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五年过去了。
一个秋阳如金的午后,一顶轿子进了东圈门大街,在一座高大破败的门楼前停下。轿夫压轿,掀帘,芝芝牵着六岁的儿子元元从轿里出来。
芝芝玉色旗袍,蓝缎背心,脸上粉黛薄施,钗环简易,整个流露的是一种山居乡野的纯朴气息,与繁华竞奢的扬州城相去甚远。
因是一顶平平常常很不起眼的小轿,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本来安安静静的街上仍然安安静静。芝芝付了轿钱,牵着元元慢慢往前走。抬眼望,两边森森然尽是青灰色水磨到顶的高墙,长期的风侵雨湿,砖头风化脱落,墙面凸凹不平,高处不时显出一个个结满红锈的铁巴锔。芝芝手摸着墙,转脸道:“元元,这就是你公公家以前的院子。”
元元仰起小脸:“公公家房子这么高?这么大?”
芝芝点头。
大门两边高大的汉白玉石鼓上蒙了一层灰,远远失去原先的气势。门楼上,砖雕,斗拱,撑牙,飞翘的檐角,一切倒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门头下空空荡荡,不见了原先的匾额。门还是两扇黑漆大门,一扇合着,一扇开着,油漆斑驳,露出木头的本色。
门里好像有人,有声音隐隐传出。芝芝想进去看看,又怕冒昧,见东南角御碑亭旁有一个摆烧饼摊子的老人,牵着元元过去,卖了两块烧饼,一边站着吃,一边与老人搭话:“请问大爷,那边是原来的康府吗?”
老人双手揉面,望望她:“不错,是原来的康府,可它换了门庭啦。”
“换成哪家啦?”
“汪家。”
“汪家干什么的?”
“也是盐商,大发啦,跟当年康老太爷一样,腰缠万贯呀。”
“您老人家也晓得康老太爷?”
老人将一块粘满芝麻的烧饼贴入草炉:“怎么不晓得?全扬州城个个晓得。康老太爷,康商总,头号大户呀。当年这运河上来来去去的盐船,一半都是他家的,府上光园子就有好几个,个个宫殿似的。乾隆爷下扬州,亲自给他封爵送银两,还到他府上喝酒做诗,把个扬州城都红透啦!可万万想不到,到后来竟犯了案,乾隆爷也不搭救,先是坐牢,然后回老家病死啦。命呀。”
芝芝沉默。停了停问:“听说康府的下人,有的后来发迹了,有这回事吗?”
“有,有。”老人在凳子上坐下,点起一锅子烟,“那个翟大管家最是大发了,他有个小奶奶,住在鹅颈巷,常让丫环到我摊子上买烧饼,喜欢吃我的草炉烧饼,翟大管家把她带到金陵,手里又是金店,又是当铺,开了好几爿,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还有个在盐号管事的小伙子,叫小昌子,八面玲珑,神气活现,带着康二爷丢下的一个奶奶,据说这个奶奶从前是春香楼的头牌,去淮安做起盐商,生意很大。倒霉的是康老太爷的几房儿呀媳呀,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四处逃难。最可怜的是北府的一个奶奶,早先康二爷为讨她的喜,曾在观音山顶上撒了几万两银子的金箔,康家败落后,被缉私营的马管带相中,一心要抬回去做妾,哪晓得这个奶奶是个烈性,硬是不从,上吊死了。活作孽呀!”
芝芝与老人告别,牵着元元向大门走去。
门开着,门槛没有卸掉,很高,元元执紧妈妈的手,腿抬得高高,身子整个歪过来才跨进去。
有两个工匠在里面拖尺丈量,见进来一位少妇,停住手,恭恭敬敬施礼:“少奶奶好!”
芝芝知道他们把她当汪家媳妇了,含笑还礼。
从福祠前走过,进仪门,芝芝来到喜字大院。芝芝当年在扬州,跟姐姐就住在这个院。
院里的路好长时间没人走了,路面上落满了树叶鸟粪,这里那里的砖块瓦砾间冒出一蓬蓬绿草,高及膝盖,背阴处的石板上生出青苔,苍碧冷翠,屋顶瓦行里的瓦棱草,枯黄的草秆在秋光里摇曳。一直往前走,一带粉墙,秋桂轩的花瓶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挂着锁,坏散了,锈迹斑斑。透过花窗,可以看到天井南面的花园,特别是迎门而立的两棵树:一棵女贞,一棵石榴。芝芝清楚地记得,当年在这两树之间扎过一架秋千,她与姐姐坐在上面由丫环推着,荡过来,荡过去,荡过来,荡过去,好开心。透过杂乱的树影再往前,芝芝看到了船形琴房,那里朝东有一溜红木格子大玻璃窗,很清雅,很洒脱。当年姐姐经常待在这里,看书,弹琴,芝芝在扬州时,常跟姐姐坐在这说话。芝芝久久盯着那儿,依稀看到了姐姐的身影,一缕悠扬的琴声悠然飘出
从琴房出来,芝芝走进父亲与蓝姨住过的寿字大院。
走进穿堂,当年迎面而立的那架金丝楠木大插屏没有了,大堂里整个暗昏昏,空荡荡,灰蒙蒙。从后面屏门出来,经过天井,再往后走不通了,迎面厚德堂的门锁上了。芝芝在门前站了站,想到父亲居家时喜欢在这里喝茶,与清客谈笑,每有要客临门,都在这里接待。芝芝特别忘不了的是,为了自己的婚事,父亲在这里对她发的那阵火。
芝芝又去了大哥的禄字院和三哥的福字院。很可惜,都锁着进不去,只能透过花窗朝里望望。
沿火巷一直往后,这就到了康府当年的后花园。后花园的门歪倒在地,芝芝牵着元元的手往里走,脚下小心地让着倒在地上的烂门板。
整个成了一座废园。假山坍塌了许多,破碎下来的石头散散落落,有的成了一片片,有的甚至成了粉状。高崖上,青藤长疯了,横七竖八披下来,疯女人的头发似的。曲桥的红栏油漆脱尽,木头变黑了,发烂了,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碰鼻碰眼的老树,枝柯横斜,遮天蔽日。黄叶飘飘,不时打到头脸,路面上落了厚厚一层,脚踩在上面“苏苏”作响。一阵风刮过,无数叶子飘飞打转,落向山坡,落向池塘。池塘里,寒水自碧,凄清寂寥。琼花林里惊起一只鸟,“咕呱呱——”扑棱着翅膀钻向青空。
元元的小手一下攥紧芝芝的手。
“是老鸦,不怕。”芝芝说。
元元紧贴着妈妈,小脸白灰灰。
就在这时,“呀呀呀”一阵怪叫,一个白发白须的疯子手舞锄头从竹林里冲出,头发脏乱,满头草屑,脏兮兮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尽是划破的血痕,两只白眼透过乱发向前瞪着,冲到跟前,锄柄一横,两只脏手冲芝芝飞速暴烈地做着手势。芝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康老爷的园子,不许你们收!不许!
芝芝眼泪一下涌出。
这是花大叔呀!他怎么还在这里?他怎么变成这样?
芝芝见他急,连忙向他做手势:我不是来收园子的,我只是过来看看,只是看看。
老人渐渐安静下来,僵硬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得柔和。芝芝将整个脸对着他,希望他认出自己。可是芝芝发现,他的目光石头一般,灰冷,僵硬,没有一丝一毫光亮。
突然,老人咧开嘴,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嘴里“呀呀”叫唤,两手激动地做起手势:
老爷明天回来!菩萨告诉我的!我晓得!老爷明天回来啦!明天回来啦!
芝芝对他默默点头。
老人继续手势:不像话呀,院墙塌了,跟他们一趟一趟说,就是不管,就是不修,败家精呀!老爷回来一定饶不了他们!都打板子!打板子!打!打!屁股打烂了老人满脸红赤,一头大汗。
芝芝不想让眼泪流下来,牵着元元,默默从废园出来。
第二天上午,芝芝来到甘泉山脚下的碧云庵。一个青衣老尼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引她进门。
沿着碎砖甬道向前,迎面一片杂树丛,转过树丛上台阶,芝芝远远看到一个青衣小帽的尼姑从庵堂走出。芝芝吃一惊,双脚收住。
是她!不错,真的是她!
对方感觉到有人盯她,微微俯首,双手合十,小步向前急走。
芝芝轻叫:“蓝姨!”
芝芝又叫:“蓝姨,我是芝芝!”
对方头越发低得深,脚步趋急。
芝芝定定地望住她,嘴张了张。
身影飘忽,一转眼,在树丛后消失。
跋
我一直觉得,生在扬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一次陪外地一位诗友在扬州转园子,晚上小酌,诗友无限感慨道:“扬州公园这么多,随便捧一个到我们那儿都是宝,你生活在这里,老天爷真是太厚爱你了!”
言之凿凿。
历史上扬州的富庶繁华与盐关系至密。记得小时候常到父亲的厂里玩。厂在扬州引市街边,靠古运河,是一条老街。石板路,很深很长,两边都是青墙黛瓦马头墙,许多门头上都有水磨砖雕饰,门口立着石鼓子,很是威武气派。我好奇,揣着几份恭肃往里走,一路轻脚慢步,颇有点“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状态。后来听父亲说,“引市街”的“引”,是“盐引”之义,这里在清代聚集着大大小小很多盐商,他们在这里买卖盐引,做盐的生意,热闹得很。
之后书读多了慢慢知道,在扬州,由盐浸润发育的不仅仅是一条街,还有一家家书院,一座座寺庙,一片片园林可以说,清代扬州盐商如同太阳,其炽热而灿烂的光辉辐射了整个扬州城,使得当时这里一切的一切,大至城池市井、商业文化,小至一楼一桥、一草一木,无不折射着它的光焰与色泽,从而发出幸福的歌吟。
生于扬州又深爱扬州,积年累月里,一回首,一顾盼,触及的总是先辈们留下的遗迹,于是不免情思恍惚,时不时幽思冥想:扬州盐商——这个曾经令大清帝国仰视了四百年的商业寡头,他们凭借怎样的秘诀积聚出无比庞大的商业资本?他们的骄奢淫逸达到了怎样登峰造极的境地?他们庞大的商业资本,为什么不能像大英帝国那样催生出蒸汽机与产业革命的赤子,只是一味地奢侈、糜烂、腐化、逸乐,并对后世产生若干负面影响?鼎盛时期的他们,烈火烹油,炙手可热,一旦轰然倒塌,何以家抄籍没,父囚子亡?天意乎?人祸乎?在他们身上隐匿着怎样人性的秘密?最终的悲剧对今人又有着怎样的警醒和启迪?作为写作者的我,于是深埋在心底里的一粒种子萌发了:写一本盐商小说,好好表现一下我们的先人,让天下人知道他们当年辉煌的生活。
这是一部历史小说。为了写它,我进行了一番“恶补”,暴食性地阅读了一批以往较少涉足的书籍:《中国盐业史》、《两淮盐法志》、《扬州画舫录》、《清代六部成语词典》、《中国古建筑学概述》、《两淮盐商》、《南巡秘记》、《水窗春呓》、《履园丛话》、《陶庵梦忆》、《扬州古港史》、《清代野史大观》等。但创作的规律告诉我,真正优秀的文学典型,往往脸在山东,眼在山西,嘴在广东,衣服在浙江,是一种多面体的艺术糅合。史料之于我,只是为了形成飞翔的翅膀,而不是让它食而不化地堆积在心中,限制甚至阻碍艺术翅膀的高飞。为此,我甚至将不同时态的人物、不同空间的事件拉扯到一起,令它们开花结果。有时还改变一些历史上的称谓,比如扬州瘦西湖在乾隆时叫保障湖,五亭桥叫莲花桥,小说中却一律采用今人的叫法。此外还把当时还没有后来才相继出现的个园、富春、共和春、烟花醉等园林饭店与酒的名称聚入小说,目的是为了让一个外乡人进入我的家乡扬州后,更便捷地认识她,记住她,并在胸中滋生出爱意。我之所以如此喋喋不休,实在是希望这种融会变通的做法,不致遭受极少数有考证癖的先生们的诟病。
写这本小说,我用了将近两年时间。那两年的时光,是我生命中的节日,每天载歌载舞,若癫若狂,情感与思想如春草一般疯长,眼前永远是“姹紫嫣红开遍”。
也有累的时候,也有僵木枯涩的状态,这时骑一部单车,去个园、荷园、汪氏小苑溜溜,或者去引市街、彩衣街、南河下转转。霜风雪霁,夕阳晚照,一个人徜徉在深巷之中,目光像一把曲尺不时从一道门、一扇窗、一面花墙伸进去,曲曲折折在里面逡巡,丈量。风移影动,我分明听到了清丽的巧笑,环佩的叮当,看到了小姐太太们飘然如夏荷的裙裾,于是我茅塞顿开,眼前灵动出一片鲜活如桃林的生活图画。
真正纯粹的写作是醉人的,它是对生命的思考及其表述的一种特殊方式,整个过程美丽芬芳,与一朵花开放的过程极其相似。花开过了,自然会结出果子,果子是大是小,是甜是酸,树不知而天知人知,天者遥不可及,可及者唯身边的食果人,因此奉献果子的我,竭诚盼望读者诸君不吝赐教。
作者
2010年6月于古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