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如期而至,马进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山顶的快感远没有半山腰美好,而且他需要维持住他并不相信的有关新大陆的所谓“希望”。
可其他人相信。
人们欢笑着从船里奔跑出来,他们脸上的伤还在,但洋溢的幸福掩盖了相见的尴尬。他们听从着小兴的指挥,把山洞里的物品都搬进了大船,大船变成了集体宿舍,充满了团结一致的生活气息。在大船边上,一卷一卷的蓝白条纹的织物和气泡纸也被几个女孩子抬了出来。实习生美佳兴高采烈地往身上比画着裹了几圈。Lucy也在一边用布条勾勒着曼妙的曲线,她并不关心是谁在带领大家,她只要保持住自己的优势就足够生存。
梳洗完毕,焕然一新的人们换上新的条纹状织物,像一群蓝白相间的鸟似的栖息在横七竖八的树干上,充满新奇地观察着崭新的世界。有人在跳着大绳,欢愉地玩耍着,像群孩子,有人在唱着京剧,还有人练起了太极,大家各展才艺。几个女孩子或站或坐地围在史教授的旁边,听他讲解先秦的诗集,而史教授的目光也没离开过笑容甜美的女孩子们。人们用织物把刚刚搭好的帐篷盖上,搭建起了集市,拿着扑克牌互相交易更加丰富的物资。坐在边上的杨洪,用木板支撑着骨折的胳膊,正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偶尔挥着毛巾驱赶聚在鱼干上的飞虫。美好幸福的情景,宛如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劳动时人们更是一片欢腾,热火朝天的口号遍布在荒岛的各个角落。树林里,在马进的指挥下,一根根木头轰然倒下。有人负责在一边递水,有人负责修理工具,几个精壮的小伙子扛着木头在树林里穿梭。海滩的礁石边,人们在小兴的指挥下用电机捕鱼,大片大片的鱼从水里翻了上来,人们开始享受更多的渔获。悬崖边,看着卡在岩石中的“冲浪鸭”,马进想起了那次热情的旅行,仿佛已是欢乐而遥远的少年记忆。小王带领着赵天龙等人,在马进和小兴的指挥下依照歪歪扭扭的简易工程图,将横木塞到“冲浪鸭”底下使劲地撬,试图把船弄出来。虽然“冲浪鸭”纹丝不动,但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失望的表情。
希望的力量在继续。马进总会被人们围在中间,给大家讲解寻找新大陆的必要准备工作,比如如何记录天气和水龙卷的规律,他感受到还没有习惯的尊重和认可,不过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可他也知道张总并不会这么简单地放弃,绝不能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这也是他从张总身上学到的经验,所以他主动朝着故意站在人群外的张总和老余等人走去。
张总皱眉瞥了马进一眼,转身走回大船,他要回到自己的船长室,只有那里现在还属于他。
但马进并不着急,他反而迎向了在大船入口乜斜着他的老余。他看着老余不屑一顾的神情,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似乎很随意地说:“老余,你看看这个。”
手机里传来了视频的声音,曾经的回忆通过小小的屏幕流淌出来。老余呆呆地看着,眼神充满喜悦跟期盼,屏幕发出的光反射到他流淌着泪水的脸颊和抖动的嘴唇上。
马进满意地欣赏着老余崩溃的表情,很快周围的人群就迅速围拢了过来,头凑在一起往前挤着看。
“我手机跟你换鱼了,还在么?”
“我的手机能看吗?”
“我出一张牌,你让我先看行吗?”
人们为了能够看一眼视频,争抢着把“钱”放到了马进和小兴的口袋里。人们对着手机时而流泪,时而大笑,因为难以放下的回忆,一次次地回到队尾重新排队。能够再看一眼过去的生活让他们变得疯狂,或者是父母、孩子,或者是爱人,又或者是一只小猫,如此活灵活现,撕扯着人们的内心。过去的人们在沉睡中被唤醒。马进手里的扑克牌迅速增多。
夜晚的小岛开始变得魔幻起来。
小兴在溪水边填改了水道,他用几块厚的石墩制作了奇怪的石头坝,截住了部分水流,调试着通过瀑布落差运行的水力发电机。随着叶轮慢慢开始转动,一个齿轮带动的发电装置,源源不断地向蓄电池里充电,虽然原始但是有效的工作着。一根根电线继续延伸向大船。一瞬间,大船在黑暗的夜空下发出耀眼的亮光,将周围的岩石和海水照得通明,大船上巨大的铁板加上支叉出去的钢筋铁骨,让它看起来像是一棵发光的怪异仙人掌。
从此小岛的夜晚不再寂寞。很快,小兴就利用改装的简易投影装置和一面干净的铁皮,开设了岛上的“电影院”。哪怕是已经看了几十遍的老电影,排排坐好的人们还是能笑得前仰后合,就连曾经公认的烂片也被他们反复咀嚼出了滋味,大骂当年的自己不懂欣赏。岛上的文明一下进步了几百年,这次连张总也无法拒绝娱乐的魅力,他不得不心甘情愿地付出扑克牌作为代价,快乐地和其他人融为一体。
充实的劳动,美好的回忆,丰富的娱乐,这般美好的日子就这样往前翻动着。在这个岛上,人们开始真正享受生活的快乐,甚至开始欣赏这座孤岛的美丽。悬崖的内侧依然暗礁林立,但被不一样的阳光绚烂地环绕着,好像就变成了令人心醉的盆景。岛屿外湛蓝的海潮滚滚,依然深不可测,但银白色浪花拖着的长长的泡沫,让人们有了错觉,这座小岛就像是一艘大船,甚至能感觉到它随着海浪正稳稳地漂泊着,带着他们驶向充满了希望的光明彼岸。
可这个孤岛一动也不动,就跟他们的希望一样。
希望是重要的,只是当人们沉浸在幸福中太久,就会逐渐忘记最初的目的,反而转向思考别的问题。
一张锥形的表格展开在人们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所有人的名字,男男女女分别成对,因为女性比较稀少,大部分男性并没有匹配到女性。所有人面面相觑,已经有人猜出了表格所代表的意思,便在一边偷笑,并且悄悄打量着女人的身材。
站在一边的史教授郑重地清了清嗓子。为了这一天他做足了准备,看着身边替他举着表格的实习生美佳,以及表格里他们俩配对的安排,他尽量不露出期待的眼神,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只是关于科学的示意图。
“在大家的努力下,我们基本解决了第一个问题,生存。谁能想象我们会过上现在的日子?但是我们要居安思危啊。我不得不提醒大家,跟任何生物一样,我们还同样要面对另一个严峻的问题—繁衍。”
人们发出一阵哄笑,男人们笑得尤其开心。几个人冲着旁边一个害羞的女孩吹着口哨,还有几个男人似乎对自己的配对对象不太满意,努力地盯着Lucy的名字和就坐在一边的Lucy的身体。角落里的老余和文娟的表情明显变得不自然,他们俩的名字不知道是被有意还是无意地给写在了一起,两人强装镇定,怕被别人发现他们俩幽会的秘密。
史教授注意到了男人们猥琐的讨论和女人们明显不愉快的表情,继续维持着严肃的语气说:“都别笑,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我认同伦理道德,也支持一夫一妻和忠贞不渝的爱情。但任由大家这样自由发展下去,以岛上的男女比例,不出四代,剩下的都得是亲戚。而且这是一个很可怕的锥形发展,结果必然走向灭亡。”他说到这里,示意美佳将表格翻到下一页。女孩竭力地去够巨大的图纸,拉直的身体让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史教授看得入神,走上前扶了她一下,似乎是无意地搭着女孩的手,把另一页纸翻了下来。女孩冲他甜美地一笑,神色自然地回到了刚才的位置上,可这一笑已经彻底撩乱了史教授那颗油腻的心。
“当然我是带着答案来的啊。这些日子我经过严格的计算,找到了一个科学的、有序的、放射性的繁衍办法。”史教授平静着自己的呼吸,说话的语气已经开始变得颤抖,眼睛在看着放射性的配对次序表格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瞟向美佳,“也就是说每位女性要按照表格的次序,和不同的DNA对象依次结合,获得不同DNA的后代。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人丁兴旺,生生不息。”
大家认真地看着这份表格,果然每一个女性名字的下面都按照时间次序分配了不同男性的名字,甚至还出乎意料地考虑了生理周期的细节问题。意识到这一点后,在场的女人们泛起一阵恶心。
“你是把我们当转基因实验品,还是杂交水稻啊?”
“我们是生育工具吗?你这理论是用裤裆想出来的吧?”
“龌龊!恶心!”
女人们的怒骂声越来越激烈,几个女孩气不过红着脸离开,但大部分的男人笑得更放肆了,害羞的男孩们好像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坚持表示这不过是一个科学问题的史教授还在辩驳着,就被几个女人一起轰下了台。
虽然这个看似玩笑的闹剧就这样过去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关于爱情,或者说就是繁衍本身的种子已经埋下,如果继续在这个岛上生存下去,有一天这不会再是一个理论性的话题。
在这么一段美好的时光里,当然也少不了马进魂牵梦萦的爱情。可是这爱情美丽得就好像是假的一样,已经让他分不清时间和细节,只有大量的碎片记忆如晶莹剔透的玻璃一样在闪闪发光。他记得在房间外的走廊里,姗姗看着手机里父亲的视频默默流泪,慢慢地斜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在那个从大船上拆下来的沙发上,姗姗投入地玩着手机游戏,两个人边玩边笑,默契得就好像在自己家里的客厅;皓月当空的晚上,两道浪漫的剪影在海边漫步,他看着海面上涌来宝石蓝色的浮游生物,成千上万地撒在海水之中,星星点点的荧光,如同满天星斗浸在海中,又像是他特意为姗姗点亮的烛火。姗姗兴奋地踩进水中,双手想捧起荧光,荧光却又总是从指缝溜走,他俩嬉闹追逐着,溅起一层层浪花;青苔环绕的小溪边,他和姗姗一起吃着地上的蘑菇,眼前的世界变得迷幻,姗姗的脸也有些模糊,可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越发动人。
马进忍不住问了最不该问的一句:“如果回去了,咱们俩还会在一起吗?”
“当然……”头上戴着鲜花草环的姗姗看着马进洋溢幸福的笑脸,又开玩笑地补了半句,“不会。”
看着马进瞬间傻愣住的样子,姗姗笑得更开心了。
马进分不清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可自己说的话又有哪些是真的呢?他在这座岛上已经分不清楚真假,但似乎真假又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拥有的现在应该是真的。他看着笑靥如花的姗姗开心得像个孩子。在他的眼里,姗姗花环上的鲜花依次绽放,背后似乎长出了透明晶莹的翅膀,他俩双手紧紧牵着飞到一个山洞内。从明到暗,仿佛有一条瀑布从洞口上方流下,水花打起飞雾,幻化出各种美好。慢慢地穿过瀑布,两个人的手缠在一起,好似热恋中一对不分彼此的情侣,反复交织,划过彼此的指缝、掌纹,每一寸的凹凸不平都能完美无缺地吻合,像是终于找回了能把自己拼成完整的那一部分。
“太假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其实假的比真的真。”马进感觉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看着姗姗迷茫不解的眼神,他留恋地说着,“其实不用懂,只要一直这样下去就好。”
没错,马进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这种状态一直保持下去。
又是一个狂欢夜。大船里的喇叭放肆地播放着震耳音乐,马进眯眼看着耀眼的灯光和篝火边已经喝醉的人们。这样的夜晚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次,可人们依旧欢乐起舞,亢奋有力。
马进和小兴勾肩搭背地坐在大船的二层。
“你太厉害了!我都想给你跪下!跟做梦一样。”小兴仰头一饮,红酒流出小兴的嘴角,跟吸血鬼似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借着酒劲往天上抛撒扑克牌。
做梦?马进这辈子都没敢做过这么夸张的梦。所有人都在因为他所带来的希望狂欢,他的内心涌出一股冲动,神志恍惚不清地说:“以前外面的那个世界,根本没有我们。现在有了我们,才有了外面的世界!”
豪言壮语脱口而出,马进没意识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他随即明白过来,旋即一阵大笑。他信自己能够成功,但没想到这个成功如此巨大,甚至比那六千万都更加辉煌,他仿佛已是这整个世界的主宰。
小兴跟着马进一起开心地大笑着,他把之前所有的憋闷都喷发了出来,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如此宽广,宽广到让他相信自己能够做成任何事情,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他。小兴看着下面的人群,一个个是如此渺小,张总、小王,不过也和其他人一样,混杂在里面根本认不出来。他疯狂地冲着他们大喊:“就算以前是坨屎,只要冻上了,没人咬破,那他妈的就是冰淇淋!”
吵闹音乐堵塞了人群的听觉,自顾自欢乐的他们根本听不清小兴说了什么,但是他们阅读到了振奋人心的表情,以为又是某句响亮的口号,他们随着一起扯破嗓子高声欢呼。
马进盯着人群中开心跳舞的姗姗,快乐的心情也冲到了顶点。
“那咱们就把这场戏演下去!”马进说完以后,直接仰面朝天从二楼倒了下来。
人群如潮水般涌了过来,人们用自己的双臂将马进接住,然后将他高高地托举起来,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人们放下马进,继续亢奋地打着节奏,大开大合的舞蹈也变得更加狂乱。马进拉着姗姗,融入了这场舞蹈,他们很快就成了舞台的主角。所有人发自内心地笑着,叫着,为了美好的爱情,为了更美好的明天。
突然,那一声熟悉的怪叫再次破空而来。这次恐怖的叫声好像更加持久,在树林里反复回响,好像是要叫醒沉浸在美梦中的人群。怪叫持续响动,穿透了大船的外放音乐,击穿了每个人的太阳穴。人们不得不停下舞蹈,继而警惕地看着黝黑的森林,树丛里透露出危险的味道,他们担心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就会窜出一只怪物。
马进紧盯着树林,狂热早已冲刷掉他的理智,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上头,他抄起一根铁棍向树林走去,嘴里说着:“这声儿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次必须逮住它!”
“甭管是什么!弄它!”小王附和着冲了上去,部队的锻炼早让他无所畏惧。
小兴看到两人扒开一片树林,朝未知的黑暗走去,犹豫了一下带着充好电的小灯也跟了过去。不管是什么,他都要跟马进一起面对,这是他早已下好的决心。
三个人不知在树林里面穿行了多久,杂乱的树林纠结成团,他们才终于意识到这座岛还有太多他们没到过的地方,才认识到这短短的三个多月里他们自以为对这个岛的熟悉是多么可笑。转过几个复杂的岩石歧途,加上几乎完全的黑暗,马进和小兴渐渐跟小王走散了。
他们俩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树林里胡乱地撞着,就在他们准备原路折返的时候,一种低沉而又刺耳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嗡嗡作响。
“这声音太怪了,还每隔十二天叫一次。”马进自言自语道。
“十二天?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一直算着彩票日期呢嘛。”
马进继续朝前走着,远处仿佛有灯光。他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别的灯光,匆忙地跃过一个陡坡,离开树林来到开阔的悬崖边。
平静的海面上,一艘游轮从天边驶过。游轮显得异常祥和,闪烁着霓虹彩灯,船体不时被绚烂的礼花照亮,丝毫没有任何灾难的痕迹。如此不真实的画面就这样真实地摆在了他们眼前。
马进和小兴盯着看了许久,猛拍了几下头又挤了挤眼睛,试图把眼睁得更大。可现实的确如此,确凿而且荒谬。他们俩并排站着,一动也不动。
“船!有船!有大船!”小王突然从后面冲上来,他也是被声音引过来的。他指着游轮,不停地尖叫。
“什么船?”马进吞吞吐吐地说。
“哈哈哈!我们有救了!世界没事!世界还在!”小王大喊大叫,顺着船的方向几乎是滚下山坡。
但遥远的游轮不可能看得到如此微弱的求生,继续向远处开去,跟这里的一切都无关。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马进的酒劲儿全醒了,他想起了过去那一幕幕的失败,包裹着自己身体的那一层似乎正在一点点化掉,露出了里面的丑陋不堪。他突然愤怒地转身掉头往回走。最近的事情有太多让他分不清楚真假,但唯独这件事是确凿的,从脚底下涌上来的恐惧告诉了他真相,这恐惧是他生存的本能。
“活得才刚有点感觉,一下子都成假的了。”马进突然停下脚步,拿棍子猛抽了几下旁边的树丛,接着又朝天怒吼,“你他妈的要玩我到什么时候?”
远方再次传来了一声游轮的汽笛,像是对马进的回应。这诡异的声音现在是如此清晰,但对马进来说却更加可怕。
马进愤怒地再次冲回崖边,指着游轮的方向狂吼:“老子到今天都是自己一步步拼出来的!让我回去可以,把彩票还我!”
马进知道自己什么都没了,唯一的选择就是回到过去那个拥挤、贫穷的世界,接受本来的自己。他有太多的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命运的大手一把攫住自己的躯壳,把他拉出伪装。
一直没说话的小兴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直勾勾地看着马进,说:“冰淇淋化了可就冻不上了。”
马进看着小兴异样的眼神,黑暗得仿佛深不见底,他突然有点心虚,不知所措地问:“那能怎么办?小王也看到了。”
小兴还是没说话,可眼睛瞥了瞥马进手里的铁棍。
这个冰冷的眼神让马进心中一凛,他下意识地把手收了回去,还想继续往山下走,却突然被小兴一把拉住。
“他要是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