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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商》第5章 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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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慧考虑再三,觉得罗聘与施驴儿关系好,还是拖着他去请施驴儿为妥。

施驴儿本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画师,因心气过高,目空一切,得罪了一位在常人看来根本不该得罪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的王爷,受到迫害,愤然离开京城来到扬州。施驴儿姓施,名讳不叫驴儿,这么叫是因为他喜欢驴。他养驴十几只,遇事出门,车不乘,轿不坐,只骑驴儿。诗朋画友来访,酒肉不一定招待得起,但有驴子侍候,一人一条骑上,请大家出门上山转悠。如果进城,他的驴队走在扬州街上,是一道独特风景,远比鸣锣开道的官大爷引人注目。一次,施驴儿迎面遇上一顶官轿,手举“回避”“肃静”牌与旗仗的衙役令他避让,可施驴儿哪听他的,仍旧一直往前骑。官爷来火,着人拿他,可一打听,原是赫赫有名的施驴儿,立刻退到路边让他先行。

守慧跟罗聘打算坐轿子去施驴儿家,可走进一家轿坊,轿子只剩一顶,其余都出门了。罗聘见路边有几辆独轮车歇着,车夫脖子上垂着宽宽的磨得发亮的车背带在等生意,提议坐它。守慧转眼看看,嫌它木轱辘转起来“咯咯吱吱”响,人坐在上面歪在一边不大舒服,但转而一想,这种车从未坐过,坐在上面对着天,朝着地,可以八面吹风,倒也好玩有趣,就答应了。

一人一辆,都坐上去了。

施驴儿住在城外铁佛寺。通铁佛寺是一条泥土官道,多天不下雨,路面上积了一层寸把厚的灰白浮土。惠风和畅,路两边的麦田里绿波滚动,使守慧不由想起姜白石“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句子。远处,一抹青山,几丛烟树,两三道蚕丝细的炊烟从小村上空静静升起。村口,两个牧童骑在牛背上,肩头横着竹笛,笛声悠悠。

守慧感叹:“好一幅山水田园画呀!这美景在城里绝对看不到。”

到了铁佛寺,施驴儿不在。到驴圈看看,圈里空空。不要说,施驴儿又与朋友出门了。

罗聘与佛有缘,别号花之寺僧,铁佛寺是他常来的地方,寺里从住持、首座,到小沙弥,没一个不认识。见一个小和尚在扫地,走过去问他施驴儿的去向。

小和尚答:“上后山了。”

“同行的都有谁?”

“西方寺的金农老先生,画竹子的郑板桥,在府学当教授的姚鼐,其他不认识。”

守慧听这一说,一颗心立刻飞上山了。这一刻是三月,山阴道上,草木葳蕤,野花灼灼,三五同道骑着毛驴,你肩上横着诗筒,他腰间挎着酒葫芦,观景赏花,斟酌词句,偃仰啸歌,再不时来上一壶酒,淋漓畅饮,席地论道,这真有了魏晋风范呀。

于是忍不住兴奋道:“我们上山吧!”

罗聘说:“后山那么大,会走岔的。”

就没有上。

住持得知花之僧罗聘光临,立刻迎出来,守慧知道他们又要谈禅,没什么兴趣,就一个人寺前院后转悠,看看廊下碑刻。

太阳衔山,远远的山坡上出现一行黑点,定睛细看,黑点蠕动,渐渐变大。守慧一下兴奋起来,跑到禅房告诉罗聘,施驴儿他们回来了。

罗聘作别住持。转眼,五六头驴已到寺前,骑在驴背上的除了郑板桥、姚鼐,还有满头清霜的金农,杭州学者厉鹗,苏州才子沈三白。一个个踏山踏水归来,手舞足蹈,风神超迈,满身林泉之气。金农是罗聘的老师,年纪最长,步态龙钟,罗聘连忙上前扶携。守慧上前一一寒暄问候。

大家都不想走,呼啦啦一起聚入施驴儿的陋室,要喝酒吃肉。施驴儿米缸里都快见底了,哪来的酒肉?罗聘见状,立刻将一只朱漆大篮往前一拎,朗声道:“酒肉菜肴我跟守慧早准备了,诸位尽情一畅。”

施驴儿揭开篮盖,见里面两只盒子,一只盛着烧鸡、牛肉、兔肉、猪爪,一只盛着煮花生、酱黄豆、腌黄瓜,以及一些时鲜蔬菜。酒有四壶,早年专供康熙爷巡幸扬州酿造的烟花醉,清冽醇正,浓香扑鼻。施驴儿口水拉下来,拈一块酱牛肉撂到嘴里,孩子似的快活道:“我这位罗老弟真乃及时雨宋公明哥哥哎。伯牙鼓琴为子期,我施驴儿今日饮酒为罗聘。倒酒倒酒,一醉方休呀!”

守慧奇怪,这一路过来罗聘跟他两手空空,如今怎么变戏法,变出许多菜肴来了?

原来罗聘极其细心,考虑到施驴儿他们游山回来,肯定人乏肚饥,而他屋里又冷锅冷灶,没东西吃,于是跟住持谈话的当儿,掏出银两,着一小沙弥去城里办了两盒吃食。

施驴儿画桌上的毛毡一揭,立刻成了酒桌。喝着酒,吃着肴馔,一个个按捺不住,从诗筒诗囊里掏出诗作,捻须吟诵,颔首品味,相榷商,细琢磨,说某句欠工,某词欠雅,字斟句酌,精益求精;忽然拍案叫绝,举座咸服,争相传诵。守慧朗朗道:“今夜开雕印刷,明早可望全城发布!”

至月出方散,相扶相携而去。

罗聘将金农与板桥送出,与守慧折回,拉着施驴儿说:“驴儿兄,今儿小弟与守慧造访,有一事相求,万望成全。”

施驴儿已有几分酒意,扶着罗聘道:“什么事,罗老弟但说无妨。”

罗聘听这话音,觉得到了火候,便说:“其实这是守慧老弟的事,但我看你对他一向野而无礼,怕不肯玉成,才代为作伐。”

施驴儿嫌烦:“什么事,说,说嘛,咋变得婆婆妈妈的!”

守慧想开口,罗聘悄悄扯他衣袖,抢在前面道:“好的,我就一句话说了。康府近日要建一所园子,守慧老弟仰慕驴兄高才,想劳动阁下,画一幅园子图。”

施驴儿望住守慧:“是这事?”

守慧小心翼翼点头。

罗聘连忙用话撑施驴儿:“酒都喝了,你总不至于不答应吧?”

施驴儿挣脱搀扶,扬臂前行:“答应,答应,可你罗和尚老实交代,得了多少好处?”

罗聘笑:“好处?君子成人之美,不求其利。”

施驴儿扬髯而笑:“我答应,可他守慧老弟一定要请我喝酒呀!”

守慧满心高兴:“那是一定!一定!”

康府的大管家翟奎正向各路领班交代事情,康世泰屋里的书童过来传话,老爷招他立刻过去。

走进厚德堂,翟奎暗暗吃惊。康世泰眉头紧皱,一脸不悦,将翻到一半的一本账簿“叭”地摔到地上,对恭立在旁的小童问:“怎么不在家的?上哪去了?”

小童答:“小的问了,上铁佛寺了。”

“什么时候回?”

小童抖抖擞擞:“不晓得。”

康世泰脸色发青:“给我把洪大宇叫来!”

小童气还没有喘匀,马不停蹄又往外奔。

翟奎已经明白,老爷是在盘查守慧的账目,发现了丰裕盐号存在的问题。洪大宇是守慧的跟班,丰裕盐号的二掌柜,丰裕盐号出问题,他自然逃不了干系。翟奎早就巴望这一天了。翟奎看不顺眼洪大宇,一心想把他拱倒。试想,翟奎身为康府南大院管家,手下拿捏着上百号下人,上到为头问事的,下到烧火剥葱的,没一个不对他敬着怯着。别说这院里,就连恒昌号的汤掌柜,茂源号的邱掌柜,有事没事都要请他喝个酒洗个澡,图什么?图的他在康老爷面前说说好话,抬举抬举。可他洪大宇眼睛长到脑门上,竟然不把翟奎当回事。翟奎这一刻逮到了机会,正好给他上上烂药。

康世泰望望翟奎,问他丰裕盐号怎么回事?

翟奎搔搔头,咂嘴道:“这丰裕,三爷一向甩大袖子,事情管得少,实在有点不好说呀。”

康世泰向他摆摆手:“你坐下,给我慢慢说。这个洪大宇,你听到过什么话没有?”

翟奎等的就是这一句,心想你不这么问,我还要想法子把你引到这条路上来呢。

翟奎斜侧着身子在椅上坐下,作古正经道:“老爷既然这么问,小的不敢隐瞒,只是小的所听到的尚未查证,不知当讲不当讲。”

“知无不言,只管讲。”

“老爷既要小的讲,小的就讲了,不过老爷只当闲话听着,别太当真,更不要生气。

就这最近,小的听人在传一件事,说这扬州船行不断给洪大宇送银子,还不是一家送,好几家送,比赛似的。”

康世泰瞪起眼:“为什么?”

“回老爷话,为的想做运输生意,因为丰裕盐号都他洪大宇说了算。”

“好,继续。”

“小的还听人讲,他行盐不规矩。”

“怎么不规矩?”

“带小货,吃私盐,所赚的银两不少上了自己腰包。”

“还有吗?”

“还有小的不敢说了。”

“说。”

“去年夏天在湖北,他见那边盐价飞涨,可图暴利,就把盐全部卖给了盐门子①1,然后把船凿沉,回来谎称过险滩触礁翻船。”

康世泰眼瞪圆了:“竟有这等事情?为什么不早报告?”

翟奎毕恭毕敬站起:“回老爷话,这都是道听途说,未经查验,所以不敢贸然禀报。”

正在这时,小童气喘喘回来。康世泰喝问:“洪大宇呢?”

小童手抹着额头上汗回道:“店里人说,他辞号2②了。”

康世泰手里茶碗摔到地上:“这个王八蛋!”

勤务堂是康府南大院的大管家翟奎办事的场所,每天早晨与傍晚,翟奎都要坐镇这里,听各路领班汇报情况,然后由他发号施令。堂的当中悬一匾,上书三个擘窠大字:勤务堂。堂中有专供翟奎坐的太师椅,有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有供奉观音摆放香烛的条案。翟奎除了出门办事,平常都在这里坐着。

翟奎正衔着籽玉烟嘴坐在太师椅里咕噜咕噜吸水烟,小昌子走进来。

小昌子是康府一百多号下人中的人尖儿,年轻,人长得清爽,脑子灵,嘴会说,办事利索,因此进康府不久,便在一大帮当值的男仆里升了领班。领班虽只是小角色,但在仆人眼中大小也算个人物,可小昌子不甘于此,一心还要往上爬,两眼一直亮烁烁四处瞄着,不断为自己寻找机会。

“翟爷好,小昌子给翟爷请安来了!”小昌子跨进门槛满面笑容叫道。

翟奎见是小昌子,问:“怎么啦?”

“没,没怎么”小昌子眼往四下扫扫,见只有翟奎一人,很见机地把腋下夹的包裹放到桌上。

翟奎佯装没看见,烟锅里的烟屎“噗”地吹掉,装上一锅香喷喷的细烟丝,用纸捻子点着,大大吸了一口,皱皱眉道:“你身为领班,不去问事,跑到这里做什么?”

小昌子一张脸小太阳似的热乎乎,堆满笑容道:“没事就不能来看看翟爷听听翟爷教诲?”

其实翟奎一向挺喜欢这个小家伙的,但见他今天不实诚,居然弯弯绕绕用心计,就板起脸道:“教诲?这会儿大家都在做事,你却一个人溜到这里图清闲,有这么听教诲的吗?”

小昌子一脸紧张:“小昌子不敢,小昌子接受翟爷批评,小昌子知错了。小昌子”

“老实说吧,找我什么事?”

小昌子“扑通”往地上一跪:“翟爷真是火眼金睛孙悟空,把小昌子这一点花花肠子看得透透,小昌子从今往后在您面前一定有事说事,再不敢有一点儿藏着掖着绕弯子了!”

翟奎摆摆手:“起来起来,什么事,说吧。”

小昌子眼巴巴地望住翟奎那张比一般人长许多的马脸,嘻嘻笑道:“洪大宇辞了号,小的斗胆”

“斗胆想什么?”

“想想”

“想什么,说,别屙屎屙半截。”

“想做三爷的二掌柜”

翟奎打了一个愣:“好你个小子,也就昨天的事,你都晓得了?本事不小呀。”

小昌子跪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头接二连三磕下去,一迭声道:“小昌子该死,翟爷这是骂小昌子了。翟爷要是生气,就当小的这话没说,全是放屁,别往心里去。

翟爷要是不生气,就当笑话听着玩玩——就玩玩,好吧?小昌子托翟爷庇护,能混上如今这个领班,也该知足了!不是嘛,你小昌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个奴才,是个下人,永远侍候人的命,该安分守己才对,怎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蠢呀!蠢呀!”

翟奎将籽玉烟嘴“啪”地往桌上一搁,打断他:“好了好了,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演戏了,你演不像。不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是坏事,荣华富贵并非天生的,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些想法,正常。”

小昌子两眼灯一样亮起:“翟爷明鉴,翟爷这话说到小昌子心里去了!求翟爷成全成全小昌子,把那二掌柜的差使赏给小昌子做吧,从今往后,您翟爷就是小昌子的再生父母,小昌子做牛做马报答您!小昌子再次给您磕头了!”

翟奎摆摆手:“你起来吧。这洪大宇畏罪辞号,三爷的二掌柜的位置是空下了,但眼前也就只能空着。”

小昌子一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话怎么讲?小的咋听不明白?”

“你待我说了就明白了。老爷这回盘账,发现了很多问题,他洪大宇算是识时务,主动辞了号,想给自己保全面子。其实他不辞,老爷也要让他卷铺盖滚蛋。他吃里爬外,作孽也太多了。倒霉的是三爷,他把洪大宇当人用,可没想到被他卖了。老爷这回是动了肝火,硬是把丰裕盐号收了,三爷一下被搁起来了。”

小昌子异常吃惊:“老爷真的这么狠心?”

“真这么狠心,一点不含糊。”

“丰裕往后交给哪个?”

“大爷。”

“大爷手里不是有吉和吗?”

“再增加一个。”

小昌子耷下头。

翟奎仰起马脸:“你也不要没精打采嘛。我跟你说,丰裕盐号即使还在三爷手里,这一会儿你也不能去。你想,洪大宇刚出的事,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那空位,你要做了二掌柜,会有好日子过?不过大活人一个,不能一棵树上吊死,这如今倒有一个挺不错的差事,只是暂时还没放到明处说,要是说了,没准儿有人为它争着抢着打破头。”

小昌子眼一下瞪成牛蛋:“翟爷,是什么好玩意儿?”

“一个买办。”

“买办?什么买办?”

“乾隆爷提前到十月下扬州,我们家老爷想建一座天下一流的好园子,到时请乾隆爷赏光游玩。二爷奉老爷之命,买下了后街小玲珑山馆,根据施驴儿设计的画图开了工。可要把它重建成一座新园,府上备的石材木料估计不够,这不缺一个买办?”

小昌子两眼再一次灯盏一样亮起,“扑”地跪到地上,一迭声道:“小的听明白了。

您老怜惜爱护小的,这事就赏给小的做吧。小的虽年轻,但听话;虽经的事少,但肯学;虽不很灵光,但肯吃苦。况且凡事还有翟爷您指点着,提携着。凭这一切,小昌子只要舍命去做,应该没什么做不好的!”

翟奎打断他话:“好了好了,别说这么多空话大话。翟爷今儿给你个定心丸,二爷他不跟我要人便罢,若跟我说,我尽力荐你,放心了吧?”

小昌子眼轮起来:“这事可是二爷负责?”

“笑话,不是二爷是谁负责?不过你可不要找他去,你冒冒失失跟他说,他会觉得奇怪,八成会把事情弄糟。”

小昌子连忙解释:“小的只是问问,小的怎么敢去找二爷呢?小的认识二爷,二爷还不一定认识小的呢。况且,小昌子一个不三不四的小当差,借一个胆子也不敢往他门上撞呀。这件事,小的只认识翟爷,小的抱定您这条粗腿,请翟爷菩萨开恩替小的费心,成与不成,小的都当涌泉相报!”

翟奎见他胸脯拍得咚咚响,故意拿话探他:“涌泉相报?如何报法?”

“有小的一口稀粥,定让翟爷吃干饭;有小的一口干饭,定让翟爷吃大鱼大肉!”

翟爷淡笑笑:“这话顺耳呀,中听呀,放在哪个都开心。可对不起,我是东耳朵进,西耳朵出,半点儿不会往心里搁。现在有一种人呀,比如顺风船行的胡掌柜,之初为了攀上我们康老爷,左一趟又一趟找我,今天请我喝酒,明天请我洗澡,后天又请我喝茶看戏,请我这个请我那个,说的比唱的好听,可事成之后呢?嘿,却跟你打哈哈了,街上迎面碰到,直往巷里绕,装着没看见。想想让人寒心哟。”

小昌子连忙表态:“这种人猪狗不如!请翟爷放心,我小昌子永远不会成为这种人!”

翟奎目光落向桌上包裹:“东西是你带来的?”

小昌子嘻嘻笑:“是,是。”

“什么玩意儿?”

“两块料子。”

“打开看看。”

小昌子打开包裹,双手将料子捧上。是两块缎子,一块泥金黄,一块拱璧蓝。

小昌子眼巴巴地望着翟奎,嘻嘻笑道:“都是新上市的,正宗湖州货。当然也说不上有多好,因为小的晓得,这世上凭它什么好东西,翟爷都见过,用过,觉得一般。不过,请翟爷千万不要嫌弃,就勉强收下吧,也算是对小昌子赏个脸,让小昌子难得高兴高兴。小昌子这如今就这么点能耐,您不要怪了,来日小昌子要是小有发达,一定送上比这好的,让翟爷开心!”

翟奎嘴里叼着籽玉烟嘴,马脸上有了笑:“罢了罢了,东西虽不算个东西,但也是一份心意,我收下。”

“谢翟爷赏脸!”

事隔两天,康守信果然派人传翟奎去北大院谈买办的事了。翟奎见二爷躺在酸枝木晃椅上,手里转悠着那只西洋裸女鼻烟壶,脸上亮光光,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就挺大胆地向他推荐了小昌子。

“小昌子?南大院做领班的那个小伙?”守信目光凝在鼻烟壶的裸女身上。

“不错,正是他。”

“好吧。你让他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这一刻他带人去黄金坝买鱼虾龟鳖去了,等他一回来,我让他立刻过来见你。”

早饭后,门房黄精正转着眼珠想心事,忽听到一串利利落落的脚步声,一抬头,见春芳瘦马院的牙婆林四娘走到门口。脸上搽着粉,头梳得油光水滑,老扮少绾了个当下最时新的罗汉鬏,耳边插一支红鲜鲜的新绒花,身上是象牙黄的对襟夹袄,一路走,一路手摇着一块葱绿丝帕儿。再看看,身后还跟着个挑夫,挑两坛酒,坛肚上贴着“烟花醉”菱形红纸招牌。黄精冲林四娘做个鬼脸,抬手对着酒坛挥挥,夸张道:

“香!好香!送给我的?”

林四娘扭腰谄笑,手里葱绿丝帕抽打着黄精:“馋猫哟,黄爷要是喜欢,过一天着人送两坛来就是了。”

黄精根本不相信她的鬼话,嬉皮笑脸道:“看你说的,我是拿你逗逗,哪里真要这酒?不过,这一会儿你是不能进去的。这一会儿太阳才升到屋檐口,老爷太太小爷小姐们都还睡觉,府上有规定,任何人不得进。你呀,或者在这里等着,或者把酒丢下,过后由我转给翟爷,你若进去吵三闹五,我黄某会受到责罚的。”

林四娘笑说:“我不惊动后院,我只见一下翟大管家不行吗?”

黄精拿眼斜乜他:“翟大管家这一刻正忙。”

林四娘晓得“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狠狠心掏出一块碎银塞过去:“酒过一天给黄爷送来,这是四娘的一点心意,先收下吧。还请黄爷进去通报一下。”

黄精将银子灌入口袋,搔了一阵脑勺,摇头咂嘴道:“不是我黄某不帮忙,实在是这院里规矩大,我这做门房的要是明知故犯,自说自话,会砸了饭碗。不过,四娘既然来了,又是找我们翟爷,总不能白跑一趟唦。这样吧,我代你进去看看,要是翟爷忙,对不起,四娘你还得稍安勿躁;要是手里要紧的事处理过了,有些空闲,我立马带你进去。”

“让黄爷费心了!”

黄精转身跨入仪门。

黄精来到勤务堂,翟奎刚刚安排过早上各路领班的事情,正在勤务堂坐着养神。

黄精轻手轻脚进来,毕恭毕敬向翟奎禀报,林四娘求见。

翟奎头仰在椅背上,马脸一下拉得老长:“不见不见,就说我不在。”

黄精盯住翟奎:“她说有要紧事。”

“要紧事?她能有什么要紧事?”

“她不曾讲。”

翟奎头在椅背上歪了歪:“带她进来唦。”

黄精出去带人。

林四娘跟着黄精进门厅,沿火巷一直往北走。火巷两边不时有门,透过门往里看,尽是庭院朱楼,花木山石,让人眼花缭乱。火巷快走到头,一拐弯,进了一个大院。

大院北边是粮仓、器物库、草料房,南边一溜儿青墙高屋,当中一间是勤务堂。

翟奎见林四娘一身香气进来,身后跟着挑酒坛的挑夫,没好声气道:“你这个婆子,又搞什么鬼名堂?”

林四娘要挑夫搁下酒坛退下,笑容可掬道:“看您翟大哥说的,四娘我多长时间看不到大哥了,心里想了,就不作兴来请个安吗?”

屋里只剩两人,翟奎哈哈笑道:“哎哟喂,我的妈呀,来给我灌迷魂汤啦。不错不错,蛮舒服呀。那是两坛酒吧?咋不给我送两个姑娘呀?”

林四娘抛出眼风,一脸媚笑道:“姑娘有的是,只怕您不到我们院里去。”

翟奎拿起桌上籽玉烟嘴,火镰打火,眯眼望她:“有这话就好,我可记下啦,说不定今晚就去的!”

“去,去,四娘我专门候着!”

翟奎咕噜噜吸一口水烟,悠悠地往外吐出烟气:“你等我干吗,我可不要你。”

林四娘讪笑:“老不正经!我晓得您就想老牛吃嫩草!”

翟奎不答理她,停了停问:“今儿过来什么事?”

林四娘就等这句话,扭着腰在翟奎对面坐下,笑眯眯道:“我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院里的那些姑娘操心?”

翟奎眼盯着烟嘴,噗!噗!吹掉烟屎,耷着眉眼:“这话谈不起来,这一会儿我们府里不要姑娘。”

林四娘将绿丝帕轻轻往翟奎身上一打,嗔怪道:“四娘我还叫您一声大哥呢,您也作兴这么哄我!”

翟奎马脸拉得三尺长:“笑话,我什么时候哄你啦?”

“我怎么听说贵府的大爷要讨二房?”

“讨二房?哪有这回事?瞎说的。”

“翟大哥真的蒙我了,我亲耳听人讲的,总不会假吧?”

“哎哟喂,我说没有你偏说有,你林四娘倒成了康府的大总管,晓得的事比我多啦。”

“翟大哥您可别这么说,这么说折杀我了,四娘我不敢杜撰,实在是听你们府上轿夫说的哎。”

“轿夫?哪个轿夫?你倒把他叫来问问!”

林四娘晓得说豁了边,连忙转舵拐弯:“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都是我瞎诌,大哥您千万别当真呀。”

“还了得,真是越来越没王法了,在外面有得没得地瞎嚼蛆!等我闲下,倒要好好查查,看我不打烂他们×嘴!”

林四娘一脸惊骇,自己给自己掌嘴:“让你再瞎说!让你再瞎说!你这不长记性的东西,在翟大哥面前也这么壶嘴打掉了乱尿?你是昏了头了!真的昏了头了!好在翟大哥宰相肚里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会真动气,为这屁大点小事不跟我们小女子乱计较。”嘴里说着,眼尖尖地睨着翟奎,一刻不停地说下去:“我一直觉得,翟大哥是个好大哥,最是心肠软,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活菩萨,一向心疼着我们这些苦命不济的倒霉人。我们这一点点小日子,都靠翟大哥赏赐着过呢。翟大哥您哪怕看顾我们一眼,都足够我们快活好一阵子呢!翟大哥只恨没有机会,若有机会,十有八九还会向着我们呢,翟大哥您说是不是?”

翟奎嫌她烦,打断她:“你别八哥子似的一个劲乱叫了,我翟爷照顾你生意不少,这些日虽说府里没动静,但经我搭桥,这盐商大户相熟的,去你那抬走的姑娘不下十个八个吧?”

林四娘笑脸如花:“全托翟大哥福,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要说我们春芳瘦马院能撑持到今天,全靠的大哥哎,要是没有大哥您,没准儿早就关门打烊了。”说到这,突然嘻嘻嘻媚笑起来:“不晓得翟大哥今晚可有空?有空过去坐坐呀。院里新来了几个小姑娘,水灵灵的,春葱似的。我跟嬷嬷1①说一声,让她们好好服侍您!包你舒服开心!”

翟奎等的就是这一句,但嘴上却还拿大:“看吧,有空我就过去。”

林四娘脆格格地笑道:“我就回去专候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