就开溜,咱们好久没见了不是?”
谢敛笑笑说:“芮叔,你哪次喊喝酒我逃过嘛?再说小傅不管的。”
芮松要等当晚见到傅丹萍,才会发现,两年多的夫妻生活,会让男人和女人生出某种相似。不是指外貌。傅丹萍是个挺拔单薄的女人,皮肤白皙,站在谢敛旁边则显得娇小,更衬出一张娃娃脸。她高个子深棕色皮肤的丈夫,多了抽旱烟斗的习惯,他经常拈着没点燃的烟斗,细长的铜嘴烟杆有半尺多长,让人想起老师用来指点黑板的教棍。谢敛原本就不多话,在这几年间愈加收敛,形成一种深思熟虑的氛围,和傅丹萍的沉静放在一起,如同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相异又协调。
老朋友们几乎都走了,只剩下一个黄胖。最近也只有老芮还这么喊他,别人都喊他“王新宇”。黄胖是数量不多的留守者之一,老芮问过他,为什么不回上海。他给的理由现实又直接。我几个姐嫁出去了,家里除了爸妈,还有哥哥嫂子和侄子,以前兄弟姐妹挤在一间房里没什么,现在不方便了。与其回去让人难受,还不如待在这里拿份工资。
原来的连队编制名存实亡,黄胖如今换到离场部很近的连队。谢敛骑自行车带他到邹二莲嫁的岩城家。岩城汉族话说得不错,谢敛他们到的时候,只见他和几个同伴还有老芮,已经喝得兴起,从火塘里摸出烤熟的洋芋,在手里抛来抛去等冷却。傅丹萍在陪邹二莲做菜,抽空过来和丈夫还有黄胖讲几句话。她用裹背帮邹二莲背着一岁多的老二岩方,快四岁的老大邹远刚从他爸那里接了个剥好的洋芋,像小狗一样跑一边吃独食去了。看见背着孩子的傅丹萍,黄胖笑道,哟,裹背一上身,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你们以后想要男孩女孩啊?
谢敛说,女孩好,女孩像妈。
黄胖说,这你就不懂了,儿子像妈,姑娘像爸。我要是像我爸,可比现在英俊。
老芮隔着火堆叫道,你的意思是你妈难看吗?儿不嫌母丑啊。
他们便知道老芮已有三分酒意。
老芮的门锁不上,是当领导的时候养成的习惯。他喝酒之后睡得跟石头一样,怕有什么事别人敲门自己不应,所以干脆弄坏了门锁,让门只能掩着,无法上锁。他不止一次当着人说,反正我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天夜里,他半夜渴醒了。想起来开灯,四肢懒怠,继续躺了会儿。接着他发现,屋里有个人。老芮的酒吓醒了半截。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老芮盯着那个人影看了半天,发现那人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在抽烟。烟锅袋一亮一暗。
老芮一时没想起谢敛如今是抽旱烟的。他想,贼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吧。想想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的时候,天刚泛青。老芮起身喝水,想起昨晚的所见,觉得大概是做梦。分场场部现在也没有卫生员,谢敛原来的屋子空着。昨天白天,老芮弄了一床被褥过去,让小夫妻住那间屋。他隐约记得自己昨晚喝多了,但谢敛没必要陪在跟前。所以一定是做梦。
老芮看了眼表,发现才五点。最近醒来的时间相当不规律,大概是上了年纪。他正在暗自惆怅,有人推门进来。老芮一看是谢敛,正想说,你也好早,却见谢敛整个人显得张皇失措。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直愣愣地看着老芮,那神情几乎有些吓人。
“怎么了?”老芮问。
谢敛过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我可能闯祸了,芮叔。”
收到那封语焉不详的电报,是在一九七九年的一月后半。马年走到了最后,羊年即将开启。安红石年三十白天轮到值班,医院的病患过年也不见减少,收单拿药的工作间隙,她的思绪不时飘到电报的内容上。
电报是谢敛发到她和妈妈的新地址的。位于杨浦区国年路的复旦大学第八宿舍,傅丹萍刚往那边写过一封信。电报只有七个字。丹萍回沪请照料。没说哪天抵达,看来不是要接。只是傅丹萍上次回来也不见他这么郑重叮嘱,安红石心里有点犯嘀咕。要不是医院全年无休,加上如今从东北角到西南边路途太远,她前几天就想去长宁区的傅家看看。
安红石最终没通过一九七八年的高考。报考前担心年龄卡线,还去改了户口本。苏怀殊在她复习的时候念叨过,等她考砸了,倒是一个字没多说,大概怕她心里难受。安红石自己知道,还是因为有了退路,人的努力便有限。金伯伯对她说,你父亲从前也是我们医院的,有这层关系,把你安排进来上班不难。你现在放宽心好好考试,考完我们再看。
考试成绩出来后,金伯伯如他保证过的那样,让安红石到岳阳医院的药房工作。安红石不是不感激的,却也隐隐憋屈。金家的意思,是让她和金磊早日结婚,趁她年纪还轻。年纪轻和结婚有什么关系?无非是想让她早点生孩子。说起来也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却有着农村人一般的心态。安红石上了半年的班,也攒了半年的烦躁。她想,等见到丹萍,我要好好和她吐下苦水。
一拖就拖到了年初三,安红石这天轮休。妈妈和吴老师等几个老朋友在南京路德大西菜社聚会,母女俩各自出门,安红石倒了三部车,辗转前往傅丹萍家。
弄堂口的过街楼底下,傅雪正在生蜂窝煤炉,煤有点受潮,腾腾的烟。听见安红石打招呼,她直起腰看过来,接着炉子也不管了,拉着安红石就往街上走。安红石的胳膊隔着棉袄都被她掐得生疼,嘴上也不好讲,只说,阿姨,我来看丹萍,她在家吗?
傅雪说:“你先跟我走远一点。”
两个人往北到了苏州河边,安红石才发现还有比傅家所在的弄堂更破的房子,挤挤挨挨地形成一片灰色的风景。河边洗漱的是在拖船上过生活的人家,河岸边漂着垃圾,而他们毫不介意地用着河水。按理说安红石在云南见识过更脏乱差的环境,少数民族的寨子很多都是楼下养家畜楼上住人,但那时不觉得肮脏。放在城市的背景里,便显得触目惊心。她忍着不适说:“够远了吧。”说着甩开傅雪的手。
“我问你,”傅雪姣好的脸上杀气腾腾,“云南有没有一种病,会发烧把脑子烧坏掉。”
安红石诧异。疟疾吗?也不至于啊。见她不吭声,傅雪急了,“有没有嘛?”
“没有。我没听说过。丹萍怎么了?她发烧了?”
“没发烧。是我自己猜是不是发烧。”
安红石想,什么嘛。傅丹萍的妈妈生病生糊涂了吧。
只听傅雪又说:“一会看见她,你要稳住。我跟你讲,她好多事不记得了,譬如她说就记得你生肝炎去一个朋友家养病,但是去了哪个朋友家,是哪一年,她也说不清。去年回来过,还有我生病的事,她是知道的。可她自己什么时候回的云南,回了哪里,她也是稀里糊涂。”
安红石没理清状况,懵然间心头一震。“她不记得……我去谁家养病?”
那不就是傅丹萍自己家嘛。和谢敛结婚之后的家。
傅雪的眼睛里有什么一闪,“我问你,你养病是不是在她男人家?”
那一闪当中还有别的什么,安红石无暇分辨,只是点头。傅雪按住她的肩膀。安红石这才发现,傅雪比傅丹萍还要高一些,傅丹萍骨架分明的身材便是承袭自她。
“她不记得那个男的了。”傅雪用一种诡秘的声音说。几乎是喜气洋洋的。
“不可能。”安红石想,这太荒谬了。谢敛明明才发来过电报,电报看着很正常啊。
“怎么不可能?你待会见到她就知道了。我觉得蛮好,你也不要提,就让她忘记吧。”
跟着傅雪重新往傅家走的路上,安红石觉得自己像走在一个巨大的梦境里。从前在云南,她也时常有类似的感觉。自己现在过的不是属于自己的生活,该有一份更好的更真实的日子,在别处。原以为既然回到上海,再也不会有无力的虚幻感。
实际和傅丹萍待了半天,安红石得以确认,这不是梦。无论怎样难以置信,都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傅丹萍也知道自己“脑子有点糊涂”,但她对此有种不合时宜的镇定,拉着安红石问这问那,试图核对过去的种种。她对安红石的近况知道得很清楚,还问起金磊,也就是说,她记得安红石写给她的那些信。其中也有些含糊的,例如她不记得安红石是什么时候回的上海,自己又是为什么没有送别。安红石很想对她说,因为你当时在弥渡啊。最终忍住了。傅丹萍说,她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不在连队的宿舍,而是在场部卫生员的宿舍里。她依稀记得连队的熟人都走了,跟着上来的是疑问,自己为什么没走,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记忆缺失带来巨大的恐慌,还好有老芮和黄胖安慰她,说她只是病了,慢慢就会想起来的。他们还帮她办完了回城的手续,其实也就是填表格敲图章。几天后,她在昆明坐上了回沪的列车。她当时有种不分明的期待,觉得只要看到安红石,自己的失忆就会痊愈。
“结果还是想不起来。不过,好像生活上没太大影响。”傅丹萍笑笑说。
安红石不无惊惧地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傅丹萍是她熟悉的。不是那个经过一九七六年的扣押偶尔流露阴郁的女人,而是更早以前的丹萍,就算有心事也很快过去的爱唱歌的女孩,眼神和语气,都像安红石曾经每日面对的二十出头的她。剥离了谢敛的存在,傅丹萍奇迹般的,稚嫩了许多。安红石顿时明白了傅雪在路上说的话。傅雪以她一贯不容分辩的语气说,哎你跟她处了那么久,也知道吧,我家丹萍看着温和,是个身上长刺的姑娘,但凡和她说一句假话,她就拿那种“我什么都晓得”的眼神望住你。现在她虽然脑子糊涂一些,但是随和多了,我们母女俩像这样过下去,蛮好。
傅雪偏执的高兴,傅丹萍的温和无虑,都无法打消安红石的疑惧。她有种冲动,想找到谢敛,问个究竟。但同时,她的心里又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直到换乘三部车回到家,安红石才发现,那居然是微弱的欣慰,藏在焦躁不安的褶皱深处。
谢敛接到安红石的传讯,是在一九七九年十一月的第一天。她传达的方式别具一格。先通过总机找弥渡县医院的白医生。在白晓梅接听之后,安红石隔着长途电话的杂音说:“麻烦你告诉谢敛,傅丹萍生了个儿子。他的儿子。”
她说傅丹萍现在还在医院里,过两天出院,并补充说,会在我家坐月子。白晓梅出于职业的细致问,谢敛有你家地址吗?安红石说,他知道的,他给我打过电报。
白晓梅说好。春节前,傅丹萍和谢敛离婚,她独自回了上海,让谢家乃至白医生家都受到了一定的打击。霍思齐给傅丹萍找好了文化馆的工作,小夫妻去原单位转关系,两个人一道去了景洪,回来的时候却只有谢敛一个人。问他怎么回事,他闷闷地说,小傅走了。又说,走了对她不是坏事。白晓梅也是那时候才发现,谢家上下,对谢敛有种无言的纵容。为了不戳到他的痛处,居然没人追问细节。她的第一反应是,哦,他们是因为谢敛的腿。然而仔细回味,她感到,那份纵容始于更早之前,所以谢敛才会做出谎报年龄跑去当司机的举动,而他结了婚带着老婆回到家,说不上班就不上班,闲晃了两年多。
大概是小儿子所以格外受宠吧,白晓梅想。她不知道的是,变成离异男人的谢敛,和自己的父亲白医生又有过一番长谈。继上次讨论谢敛的“病”,时隔多年,老人与青年的话题再次涉及甲马纸。和上一次一样,谈话没有导向明确的结论。谢敛离开时仍然心事重重。也是从这时候起,他开始丧失了一贯有的对万事万物的自信。
白晓梅放下电话时想,谢敛嘴够紧的,一点也没提傅丹萍怀孕的事。接着一个可能性闪过头脑:也许,傅丹萍离开上海的时候,谢敛乃至她本人,都不知道她有了孩子?毕竟那是在一月,时间有些微妙。
果然,等她到了谢家,把安红石的话一转述,谢敛的表情就像被雷劈了一样。
“你说什么……?”
“你有儿子了。”白晓梅简洁地归纳。
“不。”他说。白晓梅没搞懂他在否认什么,是否认这个儿子是自己的,还是想推翻自己和儿子妈离婚的事实。她比谢敛大三岁,不过在她眼里,谢敛一直就像个没长大的愣头青。不管是和上海知青结婚,还是后来离婚,这些事办得都太随心所欲。谢敛不算长的婚姻生活也看不出任何计划性。小两口没有工作,闲在家里,虽然谢敏表示过,谢敛有其他收入,但在白医生看来,人闲久了容易出问题。原本两个人双双在农场工作,生活有规律,也有固定的工资,不是挺好的吗?
谢敛又说了几声“不”。这时谢敏从里屋出来了,看见她弟弟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直接问白晓梅怎么了。
白晓梅说:“谢敛有儿子了。傅丹萍昨天生的。六斤半。”作为医生,她惯于陈述已知事项。
接着她看见谢敏走上前,给了弟弟一个耳光。打得那么用力,以谢敛的身量,都在原地踉跄了一下。他的脸迅速肿起来一块。他也没有伸手捂脸,愣愣地站在原地。这回倒是没再说半个“不”字。
谢敏说:“我那个时候就该打你的。我想着你也难过得要死,就忍了。今天打你,是提醒你,你这件事办得有多少错。”
白晓梅说:“离了就离了,哎呀,怪他有什么用。安红石让他去看一下娃娃。要我说,你们把娃娃接回来吧。”
谢敛像是这才从神思游弋的状态中醒来,问白晓梅:“你说什么?”
白晓梅重复:“接回来啊。难道你让她一个女人带着娃娃过?”
谢家姐弟对视了一眼。白晓梅感到,那是同谋的眼神,姐弟俩在瞬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她想,不就是离婚之后多了个娃娃吗?反正日子一样过下去。看惯了生死的她,此时还不知道,谢家姐弟以他们惯有的默契决定了,将不可说的事作为秘密封存。等到那个叫谢晔的男孩长到七岁,因为猩红热住院,谢敛才把他在白晓梅传信时没说出口的事做了坦白。以医生的思维习惯,白晓梅很难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仅仅是出于对谢敛的信任,她决定姑且接受他不科学的叙述。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谢敛抹去了傅丹萍关于他的全部记忆。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得知她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会有那么古怪的反应。
谢敛时隔十个月的电报仍然十分简短,“六日抵上海”。至少这次写了到达时间。电报是十一月二日从昆明发出的。不难想象,他接到传话的当天夜里就坐夜班车前往昆明,并买到了十一月三日晚上出发的火车票。
为了在他到的那天休息,安红石和别人调了班,前一天晚上值夜班。傅丹萍是十一月四日出院的。她生孩子在安红石工作的岳阳医院,又有金伯伯去妇产科打了招呼,医生护士都格外关照些。出院后住回了苏怀殊和安红石在杨浦的家。她在怀孕的后半期就已经搬到那边去住,一方面是傅雪不想让弄堂的邻居们发现她女儿怀孕然后嚼舌根,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安红石的坚持。
最早发现傅丹萍怀孕的人是傅雪。那时才一个多月,也没有孕吐。傅雪在安红石来家里的时候对她说,你带我女儿去你们医院做个妇科检查吧。当时安红石认为傅雪想多了。事实证明,傅雪的直觉惊人的准确。安红石忍不住想起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傅丹萍看出邹二莲怀孕,是不是也源自和她母亲一样的直觉?
得知自己怀孕,傅丹萍相当震惊。她去医院那天安红石本来排了班,因为实在不放心,硬是请了假,一直把她送回了长宁区。傅丹萍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安红石也找不到话对她说。当初和傅雪达成了同盟,不把谢敛的事告诉丹萍,现在的僵局仿佛是报应。如果这时候才说,其实你有过一个丈夫,和我,和陈宁他们都很熟——简直就像给自己一耳光。傅丹萍虽然失忆,毕竟还把自己当作最好的朋友。欺瞒是朋友干的事吗?
安红石焦虑极了。
到弄堂口的时候,傅丹萍才对她说,今天的结果,先别告诉我妈。安红石正要答应,傅丹萍叹了口气,又说,算了,瞒得了一时,难道能一直瞒下去吗?我还是告诉她吧。
她的话一字字敲在安红石的心上。
傅雪的反应是一贯的直接。她像是早有心理准备,当着安红石的面就说,不能要。不要说你不记得小人爸爸是谁,就算你记得,也不能要。
接着便是她那套居家过日子的道理。还说,当初要不是有了你,我现在的日子好过多了。女人带着孩子,后面的路只会越走越窄。你看看我,你想要将来像我这样,生了病也没个人在旁边?
安红石忍不住说,阿姨,丹萍不是回来了吗,再说我也会帮着照顾你的。
说完在心里哆嗦了一下。她其实从未想过,自己还得作为晚辈“照料”傅雪。毕竟傅雪看起来实在是太年轻了。
傅雪说,你一个没结婚的懂什么。
她哀叹生病无人照料,讲的也是瞎话。安红石知道傅雪有个情人,她来找丹萍的时候遇到过一次。那个男人留着偏长的头发,朝一侧梳过去,为的是遮盖谢顶的局部。戴眼镜,看起来有点像知识分子。傅丹萍去街道问工作的事,正好不在家。安红石熟门熟路地上到二楼,看见男人坐在床边,正在喂傅雪吃一碗甜羹。其实也不是不能被人看见的场面,安红石却感到窘迫。后来她问傅丹萍,那个戴眼镜的男的是谁,傅丹萍像是有点困惑地皱起眉说,是孟叔叔。安红石很熟悉傅丹萍的这种神态,每当触及她记忆缺失的部分,她总是显出淡淡的困惑。安红石没再多问。反正她也不关心傅雪的个人问题。
对于母亲不容分辩的“这孩子不能要”,傅丹萍没表示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几天后的中午,安红石像往常一样从医院出来,到隔两条街的小饭馆去吃馄饨。医院有食堂,但整日整夜待在里面,偶尔会想到外面透口气。她刚走到半路,在路边的公交车站看见了傅丹萍的身影。确认自己没看错,安红石走上前喊她,傅丹萍像是吃了一惊。
是你啊。傅丹萍说。
你来找我?
算是吧。
傅丹萍显得心事重重,安红石说,你还没吃午饭吧?正好,一起去。两个人在饭馆坐下,安红石点了馄饨,傅丹萍要了炒年糕。坐在对面慢慢咀嚼的傅丹萍给人一种感觉,仿佛年糕极其粘牙,把她要说的话都封在嘴巴里。
安红石停止看她,低头喝汤。汤有点咸。吃完饭,傅丹萍对安红石说,我先回去了。安红石说好。
四点多下班,安红石再次经过同一个公交车站,又看见了傅丹萍。也不知道她今天是几点到的,站了多久,中午被安红石捡走吃了个午饭,她又回到了这里,呆呆地一站就是一整个下午。
安红石走上前说,我们走走吧。你走得动吗?还是去我家坐会儿?
傅丹萍表示愿意走走。两个人一路走到了复旦大学,傅丹萍还是第一次来。安红石带着她转悠,把各个教学楼和宿舍区指给她看。这样带人游览的时候,安红石不是没有感慨。本来她可以成为这里的学生,每次都是差那么一点。难道要因此埋怨命运吗?安红石想,不,我还没有放弃。
她在开口之前完全没想过自己会说这样的话——
丹萍,孩子还是别要了。我并不是赞同你妈妈的观点。我打算读函授大学,你也一起吧。我们的人生还很长。你要是现在决定生孩子,将来你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了。
说完后安红石自己也是一惊。谢敛,她想,你不要怪我,是你先做错了。
发现傅丹萍失忆的一月,安红石本来可以写信给谢敛,经过一番迟疑,她换了个做法,到邮局打长途电话给东风农场七分场的场部,找老芮。上午十一点打过去,接电话的人说老芮估计还在睡。安红石想,不做领导了,还这么散漫。她从陈宁的信中知道,老芮已不是领导,但长途电话不可能放在那里等人,便讲好半个小时后再打。第二次打去时,老芮在那边口音浓重地“喂”了一声,声音大得炸耳朵,却让人莫名亲切。
他们在电话里讲了十来分钟,电话费惊人。大部分时间是老芮在讲,安红石偶尔追问。放下电话时,她算是弄懂了事情的经过,却更加迷茫。
老芮说,他俩离婚,还有小傅回沪,手续是我和黄胖帮忙弄的。谢敛当时也在农场,不过小傅不认得他了,她还以为那就是我的亲戚。你既然打这个电话,当然知道小傅现在是怎么一个情况。要怪也只能怪谢敛自己,可惜啊,覆水难收。
安红石问,傅丹萍怎么会变成这样?农场的事都记得,唯独不记得谢敛,也不记得她和谢敛结了婚,她还以为自己直到回上海一直待在农场呢。
老芮说,谢敛家里有甲马纸,你咯晓得?
安红石莫名其妙,说,知道啊。
老芮说,甲马纸是能够钻进人心里的东西。说是神通或者歪门邪道都没有错。
他还说,谢敛来农场的时候,已经不能用甲马纸了。后来他好了,好像还是因为从前他家给到你家的一张甲马纸,把他给治好的。要我说啊,这种不合常理的东西,还是少碰为好。可谢敛他有点走偏了。他回到弥渡,一直靠这个吃饭,人家求他办一些常人办不到的事,他就用甲马纸弄一下。好像也帮过不少人。搞成习惯了嘛,就觉得自己什么都做得到,跟神仙一样……我是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心理在小傅身上用了甲马纸,反正是闯了大祸,把小傅变成那样。你说他是自作自受吧,他那个难过的样子,让人看不下去……
老芮的话冗长杂乱,有时还跳到别的事情上。安红石如果面对面和他谈,就会看出他身上有中期酒精中毒者的痕迹。电话里,她只觉得老芮提早上了年纪,颠三倒四。她因此想要拒绝相信老芮所说的一切,可又有层叠的声音在心底响起。那是来自遥远过去的尖锐嗓音,一个个声音指责她母亲的过错——苏怀殊在云南的恋人,是敌特,是搞封建迷信的神汉。苏怀殊当时怎么辩解的?她说那个人不过是一介茶馆老板。但对于“封建迷信”,她从未有过反驳。
安红石还想起那张在火灾中毁掉的“虚空过往”。她曾经问谢敛,那就是像长命锁一样的?谢敛古怪地笑了笑。
甲马纸究竟是什么?
妈妈一直都知道。傅丹萍早先肯定也清楚。一无所知的,只有自己。
在复旦劝傅丹萍拿掉孩子的那个黄昏,安红石又见到了甲马纸。
她们找了间只有几个人自习的教室,坐在后排歇息。傅丹萍从包里拿出一个四角磨损的硬皮本子,安红石认出,那是傅丹萍抄歌的本子,在连队的时候就一直用的。傅丹萍没有写日记的习惯,这时想来,不知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从里面拿出折成几折的棉纸,递给安红石。接过的同时,安红石感到轻微的不适,她在展开前已经猜到那是什么。
虚空过往。
谢敛说过,我们家每个人都有一张。
所以这是谢敛那张,不会有错。
他还说过什么来着?说重新给她印的那张是“假的”,但除了他家的人,没人能识别。
安红石把印着古怪人像和“虚空过往”四个字的粗劣纸张翻来覆去看了看,也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要说和自己带回上海的假货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这张没经过做旧,看着新一些。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傅丹萍问。安红石想,我还想问你呢。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甲马纸。”安红石说着,试图从傅丹萍的表情看出哪怕一丝的动摇。然而那双眼睛里只有纯然的平和。
她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你连这都不记得了!这是我们知青生活的纪念。”
“是吗?那你也有?”
“我没有。”安红石想想又接了一句,“我那张被人不小心烧掉了。”
傅丹萍看起来对火灾全无记忆,“烧掉了”也没激起她的反应。她把虚空过往接回去,在安红石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张甲马纸被她干脆地一撕为二。
“你一半,我一半。”
安红石愕然接过傅丹萍递来的甲马纸,她失忆的好友说:“既然这是我们知青生活的纪念,就各拿一份好了。”
影响人的生活的决定,有些需要反复的斟酌和讨论,有些则只在一念之间。安红石觉得,傅丹萍决定生下孩子,其实是后一种。虽然从表面看来,走的是前一种路线。傅丹萍的决心,一定是当她长时间地站在岳阳医院的公车站时,就已经坚定下来。
当晚从复旦大学出来,安红石送她去公交车站。傅丹萍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问,红石,我这样问你可能有点不太恰当,你会不会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安红石忍住心惊回答,我不知道呀,你忘了,我七七年六月就回来了。
傅丹萍垂下眼说,是哦。有时候我也会想要努力想起来,又害怕。
她没说自己害怕什么。安红石却是懂得的。后来当她说要生下孩子,安红石陪着她和傅雪一次次谈判,同她一起忍受傅雪近乎人身攻击的谩骂。骂到后来,傅雪也疲了,说,长大了翅膀就硬了对吗,小孩在你肚子里,我是没办法,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于是傅丹萍没有接受街道生产组安排的工作,在怀孕三个月时搬到安红石家,每天在苏怀殊和安红石的辅导下,补习功课。因为比安红石晚两届,她只有初中文化水平,加上初中停课闹革命,等于是小学多一点。如果不先补课,上函授课程会力不从心。苏怀殊和安红石原本靠学校和医院的食堂过活,傅丹萍来了之后主动做饭,她们的饮食生活颇有起色。傅雪在周末过来,她在苏怀殊面前似乎有种奇怪的劣势感,话少了许多。安红石感到,妈妈拿得住傅雪。一向以为妈妈是个只会被欺负的老好人,这让安红石有了新鲜的认识。傅雪来的日子总是由她下厨,安红石原以为傅丹萍做的饭菜相当不错,吃了傅雪的手艺才知道,有了对比,人就会追求更好的。但苏怀殊更喜欢傅丹萍做的,原因很简单,傅丹萍的菜是明显的云南风味。在谢家住过的安红石,当然认得出许多菜式带有三姑和谢敏的痕迹。
而傅丹萍本人对此似乎一无所觉。大概她以为,在农场待了那么多年,做的自然就是酸辣重口的菜吧。
日子经不起回头看。从傅丹萍怀孕到搬家,再到住进医院生产,几天后重新回到安红石的家。每一天都塞满了太多的事,看似漫长,回望时只是匆匆。安红石简直要惊叹,这么快就有一个男孩被添加到自己的家庭生活中。
男孩刚生下来看不出像谁,皮肤倒是蛮白,和他妈妈一样。安红石说,鼻子怎么这么塌。苏怀殊笑道,你以为小人养下来就有鼻梁吗,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傅丹萍喊他“小宝”,说是要等干妈安红石取名。安红石其实早就把名字想好了,单名一个“晔”字,但她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傅丹萍。
就像她也没对任何人讲,自己联系了谢敛,告诉他,他有个儿子。
安红石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或是畏惧什么。以她对谢敛的了解,他一定会来。但来了之后又能怎样呢?不再记得他的傅丹萍。那种性格和做派的傅丹萍的妈。
对孩子,傅雪的态度飘忽不定。先是说,你一心要生,那就生吧,将来找人抱走。我可不要帮你带小孩。后来等傅丹萍的肚子日渐膨胀,她这种话就少了,来的次数虽然没有增加,每次待的时间变长了些,差不多都是算准末班公交车的点才回家。等到孩子生下来,在医院抱着小宝的傅雪,脸上有种让人无法想象会出现在她脸上的柔和。但那光景也短暂。在走廊遇到其他产妇的妈妈,对方随口说,十九床是顺产对吧?高龄产妇不容易啊。安红石心想糟糕,这人迷糊以为傅雪是新生儿的妈妈。傅雪也听懂了,当即尖声大骂,并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的?这是我外孙好吗?
傅丹萍出院的时候,安红石感到,妇产科的医生护士们多少松了口气。
也因为自知搞不定傅雪,安红石没把谢敛要来的消息告诉她。傅雪说是每天跑吃不消,打算隔一天来一次。傅丹萍出院那天她在,下一次来,正好是谢敛电报中的六号。
安红石值完夜班回到家,是凌晨五点多。她的房间住着傅丹萍母子,她睡客厅沙发。苏怀殊买了早饭,和傅丹萍一起吃过,便出门去学校了。安红石偶尔听到客厅有脚步声,知道是丹萍。傅雪来到这里一般快要中午了。她闭着眼强睡了一会,总是睡不实,索性起身出门。丹萍在身后问她怎么不睡了,安红石撒谎道,我去买点东西。
并没有东西要买,安红石在小区门口站着等。今年天冷得早,她站了一会就后悔没戴条围巾。结果傅雪今天来得格外早,两人在门口遇见了,彼此错愕。傅雪说,这么冷的天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安红石说,阿姨你进去吧,我在等一个朋友。
她等的“朋友”终于出现在小区门口时,不是预想的独自一人。谢敛和谢敏一起来的,隔着很远谢敏就认出了安红石,冲她挥挥手。等他们走近一些,安红石才发现,二十九岁的谢敛,看起来像是三十四五岁的人了。比她记忆中老了一大截。他回避了她的注视,先开口的也是谢敏。
“红石,我们来的事,她晓得吗?”
那个“她”不言自明。安红石摇头说:“不好解释,我没讲。”当着谢敏的面,她也没法质问什么,只对谢敛说:“我知道你想看看孩子,可我得找个理由吧,就这么把你领上去,也很奇怪。”
“娃娃我要带走。”谢敛忽然说。
安红石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气。也许是旧怨。从他关于甲马纸的谎言。从他被关押期间的绝望。从他过去不经意的笑,简短的话语。到现在他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一切一切都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抬头瞪着谢敛,挤出一句话:“你凭什么!”
谢敛退了半步,可能他以为安红石要打他。仿佛什么时候也有过类似的场景。谢敏在旁边干脆地敲了他的头,“你不会讲话就不要讲。”接着又对安红石说,“我们想和丹萍的妈谈一谈。不,就是谢敛自己想和她谈一谈。”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谢敛和傅雪在复旦文学院附近的篮球场边上,开始了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谈话。安红石带着谢敏在校园里散步,尽管无比想知道谈话的内容,安红石决定忍着。相比之下,谢敏像是对结果有她的预期,一点也不焦躁。
所以甲马纸到底是什么?安红石问谢敏。
谢敏说,我也讲不清楚。就像有的人天生视力好,有的人跑得快。我家的人,就是会用甲马纸,看到一些别人的事。都是发生过的事。看到了也不会改变什么。
那么丹萍为什么会失忆?老芮说她的失忆不会好了……谢敛是故意的吗?
谢敏沉吟片刻才说,有张甲马纸能做到,至于到底为什么,他是不是故意的……你愿意怎样想他,他就是怎样。他是我弟,我反正是不愿意那样想他。
与此同时,傅雪也在问谢敛同样的问题。
“我女儿失忆和你有关吗?”
谢敛点头。她接着说:“治得好吗?不,你不用告诉我。我其实也不想她治好。”看见谢敛的眼神,她便知道,哦,原来是治不好的。
“她已经不记得你了,你来做什么?”傅雪警惕起来,“你不要现在跑来说,小孩归你。”
谢敛说:“谢家的孩子,必须在谢家养。”
傅雪不是安红石,当即给了他一个耳光。她打得非常用力和精准,谢敛有点发懵。这让他想起从前,有个女人打他打在下巴上。那也不是太久远的往事,如今却恍若隔世了。他眨着眼睛看看傅雪,心想,丹萍不太像她妈妈。
奇怪的是,打完他之后,眼前这个又美又凶的女人,气场忽然萎靡下来,甚至开始显出她的真实年龄。他曾经的岳母低声说:“我当然也知道在我们家养大有多难……那你说说看,你有什么非把他带回去不可的理由。”
其实这不是谢敛第一次见到傅雪。他在傅丹萍的记忆中见过她,并把母女俩之间最大的龃龉尽收眼底。如今的傅丹萍已经忘了那件事。让她长久以来不能原谅母亲的事件,连同对谢敛的记忆和其他一些事情一起,被葬送在了永恒的虚无之乡。
谢敛和傅丹萍回到场部那天的夜里,邹二莲做的菜好,岩城弄来的酒好,加上久别重逢话不嫌多,老芮且喝且聊,心满意足。他喝得歪倒在岩城家的火塘边,最后是谢敛和黄胖把他架回去的。黄胖也不管傅丹萍就在他们旁边,路上和谢敛讲了几个荤段子。黄胖以前从来不会讲类似的话,知青们纷纷离开后,他整天和已婚的老工人们混在一起,受了世故的浸染。
到了场部,谢敛让傅丹萍先回他以前的宿舍,把老芮扔到床上后,他和黄胖说,在门口抽支烟?
场部静得像座废墟。他们在夜晚透着寒意的空气里抽烟。谢敛这次没有抽烟斗,他把带来送人的整包香烟给了黄胖,自己陪着点上一根。原以为敲图章嘛,总得送礼。谁能想到农场再也不是原来的农场。
黄胖用抽三支烟的空当讲了许毅飞的事。你还记得许毅飞吗,陈宁的同学,我们叫他小喇叭的那位。他以这句话开的头。
工作组来的时候,陈宁被抽调上去,成了得力的骨干。许毅飞则是审查的对象。为什么要审查他,他有什么问题,没人知道。审查过程中,陈宁打了许毅飞。没到重伤的程度,不过当时看起来蛮惨的。
黄胖说,陈宁走的时候没去看你们吧?他以前一直说要去弥渡的。去年年底走的,是最早的几拨之一。许毅飞比他晚半个月。他俩后来不讲话了。要我说,何必呢。打人的当然不对,不理人的也不对。难得大家一个学校出来的,又一起插队,将来回去也会在一个地方。
谢敛没有立即附和。黄胖讲的事对他来说既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不是指陈宁看起来是会对朋友下黑手的人。没有人看起来该是什么样。人的内心潜藏着巨大的黑暗,他有过切身体会。
最后谢敛只是说:“许毅飞恨陈宁吗?”
“谁知道呢。我又没有当面问过他。”黄胖索然地说。他本来还想和谢敛说,邓小英在工作组来的时候天天去闹,硬是让他们把同样被关押的常植道给放了出来。曹方也调走了,他走的那天,邓小英都没出现……但他突然就没了继续瞎聊的兴趣。最近他常常如此,兴致很短。仿佛是提早到来的中年的颓然。
黄胖走后,按理谢敛该回他原来的宿舍。傅丹萍可能睡下了,也可能在等他。他没有立即回去,而是转身进了老芮的屋子。大致记得椅子在哪里,他摸过去坐了。他点起烟斗,猛吸几口,苦涩的烟味穿透了被酒精冲刷过的头脑。他需要醒醒神。
要真的把档案调回弥渡,傅丹萍会不会后悔呢?
这个念头从今天白天开始膨胀,此时已占满了他的心。都怪老芮和黄胖,讲了那么多有的没的。
不,真要说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从傅丹萍去年回上海待了小半年,谢敛心里就有些嘀咕。他当然知道丹萍回家是陪她生病的妈妈,但就是很难控制自己不往那边想。傅丹萍的心思难猜,她总是温吞的样子,很少提什么主见。谢敛要回老家,她跟着回。他不肯上班,她也从不以妻子的身份絮叨。有时候带她去西山找以前的朋友玩,猎户,假道士,农民。她听得懂弥渡话,再偏的方言就听不明白了,他们热烈聊天的时候,她总是静静地在旁边待着。有时候谢敛在回程中问自行车后座上的她,你跟我过来耍,会无聊吗?她说,不会啊。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
谢敛自以为是幸福的,但他不时有轻微的疑问,怕自己的这份幸福,其实建筑在另一个人的委曲求全上。不光是农场的人背地里在传,他自己也觉得,傅丹萍会愿意嫁给自己,和扣押事件不无关系。当然他也是因为那一次“梦见”她和逃犯的事,心里生出巨大的怜惜,觉得她这么个性格,需要有个人照看。邓小英跑来点醒了他,说是,当时你们被扣押,都说你俩在山上约会。现在姑娘家的名声坏掉了,你要负责任啊。
于是谢敛去和傅丹萍说,我们结婚吧。以为她至少会迟疑一下,甚至有可能拒绝,没想到她抬眼望了望他,说好。
他们之间没讲过什么山盟海誓的肉麻话。唯一类似誓言的,是傅丹萍在同意结婚之后不久对他说,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不要在我身上用甲马纸。我不喜欢被人窥探。
谢敛答应了,虽然他觉得“窥探”的用词也太狠了。
而今天,他的决心摇摇欲坠。
他的口袋里有几张甲马纸,是以前老蒲问他要的。谢敛说,你又不会用,然后一直没给。后来他的疟疾能好,多亏了安红石长途跋涉要来的老蒲的药酒。那时想过去找老蒲道谢和给甲马纸的,但恋爱结婚和回乡接踵而至,最终也没去。他这次带了甲马纸来,想着去看看老蒲,也算了结一桩心事。意外的是,在席间听老芮说,老蒲死了。去年得了伤寒,刚好些,又吃了别人送的粽子。糯食发病,没多久就走了。谢敛想,老蒲不是会看病吗?这不像一个医生的死法。
此刻,甲马纸的存在,如同一种诱惑。
谢敛不知道神叨叨的老蒲是从哪里得到的关于甲马纸的知识。他点名要的几张,都不是常用的。叫魂。追魂。枭神。翻解冤结。尤其头一张“叫魂”,可谓凶煞的纸。谢敛从未用过。据说从前“追魂”和“叫魂”是成对使用的,其用法在某一代失传。三姑在难得的清醒时光讲过,二叔曾试图琢磨出其间的奥妙。以二叔在甲马纸上的天资,都没能成功。谢敛这两年对甲马纸愈发得心应手,也想过要不要试着钻研,但这两张甲马纸不比其他,蕴含凶险,会对施用对象造成一定的精神影响。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追魂”他用过一两回。纸如其名,用途是追溯他人的过往。有些记忆埋藏太深,凭别的甲马纸无法触及,若使用“追魂”,成功率高得多。人总在不自觉间掩盖和修改自身的记忆,而“追魂”如同灵魂深处的镜子,让种种过往无所遁形。谢敛曾经用它治好一个疯癫的妇女。她的小儿子在水库游泳淹死了,她从此一直活在儿子出门前的上午,痴痴地等待永远不会回来的儿子。女人的大儿子找到谢家求助,谢敛试了几张甲马纸都不成功,最后下狠心烧了“追魂”。女人的疯病好了,只是从此活在巨大的悲伤里。对她的其他儿女来说,一个伤心的母亲总好过一个疯傻的。
倘若对丹萍用这张甲马纸,可能会让她本人不愿直面的念头变得清晰,把她藏在最深处的心事翻出来。
而且将打破对她发过的誓言。
谢敛迟迟下不了决心,在老芮的屋里抽了一袋烟。有个人在旁边,他的心思稍微定一些。
老芮睡得不安生,嘴里嘟囔着不成字的音。
谢敛记得,当初他和老芮说自己要结婚,老芮先是一愣,然后才道喜。后来老芮不止一次对他说,早点生孩子,有了孩子,女人的心就定了。
傅丹萍从上海回来后,说了很多安红石和她妈妈苏怀殊的事。谢敛对妻子讲过苏怀殊和二叔的一些事,他有事不瞒家里人,所以不光是丹萍,谢敏也知道,二叔给出去的那张“虚空过往”,在他身上唤起过什么,又对他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丹萍说,一开始觉得苏阿姨不太像你说的“苏小姐”,人很客气很热情,可就是隔着一层。多相处几次才觉得,她其实一直都没有变,是个内心很丰富的人,想得多,说得少。这一点红石不像她,红石总是想到什么马上忍不住说出来。
谢敛逗她,你怎么知道人家想到就说?也许她其实也想了更多,只说了一半呢?
傅丹萍笑起来说,哎,她的话已经那么多了,要想更多,累不累啊。
她偶尔会有灿烂的瞬间,让谢敛恨不得把那笑容装个框珍藏。不过当她提起她妈妈,笑容就消失了。她说,我和我妈讲到你,她闹了一场。真烦。要不是她是个病人,我当时就想回来了。
谢敛想,是因为我的腿吗?他谨慎地没有多问。
但随着时间过去,他越来越想知道,妻子在上海和家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心里是否潜藏着回上海的念头。毕竟,几乎所有他们认识的知青都走了。他不怀疑她的好,他只是不想让她因为婚姻的牵绊而勉强自己。
纸张燃烧的气味在空气中淡却的同时,那个女人的声音清晰起来。他曾经在傅丹萍记忆中听到的,如同调频对不准而滑过的声音。他很快发现,那是傅丹萍的妈妈。
她记忆中的妈妈的脸,美得让谢敛心惊。更让他震惊的是那个女人的性格。像一丛肆意生长的荆棘,在努力存活的同时刺伤别人。
谢敛知道了,傅丹萍谈到她妈妈时,脸上为什么有抹不去的阴翳。
是因为一起自杀事件。
死者是傅丹萍在少年宫的音乐老师,合唱队的指导。她对傅丹萍来说是个特别的人,在各种意义上,几乎是傅丹萍妈妈的反义词。她长得不美,圆脸戴眼镜,性格温和沉稳,有时把傅丹萍带回家做单独指导。她弹钢琴,傅丹萍站在旁边唱。她指出发音的诀窍。她冲的热可可有冬日最暖的香气。她说,音乐可以陪伴我们一生,就算将来你不是职业的,也会从中获得安慰和力量。
她太照顾当时还在念小学的傅丹萍,不放心让学生一个人坐三站路回家,让自己的丈夫骑车送回去。她的丈夫也是老师,在一所小学教政治。姓孟的政治老师在第一次见到傅丹萍妈妈的时候,被对方的美貌惊艳。
傅丹萍那时就知道了,自己最亲爱的老师,前途不妙。
谢敛徘徊在傅丹萍少女时代的记忆里。以她的视角看着事情朝越来越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一边是老师,一边是妈妈。夹在中间的男人,两头撒谎。
少女傅丹萍注视着他的每个谎言,心里冰凉。
谢敛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不是指他看到的记忆和真实情况有误差。面对“追魂”,即便是人的自我粉饰也会层层剥落。
不对的是傅丹萍本人。
可以说那是一种敏锐。谢敛不知该怎么命名。不像他家的甲马纸,那是没有名字的特殊性,让她很容易被外界伤害。
简单地说,她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不是指全部。她能辨认每一个谎言。每一个强烈萌动的念头。别人撒谎,她知道。别人的想法足够强烈,她便能体认到。
谢敛一阵心惊。他的第一反应是回顾自己有没有对妻子撒过谎。但他的心神被“追魂”束缚,不容分心。他只好继续沉入傅丹萍的意识深处。
偏偏傅雪是个满嘴谎话的妈妈。傅丹萍从小就习惯了不去揭穿那些甚至是拙劣的谎言,不需要她特殊的洞察力都能发现的。她只是冷冷地看一眼妈妈。有时为此挨打。她喜欢老师,也是因为老师是个真诚的人。
但真诚的人一旦决定要撒谎,便没有人不信。只除了那个小小的依恋她的女孩。
合唱队下周取消练习,傅丹萍知道,老师说要回老家是假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师要撒谎。她还从老师身上感觉到一个强烈的念头,阴郁又固执地缠绕在那儿。她很少会看不清别人心里的内容,只觉得不安。去老师家的辅导也被取消了。她有一天放学回家,发现楼下的门锁着,知道是姓孟的男人又来了,只好背着书包在街上闲晃。她想过要不要去找老师,又放弃了。她也不喜欢撒谎。怕话题触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