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小昌子随守信去江南采买戏子。临走前一天,来到勤务堂向翟奎辞行,问需要捎带些什么回来?翟奎开心道:“你说捎带什么?江南是佳丽之地,你就给我捎带个美人回来吧!”
小昌子诡诡地笑:“这个小的不敢,小的要就是这么做,二奶奶晓得了,骂死我呢。”
翟奎马脸上浮出笑:“小小怎么会晓得?她是我笼中养的鸟,两眼黑。”
小昌子搔搔头,嘻嘻笑道:“有二爷在旁边,小的真的不敢。而且对这一路,小的也不在行。”
翟奎挖苦:“不在行?难道上回采买石材木料那么长时间,没有花过一次?”
小昌子脸一下红涨:“没有,真的没有,小的可以指天发誓。小的纵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小的对翟爷您,绝对不敢说谎!”
翟奎呵呵笑了:“逗你的,看你急的。我翟某晓得,你是想求大发迹,处处不愿落话柄。这样吧,你到苏州给小小带两段衣料,到杭州给我带二斤龙井,别的就不烦了。”
小昌子鸡啄米似的点头:“小的记下了,小的请翟爷放心。”
小昌子走后,翟奎端着籽玉烟嘴“咕噜咕噜”吸水烟,心想,这小子小有发迹,倒没有忘恩负义,还算有良心。心里正惬意,门房黄精颠颠地进来,两眼尖尖亮亮地盯住翟奎道:“禀大管家,外面有人要见二小姐。”
翟奎籽玉烟嘴从嘴里拔出:“什么人?”
“不晓得,是一个白面秀才,我问他,他只说是从二小姐老家来的,找二小姐有事。”
“有事?什么事?”
黄精嘿嘿一笑:“这个,小的不好多问。”
翟奎在烟缸上磕着烟灰:“你先带他进来见我。”
不一会儿,人被带进来。长衫,布鞋,端庄白净,对着翟奎有规有矩行礼。黄精提醒他:“有什么话,直接跟我们大管家说。”
勤务堂只剩下翟奎与秀才。翟奎问:“你姓什么?叫什么?找二小姐什么事?”
秀才答:“在下姓李,贱号廷玉。家父是小姐塾师。在下来宝地扬州,是受家父之托,将两本书交给小姐。”
翟奎问:“什么书?”
秀才答:“是家父新近刻印的诗集。”
翟奎不屑道:“放在这吧,之后我让人送给她。”
秀才说:“不,在下要见小姐,因为家父有话要我转告。”
翟奎问:“什么话?我代你转告。”
秀才说:“谢大管家,可家父再三叮嘱,要我亲自对她说。”
翟奎马脸上透出诡诡的笑:“亲自对她说?什么话这么重要?”
秀才不看翟奎,目光对着前面:“对不起,在下不便对你讲。”
翟奎声音细得像蚊子:“我要是不让你见呢?”
秀才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在下浅见,你不应该这样做。”
翟奎歪着头盯他,发觉这个秀才跟他平常在扬州见到的那些读书人不同,沉毅,内敛,眉宇间有一股静气,整个人看上去像山里的石头、山里的湖泊、山里的天空,内里蕴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捉摸不透。翟奎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让人把小姐叫来,有什么话,你抓紧着说,时间不能长。”
秀才沉默。
芝芝正在琴房听舒媛姐姐弹琴,秋儿进来对她说:“二小姐,翟管家请你过去一下,说有个人要见你。”
芝芝诧异:“什么人?”
“你老家来的,具体我也不清楚。”
芝芝心怦地一跳,下意识地站起身。
老家来的?芝芝发了一会儿呆,急急地从姐姐房里出来,直往勤务堂跑。
在歙县老家,芝芝有一位塾师叫李先生,是康世泰青年时代的朋友,为人淡泊名利,安贫乐道,长期固守山野,耕读为生。康世泰曾先后几次邀请他来扬,都被婉谢。
康世泰一直把芝芝放在老家,主要出于两个考虑,其一,安静瓶不肯来扬,芝芝留在她身边可以朝夕相伴,消解她的寂寞。其二,芝芝过于天真纯洁,山区宁静悠闲的生活很适合她,过早来到奢侈浮华的扬州,对她心灵不利。康世泰请李先生做芝芝的塾师,并不指望传授多少文章学问,只想给她扫扫盲,识几个字,明白些世道。李先生对康世泰的想法心领神会,因此对芝芝的管束极其放松,芝芝有事没事旷课了,也不追究;功课未及时完成,也不惩罚。可芝芝学习成绩却出奇的好,特别吟诗作对,竟时不时把李先生难住。李先生见她聪慧颖达,尤其又是老朋友的千金,因此处处宠着。
这一来,芝芝胆子大了,没了半点惧怕,经常要她读女四书,她却看野史笔记;要她描红习字,她却作起对子。更出格的是对廷玉。廷玉是李先生的独子,打小跟随父亲读书,芝芝不几天就跟他相熟了。李廷玉大芝芝四岁,凡事都像大哥哥让她。春天放风筝,安静瓶让家人从集市买回一只,芝芝玩了两天就丢开,硬要廷玉给她做。廷玉二话没说,执一把刀上山,砍回几根竹枝,用纸和糨糊为她做了一个。秋天山枣子熟,红鲜鲜,蜜甜!芝芝要廷玉带她上山,廷玉不想拗着她,背着父亲往外溜,为了摘枣子给芝芝,手被毛辣子辣得红彤彤像火烧!廷玉进了县学,芝芝因他在家日子少了不高兴,经常盯住李先生问:县城离这儿有多远?廷玉哥什么时候能回家?廷玉从县学回来,芝芝在院里堵住他,急乎乎要跟他说话,脸却一下憋得通红,经常把想好的话忘了,急得一头汗!李先生有一次出门办事,廷玉替父亲临时照应学堂。屋里一共四个女孩,需要做的功课李先生都已布置,那三个女孩都伏在案上专心写字,芝芝却字不写,书不看,时不时冲廷玉做鬼脸,见廷玉作古正经不答理,就嘴撅得高高不高兴,灵机一动,“叭”地将桌角砚台碰翻在地。廷玉见芝芝满手黑墨,立刻赶到院里打了一盆水,催她洗手。可芝芝支着两手蹲在盆边,就是不肯洗。廷玉只得也在盆边蹲下,抓住她手放到盆里。盆里清水一下花了,黑了。廷玉换上一盆清水,又给她搓洗,一双嫩嫩的小手立刻白白净净起来。芝芝终于忍不住“咯咯咯”笑了,声音脆得像云雀,身子笑软了,突然不好意思,眼瞟着廷玉,湿湿的手掩着口,脸蛋儿成了火烧云
芝芝一脚踏进勤务堂,见坐在椅子上的果然是廷玉哥,一下高兴得跳起来:“哎呀,真是你呀!这不是做梦吧?”
李廷玉本来十分拘束,一见芝芝欢蹦欢跳进来,心里立刻放松许多,起身招呼道:
“小姐好。”
芝芝一下愣住了,拿眼嗔他:“小姐?你怎么叫我小姐呀?”咯咯笑起来。
李廷玉望住芝芝:“对不起,我收回,还是按原来的称呼,叫你芝芝好吧?”
芝芝歪脸望他:“嘻嘻,咋这么大规矩?不像你了嘛!”
李廷玉露出白白的牙,腼腆地笑了。
一直坐在太师椅上的翟奎打断他们:“二小姐,他说有东西交给你。”
芝芝到这时才发现有外人在场,手往前一伸:“什么好东西?给呀!”
李廷玉打开包袱,取出两卷书。芝芝双手接过,好奇地翻阅:“是先生的?”
李廷玉答:“上个月印的。当中还收了两首你与家父唱和的诗。家父要我交到你手上。”
芝芝一下蹦起:“先生把我的诗编进去了?我要看!我要看!”
翟奎对李廷玉说:“你还有什么话带给小姐的,赶紧说,小姐还有事。”
芝芝不满意了:“翟叔干吗这么催人?我没有事呀。”
翟奎哼哈道:“好,好,没事就慢慢说,我怕耽误小姐时间。”
芝芝问李廷玉:“先生带给我什么话?”
李廷玉微笑不语,芝芝明白了翟叔在旁他不想说,立刻觉得翟叔讨嫌,但又不好说他,微微嘟起嘴。
翟奎见状,端着籽玉烟嘴站起身:“好了,我到里间喝茶,不在这里妨碍你们。”
转身进里屋。
芝芝两眼一转叫道:“翟叔别走,我们到外面转转!”拉住李廷玉往外走。
翟奎马脸上起皱:“干吗出去呀,就在屋里谈嘛。”
芝芝哪听他的,扯着李廷玉早已出了门,脆脆地撂下一句:“我们家后花园景色好,我要带他开开眼!”
十月小阳春,后花园里草木葳蕤,池水清碧,剑兰、金菊、月季,竞相开放,香气馥郁,无数金黄色的小蜜蜂嗡嗡嗡迎着人飞舞。走到一个亭子,芝芝收脚止步,盯住廷玉笑问:“先生带什么话给我?告诉我呀。”
李廷玉搔搔头,含笑嗫嚅:“也没什么,只是问你,还回不回去?”
“回呀。前些天我还跟我妈说了。”
“你妈答应了?”
“我妈要跟我爹商量。”
“你爹怎么说?”
芝芝不语,脸上飘出云翳。
李廷玉试探道:“我看是你不想回。”
芝芝翻他一眼,扭开脸。
“怎么,生气了?”李廷玉声音软下。
“你冤枉人!我做梦都想回!”
“可你爹十有八九不答应。”
“我不喜欢扬州。”
“扬州人文荟萃,锦绣繁华,乾隆皇帝都夸赞它,你不喜欢?”
“扬州太热闹,到处让人眼花缭乱,一刻儿没有安静的时候,我不习惯。”
李廷玉盯住芝芝。
“干吗?不许这么看嘛!”芝芝嗔他。
“想看!”
芝芝脸红了,用手遮脸。
李廷玉低声笑道:“没变,真的没变。”
“你干吗想到我变呀?”
“担心。”
“变了吗?”
“没。”
芝芝脸红红地笑了。
“你是怎么来的?”在后花园小转了一圈,往回走时芝芝问。
“坐的一条贩山货的船,船主的儿子在家父手下读书。”
“多远的路程呀,要走好些天吧?”
“二十三天。扬州有好些书院,名士又多,想过来看看。”
“看了?”
“还没。先过来看你。”
芝芝两眼睨他,星似的,笑靥如花。
一个小丫环站在山石前朝这边喊:“二小姐,翟大管家要你回去。”
芝芝扬声脆脆地回:“晓得了,马上回!”
芝芝只觉得还有好些话要说,但到最后只是问:“准备在扬州待多长时间?”
李廷玉答:“三五天,船上的山货一售完,就得回返。”
芝芝一抬头,见翟奎站在火巷边上等着,调皮地伸了伸舌头。
回到勤务堂,李廷玉收拾了包袱,向翟奎道谢。
芝芝送李廷玉走,一直送到大门口,在路口站了半天,直到他的背影在街头消失。
早饭后,康世泰正跟蓝姨说闲消食,亲家亢大户一脚跨进,一惊一乍道:“你晓得呀,扬州要来新盐政啦。”
蓝姨起身给他让座,康世泰回道:“听说了,是真是假,哪个晓得?”
“阿弥陀佛,要是真换就好了。李贵这老家伙也太难缠了!”
康世泰沉默不语。
亢大户道:“只是李贵滚蛋了,不晓得再来一个什么货?可别走掉一只狼,又来一头虎呀。”
康世泰呷一口茶:“亲家大可不必烦那么多,狼也好,虎也罢,你我反正该做什么还做什么,都遵纪守法的,总没有不让我们行盐的道理吧。”
亢大户摸摸肉脸,扬手扎脚道:“话是这么说,可像他李贵这种角儿,也太让老子受不了了!”
康世泰望着虚空不说话。
亢大户脸凑上前,将早起吃大葱卷饼留下的一嘴浓浓的荤味直冲到康世泰脸上,诡诡地说:“你跟卢大人关系近,可以找他探探口风嘛。”
康世泰仰脸笑笑:“我看犯不着,等着看就是了。要是真来新盐政,那是执行公务,也不是存心跟哪个过不去,不必把弦子绷得太紧。”
亢大户本想过来探探底的,没想到亲家翁这般不当回事,觉得没劲,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亢大户所说的情况康世泰其实早知道了。不光知道,而且比谁看得都重,比谁都有所警觉。卢雅雨告诉他,圣上此次南巡,专门考察了盐政,对李贵不大满意,尤其这两年,圣上收到不止一份弹劾李贵的折子,发现了他好些贪赃枉法的劣迹。卢雅雨尚不清楚的是,乾隆爷召他回京,是对他查办,还是另作安排。李贵身份非同一般,他是乌里可汗亲王的侄子,正红旗出身,树大根深呀。但最基本的一条却是铁板上钉钉,盐政他是做不成了。康世泰听卢雅雨如此一说,好不高兴!这几年李贵身为盐务大员,对杭浚睿处处袒护,一鼻孔出气,康世泰虽为商总,却时时受到制约。这如今乾隆爷出手代他把这座山搬掉,往后的日子会轻松多了。
到十一月初,李贵果然奉旨回京,新盐政阿里得克走马上任。
自从风传李贵调任后,不,准确地说,是从乾隆爷临幸康府个园之日起,康世泰就开始发现杭浚睿对他的态度暗暗发生变化了。在此之前,他杭浚睿怎么可能把康世泰放在眼中?在扬州盐业界杭浚睿是什么?是天!是地!是龙头老大!在盐宗庙面对上百号扬州盐商的大会上,他从来头仰得高高,发号施令,那批仰仗他盐引过日子的中小散户,无不鞍前马后围着他奉承讨好,康世泰跟他比,差一大截子。可眼下不对了,自从李贵离任后,杭浚睿就像霜打过的茄子,大庭广众之下,再不像往日那样大尾巴扬扬了。康世泰听翟奎说,这些日,宅前院后时不时发现杭浚睿府上的人,伸着鸭子头,探头探脑朝府里观望。康世泰闭口不言,心里想,他杭浚睿这么关心我,让我好感动哟。
康世泰是从卢雅雨那里最先得到阿里得克到任的日期的。这消息价值连城,除了蓝姨,康世泰没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三个儿子)。阿里得克是坐着插有巡盐御史大旗的官船沿运河南下的。康世泰为了迎他,亲自坐大船溯流北上至高邮盂城驿恭候。
康世泰料定了杭浚睿等一批商总都会争先恐后地迎接。为了稳定人心,迷惑大家,康世泰特地安排了一条挂着康府号旗的大船与大家一同停泊在广陵驿码头。
新盐政阿里得克到任不到一个月,杭浚睿就彻底萎下来了。阿大人会同运使衙门,查出了杭浚睿腐蚀拉拢朝廷要员的一条条罪状,对他进行了传训。杭浚睿胆战心惊,夜不成眠,以为户部要把他从《盐业纲册》上永远除名,但最终不知是圣上慈悲为怀,还是已经返京的李贵位高权重暗中庇护,仅蠲免了他二十万盐引份额,业盐资格仍然保留。但就此一击,已经使杭浚睿大势去矣。要知道,盐引是业盐的依据,盐运的唯一通行证,虽一纸文书,却比黄金白银贵过十倍。没有它,你就不具备盐商的资格;手中持有,你才可望翻江倒海发展壮大最终成为鳌头。杭浚睿原来拥有五十万引,在扬州首屈一指。这五十万,他既可以攥在手里自己经营,也可以炒卖出售换成银子。而那批中小散户自身没有盐引,全靠杭浚睿施舍发放,他们充其量只是杭浚睿的一根根小指头、一个个脚丫子,他们在谋求自身发展的同时,更多地在为杭浚睿创造利润。
腊月十六是盐神的生日,扬州众商齐聚盐宗庙祭祀。摆在以前不要说,主祭杭浚睿,可这回方阔达挺身而出推举康世泰。方阔达多年来一直抱着杭浚睿的粗腿,马屁拍到天上去了,这如今见风使舵,来这么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康世泰实在看不下。
康世泰心里有章法,不要说方阔达,即使别人推举,他也不会接受。这当儿杭浚睿才倒下,许多眼睛盯着,要韬光养晦,深藏不露。阿里得克到任那天去他府上喝洗尘酒,康世泰如今想想有些后悔。太张扬了,太招人嫉了。当时的上上策是,那桌酒由卢大人安排在运司衙门,他康世泰只是积极参加,这既不起眼,又能取得同样效果。
康世泰没有理睬方阔达的讨好,主动推举了季商总:“季老先生业盐多年,德高望重,在下以为,由他主祭最为妥当。”
康世泰的提议立刻得到大家赞同。于是,整个祭祀由须发皓然的季商总主持。
活动结束各自回返的路上,方阔达又一次挨到康世泰身边,觍着笑脸要请康世泰吃饭。
“吃饭?”康世泰有些意外,“你方某请我吃饭请到哪去了?”
方阔达碎步紧随,侧着笑脸:“康商总这是批评我了,不过批评得对!我方某要听!真的要听!想来康商总晚上也没什么大事,还请不吝赏光,到敝府小坐,方某很想聆听大教。”
康世泰没想到方阔达脸皮这么厚,回道:“大教不敢当,我这两天病酒,都在家里吃素。”
方阔达仍然不舍:“不喝酒就品品茶嘛,敝府留着两百年的普洱茶。请康商总把光!”
“不敢相扰,谢了。”康世泰转身而去。
当晚,康世泰正由两位清客相陪听戏,门房黄精来报,方阔达送来一桌席,两坛好酒。送席人说,方老爷令家厨做的是素席,酒是六十年的烟花醉,扑鼻香,留待康老爷日后品尝。
康世泰心里冷笑,但又觉得拒之不妥,令翟奎收下,好好备一份回礼打发,切切不可轻薄。
翟奎心领神会,取鲍鱼一桶,獐腿十只,腌鹿两坛,熊蹯象白若干,整整装了一大车。
康府里谁也没想到,亢晓婷与丽芳竟然相处得挺好。
丽芳刚被守信从春香楼用轿子抬进府里那段日子,亢晓婷简直把她当眼中钉,走路恨不得她一个跟头跌死!一夜觉睡得第二天醒不来!可日子长了亢晓婷发现,丽芳倒不占尖取巧,亢晓婷摔脸子给她看,她居然大气不敢出,仍然一口一声叫奶奶,处处顺着、受着、敬着。回去听母亲劝说后再一细想,容就容了她吧,守信这龟孙子天生是个吃腥的货,弄个丽芳也许能让他收收心。再一条,丽芳虽被守信宠着,但一旦守信出门,在这院里从上到下,没一个不听凭她亢晓亭指挥,把她当祖母奶奶供,这也是一种享受,非常过瘾。
亢晓婷与丽芳相处得和谐,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牌。
亢晓婷平常贪个纸牌,丽芳每天午睡后就过来陪她。丽芳过来还不空手,时不时带些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新炒的栗子,时鲜的石榴,刚上市的绒花、发夹,从谢馥春打回来的雪花膏、梳头油。纸牌斗上一些天旧了,边子起毛,还带来一副新的亢晓婷觉得光跟丽芳斗牌不热闹,就把红云、红霞两个丫环喊来上阵。到了牌桌上,主仆界限变得模糊,为了一张牌、几个铜钱,经常鸭吵塘。
这边牌正斗着,前院里响起杂沓的脚步,一阵曼语巧笑传进来。
“咋啦?”亢晓婷蹙眉扭脸问。
丽芳扭过粉颈谛听,声音细碎热闹,好像是女孩子的,吩咐丫环红霞出去看看。
红霞丢下手里牌,掀帘子往外走,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是专事扫地抹桌做粗活的大巧儿,只见她两眼亮亮地好像刚看过西洋景,兴兴头头望住亢晓亭说:“报告奶奶,二爷办差回来了!”
丽芳一听二爷回来,眼一亮,随即目光垂下,粉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亢晓婷手里牌往桌上一丢:“不早不迟,偏偏这时回来,扫人兴!”转脸叫红云:
“你别坐着了,二爷这一路颠簸,风尘仆仆,速去给他准备衣服,让浴房把水烧好,他要洗澡,关照厨房,晚饭多做几个菜。”
丽芳站起来说:“我去吧,她毛手毛脚,不一定说得清。”
亢晓婷瞥她一眼:“红云有什么办不了?你坐着吧。”
丽芳一颗心早不在屋里了,但经亢晓婷这一说,倒不好走了,一时尴尬在那里,六神无主。但坐了不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说:“二爷大老远回来,我还是过去照看照看吧。”就出了屋。
亢晓婷瞪着她背影咬牙切齿:“小骚货,我晓得她裆里发痒了!”
红云掀帘子进来,一脸兴奋,声音高八度:“不得了,奶奶,二爷买回八个小美人,个个袅袅婷婷,如花似玉,快去开开眼呀!”
亢晓婷脸一板:“看你们这副没见识的样子,不就买回几个戏子嘛,又不是七仙女下凡,值得这么一惊一乍的?八抬大轿抬我也不会去!”
红云连忙转舵:“奶奶批评得对,都怪奴婢小人小量,眼睛眶子浅,吵了奶奶。”
亢晓婷嘴上说着话,耳朵其实一直留神着前面院里。
一阵脚步响过来,没错,是二爷的,亢晓婷心口一下“扑通扑通”,手下意识地扶了扶额头上的凤钗,身腰一下坐直了。
脚步响上台阶,响过回廊,又响出去。不是守信,是后院的一个老妈子来送浆洗过的衣服。亢晓婷心里忍不住骂,把他忙死了,到了家,都不先到后屋照个面!这些天,府里发生过什么大小事,你那宝贝儿子继业是好是歹,大家可都平安,总得过来问一下吧。你这抬腿一出门,把个偌大的家往下一撂,都靠哪个撑持的?容易吗?
亢晓婷这么恨恨地怪怨,真想一脚跨到前院,看看守信到底在忙什么?但又想到刚才冲红云说的那番话,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怎能跟丽芳小骚货一样猴急猴急的呢?就一赌气,站起来的身子又往下一坐。
守信这些日确实很忙,他办完差回来并没一脚回家,而是先去了康府南大院。
父亲大人对这回采买戏子看得很重,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明年是万岁爷七十大寿,届时他要亲自送戏进京,这采买戏子的事万万马虎不得!如今戏子买回来了,守信想请父亲大人过过目,以便让他悬着的一颗心安定下来。可不巧得很,父亲正陪盐政阿里得克在说事,传出话来:人就不看了,都带到北大院,赶明儿请个好教习,抓紧调教排练。日后有空,再作检查。
从南大院出来,守信坐轿回府。一路上,时不时打起轿帘望着走在前面的这一溜儿风摆荷柳似的八个小美人。她们都是他左挑右选无数次,从成百上千的女孩子们当中选拔出来的呀。为她们花了大把大把银两不说,就这跑姑苏,跑杭州,跑南京,人吃的辛苦,可以装一大车!可守信觉得,值!你看她们走在这街上,就像八朵飘行的花,香气缭绕,把一条老街都照亮了!守信歪在轿子里望她们,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兴奋,脑子里情不自禁酝酿起一个又一个日后将要发生在他与她们之间的香艳销魂的故事回到府上,守信令小昌子将她们带到个园。个园抱山楼下面是客房,一共二十多间,春芳、德馨两戏班只住了一小半,剩余的守信令管家李忠早早派人收拾了,让八个小美人入住。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安排好,守信这才进金谷堂坐下。
“二爷回来啦,奴婢给二爷请安了。”丽芳含笑进门,敛衣施礼。
守信离家好些天,这些日整个又被八个小美人围着转,欲火早已旺旺的,这一刻见丽芳衫儿薄薄,腰身柔柔,胸口隆着万般春情,脸上是他最熟悉最喜爱的那种媚笑,就有点把持不住,色色地盯住她:“你还好吧?”
“好,都好。”上前接守信手中茶杯,给他续茶。
守信杯子不松手,与她眼对眼,嘻嘻笑:“不要你加,进里屋我给你加。”
丽芳乜他一眼,低垂粉颈:“我先回屋等你。”莲步轻移,往外直走。守信哪还打熬得住,立刻跟上。
到了后院,丽芳唯恐被春煦楼的亢晓婷看到,与守信七拐八弯绕火巷,从偏门钻入卧房。
红霞早把屋里熏了香,见二爷挽着二奶奶怪模怪样进来,屈膝上前行礼,咬唇笑着退下。守信扬手拉住红霞,嬉皮笑脸道:“别走呀,爷想你,一同陪陪爷呀。”红霞笑着一滑脱,直往外跑,把门带上。
守信断了对红霞的念想,立脚不稳,一把将丽芳搂到怀里,一迭声道:“我的小乖乖,想死我了!”
丽芳见二爷的脸比先时糙了,瘦了,伸手轻轻抚摸,满心怜惜。
守信闻到丽芳手上一股谢馥春雪花膏的芳香,攒起鼻子嗅,嗅得不过瘾,捉住细软的嫩手往嘴上连拍,一边拍一边“叭叭”地亲:“香!香!小乖乖香!想死小乖乖了!”扯开丽芳腰间汗巾,急乎乎要上床。
丽芳配合着脱下裙衫,玉面含春道:“爷出去这些天,难不成没找过姐儿?”
守信涎着脸道:“怎可能呢,临走前你关照的话我都记下了。”
“我看那八个女孩子个个赛过天仙,你是爷,还不想跟哪个好就跟哪个好?”
守信已听不进话了,见丽芳还留着个红菱肚兜,急猴猴伸手扯开,直让那雪白粉嫩的玉脯全部露出,一迭声道:“我就只跟我的小乖乖好,别的全不要,全不要”
翻身上去,颠鸾倒凤,被翻红浪,要死要活。
与丽芳酣畅淋漓了一番后,从春晖楼下来,守信正准备到前面春熙楼看看儿子,父亲大人传他过去吃饭。守信一刻不敢耽搁,立刻坐着轿子出门。
红衣轿女们多日不见二爷,这一刻都有点兴奋,一路上七嘴八舌拿话撩他。可令她们十分诧异,二爷居然懒懒地歪在轿里,竟对她们不大兜搭。抬前面右杠的玉环一向心直口快,打趣道:“二爷呀,莫非买回几个小美人,从今往后不拿正眼看我们了?”
守信强打精神笑嘻嘻哼唧:“别瞎说,离家这么些天,我都想死你们了,你们我个个喜欢,个个要。”
玉环讥笑:“二爷千万不能这么说,真要个个喜欢,有人不高兴了!”
守信笑道:“你是说貂蝉?貂蝉当然我最喜欢。”
到了饭桌上才知道,原来父亲留阿里得克用餐,要他过来相陪。从他们说话的语气和神情上看得出,父亲跟阿里得克已走得很近。被叫来陪客的还有蓝姨,大哥守诚,弟弟守慧。母亲没有过来。在守信印象中,母亲从不出席这种场面,她一向对父亲不大配合。守信觉得,出现这种状态应该跟蓝姨有关,但从这段日子看来,母亲跟蓝姨相安无事,并未发生任何矛盾,这让守信暗暗奇怪。
晚宴后请阿里得克看戏,人坐在万春楼上,德馨班在楼下戏亭里演,很热闹。
守信实在有些乏了,硬用浓茶提神,但仍不时张嘴打哈欠。康世泰看在眼里,想到他这段日子为采买戏子在外奔波劳碌,心里不舍,要他回去休息。守信巴不得了,向阿里得克打了招呼,立刻坐轿回府。
守信直到亥牌时分才进亢晓婷房间。亢晓婷晓得守信被老爷召去吃晚饭了,见他进门,手里的一本消磨时间的画画书往下一撂,腰身一下坐直,心里立刻骄傲无比。
夫妻到底夫妻,任凭在外怎么转悠逛荡,到头来还不都回老婆身边?转脸响脆脆地喊:
“红云呀,快给二爷沏茶!”
红云答应着,转眼把茶沏来。
守信伸臂展腰,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继业呢?”
亢晓婷吩咐红云:“把继业带来!”
红云去了去回来说,继业睡了。
“睡就让他睡吧,别吵醒他。”守信说。
屋里只剩下夫妻俩。亢晓婷望着守信,见他瘦多了,眼眶子陷下去,心里舍不得。
守信见亢晓婷盯住他不放,打个哈欠道:“怎么,变掉啦?”
“变?变你个大头鬼呢!”
守信笑笑说:“不早了,睡吧。”
就都躺下了。
躺了一会儿,亢晓婷见守信没有动静,就把身子往他挨挨,没有反应,又挨挨,还是没动静。细听,守信鼻里扯出鼾声,由细变粗,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打雷似的。
亢晓婷再没有指望,身子“豁”地一翻,床摇得咯吱吱响。
八个小美人被分到德馨班、春晖班前,先要给她们起名字。一个小美人说,我们都是学戏的,有现成的艺名,不要起了。守信望着她笑,说:“你们那些名字都作废了,进了康府,就得有新的叫法。”
守信让人把尤秀叫来。尤秀一进屋,只觉得步入春天的花丛,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扑鼻扑脸都是醉人的芳馨。
“怎么样?”守信望着八个小美人问他。
尤秀青白的瘦脸上闪出一点光亮,一迭声道:“好,好,不愧为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也。”
守信笑笑:“这是不必说了,叫你来,是要你给她们起名字,明儿学戏了,师傅好一个个叫她们。”
尤秀头直点:“知道了,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尤秀望着八个小美人拈须沉吟,隔半天拈笔在纸上写一个,隔半天又在纸上写一个,眼盯着写下的字品赏玩味,颇有得色。守信有点耐不住,拿过纸看。名字起了四个,一个好像出自《论语》,一个出自《礼记》,另两个不知出典何处,当中还有一个字过于冷僻让人不认识。守信咂嘴摇头:“我的先生哎,这是起名字,不是做诗写文章,犯得着这么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罢罢罢,你不要绞脑汁了,看我怎么给她们起。”冲八个小美人招手,“都过来过来,到我跟前来,靠近些,再近些,我一个个问你们话。你,对,我说的就是你,你说说,你喜欢什么花?”
女孩愣怔着答:“月季。”
“好,月季,这就是你的名字,从今往后大家都这么叫你。尤秀才,你用笔记下。
好,轮到你,说,你喜欢什么花?”
“牡丹。”
“好,你就叫牡丹。下一个。”
“我喜欢玫瑰!”
“好,你就叫玫瑰。你?”
“我喜欢芍药!”
“就叫芍药。”
“我喜欢芙蓉!”
“好名字,芙蓉。”
“紫薇。”
“好,记下来,这一个叫紫薇。”
“我叫海棠吧。”
“好,海棠。”
还剩最后一个。这一个守信早认识了,是八个小美人中最出众的一个,人尖儿里的尖儿,为了她,守信与江西的一个富商抬杠子,整整多花了两千两银子。这个小美人感觉到守信已对她动了心事,于是弄娇撒痴,嘟起红红的小嘴道:“我本名翠珠,以后还叫我翠珠好了。”
守信笑道:“这不行,每人都选一种花,不好特殊化。”
翠珠嗔怪地抛一个眼色,守信心里暖暖,笑道:“说呀,什么花?”
翠珠俏脸微扬:“不晓得。”
“那我给你起了,凌霄吧。”
尤秀附和:“凌霄好,直上碧霄,凌云而放,有富贵显达之象呀。”
翠珠不喜欢这个苍白酸涩的老男人,但却记住了他的话。
名字都有了,接下来守信领她们拜德馨班、春晖班班主,一一交代要求,令她们从今以后跟着师傅用心学戏。
次日,守信又将尤秀叫来,说要专让家班排一出祝寿新戏,内容务必新鲜引人,祥和热闹,以确保乾隆爷看了开心。因此,要尽快选一位全国一流的编剧好佬,请到府里编写剧本。
尤秀毕竟秀才出身,文学戏剧界不乏同窗故交,况且二爷许诺,银子是不惜的,因此立刻底气十足地把这事接受了。
没过两天,人请来了。此人姓胡,人称胡先生,湖南人,著作有《古今戏目考略》、《万福斋杂剧三种》、《萤灯心语》等,声名不在戏剧大家蒋士铨之下,扬州上演的好些戏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守信早闻大名,很是满意。
“开个价吧。”守信爽快道。
胡先生望望守信:“还是老价。”
“老价多少?”
尤秀解释:“去年他给杭商总写戏,一出八千。”
守信不屑道:“杭浚睿给八千,少了,我给你凑个整,一万!够了吧?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胡先生望住守信,等他下言。
守信目光在他脸上溜了溜:“第一,请阁下住在本府,跟我的戏班同吃同住一段日子。为什么?道理很简单,让你熟悉她们,看看她们具有哪些禀赋、潜质,以便就船下篙,写的本子便于她们表演。第二,戏是个祝寿戏,是要进京的,专供皇上御览。
一定要写好,半点儿不能含糊。这些尤秀告诉你了吧?你说说,给皇上的东西,能马虎吗?第三,这第三嘛很小的事情,之后尤秀跟你说。好了,就在府上住下吧。
个园觅句廊那边空房很多,清幽,安静,离丛书楼又近,你就在那边写吧。”
胡先生心里带着疑惑,被管家李忠带进房间。
尤秀回来追问二爷:“第三条是什么?”
守信手里把玩着西洋美女鼻烟壶,头一扭:“萎谢汤呀。”
“萎谢汤?”
“对,萎谢汤。”
尤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萎谢汤是专败男人阳气的,男人一喝,裆里的家伙立马没用。
尤秀眼瞪大了:“这,这个”
守信理直气壮:“什么这个那个的,你看他那样子,十足一个拈香粘粉的老手。
我的德馨班与春晖班都是小女子,如今又添了八个小美人,他这段日子成天跟她们在一起,叫我怎么放心?”
尤秀瘦脸越发苍白:“可,他怎么会答应?”
“有什么不答应?关键看你怎么说。你告诉他,瘦马院的教习都服这种汤,不服不行,不服卷铺盖滚蛋,这是规矩。不要怕,这药汤对人没任何伤害,一旦停服,生理功能立刻正常,性能力完全恢复!”
尤秀迟疑了一下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说,胡先生不肯。
守信不高兴了:“不肯?你对他说,我给他翻番,两万!再不行,走人!”
尤秀又去说。这一回答应了。
守信嗤之以鼻:“看,不就成了?我懂这号人,表面上酸文假醋,摆点架子,但只要给足银子,什么礼仪脸面,都可以不要!”
尤秀低头不语,觉得这话表面上说的胡先生,实际说的自己。
胡先生是从进康府的第二天,开始喝起萎谢汤的。时间是每天早上早饭后,由厨头方二把药碗端来,两眼盯着胡先生咕咚咕咚把萎谢汤喝下。
三月里的一天,守信到盛元盐号查过账,心里想到戏班已排胡先生写的新戏了,便坐轿回府,换上一身轻装便服,摇一把川扇,往个园抱山楼踱来。
转过花厅,远远见夏山处有个人在吊嗓子,声音婉转悠长,穿云裂帛,如一根银丝在晴空飞转,忍不住踅过去。扶石细看,嘿,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凌霄。只见她在唱: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这是《牡丹亭》中的唱段。守信听了两句欢喜得不得了,蹑足上前,从背后将她轻轻一搂。凌霄眼角的余光早瞄到了他,只是口不停唱,佯装不知,见守信手揽过来,一把将它挡开,故作惊慌道:“二爷,你存心把人吓死呀!你不看到人家在练功吗?
捣什么蛋呀?”
守信哪舍得松手,搂住笑道:“你真是唱得太好了,把我骨头都唱酥了!”
“二爷松手嘛,让人看到!”
“看到就看到,怕什么?”
“不嘛!”
“那到藤花书屋去,那里没人,我跟你对唱。”
“二爷也会唱?”
“会!”
“我不去!”
“我的小乖乖,去嘛。”
“去可以,除非答应我一条!”
“答应你十条!”
“我不想叫凌霄,你让大家还叫我翠珠!”
“好,翠珠!翠珠!我的翠珠乖乖!”
这以后,凌霄就又变成翠珠,一闲下来就往藤花书屋跑了。
红衣轿女宿舍里,玉环将一迭半旧的纸牌码在桌上,招呼大家过来玩。睡觉还早,弄副纸牌消磨消磨时间挺好,西施、王嫱积极响应,可貂蝉闷闷不乐坐着不动。貂蝉的心事她们晓得,也就不再喊她,由着她去。过了一会儿,玩着牌的玉环见貂蝉不声不响往外走,忍不住叫她:“干吗去呀貂蝉?你就听我一句劝,别害相思病了,人家二爷早把你撂到脑勺后了,你干吗还自作多情呀?快过来玩牌吧!”
貂蝉还是出了门。
月亮亮堂堂,火巷地面上一半黑,一半白,白的是银子似的月光,黑的是墨一般的墙影,貂蝉在银子与墨上面踏着,默默往前走。近日戏班每晚排戏,通个园的院门关得迟,门头上吊着的两盏明瓦灯笼亮堂堂照着。貂蝉穿过院门,进了个园。
这些日貂蝉发现,自从八个小美人进园子后,二爷一日比一日理她少了,常到抱山楼看排戏,去了就不回,一泡半天。貂蝉不好到上房找二爷,只指望在这里能碰上,要是赶巧碰到了,二爷也许会跟她说些话——不,不是也许,而是应该,她貂蝉毕竟是二爷的人,陪过二爷好多次,二爷非常非常喜欢她,这是他亲口对她说的月亮升高了。白天鲜艳灿烂的花圃这一会儿黑乌乌的,月光照在上面,花树的叶子明明灭灭闪亮。
不知不觉,貂蝉转到夏山跟前。夏山腹中有石屋,石屋里有石凳、石床,石床旁有石几,石几虽狭窄,但平展展,放上一只烛台,可把四壁照得亮堂堂。貂蝉怎么也忘不了,一年前大约也就这个季节,二爷第一次带她到这里,在一对红烛的光影里,将她的身子要了通往石屋有一道石梁,石梁下是静静的池水,一轮圆月映在水里,水面上银鳞闪烁,鱼儿喋唼有声。透过这微响,貂蝉听到石屋里有人说话,声音虽小,但凝神侧耳可以听到。
“不行,不行,你先回答我话!”一个女子的声音。
“又什么话?你说,说呀。”二爷的声音。
“你带芙蓉是不是到这里来过?”
“瞎讲。”
“那玫瑰呢?”
“没,没呀。”
“不说实话!”
“嘿嘿,这不能怪我,你头一直仰得高高,我只好”
“只好找她们了?你对她们那副样子,叫我怎么理你?”
“我早就跟你说了,我最喜欢的是你,可你不答应我。”
“真的最喜欢我?”
“骗你小狗!只要你对我好,我谁都不理!”
“吹牛!老婆也不理?”
“不理,就理你一个!”
“哄我!”
“不哄,绝不哄”
接着一阵窸窸窣窣衣裙响。
貂蝉心口“扑通扑通”乱跳。一大片月光从头顶高高的豁口泻下,银子似的落在石床上。二爷赤身抱着一个雪白的人儿颤颤地叫:“我的翠珠乖乖,我要娶你,一定娶你,娶你貂蝉眼角噙着泪,成了石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