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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商》第8章 乾隆皇帝到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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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示

大清圣上于十月二十六至三十一日临幸本区,沿河乡镇所有男丁一律退避,老人儿童安守家中,妇女不禁,可沿运河跪伏瞻仰。违者严惩不贷!

特告

江都县宣

乾隆四十八年十月十八日

到十月下旬,乾隆爷终于驾到了!

乾隆爷八月中旬自直隶厂登舟,这一路下来,前前后后一个多月,都是沿着运河行,御舟大大小小近百艘,绵延几十里,阵势十分庞大。乾隆爷和贵妃娘娘,以及随行的阿哥、格格,乘的是两艘豪华大船,前一艘叫安福舻,后一艘叫翔凤艇。御舟前有两艘侍卫船,上面有前锋营参校、御前侍卫、乾清宫侍卫若干。紧随安福舻、翔凤艇后边的是中堂大人和珅与巡前御史纪晓岚,后面是军机处船、内阁船,户部、吏部、兵部、礼部、工部、刑部船。再后面是传信船、御膳船、上驷院船、什物船、殿后侍卫船。

过了淮安府,船队就进入扬州地界。

扬州城所有的官轿,红呢的、黄呢的、蓝呢的、绿呢的纷纷往城外赶。不到一个时辰,距东关城门十五里的茱萸湾码头,文武百官成大雁的两只翅膀,面朝白茫茫古运河齐刷刷跪下。跪伏的时间长了双膝疼痛,卢雅雨最不能吃苦,早把这一点想到了,之先跟盐政衙门通气。李贵这一回难得没有与他为难,跟他有着意想不到的共识,决定由运使衙门掏银子,给所有接驾官员每人发一只拜垫。拜垫椭圆形,红色,棉胎为里,外包绒布,厚墩墩,既堂皇气派,又十分管用。

跪伏的队列很讲究等级,跪在最前面的是当朝扬州三大员:盐政李贵、盐运使卢雅雨、扬州知府刘宣。在他们后面,则是运同、运判、运副、同知、通判、经历、知事、游击、千总、巡防营守备、缉私营管带、江都县令、甘泉县令、县丞、主簿,以及各盐场的场大使,盐课司的课大使,泰坝、北桥等各批验所所大使,黑压压一大片。个个头戴红顶子伏在那里,像一大片红云落地。十月小阳春,阳光仍有几分热度,匍匐时间长了,头上、背上、脖子上,有些出汗。头上发痒,想脱下帽子搔搔却不能,皇上驾到,要端庄恭肃,一丝不苟,否则就是大不敬。

终于,信号艇到了!

不一会儿,隐隐看到御舟上飘动的彩旗了!

近了,近了,御舟稳稳地向茱萸湾驶来!

码头两边所有的脑袋恭谨地伏下去,伏下去

御舟在茱萸湾码头停下。紧随圣上的纪晓岚令礼部侍郎传话:圣上沿途劳顿,接驾仪式从简,圣上需移驾天宁寺行宫驻跸。于是,岸上的船娘埋下头将纤绳背得弓弦一般紧绷,安福舻、翔凤艇平稳启动,其他大小船只次第随后。过了黄金坝、高桥,御舟进入扬州城濠。城濠里的水一碧如玉,两边缀满翠叶的杨柳腰肢细软,在金风里婀娜飘拂。柳树后横亘着巍峨的城墙,城墙上,一面面红的黄的蓝的龙形彩旗在金风中猎猎飘动,城楼上高挂着一只只大红灯笼。

不一会儿,一带黄墙出现在前方,天宁寺到了,御舟靠向宽阔气派的汉白玉码头。

码头上满铺着棕毡,棕毡当中覆一道狭长红毯。乾隆锦团绣簇,登上码头,望着天宁寺前高大的华表与牌坊,对陪在身边的纪晓岚与和珅道:“朕早听说,扬州有八大名刹,天宁寺居其首。只是不知道这八大名刹的名字,二位爱卿能告诉朕吗?”

和珅支吾其词,说不出来,纪晓岚敛衣前趋:“启禀圣上,这八大名刹是,天宁、建隆、重宁、慧因、法净、高旻、静慧、福缘。天宁寺在圣祖爷时,曾开设过诗局,刊刻过《全唐诗》。”

“当时负责此事的,是江宁织造曹寅吧?”

“圣上所言极是。”

进了天宁寺大宫门、二宫门,向前依次是朝堂、戏台、垂花门。穿过垂花门,则是前殿、寝殿、后殿、内殿。出右宫门,又有御花园、茶膳房、侍卫房一切应有尽有,不一而足。那殿堂前的台基玉栏、铜龟朱雀,殿顶上的宝瓶金顶、鸱吻走兽,跟紫禁城简直没有分别。

在茱萸湾码头跪伏了两个时辰,又随御舟急匆匆赶至天宁寺的扬州众官,正饥肠辘辘有些发昏,突然接到“圣上龙体劳顿,需入行在休息,明天接见众臣”的上谕,一个个如得赦令,坐上一直守候在岸上的大轿,立刻打道回衙。

第二天仍是晴天,早早来到天宁寺行宫等待召见的扬州百官,于辰时初刻由礼部侍郎与黄门太监引导,进内宫,入朝堂。乾隆从里面出来,百官行参拜礼,山呼万岁。相见礼毕,乾隆情绪极佳,对众臣道:“都说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廛胜,扬州以园林胜,扬州园林的名声好大呀。听纪晓岚回去说,众爱卿为了迎朕这次南巡,造了一批新园,都是一流水平,可有这事?”

盐政李贵趋步上前:“启禀圣上,新建园子二十八座,宫殿楼宇五千一百五十四间,亭台一百九十六座,景点二十四个。”

乾隆问:“哪二十四个?”

李贵答:“有长堤春柳、白塔晴云、红桥揽胜”想不出来了,额上沁出细汗。

卢雅雨跨步上前:“启禀圣上,还有卷石洞天、西园曲水、冶春诗社、长堤春柳、荷浦熏风、四桥烟雨、白塔晴云、蜀岗晚照、万松叠翠、花屿双泉、绿杨城郭、香海慈云。

微臣带来一幅《扬州园林名胜全图》,上述景点及新老园子应有尽有,请圣上御览。”

乾隆接过细看。园子有瘦西湖、冶春、个园、荷园、珍园、翠园、红园、影园、西园、壶园不由感叹:“建这么多,真是太奢侈了。”

卢雅雨说:“银子确实花了不少,但官银并未动用,都是扬州盐商自筹资金所建。

这些年,他们沐圣上隆恩深泽,感戴不尽,圣上这次来扬,算是给了他们机会。”

乾隆说:“稍事增华是必要的,但切切不可滋扰商务,给地方增加负担,这是当年圣祖爷南巡立下的规矩,一丝一毫不可逾越。”

扬州百官齐曰:“臣等记下了。”

乾隆问:“那个首倡‘有奖义捐’的商总来了吗?”

李贵答:“没来。他是一介商贾,非士非宦,没有入宫侍驾的资格。”

纪晓岚插言:“启禀圣上,首倡‘有奖义捐’的康商总,率领扬州众商,现在宫外跪侍。”

乾隆转问李贵:“有这回事?”

李贵支吾:“微臣不知。”

卢雅雨说:“启禀圣上,康商总率扬州众商送来大量贡品,清单现在微臣手中。”

乾隆问:“都是些什么,读来让朕听听。”

卢雅雨展纸宣读:“金爵十只,夜光杯十对,红玛瑙食具两套,大小玉屏风四架,红白黄绿各式玉雕二十件,螺钿镶嵌漆器二十件,红雕漆大小花瓶十对,特制醇香佳酿烟花醉一百坛,各式精制木器十套。”

乾隆感叹:“难得这一片忠心呀。”转脸对百官道:“好了,你们随和中堂退下吧。

晓岚呢,你去把康商总召来,朕要见见他。”

扬州众官随和珅退下。纪晓岚令内侍太监传康世泰。

不一会儿,康世泰随一黄门太监进来,头不敢抬,两股颤颤,到了乾隆跟前,“扑通”往下一跪,以额叩地:“草民康世泰参拜圣上!”

乾隆让纪晓岚将他扶起:“你就是康,康什么的?”

康世泰筛糠似的直抖:“回圣上,草民贱姓康,草字世泰。”

“康世泰,好名字。哪儿人?”

“回圣上,草民歙县人。”

“歙县朕熟悉,歙县有歙砚,有木雕。歙县山多,水多,田少,它把很多人逼出来经商,有些人做得很大,成为商界巨头,你康商总算一个吧?”

“不敢,不敢,在下一介草民,无才无德,全赖太平盛世,圣上隆恩,侥幸小有发达。”

乾隆笑道:“不必这么谦虚嘛。朕只是给了你们一些机会,至于发展壮大,全靠你们自己。朕问你,你可有什么功名?”

“回圣上,草民才疏学浅,二十二岁乡试未第,从此弃文从商,并无功名。”

“怎么能没有功名呢?据晓岚介绍,你心怀社稷,急公捐输。不久前朝廷向全国征集古今图书,你又将府上珍藏的秘籍善本献出无数。这一回‘有奖义捐’又是你首倡。你是大功臣,说说吧,你想朕赏给什么?”

“草民不敢。草民生于盛朝,承蒙圣恩已感激不尽,不敢再有什么奢想。”

“朕还知道,你不仅急公捐输,而且屡屡协助盐务衙门整顿纲纪。朕就赐给你内务府奉宸苑卿,戴双眼花翎,怎么样?就朕印象,两淮地区,不,是整个大清国所有盐商中,还没有一个戴花翎的,你康商总从此可以独一无二,成为盐商中唯一的一支孔雀翎!”

乾隆说着,转身从案台上提起御笔,一挥而就,令近侍太监立刻宣旨。康世泰匍匐在地,感激涕零。

乾隆说:“朕赐给你顶戴,你就成了朕的臣工。两淮盐业是大清的经济命脉,你要在此好好经营,处处作出表率,为朕尽力。朕这次在扬州待几天,你先把盐务上的事丢一丢,好好陪陪朕。”

康世泰抖抖索索穿上簇新的官服,戴起红顶子,又一次跪伏于地:“圣上爷对草民,不,对、对微臣如此抬爱,微臣不惜肝脑涂地,尽忠报效!”

乾隆将他扶起:“好了好了,你放松点。朕很赏识你。你坐坐,陪朕拉拉话。”

“微臣遵旨。”

当晚,康世泰奉旨陪圣上用餐,餐毕,又陪圣上闲话,至戌时初刻方归。

第二天,乾隆乘画舫游览扬州二十四景。

行驶在最前面的是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为乾隆特别监造的两艘豪华画舫,前一艘为龙艇,后一艘是凤舟,龙艇昂首,凤舟翘尾。高大轩敞的船厅里,玉栏雕柱,翠屏锦榻,几案上摆的是文房四宝,尊彝宝鼎,猊头香炉里焚的是百合草、松柏香。

乾隆与贵妃乘的龙船,由纪晓岚、康世泰相陪,阿哥与格格们坐的凤舟,其余大臣尾随在后。

画舫离了天宁寺码头一路西行,沿岸歌榭戏台不断,歌童舞娃竞相献艺,女孩子们一个个形似仙媛,裙带飘飘,对着龙船轻歌曼舞。

“好,好。”乾隆赞叹。

前面到了冶春园,北岸尽是新建的河房,曲曲折折,飞朱流彩,船在水上行,如在画中游。河房北面高岸上,人头如蚁,欢声隐隐。乾隆坐在龙椅里问康世泰:“那是什么声音?”

康世泰答:“回圣上,是市声。”

乾隆奇怪:“有人在做买卖?”

康世泰答:“圣上所言正是。这是扬州府为了进一步繁荣商业,为各地商家辟出的一块贸易场地。”

纪晓岚在旁补充:“圣上这次临幸,因人员众多,用物量大,扬州府为了确保供应充足,特向各地招募客商,开辟了这片市场。市面整个摹仿的京师廊下房及前门荷包棚、帽子棚的格局,为上、下两条买卖街。各地商人因仰戴圣上的天恩威仪,辇运珍异,纷至沓来,所以交易十分火爆。”

乾隆笑了:“这很好呀。难为臣工们想得这么细。朕给这条买卖街起个名字,叫‘丰市层楼’如何?”

纪晓岚击掌而赞:“好名字!市在高岸,如楼层迭,物品丰饶,谓之‘丰市层楼’,切当!切当!”转脸吩咐近侍太监拿上纸笔。乾隆接过御笔,浓墨写下“丰市层楼”

四个大字。

画舫西行不远,但见碧波之上,一道彩虹跨湖而过,如丹蛟截水。乾隆从龙椅上立起身问:“这可是扬州的大红桥?”

康世泰答:“正是。”

乾隆感叹道:“这可是个风流之地呀。早年渔洋山人做扬州推官,昼了公事,夜接词人,把持风雅数十年。特别是每年三月,邀集一帮文人雅士举行盛大修禊活动,联诗作赋,相互酬唱,一时名噪大江南北,这里正是他们的修禊地。就朕所知,这几年卢雅雨踪其遗风,也常与一些文人画士在此聚会,留下许多佳话。朕为国事所羁,只可惜不能过这种神仙一般的日子呀。”

纪晓岚笑道:“圣上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一言一行,乃真正的诗篇,不朽的华章,他们那些吟风弄月之作,岂能与圣上相比?”

乾隆笑道:“爱卿不必溢美呀。他们的文章也是好文章,朕很喜欢。”

过了大红桥,这就进入瘦西湖。康世泰手指湖上一一对乾隆爷讲述:这是杭盐商的杭园,这是胡盐商的壶园,这是黄盐商的大虹园,这是吴盐商的红叶山房,这是李盐商的映霞别墅,这是季盐商的秋声馆再往这边是长堤春柳、荷浦熏风、碧玉交流、四桥烟雨。

乾隆打断他:“你给朕介绍了许多,可哪一处是你家的呢?”

康世泰诚惶诚恐:“回圣上,微臣在这湖上建了两处园子,一处是白塔晴云,一处是小金山。”

乾隆说:“带朕过去看看,看朕是不是喜欢。”

画舫直接开到小金山码头。小金山四面环水,如海上蓬莱,一条白石磴道沿码头曲折而上。至山腰,粉墙一带,月门洞开。入门,磴道两边坡岗上梅树遍植,枝叶婆娑。想那早春之时,红梅绽放,暗香浮动,这里应是踏春寻梅的佳处。乾隆走在前面,见坡上立一题字巨石,上面空着,立脚发话:“很好呀,这里应该有块碑,朕给这里赐个名,就叫梅岭春深吧。”

康世泰欣喜若狂:“谢圣主赏赐!微臣明日勒石刻碑,以光耀千古!”

至山顶,天低地旷,云白风清。路边有亭,曰“快哉亭”。乾隆摇摇头:“这名不好。

快哉快哉,何以快哉?因人在山巅,有清风自远处来。何不就叫风亭?”

纪晓岚击掌:“好一个风字,真是一字师,一下切中要害了!”

乾隆转脸对纪晓岚道:“名字有了,爱卿撰上一联如何?”

纪晓岚拈须少许,吟道:“风月无边,至此胸怀何似;亭台依旧,羡他烟水全收。”

乾隆笑赞:“很好,下山之后一并写下,将原来的换掉。”

山上有一庙,殿堂不大,黄墙碧瓦,整齐新洁。两位康世泰特地花重金从普陀、九华请来的大师,见乾隆驾临,远远地走出山门迎接,相陪游览,一一回答问询,最后“阿弥陀佛”送乾隆下山。

山下有水榭。推开槅扇进去,迎面是一面雕工精细的落地花罩,当中嵌有沈周的画作,两侧是乌木镶银联牌,道的是:“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厅堂两边摆放着红檀几案,太师座椅。厅的一角有琴台,上设古筝。临窗有弈桌一张,桌上有棋盘棋罐,罐中分别盛着黑白棋子。厅堂两侧靠墙处,一边是天然大理石插屏,一边是紫檀什锦多宝架,架上摆放着钟鼎樽彝,秦俑汉罐。乾隆坐在椅上品着香茗,两眼盯着乌木镶银联牌问:“这副联是谁做的?”

康世泰答:“回圣上,是犬子的一位诗友,叫郑板桥。”

乾隆放下成窑五彩小盖盅:“可是在潍县罢官的那个郑燮?”

纪晓岚答:“正是。”

乾隆感叹:“是个奇才呀。朕早听说了。”

离开水榭画舫继续前行,湖面突然收缩,前面出现一座拱桥,红栏红板红柱。

过了小红桥,湖面复又开阔,两边岸上金菊灿烂,杨柳如烟,一片锦绣。湖南岸有一寺,檐角飞翘,铃铎耀金。寺旁有白塔,银装素裹,高耸入云。康世泰告诉乾隆,这一带就是二十四景之一的“白塔晴云”。

乾隆说:“这地方好,这地方让朕感觉回到北海琼岛,这塔跟北海的白塔简直成了姐妹。”

纪晓岚笑道:“圣上有所不知,这座塔是康商总特为圣上建造的,因为康商总得知,圣上闲暇之时,常去北海转转,喜欢登临琼岛的白塔。”

乾隆问康世泰:“是这样吗?”

康世泰谨然答:“回圣上,是这样。”

乾隆笑道:“朕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康世泰答:“微臣并无别的想法,只求圣上开心。圣上宸务劳碌,日理万机,今日驾临扬州,这是扬州官民千年不遇的喜事,圣主看到这白塔如能开怀一笑,不仅是微臣之大喜,而且是扬州黎民百姓之大喜。”

乾隆无比开心:“你有这份心,朕很高兴呀。”

纪晓岚见乾隆扶着船栏观赏白塔,立刻传令,画舫放慢行速。

晴和天气,天蓝云白,但见白塔由汉白玉砌成的须弥座上高高耸起,直入云霄。

塔顶有青铜璎络,鎏金塔铃,最顶端,立着一只宝光四射的金葫芦。细看去,虽不及琼海的白塔雄浑高大,但另有一番婀娜秀丽的韵味。白塔的东面佳木成荫,蓊郁苍翠,树冠枝柯间露出一带梵墙。乾隆好奇道:“塔旁竟有寺庙?”

纪晓岚答:“有。北海的白塔旁不是有永安寺吗?所以这里也建了一个。”

乾隆赞:“好得很。这里叫什么?”

康世泰答:“法海寺。”

乾隆说:“这名字不好。法海把白娘子压在金山下面,缺少慈悲胸怀,不是好和尚,改做莲性寺吧。”

康世泰双膝跪地,一拜再拜。

乾隆摆摆手:“罢了罢了,起来吧。这白塔建得这么好,塔旁居然还有寺庙,难为你了。别说起两个名字,就是起十个二十个,朕也高兴。”

纪晓岚说:“启禀圣上,除了这湖上的小金山与白塔晴云,康总商还在城里造了一座园子,那真是海内唯一,天下无双。”

乾隆兴趣盎然:“有这么好的园子?叫什么?”

康世泰答:“微臣所造的园子,叫个园。”

乾隆沉吟:“个园?好雅逸的名字,朕倒很想去看看。”转脸对纪晓岚说:“爱卿给朕记住,把它安排进日程。”

纪晓岚答:“圣上放心,臣记住了。今天乘画舫水上观赏扬州二十四景,明天就去逛个园。”

画舫经过吹台、凫庄,这就到了莲花桥。

莲花桥巍峨高大,五座桥亭像五朵莲花盛开在空中,桥亭上的廊柱栏楯、飞檐画角,在明媚的阳光下飞朱流翠,绚烂夺目。桥下十五个孔洞,高大空阔,圆如皓月,洞洞相通,洞洞映照。画舫进入洞中,顿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一直恭立在侧的近侍太监连忙将黄缎披风给乾隆披上。乾隆神清体健,仰望洞壁赞:“真是鬼斧神工,朕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特的桥呀。”

纪晓岚说:“这桥是专为圣上临幸所建。本来这里是一条埂子,画舫过不去,如今开通了,画舫可一直开到平山堂脚下了。这桥还有一个奇妙,每到中秋月圆之夜,洞洞衔月,十五个桥洞共衔十五轮明月,明月浴在水中,银波荡漾,空中再有那皎皎一轮,这里完全成了冰雪天地,琼玉乾坤,苑如蟾宫仙苑。”

乾隆听得兴致盎然:“爱卿如此一说,倒把朕的胃口吊起来了。看来朕下一次来,时间要放在中秋之时。”

康世泰趋附道:“圣上所言极是。当今盛世太平,国富民殷,圣上宸务之暇,可再选择良辰临幸扬州。届时如蒙不弃,微臣一定随侍左右,陪圣上游赏湖上月色。”

乾隆爽然而笑:“好,到时候就朕与你,一叶扁舟,泛于湖上,作东坡赤壁之故事!”

画舫继续前行,湖水折而北,远岸烟树迷茫,一片楼台隐隐现出,缥缈如同仙境。

乾隆扶栏远望:“了不得呀,这一路这么多园子,简直是风光无限呀。”

纪晓岚说:“圣上所言极是,这一路临水而建的园子,有香园、月园、静园、虹园、水竹园,一家连一家,直到平山堂脚下,所以有人做了这样的诗,叫‘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乾隆慨然而叹:“扬州真是好地方呀,朕倒很想让出那把龙椅,到这里做一闲散儒商,享享这太平富贵。”

纪晓岚说:“圣上所言欠妥,圣上若图一己富贵,则天下百姓的富庶安宁难有保障。圣上雄才伟略,天威宏德,万世难求,这当今的太平安康,扬州盐商的今日之盛,全凭借圣上的这一切呀。”

前面忽现一座高台,台上端立着一只春桃,硕大如屋,色泽红艳,随着画舫的驶近,一缕桃汁的甜香飘逸而来,在鼻翼间缠绕。乾隆正觉新奇,只听砰然一声,鲜桃绽裂,一片白烟从桃心飘出,缝隙越裂越大,化成一片舞台,一组红裙绿袄的少女款步而出,每人捧一硕大寿桃,对龙船轻歌曼舞。乾隆拈须观赏,只觉得人人皆玉,个个是花。忽地台上又起一阵白烟,众女倏忽不见,几个戏装人物粉墨登场,细看去,已演起扬剧《麻姑献寿》。

乾隆击掌:“真奇了,好得很!好得很!朕开了眼!”

纪晓岚解释:“圣上今年六十九,明年七十华诞。这台戏叫‘春台祝寿’,是康商总率扬州盐商专门为您准备的。”

乾隆满心高兴,要给赏赐。圣旨传下,内务府立刻将赏物奉上,赏康世泰玉如意一柄,金佛一尊,黄马褂一件,宫锦两匹,金锞银锞各四对。赏台上戏班宫锦二十匹,制钱一百串。制钱都是新出局的,串绳解去,黄光锃亮,装在三只筐子里,“哐啷啷”

往戏台上撒去,满天空顿时金雨飞溅,铿锵作响。康世泰激动得浑身发抖,匍匐在甲板上不住顿首:“谢圣主隆恩!谢圣主隆恩”

戏班跟着跪伏高呼:“谢圣上隆恩!谢圣上隆恩”

时辰已经不早,内务府传谕:当日行程结束,明天游湖继续,圣上即刻回天宁寺行宫用膳休息。乾隆对康世泰说:“你就不要走了,陪朕一同用膳。”

康世泰面有难色,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乾隆问:“怎么,你是怕朕带来的厨子手艺不佳?”

康世泰惶恐道:“微臣岂敢这么想,圣上享用的是天庖盛馔,微臣家厨做的都是土菜,无法相比,微臣只是考虑”

“考虑什么,直说无妨。”

“微臣在想,圣上明天下午临幸敝府,敝府个园实属草创,凌乱得很,微臣很想回去查点一下,免得万一出现差错。”

乾隆笑道:“原来如此,想法可嘉,朕准你。明天朕一准去看个园。”

“谢圣上隆恩!”

早饭后,安静瓶正在房间里念《心经》,芝芝柳眉微蹙地进来。安静瓶问怎么啦?

芝芝盘算着自己的心事,估计母亲不会赞成,就不想说。安静瓶微微笑了:“怎么,不想对妈说?怕妈怪你?”芝芝被母亲窥破了心事,脸蛋不由红了,嘟着嘴说:“其实也没什么,人家不就是想看看格格嘛,这总不至于有什么错吧?”安静瓶淡然一笑:

“真是三岁小孩的想法。皇上也好,阿哥也好,格格也好,不都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跟街上人有什么两样?”

芝芝从母亲屋里出来,找三嫂讨主意。修竹雨听芝芝一说,觉得新奇,问她为什么这么想看格格?

“不为什么,就是想嘛。”芝芝答。

“我觉得没什么看头。”

“为什么?”

修竹雨翘起兰花指往她一点:“因为皮子没你白,眼睛没你亮,脸蛋没你俏,总之一句话,没你好看呀!”

芝芝脸蛋飞红,举手扑打修竹雨:“你坏死了!人家向你讨主意,你却故意怄人家,打你!打你!”修竹雨笑着往后躲,退得没地方退了,只得展臂把小姑子抱住:“好芝芝,饶了我吧!嫂嫂再不乱说了!嫂嫂将功折罪,这就给你想办法,千好万好的办法!”俩人喘着笑着都没劲了,一同在椅里歪下。

等气喘定,芝芝眼巴巴地盯住嫂嫂:“你说呀,什么千好万好的办法?”

“你去找个人。”

“哪个?”

“你守信二哥。”

芝芝嘴又鼓起:“我不想找他!”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找他。我去找三哥。”

修竹雨苦笑:“找他不行,他办不了这事。”

“那我找大哥。”

“大哥?你大哥为人太规矩,肯定不行。”

芝芝不乐意:“把他能死了!”

从福字大院出来,芝芝不得不去北大院找二哥。说不清为什么,芝芝不喜欢二哥。

二哥太花,太活,没什么正经地方,给他抬轿子的,居然都是红衣美人,晚上还常往秦楼楚馆跑。爹也是的,跟没看到一样,也不管管!但嫂嫂说得对,二哥办事灵活,这事还非他不可。

芝芝在个园找到二哥。守信正检查花木,见芝芝进来,吃一惊:“你怎么跑来的?”

芝芝说:“找你。”

守信有些诧异:“找我?妹妹有什么事找我?”

芝芝说:“今天皇上游个园,我想进来看看。”

守信眯起眼:“看看?看什么?”

“你别管,我就想看看嘛。”

守信仰脸笑:“这怎么可以?内务府有令,除了指定人员,任凭谁不得进园。这是皇帝老爷驾到,里里外外都有宫廷卫队把守,即使一只飞虫、一只蚂蚁也别想进入。”

芝芝撅嘴扭脸:“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嘛!”

守信望着芝芝嘻嘻笑:“哟,哟,这是赖上我了?凭什么我给你想办法?”

“就给我想办法嘛!”

守信笑着瞄住芝芝:“给你想办法,有什么好处?”

芝芝撇嘴一笑:“有,但要看你表现!”

“要是很好的表现呢?”

“送你一只荷包!”

“妹妹亲手绣的?”

芝芝笑而不语。

守信发现芝芝腰间系着香囊,涎皮笑脸地瞟着:“除了荷包,还要一对香囊!”

芝芝抬手摘下香囊,往他跟前一杵:“给!”

守信如获至宝,捧着香囊嗅了嗅,赞叹不绝:“香!好香!我就喜欢妹妹香囊的味道!”抬头道,“今天中午你悄悄过来,只要按我说的做,包你进园子!只是”

“只是什么?”

守信鬼鬼地笑:“只是圣上爷是个爱花的主儿,昨天在瘦西湖看中一个船娘,游湖结束当晚就把她带回了行在。妹妹这番花容月貌,要是被圣上”

芝芝脸蛋一下飞红,举起粉拳追打:“你胡唚!你胡唚!”

守信假装退让,嘴里一迭声叫唤:“好妹妹饶命!好妹妹饶命!”心里快活得像吃了蜜。

第二天上午,乾隆带着贵妃、阿哥、格格,乘画舫游瘦西湖,逛平山堂,登栖灵塔。

中午回行在用膳,稍事休息,下午游康府个园。

逛园之前,康世泰乘乾隆小坐用茶之机,奉上一本纸张新洁、墨迹犹香的小册子:

“启禀圣上,这是犬子的一帮文友为新园子做的一点诗文,不知可入圣上法眼?”

乾隆接过随手翻翻:“何以取名个园?”

纪晓岚在旁代为解释:“人皆有嗜,刘伶好酒,陶潜喜菊,周敦颐爱莲,康商总虽沉湎商务,但心胸雅洁,酷爱翠竹,这新园当中遍植修篁,翠影满目,颇多清逸之气。‘竹’字分开为‘个’,所以叫‘个园’。”

乾隆赞道:“好得很,这名字倒是雅致有趣。”

康世泰受到圣上爷如此夸赞,非常开心,转脸对侍立在侧的守慧吩咐:“慧儿,小册子里不是有篇《个园记》嘛,翻出来请圣上爷批评批评。”

守慧翻开册子奉上。

乾隆见扉页上有一幅“个园全景图”,风格高迈,气象万千,问:“这是出自哪位手笔?”

守慧谨然回答:“施驴儿。”

乾隆诧异:“施驴儿?可是在京城待过的施旷?”

守慧答:“正是。整个园子,都是他的创意。”

乾隆对贵妃感叹:“是个高人呀。还有这里的金农、郑板桥——不,不仅仅他们二位,好一批呢,都是奇人逸士呀。”转脸对守慧说,“你能把施旷请来吗?”

守慧道:“他与金农、郑板桥、罗聘、厉鹗等一帮人,去九华山了。”

乾隆转脸问:“可是知朕来此,故意回避?”见大家无以应对,自嘲道,“罢了,既是今世无缘,也就不勉强了。”随手翻动《个园记》,突然摇头晃脑诵读出声:“‘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好文字,是谁做的?”

守慧谨然答:“是袁枚。”

纪晓岚插言:“臣近水楼台,已先睹为快了。依愚之见,园中精华即在四季假山,也就是袁大才子这段文字所描绘的。”

乾隆非常感兴趣,手一挥:“走吧,去转转。”

于是前呼后拥,进入门头上嵌着一方“竹西佳处”匾额的园门。

首先扑入眼帘的是一片翠色悦目、清气浸骨的竹海,一条白石铺就的小路曲曲折折延伸。守信受父亲指使趋前讲解:“这片竹海不光竹子多,而且品种繁多。这种竿子紫色的,叫紫竹;这种叶子细长的,叫凤尾竹;这种叶上有斑纹的,是龟背竹;这种肚子鼓起来的,叫佛肚竹;这种叫乌哺鸡竹,这种叫苦竹一共二十多种。多数是从江西、福建、浙江弄来的。”

小路陡然拐弯,眼前豁然开朗,迎面一带花窗粉垣,粉垣前筑一亭,亭中有碑,碑上刻着《个园记》。转过碑亭是月洞门,门额上题“个园”二字,两边有联,曰:“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

乾隆夸赞:“好联,真是好联,把个园的个字说透了。”

月洞门两边各有一方花坛,坛里修竹挺挺,苍翠欲滴。草地上,几枝石笋拔地而起,或高或低、或粗或细,给人春回大地、万木争荣之感。纪晓岚对乾隆道:“整个个园以四季假山为主题。这是当中的第一山,春山。”

乾隆对格格说:“你可发现了吗,这里不用花木,仅以几支石笋,便点燃出一片盎然春意,这施驴儿不愧为大手笔呀。”

入月洞门。穿过一片扶疏花木,迎面是一座飞檐斗角、巍峨高大的厅堂,两边廊柱上有联:“朝宜弹琴暮宜鼓瑟,旧雨适至新雨初来。”是板桥书,用笔遒劲,墨色新润。堂上高悬一匾,题斗大三个金字:“宜雨厅”。厅的四面槅扇上镶满玻璃,通明透亮,人坐在里面,无须举足移步,就可看到园中美景。

从宜雨厅出来,是一条红药阶,白板石,层层叠叠,曲折延伸,两边遍种芍药。

阶旁一眼井,石栏上勒着“浇药井”三个红字。井边有一草寮,檐口悬两只舀水的瓢。

走完红药阶,劈面耸起一座朱楼,楼下长廊入口处置一匾,曰“觅句廊”。

乾隆问康世泰:“何以取名觅句廊?”

“这,这是”康世泰嘴里支吾,眼往后望。

守慧连忙趋前:“启禀圣主,据考证,杜甫游历扬州时,曾在这里做过一诗,当中有‘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的句子。‘觅句廊’出自此典。”

乾隆沉吟少许,仰面道:“那是一首五言古风,诗题为《又示宗武》,后几句应该是,‘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

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是这样的吧?”

守慧回道:“圣上所言极是。因这觅句廊前有芍药,后有琼花,登临高处,可观山,可看云,是诗人诗兴涌动、觅句寻章的佳处,便将此处命名为觅句廊。”

乾隆摇头晃脑:“觅句廊,好名字!”

循廊登楼,楼上复道行空,如虹飞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康世泰在前引导,一路回环升降。凭栏望,远近尽是雕龙绘凤,锦绣辉煌,令人目迷神乱。

沿复道下来,出一花瓶门,远处隐隐传来一片水声,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洪大,让人背生清凉,脚步轻快,一片湿湿的水气扑到脸上。抬头望,一股白亮亮的大水从附满青藤的高崖泻下,訇訇然,如玉龙翻滚,珠玉飞溅。随着玉龙一步步向前游动,渐渐宁静下来,最终汪汪然化为一碧,晶莹澄澈,如同翡翠。翡翠溶溶荡荡往前流,浮着花瓢,映带草叶,一直流向远处的一座小红桥。

往前经过一片茵茵碧草,突然层峦叠嶂,奇峰嶙峋。乾隆转脸问:“那是四季假山中的夏山吧?”

守信抢着答:“回圣上问,正是夏山。它是用的太湖石,共三千六百万担。”

幢幡宝盖下,乾隆到了夏山。山前一方水塘,水面上横斜着几支败荷,水里红鲤游弋,或大或小,三五成阵。踱过一道“之”形石梁进入山腹,腹中有石屋,洞然开阔,凉气习习,一道白洁可爱的天光从高处一个洞口落下,仰望可见天光云影,小鸟飞动,令人脖酸。石屋里有石桌、石榻、石凳、石枰。乾隆想,夏日在这里品茗对弈,谈玄说道,无须挥扇,却有一份清凉,实在是难得的佳处呀。

山上有亭,六角攒尖,朱漆栏杆,曰“鹤亭”。鹤亭旁有老松一棵,凌云欲飞。

乾隆对小阿哥说:“知道这里的用意吗?这是取‘鹤舞云霄,神仙福地’的意境。”

夏山尾脉与楼相接。楼是长楼,因站在楼上可观赏四季假山,故名“看山楼”。

楼长一百二十米,扬州唯一,海内罕见。楼前是碧池红桥,水榭石舫,池塘中心建有戏亭。

乾隆转脸对康世泰说:“这‘看山楼’不好,改成‘抱山楼’吧。”

纪晓岚眼珠转了转,拊掌大赞:“‘抱山楼’,好!好!康商总性本爱竹,堆叠这四季假山,是属雅人深致,把这‘看山’改为‘抱山’,既符合楼的特征,又凸现园主人的胸怀,真是两全其美呀。”

康世泰扭脸吩咐守慧:“快快记下,回头重制新匾。”

沿楼道一直往前走,越过一座凌空飞跨的石桥,这就到了秋山。

秋山都是颜色赭黄的黄山石,石形方阔,厚重雄迈,极富气势。沿曲折山径向上攀登,石坡崖畔,时不时挺出一两株枫树,正是霜重天气,枫叶红透,如丹似火,把一个“秋”字越发烘托到极处。山腰有阁,曰“伫秋阁”。乾隆点头赞叹:“秋意深浓,秋色灿烂,爱秋,赏秋,建此亭而将秋光留住,妙哉!”

阁有楹联:“秋从夏雨声中入,春在梅花蕊行寻”。看落款,又是郑板桥的。

拾阶而上,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险,一个个禁不住气喘吁吁,粘然汗出。终于到了山顶,顶上有一四角方亭,额为“拂云”。进入亭中,一个个转首四顾,但见天青云白,金风浩荡,园中诸景尽在脚下。目光越过园子,扬州城的雉垛望楼、街巷道路,以及那些深宅大院、鱼鳞瓦顶,尽在眼底。极目远方,江南诸山隐隐约约,如螺如髻。乾隆突然来了诗兴,索纸要笔。纸墨笔砚早已备着,一黄衣太监趋步上前放下案桌,另一太监伸纸掭墨。乾隆接过御笔,潇洒挥写:

游个园今朝驻跸饶余暇,园倚修竹竹倚花。

画船轻弋任瞻顾,轩堂近水实清嘉。

聒耳总嫌丝与竹,怡情那在鸟和花。

竹西小杜曾留句,尧年斯园第一家。

纪晓岚击掌而赞:“好诗!好诗!圣上为个园留下如此墨宝,康商总真是宏福呀。”

康世泰激动不已:“谢圣上隆恩!微臣当选最好的石料,请最好的石工,立一诗碑,永作供奉!”

山下有一清雅院落,院中有高楼,背依山壁,直入云霄,曰“丛书楼”。乾隆听说此楼藏书十万,不禁夸赞:“这很好,名园佳构,丽山秀水,确实也不能缺少崇儒重文的主题。此园西有觅句廊,东有丛书楼,一呼一应,格调就高了。”

再往前就到了冬山。

冬山用宣石叠就,宣石出自安徽宣城,又名雪石,体态浑圆,色灰白,有冰雪之状。

叠石者选用了一块块形似小狮子的象形宣石,因势堆叠,或高或低,或大或小,将冬山迭成了一幅“雪压百狮图”。远远望去,但见无数小狮在雪中嬉戏,一只只顾盼生情,憨态可掬。山脚下铺的是冰裂纹状白矾石,阳光照在上面,白光闪闪,如履薄冰。

冬山西边一带粉墙,墙上有二十四个孔洞。风从火巷冲来,穿越孔洞,呼呼作响,如十二月寒风呼啸,令人背生鸡栗。

纪晓岚请乾隆走近风洞观赏。原来透过风洞,墙对面竟是一片春景。

乾隆沉吟道:“这是取的腊尽春回之意。春夏秋冬转了一圈,终就是始,始就是终,是一种大轮回呀。”

纪晓岚击掌而赞:“圣上的终始说,道尽人世沧桑,高妙呀!”

一圈转下来,康世泰担心圣躬疲倦,于是请到冬山下的“漏风透月”厅品茗小憩。

转眼间,八个彩裙丽服的丫环捧着盛有茶壶茶杯的托盘翩然而至,先给乾隆奉上一杯,接着依次是贵妃、阿哥、格格,及随侍的列位大臣。

很好的茶,味酽,香清,气逸,乾隆问奉茶的丫环:“你给朕沏的什么茶?”

丫环嗫嚅:“回圣上爷,这茶不是小奴沏的,但小奴知道它的名字,叫魁龙珠。”

乾隆见丫环伶牙俐齿,秀丽俊逸,招手道:“你往近前走走,朕有话问你。”

丫环金莲移动,往前走了走,目光闪闪抬起,随即又怯怯低下,脸上腾起一朵红云。

乾隆含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丫环脸蛋越发往下低,双颊羞红。

坐在斜侧的康世泰两眼早已瞪起。她哪是什么丫环,分明是芝芝!这孽障,简直昏了头啦!

芝芝窃窃回道:“回圣上爷,小奴叫芝、芝芝。”

乾隆朗声夸赞:“芝兰之芝,好,好。孔子家语上说,‘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好名字呀。朕喝过全国所有的名茶,就是没喝过这魁龙珠,你能给朕说说吗?”

芝芝头微微抬起,目光仍然垂着:“小奴村野氓昧,没什么见识,圣上爷既然垂问,小奴不敢不答。据小奴所知,这魁龙珠在名茶录上并没有记载,它是我们府上老爷请茶师傅特制的一道家茶,用魁针、龙井、珠兰这三种茶中的极品窨制而成,目的是取魁针之清,龙井之味,珠兰之香,使三者融为一体。沏这道茶用水还有讲究,一般的山水泉水都不行,我们老爷专用第五泉的水。第五泉在扬州平山堂,品水大师将天下泉水进行了评定,它被评为第五,所以叫第五泉。不知这茶可合圣上爷口味?”

乾隆笑口大开:“很好,很好。你一个小丫环,对茶艺还知道不少嘛。可识得字?”

“回圣上爷,粗识几个。”

“看过些什么书?”

“《三字经》、《百家姓》、《烈女传》、《贤媛集》。”

“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一本专门谈茶的书?”

“听说过,叫《茶经》。”

“好得很,说点给朕听听。”

“《茶经》上说,好茶生于山明水秀之地,沐春风雨露,得日月精华,是天地间的灵物。茶道首在选茶,次在选水,末在选用茶具。水分三类,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煮水还有讲究,一沸水为婴儿水,二沸水为元宝水,三沸水为老人水。沏茶以元宝水为上。”

乾隆击掌夸赞:“说得好!”立刻要给芝芝行赏。小太监奉旨,给芝芝赏了两只玉佩,两匹宫缎,一盒宫花。

手心里一直攥着一把汗的康世泰,终于舒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和珅令内务府传话:圣上远道而来,龙体为要,切切不可劳累,銮驾需回行在了。

乾隆哪里肯,传旨:纪晓岚与和珅陪他留在康府用膳,其余人等回返。

酒宴设在抱山楼。抱山楼比康府南大院吉庆堂大一倍,装饰豪华,堂皇气派。

乾隆南向坐,对面安座的是盐政李贵,两边成雁翅相陪的有,内阁大学士纪晓岚、中堂大人和珅、盐运使卢雅雨、扬州知府刘宣,紧侍乾隆之侧的则是康世泰。酒宴的丰盛不要说,雪燕、永参之外,驼峰、象白、鹿脔、熊蹯等一样不少,错列杂陈。但乾隆对这些没多大兴趣,唯一令他多动了几次筷子的,是一道清蒸鲥鱼,作料仅是几片冬菇,但鲜美无比。

“说说,怎么做的?”乾隆道。

康世泰立刻令人召来家庖。家庖抖擞如筛糠,口不能言,守信见状,上前代言:“启禀圣上,这鲥鱼是小民派船艇在江里张设罾网捕获。船上备有瓦锅泥灶,家庖将捕得的鲥鱼立刻宰杀,配上作料,入锅清蒸。从江边到敝府,三四十里,船艇一路快速行驶,赶到敝府,鲥鱼正熟。”

乾隆感叹:“了不得,这种吃法,算是得到美食的精髓了。只是朕在思量,不要说外地,就是扬州,寻常人家怕是很难吃到这么鲜美的鱼哟。如此想来,朕虽坐在金銮宝殿,却不如康商总活得滋润呀。”

康世泰避席跪谢:“微臣托生盛世,全赖圣上阳光雨露,微臣一丝一缕,乃至骨肉身躯,都是圣上所赐。微臣谨代列祖列宗、阖府人丁,谢圣上隆恩!”

乾隆道:“罢了,朕是给了扬州盐商不少便利,但真正经营谋划,还全靠你们自己。

况且,你们发展壮大了,国库所得课银也多,遇有大事,你们还能急公捐输,很了不起。好像是在康熙爷时吧,你们还在整个大清盐业界发出首创,办起盐义仓,专门救助那些遇上灾厄的商人,帮他们走出泥潭,重整旗鼓,这不仅是善行义举,而且不乏远见卓识呀。朕赞成你们的做法。朕放眼看了,盐商、茶商、粮商,大清的这三套马车,当中最强悍的一支,首数你们扬州盐商。朕衷心希望你们进一步发展壮大,要知道,你们的壮大,就是大清国的壮大,就是朕的壮大。”

康世泰眼中亮亮地泛起泪花:“微臣牢记圣谕,来日定当不辞劳苦,尽心业盐,为圣朝效尽铅驽!”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乾隆举杯也喝了一口,抚慰道:“朕来之前就听说你了,朕很看重你。你为人勤勉踏实,是当今扬州的盐业巨子,朕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朕这次南巡,你建园子,造白塔,为朕做了大量工作,朕很开心。前些日,你们的卢大人上奏折,说南方人口激增,食盐供给不足,朕成全你们,让山东清吏司给你们增拨了二百万盐引。这既是解决现实问题,也是对你们接驾有功的奖励。另外,朕有个想法,朕这次南巡,扬州盐商共计捐银两千万两,估计用到最后尚有余数。朕想这余下的银子也不要入库了,全交给你,由你作为盐业资本,朕每年只收二分利息,朕下次南巡再用它们,康商总以为如何?”

康世泰激动万分:“圣上如此厚爱,微臣不惜糜肝碎胆,报效天恩!”

乾隆令纪晓岚将匍匐在地的康世泰扶起,和缓地问道:“据朕所知,当今盐路关卡很多,不正之风盛行,你打滚在基层,最熟悉情况,是这样吗?”

康世泰迟疑道:“回圣上话,以微臣看来,情况还好,纵偶有私弊,那也只是碧玉微瑕。”

乾隆笑了:“罢了罢了,你大可不必搪塞,朕不是聋子瞎子,朕早已派人微服私访,这次晓岚作巡前御史,朕也交给了他访察的任务,朕是清楚的。”

餐毕奉茶。一丫环呈上戏单,康世泰请乾隆点戏。乾隆是个戏迷,所有戏目全装在肚里,随口说:“唱个《白蛇传》吧。”

唱的是昆曲,唱腔娴熟纯正,表演委婉细腻。

“这个班子从哪请来的?”乾隆问。

康世泰答:“是微臣家班,不知可入圣上法眼?”

“好得很,家里蓄有这样的戏班,真是好福气呀。”

卢雅雨插言:“圣上有所不知,康商总不只蓄有家班,而且雅俗兼备呢。”

乾隆饶有兴趣:“此话怎讲?”

卢雅雨微笑:“刚才丫环呈上的戏单圣上未看,看了就知道了。”

乾隆觉得奇怪,伸手要那戏单,坐在旁边的康世泰连忙将戏单呈上。乾隆仔细一看,这戏单象牙质地,做工十分精细,滑滴滴如同器玩,上面不仅刻着戏名曲目,最上面还分别标着“德馨班”、“春芳班”字样。转脸问康世泰:“这两个班是怎么回事?”

卢雅雨代为解释:“这是康府戏班的名字。德馨班是雅部,唱的昆曲,属阳春白雪。春芳班,是汇聚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等各个地方戏的名角,组建的一个花部戏班。春芳班因融汇吸收各家之长,其辞质朴,其音慷慨,使得上至达官士人,下至农夫渔樵,递相传唱,名气十分了得。”

乾隆感叹:“原来这么回事。一个康府能有雅俗两套戏班,真是罕见。朕只是想,扬州有如此好的山水,如此好的美食,如此好的戏曲,在此即使做一平头百姓,也好福气呀。朕羡慕你们!”

纪晓岚道:“全赖圣主盛德隆恩!”

卢雅雨灵机一动道:“微臣不揣冒昧,斗胆进一言。明年圣上七十华诞,康商总不妨精选一个好的戏目,由德馨班与春芳班分别演练,选出优者,至圣上华诞之日送到京城,以供宸赏!”

康世泰没想到亲家翁如此给自己创造良机,更没想到纪大人竟又跟着击掌相和:

“好主意!真是好主意!”李贵看在眼里,心里不禁嘀咕:这两个家伙合成一气,直把他康世泰往云天上护送,也太过分了。两眼盯着乾隆,只看他怎么说话。

乾隆开心道:“好呀,朕到时候,就专等康商总的好戏了。”

康世泰一迭声道:“微臣一定尽心竭力把戏排好,届时进京给圣上祝寿!”

这一夜,康府戏亭里的白娘子一直缠缠绵绵唱,乾隆好精神,竟把《白蛇传》

一直听到底,才坐着銮舆回宫。

月华如水,寒露满天。天宁寺行宫后面一角凉亭,乾隆与和珅坐在里面品茗闲话。

乾隆:“爱卿此番随朕南巡,有何感受?”

和珅:“当此天朝圣世,海晏河清,微臣沿途所见,均是灵山秀水,锦绣繁华,实在令人情怀大畅,欢欣雀跃!”

“爱卿以为扬州如何?”

“扬州?自然更是锦上之花,箧中宝珠了。”

“爱卿所言极是,朕真想把它带回紫金城,经常玩着、看着呀。这些扬州盐商,了不得呀。只是今晚酒桌上,那个康商总对盐政过于溢美,不对呀。”

和珅:“两淮盐政之弊世人皆知,康世泰一介商民,胁于圣主天威不敢坦言,纯属正常,不能怪他。”

“也是。爱卿日下微服巡察,所获甚多,不妨说些给朕听听。”

和珅:“就微臣所见,当今盐政,其弊首在盐路不畅,关卡过多。远的不说,就说泰州到仪征这一段,检查收费多达六处:海陵的泰坝、谢家铺,扬州的湾头闸、北桥、南门钞关,仪征的天池。如此叠床架屋,原因无他,乃冗吏过多。据微臣粗粗统计,两淮大小盐官多达两千四百余。冗吏多则关卡繁,关卡繁则贪弊重。盐商们面对如此重压,不得不各显神通,将大小盐官不同程度拉下水,成为他们的代言人。其结果是,或逃税费,使国库蒙损;或加价盐斤,坑害百姓掏钱;或勾结盐匪,以求不法暴利。盐官们肩负使命不得不问,但所谓治理整顿只是隔靴搔痒,做做表面文章;或者干脆不闻不问,故意逃避。更有甚者,互为表里,上下其手。”

乾隆:“果然这么严重?”

和珅:“就这么严重。只是不知圣上打算作何处置?”

乾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先稳住,不必惊动呀。扬州盐商如此拉拢腐蚀我大清官吏,实在可憎,但他们每年向大清国库缴纳一千多万两银子,接近整个国家税收的三分之一,也功不可没呀。只是这帮手持权柄的盐蠹,食朕之俸禄,负朕之厚望,实在可恶!”

“圣上的意思是?”

“朕都考虑过了,只是当今盐政李贵,是乌可里汗王爷的内侄,如若动手,必将地动山摇。”

“可以先把他调回京城,撇开干系,然后下手。”

“是一个办法。不过,还是先按一按吧。”

“今天游高旻寺,净能法师对圣上有一谶话,微臣一直泠泠在耳。”

“爱卿是指法师说的‘富可敌国’一语?”

“正是。据微臣调查,扬州盐商总资产逾七千万两,这个数,正是大清库存的总和,全国一年财政收入的两倍,这是个什么数字呀!”

“朕知道,他们一个个比着赛着建瑶池,造美园,吃的盛肴美馔,住的华堂美屋,成天还有一帮艳女娇娃侍候着,是太奢侈了。”

“不只是奢侈,以微臣之见,其势力之大,足可颠覆地方衙门。”

乾隆笑道:“此不足虑也。依朕看来,两淮盐商,都是朕的儿儿孙孙,朕给他们一房一院快快活活住着,实在是因为他们为朕所为,为朕所用,很让朕满意。究其实,他们不过是朕上驷院的一批马匹,长得越是矫健肥壮,越能为朕驰驱。看看这些年,修黄河,开道路,赈灾民,平边患,哪一样扬州盐商不做奉献?朕需要他们呀。他们都是朕的臣工,对朕十分有用。”

“圣上言之有理,微臣只是担心他们过于庞大。”

“过于庞大?从古至今,可有哪个养猪的担心自己的猪养得太肥?”

“圣上高瞻远瞩,英明卓见!”

扬州小秦淮边的绿杨村茶馆,热热闹闹,茶香飘溢。老茶客们逛进来,老位置上坐下,点一壶茶,叫两只盘碟,吃吃喝喝聊聊看看,能泡上一天。茶喝得色淡了,叫一声小二,再换一壶,盘碟里空了,重上两只。坐在茶馆,就跟坐在家里一样,舒服,自在,惬意。

这一刻是辰牌时分,众茶客们一边品茶吃点心,一边就乾隆这一次巡幸扬州七嘴八舌议论着。靠楼梯处,一个尖脸茶客神秘兮兮地对身边的一位扁脸茶友说:“你晓得呀,出了一件怕人的事!”

扁脸茶客受到诱惑:“什么事?”

“昨儿运河边上射死一个女人!”

扁脸茶客大惊:“怎么回事?”

“昨天下午,乾隆爷离开扬州的龙船行到塔湾,岸上骑马的侍卫见大田草棵里有人影,二话没话,立刻开弓放箭,一下就射死了。”

“这女的在干什么?”

“割草。”

扁脸一脸惶怵,手指压到嘴上轻“嘘”,暗示尖脸不要再讲。

一个着青绸长衫的人进来,拣了张茶桌坐下,咋咋呼呼道:“不得了,不得了,又出新闻了!”

坐在临窗茶桌上的泥金团花长衫问:“什么新闻?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刚才我从东圈门大街过来,老远听到哔哔叭叭炮仗响,惊天动地的,一条街都是硝烟味。我就想呀,这是办大事了,哪家呢?走到近前细看看,还了得!

是康府!”

“你是说康商总康世泰家?可是又娶姨太太了?”

“错,是立碑亭,换门额!”

“碑亭?什么碑亭?”一个提着鸟笼的茶客插嘴问。

青绸长衫慢慢呷口茶,放下盖碗,故意卖起关子,不急不慌道:“乾隆爷给他家园子做了诗,不得了的赏赐呀,他康商总连夜找人,将它勒石刻碑,专门建了一座碑亭,今儿是落成典礼呀。”

一位学宫里的先生说:“这事在下最清楚。康商总为了这块诗碑,请了本城最好的石匠王二胜,给他的工钱是,一个字十两,诗是七律,七八五十六,整个花去五百六十两银子。这还不算多。袁大才子袁枚你们知道吧?我的一位学兄跟他熟,他昨天告诉我,康商总为了在诗碑后面题一段跋,让他的三公子请了袁枚,袁枚似乎不大愿意,就写了两句:‘丙辰年秋日,圣主乾隆临幸康府个园,作诗记快,立此碑以永奉。’总共二十五个字,你知道给袁枚多少润笔?两千五百两。”

茶客们一个个张口结舌。

一茶客说:“听说皇上还定了他家戏班,明年进京贺寿。”

又一茶客说:“这话一点不假,康府的翟大管家到船行雇了船,说就这几日到南方采买戏子。”

邻桌一位茶客问青绸长衫:“你刚才说的是诗碑,那门额怎么回事?”

青绸长衫被冷落了半天,见人又问,来了劲头:“换了,换了,他家原来的门额上就‘康府’两字,现在换成一串字了,叫什么‘赐封内务府奉辰苑卿康府’。”

有人一拍脑袋:“对了,这是个官名,挺大的一个官名,乾隆爷赏给他的!”

又一个白胖子接话:“岂止赏官,还赏银子呢,你们没听说吗,乾隆爷在他家喝酒一高兴,给了他一大笔帑银,专做业盐的资本!”

“不得了,他康老爷子本来就财大势大,如今又成了身穿官服、头戴花翎的朝廷命官,这以后看到他该怎么称呼呀?”

“你烦的哪一家的神,该烦的是扬州大大小小盐商们。”

“说得对,这日后,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