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府的大少奶奶陈碧水天生是个倒霉人,嫁到康府五年,居然没生出一男半女。
夫妻俩身体好好的,守诚从不拈花惹草,秦楼楚馆,花街柳巷,概不问津,出门办完事早早回家,按理说不光男花女花都有,而且不止一朵两朵,可偏偏连个花骨朵儿都没出现过一次。老二老三在他之后结的婚,没多长时间都喜得贵子,一条街送红蛋,散糯米粥,酒席摆了几十桌,那个风光热闹,陈碧水羡慕死了!可身为长嫂,陈碧水里里外外还得帮着张罗照应,脸上不得不带着笑。实在笑不出,就装,就挤,像戏台上演戏。客散人静,身上累不说,心里还有一股憋了好久在人前一直掩饰着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酸涩苦痛翻翻滚滚往上涌,越涌越凶,激烈冲荡,到最后竟化成抑郁的呜咽、清冷的眼泪。当然,这一切只能一人向隅,即使夫君也不愿让他知道。而最让陈碧水受不了的还并非这些,而是不止一次看到一向不大喝酒的守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喝闷酒!陈碧水实在受不了,闯进去往守诚面前一跪,哭起来:“我对不起你,都怪我,我怎么这么不争气,这么没用,让你受罪”
守诚酒喝多了,眼睛红红的,木然不动。
陈碧水滴着泪求他:“你就听我的,娶二房吧”
守诚望住她,舌头有点发硬,酒气冲天道:“物(不),我让翟管家找灭(秘)方,再色色(试试)。”
“我天天吃,日日吃,快成药罐子了,我不吃了”
“再色色(试试),色色(试试)。”
陈碧水抓住他手,摇道:“你答应我吧”
“物(不),再色色(试试)。”
翟奎已记不清第几次为守诚找秘方了。这好长一段日子里,守诚背地里对他叮嘱得最紧的就是这件事。翟奎当然知道它的重要,不仅自己亲自出马,而且拜托了许多熟人朋友,不管什么地方,哪怕十万八千里,只要听说有秘方,想天法都要把它搞到,银子多少,毫不惜乎。印象最深的是去年春天,一个云游大师收受了大笔银两后向翟奎授法:建一椒房,令夫妇寝其中,合阴阳,时不逾载,足保受胎。翟奎满以为这一回遇上仙人了,便请教:什么是椒房?大师闭目捻须,字字珠玑:“椒房者,即以花椒和泥,涂以四壁,所建之房也。”翟奎如获至宝,立刻回府禀报。守诚也读过几本书,印象里汉代后宫中曾经有过椒房,只不知跟生育有何关系。虽半信半疑,但又不想放弃,就派翟奎去办。这一办,事情可闹大了,原来这花椒平原地区没有,产地远在山险水恶的巴蜀。翟奎不敢怠慢,安排得力人手,费时三月余,千里迢迢购回花椒数十袋,请来上等工匠,按大师所说开工建造。奇妙得很,椒房建成后,形制虽跟一般寝室差不多,但内有一股奇香,悠悠淡淡,直钻鼻子,让人兴奋。守诚与陈碧水入住椒房当晚,情绪高亢。可以说,他们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交合的频率远远高出以往,甚至接近新婚蜜月。在内心深处,他们由衷感谢云游大师,他不仅让他们渐趋冷却的情爱之火再度燃烧,而且使他们对未来满怀憧憬,充满希望!
可是半年过去了,竟没有一株小苗冒出。
又半年过去,仍不见一星半点绿芽。
没有。始终没有。
陈碧水没有让手下丫环去召翟奎,而是自己直接上门了。
翟奎见大少奶奶进来,以为又为求仙问药的事,籽玉烟嘴往开一丢,连忙离开椅子迎上前:“哎呀呀,大少奶奶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奴才立马就过去了,要不着亲自劳动脚步呀。”伸手抓过鸡毛掸子掸椅座,请陈碧水坐。
陈碧水这两年没少麻烦翟奎,彼此很熟了,因此什么也没说,坐下了。
翟奎将茶奉上,望望大少奶奶脸,等她说话。
陈碧水讪讪的,脸偏开去,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翟奎当然猜到了她尴尬的心理,主动试探着问:“大少奶奶可是还为”
“不,不,”陈碧水脸红了一下,打断他话,“不是找药,不是。药我不吃了,真的不吃了。”头垂下,声音低低细细像说给自己听,“没用的,吃什么都没用的,我认了。
这一次次麻烦你,让你吃了很多辛苦,真的不过意。”
“大少奶奶咋这么说话,这都是应该的,只恨奴才没本事,这么多日子下来,竟没把顶用的秘方找回来,大少奶奶不怪罪,小的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哪能还说这种话?
不过奴才向大少奶奶表个态,大少奶奶若是需要,小的我一定不辞劳苦,再去寻找!”
“不,不找了,真的不找了。”
“那大少奶奶”
“我来找你,是为另一桩事。”
“什么事?”
陈碧水脸低下,声音再一次很低很细:“就是前不久我向你提过的那事。”
“给大爷娶二房?”
陈碧水点头。
翟奎眼眯细,马脸上显出密密的皱纹,咂咂嘴:“这事按理说不难,可大爷他”
“都说好了,没事的。”
“可奴才问过大爷,大爷却”
“这回真的没事。”
翟奎心里仍旧疑惑。上回陈碧水说了这事后,翟奎问了守诚,结果守诚气呼呼把他一顿骂。翟奎心想,这还没过多少天,难不成大爷想法变了?翟奎思前想后,心里没底,一五一十道:“大少奶奶说的奴才全明白,不过请大少奶奶不要怪罪,这事小的还得请示一下。要是大爷也这么说,奴才一定按大少奶奶的吩咐尽快去办。小的胆小,请大少奶奶见谅。”
“没事,这也是应该的。我先把要求说给你,你好好记下。”
“大少奶奶请讲。”
陈碧水低头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除了人品模样好,一定要能养。”
翟奎使劲点头:“请大少奶奶放心,小的记下了。”
“这一条,千万不能马虎。”
“是。”
“这事算我求你了!”
翟奎连忙站起:“小的一定!请大少奶奶放心!”
陈碧水坐不下去了,忍着眼泪往外走。
翟奎毕恭毕敬送到门口:“大少奶奶慢走。”
四月底的一天,一支庞大的船队将东关码头一带的古运河撑满了,岸上好多人伸着鸭脖子往河上看。
是小昌子从南方采买回来了。
一共十八条大船,每条船吃水很深,船上装得满满实实。石材是顶好的太湖石、巢湖石、黄山石,木料是从东南沿海弄来的,有楠木、乌木、紫檀、鸡翅等,都是名贵木种。
小昌子一上码头就往康家北大院跑。门房告诉他,守信做了工程总监,在工地上。
小昌子一扭脸往新园子跑。
新园子就是从陶家手中买回的小玲珑山馆,与守信府上一墙之隔,经施驴儿重新设计,如今更名为“个园”,建成后可成为康府北大院的后花园。小昌子进园门,见到处摧枯拉朽,灰尘遮天。根据匠人指点,在工棚里找到二爷,小昌子将所办的差事一一禀报。守信听了很是满意,令手下人立刻去码头卸货。小昌子虽说累得一塌糊涂,但不敢怠慢,带着力夫来到码头,一一向他们交代。十八船的货,没有两三天怕是卸不完。
事毕回府,小昌子拐进一家酒馆,叫了几道精致菜肴,让小二用朱红食盒提着,来到康府南大院勤务堂。
翟奎吓一跳:“哎哟喂,这不是小昌子吗?咋变成这副鬼样子?”
小昌子用手摸摸下巴:“瘦了?”
“瘦得脱了形了,黑得像炭球,不细看,都不敢认了。”
“南边太阳毒,天天晚上睡不成觉。”
“睡不成觉?可是嫖妈妈子①1啦?”
小昌子咧嘴笑笑:“爷拿小的开心了,小的第一次出门办差,生怕一不小心做错了事,心里跟打鼓似的,借我个胆子也不敢乱来。”
“差事办得还顺呀?”
“没出大差错,已向二爷禀报了。”
“没给我塌台就好。刚回来怎么也不歇着,拎来这些酒肴做什么?”
小昌子嘻嘻笑道:“小的这一上岸,心里就念着翟爷的好,想跟翟爷喝一壶。”
碗碟七八个,水晶肴肉、盐水老鹅、酱汁鹌鹑、醋熘鲈鱼,还有几道红的绿的时鲜蔬菜,酒是曾供皇上爷品尝的酒中极品烟花醉,一桌子香喷喷。小昌子一杯杯敬翟爷,几杯下去,瘦巴巴的脸上黑里发光,两眼瞄瞄门口,从贴身口袋里揣出一只锦绣荷包,恭恭敬敬呈上。
“什么玩意儿?”翟奎叼着籽玉烟嘴问。
小昌子嘻嘻笑道:“小昌子的一点孝心。”
“是吗?打开看看。”
小昌子将荷包打开,是两只金锞子,金子的成色很好,黄灿灿的。
翟奎装上烟丝,小昌子拿起火镰打着火捻举上前,翟奎咕噜咕噜吸一口,头往椅背上一靠:“你这头一次出门办差,不可能赚很多,不该这么破费呀。”
小昌子讨好道:“求翟爷千万别这么说,别说没赚多少,即使倒贴了本儿,小的也要看望翟爷,谢谢翟爷,请翟爷赏脸喝酒。为什么?为的开心,为的翟爷这般关心小的护着小的让小的学了本事长了见识做了回人!”
翟奎顿下酒盅,马脸上漾着笑意:“难为你这份孝心,东西我就收下了。不过我问你一句,二爷那边你谢了没有?”
小昌子一愣:“二爷?”
“你第一次给他办差,应该表示感激。东西虽不一定要多金贵,但要有那么点意思。”
“可我怕”
翟奎款款吐着烟雾:“不碍的。二爷不是大爷。若是大爷,你不要送,也不能送,事办好了就行了,可二爷不同,你要去,你去了他欢喜。”
小昌子头直点。
这次从南边回来,小昌子给自己只带了一样东西:一只玉观音。是打算日后有了相好的送人家的。但翟爷如此提醒,小昌子就必须改变计划了。
小昌子是在第二天傍午去北大院给守信送的玉观音。小昌子从金谷堂退出,耳畔回响着二爷对他的夸赞,一路上满心喜悦,对翟奎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
跟陈碧水谈话的当天,翟奎就找了守诚。翟奎发现,大爷听他说了讨二房的话后,半天不开口,态度很暧昧。翟奎两眼盯着守诚,估计大奶奶确实已跟他说过,就怂恿道:
“爷,奶奶这一番苦心,都是为您着想。您跟奶奶感情好,有点不忍很自然,但奴才以为这不碍的。新二奶奶娶进来,您照样可以对奶奶好嘛。这是为了香烟后代,又不为别的,真的不碍的,您不必犹豫。”
翟奎这番话果然有用,守诚低声吭哧道:“晓得了,你就按她说的办吧。”
扬州瘦马院十几家,永妍、春芳、碧桃、红芳、一枝春,还有张拐儿家的,胡婆婆家的,家家都养着一批女孩子,少的十几个,多的几十个。女孩子来源不用愁,每年四乡八县发水灾闹饥荒,院里就有人赶过去,将那七八岁的懵懂女孩三文不值二文买下,像运牲口一般一船一船装回。进了院里,衣食基本无忧,但再无人身自由,每日教以简单文字、行为举止,以及吹拉弹唱、日常礼仪。待十三四岁,细加甄别,作出分类。品貌皆优,贤雅颖敏的,由院内教习授以诗书辞章,琴棋书画,日后专供盐商大户或富商子弟高价抬回做姨太太。稍次一等的,教以针黹刺绣,算术技艺,乃至烹饪之术,以备小户商家做妻做妾,兼代内务管理。再次一等的,专习冶容巧笑,床笫之术,专供春楼妓馆采买。这一家家瘦马院都有牙婆整日在外打听行情,物色买主:东城的张老爷要纳一房妾,西城的王老爷需添几个丫环,又徽州新来的某某盐商、江西贩茶的某某茶商,想讨一房小。牙婆们一旦觅得这些行情,就头削尖了往里钻,想方设法做成买卖。翟奎之所以选中春芳瘦马院,倒不仅仅因为林四娘送了两坛烟花醉,请他吃了花酒,并招来妓馆的姑娘陪他度了一夜春宵——这些在翟奎眼中不算什么,碧桃、红芳、一枝春,都来找过他,给的好处远超过这些。翟奎之所以选择春芳,是因为春芳瘦马院毕竟老字号,靠得住,不会出问题。永妍去年就出过事,抬出去的一个姑娘破过瓜,受骗的买主领一大帮人吵上门,砸招牌,冲院堂,闹得一塌糊涂。
据翟奎所知,还有一些姑娘不规矩,失过身,卖出时还硬充黄花闺女,合卺之夜将一泡红水秘藏在私处,交媾之时悄悄抠破,哄那买主。翟奎心想,这是大爷讨二房,陈碧水又那么滴着眼泪恳求过,世间事没有比这更重大的了,半点马虎不得。因此考虑再三,最终选定春芳。
身为大管家,翟奎出门办事可以叫一顶轿子,但他今天没有。坐轿虽然舒服,但有几只眼睛盯着,少了一份自在。而今天的翟奎,特别需要自在。
翟奎没有一脚去春芳瘦马院,在这之前先去了储老大钱庄。在扬州,储老大表面上开一爿钱庄,实际在放印子钱①1,与翟奎一直暗中有交易。储老大见翟奎进来,晓得又是捞到外快,存银子来了,把他请到后面,一边陪他坐下来喝茶,一边捧出账本一条一款告诉他:“去年一总收了大哥两万八千两,放给三家,绸缎店的老鲁家,木器行的陈大拐子家,开茶楼的孙逸庐家,月息都是老规矩,前两天都到期收回,本利一总四万零八百。只是年头上大哥寄存过来的八千两银子,对不起,还没找到好人家,现在手里攥着。”
“没事,没事,等有好户家,你再给我放,只是别总撂在那里睡觉就是了。”说着,从靴掖里掏出一张银票丢到桌上,“不多,也就两千,合上那四万零八百,重立个字据,一总放在你这儿。拜托老弟,可要给我多用些心呀。”
“大哥尽管放心,你这么看得起敝号,储某一定把你的每一两银子砸到最好的地方!只是”储老大嘻嘻而笑,似有难言之隐。
翟奎从嘴里拔出籽玉烟嘴,不屑道:“干吗吞吞吐吐?什么话,说呀。”
储老大搔搔头皮,尴尬地笑道:“开不了口呀。是这样的,据我所知,大哥你在永昌、金盛两家钱庄也立了不小的户头”
翟奎马脸一下拉得三尺长:“哪个说的?有这回事?”
储老大笑道:“罪过罪过,大哥这是责怪我了,我储某这边给大哥赔罪了。不瞒大哥说,我是花银子买嘱了他们钱庄的小伙计,才摸到这些情况的。”
翟奎冷笑:“老弟你真不简单呀。”
储老大赶紧赔笑脸:“请大哥千万别这么说。没法子,干我们这行不容易。不过,大哥放心,这事小弟绝不会外泄一丝半毫,康府那边绝对没人知道。这以后,还望大哥对小号多多关照。”
翟奎听他这么说,心里太平下来,打起哈哈道:“都不是外人,放心吧。”
离开储老大的钱庄,翟奎在街上叫了一顶轿子,一路七拐八弯,来到城南一条僻静的巷子。
巷子叫鹅颈巷,弯弯曲曲很深,两边都是扁砖灰墙,青砖门楼,虽不豪华气派,但整齐,洁净。时不时有爬墙虎、凌霄、常春藤、牵牛花从墙顶上翠翠绿绿垂下,牵牛花开得正旺,有红有白,一朵朵小喇叭对着天空。
到了一座水磨青砖门楼下,翟奎将轿子打发了,走到门前拍门。
“小小开门呀。”翟奎往里面叫。见没人应,手伸入口袋掏出一把钥匙,“豁啷啷”
将锁打开。
正在这时,衣着艳丽描眉画眼的小小扭腰迎出。
“叫你怎么不开门?可是屋里藏着野男人?”翟奎拉着马脸怪道。
“藏你个头!你怎么到这会儿才来?想死我了!”小小嘟着嘴,夸张地撒娇。
翟奎捏捏她粉脸:“真的想我了,小乖乖?”
“想,做梦都想!”
翟奎就爱听这,心花开了。
翟奎中午在这吃饭,小小让丫环上街买了些菜肴。桌子就放在卧室,几只碗碟铺下,丫环执壶斟酒。吃着吃着,小小低头滴起眼泪。翟奎措手不及,忙问:“这是咋啦?咋啦?”小小不说,只是用巾子拭眼角。翟奎转问站在一旁的丫头,丫头也不说话。翟奎无奈,抓过小小雪白的手,轻轻拍拍,娇惯道:“到底为什么?说出来嘛。”
小小眼里的泪晶晶然汪出,酸楚地说:“我是气你,说的话忘了!”
翟奎马脸拉长:“什么话忘了?”
小小嘴一撅,脸往开一扭。
丫环终于忍不住插嘴了:“上次姐夫来,姐姐说这房子太老旧,闹老鼠,闹得人夜里睡不好,总担惊受怕的。姐夫答应重找一所好院落,可至今不见动静。”
翟奎嘿嘿笑起来,拍拍小小手:“是这回事吗?这话我没忘记呀,我是一直放在心上的,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适合的,不能这么急嘛。”
小小眸子闪闪,嗔道:“这鬼院落荒冷幽僻,到处落灰,住在里边像住在棺材里,活人都成死人了!”
翟奎马脸皱缩起来,眼角显出细密的皱纹,牙痛似的哼哼:“不能这么说,真的不能这么说,这儿冷清是冷清,但没人打扰,安安静静。而且我上回给你们买过两只娇凤,可以逗着玩玩,消磨时光呀。哎,娇凤呢?”
丫环说:“死掉了。”
“怎么死掉了?死掉了重买,买好的,买不死的。”翟奎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银子,“当啷啷”丢到桌上,“闷了到彩衣街转转,最近有好些新料子上市,拣好看的买!”
小小把桌上银子往开一推:“我不要这劳什子,我要换房子!”
翟奎赔着笑脸哄道:“换换换,保证换,让我再看看,要换就换个风光的,满意的,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嘛。来,喝酒喝酒!”
于是又喝。
喝过了,吃过了,丫环收拾出去。翟奎好些日子没沾小小身子了,这会儿喝了几盅,热劲上冲,两只眼直盯住小小白嫩的脸,状态就像熬了一冬的老牛走上河滩面对一片翠生生绿油油的春草。这边的小小也给包了好些日子,自然轻车熟路,裙呀褂的一件件脱,脱得只剩红绫肚兜,钻进红绡帐往下一躺,等着。翟奎早已老牛大喘气,急猴猴上床,盘马弯弓,辗转腾挪,极尽云雨之事。
翟奎是在申牌时分来到春芳瘦马院的。林四娘一见翟奎进门,笑得咯咯的,那条半步不离手的水绿巾子往翟奎身上轻轻一打,嗔怪道:“翟大哥也真是,您来告诉我一声,也好让院里派顶轿子去接呀。”
进了大厅,翟奎在太师椅里坐下。林四娘跟屁虫似的,吩咐丫头快快上茶。一转眼,茶上来,极香醇的魁龙珠,扬州茶中的极品。
嬷嬷得知翟大管家光临,忙从里面迎出,眉开眼笑的。翟奎马脸上虽然板板正正,心里其实十分受用,喝了一会儿茶,就把要求一条一款交代了,特别强调未开过苞,能生养,一丝一毫不能掺假。坐在下首的林四娘插话:“翟大哥您就一百个放心吧,不是我嘴快代我们嬷嬷说话,我们这院里一向正正经经做生意,从不糊弄人。不瞒您说,贵府的情况之先我都摸过了,大爷的要求我跟嬷嬷一清二楚。现如今我们这院里一总养着四十多个姑娘,根据大爷这要求,我们左挑右挑,挑出四个,都是一流顶尖儿的,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还特地请了相命大师看了,包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个个都是养儿的好手。当然您翟大哥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多,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最终还靠您法眼定夺呢。”
翟奎耳朵里嗡嗡嗡尽是林四娘的声音,心里厌烦,咕噜咕噜吸了一口水烟道:“废话少讲了,就叫她们上来吧。”
林四娘瞅瞅嬷嬷脸色,扭脸冲隔罩后面叫:“上姑娘!”
珠帘轻轻一掀,一个姑娘低头款步上来。鹅颈,高髻,秋波闪闪,莲步摇摇,细看去,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翟奎想起来,那天林四娘请他吃花酒,这姑娘给他敬过酒,确实挺可爱,只是这一刻进一步细看,臀部似乎不够圆满,腰肢稍微细弱了些,非属生育之相。林四娘一直盯着翟奎的马脸,见这架势,叫道:“下一个。”
珠帘轻轻一掀,第二个姑娘上来。翟奎心忽地一动,禁不住暗叹,这真是个绝顶尤物!芳龄十六七,梳一个貂覆额,着一件银坎肩,身量虽没上一个高,但那明艳照人的脸蛋,饱满结实的酥胸,嫣然诱人的媚态,真让人心颤呀!翟奎心想,等我将来大发迹了,这样的尤物一定讨他几个养在房中!但冷静细想,又觉不妥。这雌儿,如此地妖娆妩媚,想来是个风骚的魔头!但凡风骚的,极少安守本分,多属惹事的班主。大少奶奶那么本分,如今又落下不能生养的短处,弄个狐媚子进门,十有八九没安分日子,如若闹起来,人们一追究,岂不怪罪到我翟奎头上?想到这,朝林四娘摇了摇头。
林四娘转脸又叫:“下一个!”
珠帘后窸窸窣窣裙响,一双红鞋轻盈探出,第三个姑娘莲步摇摇出来。翟奎一眼看上去,心里立刻有了话:就她了。模样自然没话说,鸭蛋脸,细皮嫩肉,蛾眉凤目,嘴角抿一丝不易让人看出的笑。让翟奎特别看重的是,姑娘的脸上有一种贤淑,一种贞静,甚至小心翼翼。经验告诉翟奎,这是个好姑娘,一个适合过日子的好姑娘,除了相夫教子,拾掇家务,绝对不会争风吃醋、搬是弄非,于是对林四娘道:“再细看看。”
林四娘知道八九不离十了,立刻眉开眼笑:“姑娘拜客!”
姑娘移步上前,双手腰间一叉,向翟奎道了个万福。
林四娘接着吩咐:“姑娘走两步。”
姑娘向前走,裙带飘飘,步步莲花。
林四娘吩咐:“姑娘转身。”
姑娘转身,细细的身腰显出,灵动如水。
林四娘吩咐:“姑娘伸伸手。”
手从翠袖里伸出,皓腕凝霜雪,指如削葱根。
林四娘吩咐:“姑娘看看翟大爷。”
姑娘抬头看翟奎,眼波闪闪,一如秋水。
林四娘问:“姑娘多大啦?”
姑娘答:“十六。”声音出来,婉约如仙籁。
林四娘吩咐:“姑娘提提裙。”
一双玉手轻提裙幅,窄窄的红鞋露出,是小小俏俏的三寸金莲。
翟奎很满意,拿起漆盘里的金簪插到姑娘头上。这是瘦马院的规矩,叫“插带”,金簪插上头,表明姑娘有了主家,不日就要抬走,任何客官不好再择。
林四娘心花开放,笑咯咯地说:“翟大哥真是好眼光,好姑娘想藏也藏不住。这玉娥绝对是我们院里一等一的人尖儿,但凡来看的,没一家不看中,我们一直舍不得出手,没想到,原来是专为康家大爷留着的!也该我们玉娥有福,修到康府这样的高门楼,日后直接吃的是油,穿的是绸,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呀!玉娥呀,你还不快给翟大爷磕头?”
玉娥趴下磕头。翟奎将她扶起,转脸对端坐在上的嬷嬷说:“人就这么定了。你让院里尽快出一份礼单,彩缎、布匹、金银首饰、出院礼金,一条条写明,速速着人送过去,不要耽搁。我们府上一选好日子,立刻过来抬人。”
嬷嬷满打满包答应,同时瞄了林四娘一眼,林四娘心领神会,立刻满脸堆笑道:
“翟大哥尽管放心,事情我们肯定带紧着办,只是我刚才说了,玉娥是我们院里擎天柱,跟别的姑娘不一般,礼金肯定要高些。”
翟奎早看穿了她们的花样经,眯细眼问:“多少?说吧。”
林四娘笑道:“嬷嬷关照了,康府也不是头一回照顾我们生意,日后还仰仗着你们过日子呢,就不要整数两万了,打个折,一万八。这是最低数儿,少半个子儿都不行!”
翟奎心里清楚,办这事守诚不会惜乎钱,答应下来没问题,但对这帮婆娘,你万万不能轻易应承,你一口应承,她们会以为事情简单,不承你情。于是仰起马脸道:
“一万八?你这是七仙女呀?铸一个大金人子也不要这么多吧?”
林四娘手一摊,扳着手指道:“给您说,最初买她入院花一笔银子不谈,这十几年,供她吃,供她穿,还请来最好的教习教她弹琴、识字、针黹女红、诗词文章。有时再来个大病小痛请医抓药,这杂七杂八花无数银子不说,光耗的心神精力就是个无底价。
依我看,别说一万八,两万八都不多!”
翟奎头一扭,打起哈哈:“那我只好到别家再看了。”
林四娘脸上有些发紧,随即笑盈盈道:“翟大哥别急呀,我后面还有话呢。不错,在别的院里买一个姑娘是不要这个价,可您也看了,她们哪一条能跟我们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再一条,我们嬷嬷之先吩咐了,这事做成了我们要谢翟大哥的,您别嫌少,两千!翟大哥要是有兴致,还请过来吃花酒!要什么样的姑娘,我到春香楼替您抬!”
翟奎等的就是这话,也就不再磨嘴费牙,仰仰马脸道:“这样吧,我回去尽力跟我们大爷说。”
林四娘一脸媚笑:“求大哥多多美言。”
翟奎鼻里一哼:“你先请我吃花酒呀。”
林四娘高兴得一拍巴掌:“这简单,今儿还不要嬷嬷花银两,四娘我请,包您笑眯眯百分之百满意!”
翟奎想到中午刚跟小小做过,元气远未恢复,笑道:“今儿罢了,先存着,改日罢。”
起身往外走。
林四娘挥着巾子笑道:“坐轿走,坐轿走,轿子给您准备了!”
嬷嬷跟林四娘一直送到门口。
玉娥只觉得菩萨开恩,祖上积德,让她终于熬出来了。
记忆中,玉娥被卖到春芳瘦马院时只有六七岁。最初受过不少打骂,长到十五六岁,人出落得漂亮了,日子才稍稍安定下来。院里有许多让玉娥难受的规矩,最受不了的是,每晚临睡时两腿被紧紧扎上,半夜解溲,需经请示方能解开,如有违令,必受重罚。玉娥晓得,院里这么做是求万无一失,保全她们女儿身。因为有些女孩月经前后春心萌动,睡里梦里情不自禁动手动脚,弄坏处女膜,结果造成身价大跌。玉娥只是觉得这么做太让人难受了,睡觉本是松松快快的事,可让你腿脚不好动,身子不能翻,不成了受刑?除了这,行为举止上还有若干规矩,比如行不摇裙,笑莫露齿,吃饭不能发声,看人不可睨视,等等,蹊跷八怪。
天呀,终于熬出来了,而且还是扬州城赫赫有名的大户之家,玉娥真的烧高香磕响头了。
玉娥是坐着一顶六人喜轿进康府的,轿前有一支穿红着绿的响器班子吹吹打打开道。嬷嬷也算给她撑脸,替她置了两抬花红柳绿的妆奁,由四个杠夫抬着。队伍临近康府南大院,大炮小鞭惊天动地响起,整个一条街喜气洋洋。
夫君更是挺好的夫臣,年纪四十不到,看上去人挺实在,当晚送完客人回到房间,虽喝过酒带些酒气,但一点不粗野,挺细心挺体贴的。
更难得的是大奶奶陈碧水,多开阔的心胸,多仁厚的为人,玉娥进康府,不仅不把一点脸色给她看,相反温和热情,圆房之夜,还特地让厨房做了参枣莲子汤端给她喝。玉娥第二天早上不敢贪睡,早早过来行礼。陈碧水正坐在镜子前由一个丫环服侍着梳头,见她进来,一点不拿大,主动起身相迎,接受玉娥请安后,拉她就座,和婉地说:“咋不多睡一会儿的?初来乍到,你不晓得府上规矩。我们这里,晚上一向睡得迟,第二天都要睡到辰牌时分才起。以后不必这么早。”
玉娥心里想,我今儿怎么能迟起呢,这是进门第一天,早起给奶奶请安是规矩。
但嘴上却应道:“我记住奶奶的话了。”
陈碧水微笑:“你不必一口一声奶奶,以后都在一起过日子,你就叫我姐姐好了。”
玉娥听这话,心里有点慌:“不,奶奶是贵人,玉娥不敢无礼。”
陈碧水见玉娥这般循规守矩,抓起她手抚摸着:“我说的是真心话,你真不要拘泥,今后我们就姐妹相待。都是女人,尽管出生有差别,但心里想法一样,都不容易。
大爷是个实诚人,你要好好跟他。你把他侍候好,他会待你好的。只是我要特别跟你说一句,爷娶你进门,有件大事指望着你,你要好好替他怀上,早早生个一男半女,生得越多越好。姐姐我命相不好,不争气,这些年对不住他,一直让他没有遂心。这事就指望你了。你无论如何把我这话牢牢记住。”
玉娥粉面飞红,“扑通”往下一跪:“玉娥记住了,玉娥一定不辜负奶奶的希望,尽力把大爷侍候好!”
陈碧水把她扶起:“我这就提前谢谢妹妹了”说这话时,两滴泪从眼眶里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