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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商》第30章 兄弟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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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芸这些日子隔三差五闹出些事情。第一桩为辞退房里丫环。陈碧水先对玉娥交代了,玉娥就桃儿一个,虽说不忍,但还是将她叫出,给了些簪环裙袄,相对着伤心地抹了一阵眼泪,最终让她走了。可到香芸这边,麻烦就大了。香芸见陈碧水进门,也不让坐,直瞪她,一听说要辞丫环,立刻气喘不匀,粉脸红赤,两手一拍叫起来:

“这叫什么话?这还让人活吗?虽说大树倒,朱楼塌,可穷归穷,家有三担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的就连养活两个小丫头的谷粮都没有啦?我这屋里跟别处不同,一个小龙顶几个,日里夜里要人忙,多多少操心?多多少事情?你大姐姐给我掰开指头算一算,哪一样能省减?我就使了杏儿花儿两个,把康家使穷啦?真想不通呀,一向轰轰烈烈,怎么说趴架就趴架啦?难不成真成了银样镴枪头?绣花枕头外面光?打进这院,我哪天享过福?我天天是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一颗心吊在半空中呀!好了,我香芸也不让大姐为难,放个响炮仗,花儿让你们带走,杏儿对不住,要留下!府上穷得供不起,我香芸不吃不穿养她!”

陈碧水被她闹得没法,只得把杏儿留下。

第二桩,为月钱。康府的各房各院,每月都有月钱,大奶奶八两,二奶奶三奶奶一个等级,三两,每月月头发放,这是定规。一天,香芸跑到陈碧水房里问起这事:

“这是咋啦,上月月钱虽说只发了一半,多少还发了,这个月都到了什么时候,怎么不见一点动静?你是大姐姐,你不能只是菩萨似的坐着,代我们去问问呀?”

陈碧水说:“这事蓝姨已打过招呼,眼下不能发,等以后日子好转了再恢复。”

香芸急了:“这怎么行?不得了啦,月钱都不发了,这简直不让人过日子啦!”

陈碧水一脸不高兴,腔调板下来:“怎么这样讲话?月钱是让你零花花,买些胭脂花粉小零碎,又不是买衣穿,买饭吃,怎么是不让你过日子?”

香芸脸一下红了,白着眼辩解:“可我粉盒里的粉饼用完了,头油到了瓶底,香只剩下几片,铜镜又等着磨,大姐姐你说说,这哪一样不是花销?”

陈碧水不愿跟她磨嘴费舌,起身从箱里抓出两块碎银给她。

其实陈碧水细想想,香芸这么叮叮当当闹不奇怪。她是香芸,她不闹谁闹?太平时辰没事还要找碴儿呢,这多事之秋,能够安逸?这么想透了,陈碧水心里不气了,也就见怪不怪。可香芸要是就这么一直闹下去倒也罢了,怪的是,一夜之间她仿佛变了个人,这几天突然不声不响,安安逸逸,连一句牢骚怪话都没有了。陈碧水清楚地记得,守诚护送老爷回歙县老家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一再叮嘱她,他不在家这段日子,务必要多多用心,不能再出任何事儿。陈碧水心想,她香芸这么弄神弄鬼,莫不是背地里在搞什么花样?

香芸的屋在后面,陈碧水一向不大爱去,可这几天,不得不过去转转了。陈碧水先到郑玉娥房里小坐一会儿,然后顺便拐过去看看小龙,这让香芸觉得不是专门过来的,不起疑心。

香芸的屋门关着,窗户掩得严严实实。陈碧水进去后发现,屋里乱乱的,箱笼盖子搁在桌上,东西翻得一塌糊涂,心里不由奇怪:“这么翻箱倒柜,干吗呀?”

香芸连忙请陈碧水坐,要杏儿上茶,苦笑道:“没法子哎,天气转眼暖和了,我这身子比先时胖,好些衣裳不称身了,本想找大姐姐说,喊张裁缝进来做两件夹袄穿穿,但想到府上这副样子,大姐姐这段日子事情又多,就没敢打搅,想从箱底翻找两件旧袄改改,马马虎虎对付一下,没想到给大姐姐撞上了。”

陈碧水见条凳上确实摞着几件翻出来的旧裙旧袄,便说:“罢了,我那边还有两段料子,回头让庆儿送过来,要是看得中,我叫人请张裁缝过来替你做。”

香芸十分不过意:“大姐姐的料子我怎么好用?大姐姐留着自己穿吧。”

陈碧水说:“你别客气,我一时半会儿也派不上用场。”

香芸眉花眼笑:“那真是太感谢大姐姐了!”

陈碧水回到上房,正赶上蓝姨派小月过来招她去说事,一时没空翻找,直到第二天才把两段料子翻出来让庆儿送去。庆儿送完回来,两眼望着陈碧水,神情十分不安。陈碧水问:“怎么啦,这么愣愣怔怔的?”

庆儿犹豫不决道:“我,我碰到杏儿拎着一只食盒出门,说是上三奶奶娘家。”

“什么事?”

“说是三奶奶的爹病了。”

“家里人病了,去看看也是常情,干吗大惊小怪?”

“可,可我看她那样子,怪怪的。”

“怪怪的?怎么怪怪的?”

“躲躲藏藏,好像生怕我看到,我看她手里食盒特别重,不像吃食。”

“不是吃食是什么?”

“不晓得,我只是觉得奇怪。”

陈碧水满心疑惑地出来,没想到在天井里与香芸撞个迎面。香芸抱着小龙走在前面,杏儿一手拎一只小箱,一手提一个扎得紧紧的包袱跟在后面。陈碧水正要发问,香芸一张粉脸上媚笑陡生,脆脆地开口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我正要上大姐姐的门,没想到立马就遇上了。也没别的,想去跟大姐姐告个假,回娘家一趟。我爹身骨不好,病倒了,回家看看他老人家去。”

陈碧水望着她,心里不高兴。你要跟我请假,早上吃早饭时咋不做声?请假两句话的事,又不复杂。这会顶头碰面了,倒说得好听,分明是没告假的打算,不把我放在眼里。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得不应付:“老人病了,确实也该回去看望。是哪儿不好?要紧吗?要不要把张大夫请过去?”

香芸回:“岁数大了,老毛病。本来只想让杏儿捎点吃的回去,问候一下就罢了,不曾想,我爹不答应,偏要我回,不回不行。人老了一害病,对儿女特别念想,没法子。”

陈碧水拿眼望住她,不说话。香芸感觉到陈碧水目光的重量,头一埋,撅起嘴一下一下亲着小龙肉肉的脸蛋:“乖,你公公害相思病了,一看你精神就好!一看你包治百病!”

陈碧水目光转向杏儿手里:“一个城里住,又不隔十万八千里,拎这么多大包小包干什么?”

香芸一脸媚笑地解释:“我是想,既回去了,就住上两晚三晚,索性让我爹尽个兴。

都病到那个程度了,挨一天是一天,就满足他一回吧。”眼往杏儿手上瞥瞥,“东西嘛,其实都是小龙的多,我的能有什么。都不晓得哪天回娘家的了,大概都住不习惯了。”

陈碧水说:“你把小龙丢在家里吧。老人家病身子,别碍了孩子。”

香芸嘻嘻笑:“大姐姐说得是,不过,我会当心的。”

陈碧水坚持:“不,还是丢在家里吧。”

香芸格格笑:“这可使不得,刚才我都说了,我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小龙乖乖,一再央求,要把小龙带去,让他好好看看,不带怎么行呢?”

陈碧水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香芸为难:“怎么说呢,依我心情,回去看过一眼就回,我又不是大夫,守在身边有什么用?可既回了,只怕由不了我了。养儿养女一场,图的什么?不就图的临了有个相伴?”

陈碧水一时找不到话说。

香芸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住大姐姐,府上这些日事情多,按理说我哪也不该去,帮着大姐姐分担些才对,我粗手笨脚,大事不会做,跑跑腿总行吧?却扭头拔腿走掉了,真不像话呀,还望大姐姐大人大量,不要见怪!不过香芸迟则后天,快则明儿,一准回来!”

陈碧水见香芸说得在情在理,倒有些不过意,说:“能早点回来最好。不过,既回去了,也该好好陪陪老人。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也来不及备礼了,你就代我向老人家问个好吧。”

香芸笑道:“谢谢大姐姐,心意领了。”

就走了。

可陈碧水万想不到,香芸这一走,竟再也没有回来。原来在此之前,香芸与贵子悄悄联系上了。贵子听从香芸的话离开扬州后,在镇江开了一片生丝铺,兢兢业业两年做了大掌柜,生意很火。香芸见康家败落到这种地步,心早冷了,决意投靠贵子。

知道他已娶妻生子,但无所谓,心想,一切事在人为,没有一辈子的铁桶江山,做小的未必永远处人之下,不是说刨灰还有发热的时候吗?于是让杏儿早早将金银细软转移出来,由父亲悄悄雇了一条船在东关码头等着,抱着小龙,投奔了镇江的贵子。

蓝姨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辗转反侧地在榻上想:非常时期到了,我可万万不能生病,万万不能倒下!无论如何要撑下去!一直撑到守诚回来呀!蓝姨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接过小月递过来的参汤勉强喝了一口,稍定了定神准备出门。

“太太又上哪?我陪你去?”小月追着说。

“不要,我没事的。有空你到厚德堂掸掸尘,那边几天没有人收拾了。”

蓝姨出了清和堂,穿过天井角门,往喜字大院走去。

喜字大院里静静的,亢晓婷房里的丫环红云跟厨房里一个剥葱打杂的丫环伏在桌上玩纸牌,红云见蓝姨一脚跨进,一张脸涨成大红布,一下撇掉手里纸牌,离开凳子往墙边退,低头哆嗦道:“奴婢该死!奴婢不知太太过来,却在这里”

蓝姨温和地打断她:“好了好了,偶尔玩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转脸对那厨房丫头说:“你回厨房去,没事别到后院乱窜。”

厨房丫头脸吓得粉团一般白,弓腰缩头直往外跑。

蓝姨问红云:“你奶奶呢?”

红云答:“回娘家去了。”

“几时回来?”

“奶奶没说。”

“怎没让你跟着去?”

“奶奶不要。”

蓝姨见桌上乱乱的,说:“没事把屋里收拾收拾,别尽想着玩。”

红云低头答应:“奴婢记住了,奴婢这就收拾。”

从亢晓婷屋里出来,蓝姨隐隐听到一阵琴声从后面传来,婉转抑郁,凄清悱恻,如泣如诉。毫无疑问,这是柳依依在弹。柳依依搬进这所大院后蓝姨慢慢发现,她跟别人不一样,话少,饭桌上没一点声音,特别那眼神,阴阴的,暗暗的,像一团化不开的黑云。直觉告诉蓝姨,这个人一定怀着大心事,很大很大的大心事。什么呢?蓝姨没闲空琢磨,但蓝姨觉得守信应该清楚。

走进后院,碰到丽芳带着继贵在花园折梅枝,微仰着的脸正对着一抹阳光,白白胖胖的脸上带着笑。蓝姨心想,她真好性情,府里人都能像她一样,日子保准安安逸逸太太平平。

丽芳看到蓝姨过来,忙不及地上前招呼,要儿子行礼,并请蓝姨到屋里坐。蓝姨说:

“罢了,也没什么事,随便过来看看的。今儿这么好的阳光,红梅又开着,在这里看看风景真好。”停了停问,“可有守信消息?”

丽芳白搭着眼:“哪有呀,自从那天以后,再没见过他的身影。”

蓝姨摸摸继贵白嫩的小脸,问:“五岁了吧?”

“快告诉奶奶,几岁了?”丽芳温柔含笑地盯着儿子说。

“五岁。”继贵仰着小脸回答。

面对这一对母子的祥和安乐,蓝姨心里升起一种酸涩的羡慕。

“府上这段日子不太平,让你跟孩子受罪了。”蓝姨说。

丽芳低眉顺眼地笑道:“我们倒没什么,要说遭罪,老爷遭的罪才大呢。”

蓝姨说:“这话倒也是,不过,会好转的,会的。”

从喜字大院出来,蓝姨进了福字大院。走到里屋,蓝姨吓一跳。修竹雨衣衫不整,额上不知在哪擦破了皮,喘喘地坐着,纹儿头发凌乱,一张脸红赤赤。蓝姨吃惊地问:

“你们这是怎么啦?打狼还是捉虎的?”

修竹雨没想到蓝姨这一刻进来,连忙起身让座。蓝姨哪顾得坐,盯着问:“说话呀,到底怎么啦?”

修竹雨耷下眼皮,苦笑道:“能有什么事,给守慧戒烟呀。”

纹儿跟着插嘴:“三爷之先跟我们说,一旦烟瘾发作,要我们拿绳子绑他,绳子是他自己准备的。可我们真的去绑了,他又死活不答应,还把奶奶推了个跟头!”

蓝姨惊诧地望住修竹雨。修竹雨一身疲倦,两眼对着地上苦笑:“真拿他没法,跟打仗似的。”

蓝姨问:“绑上啦?”

修竹雨点头。

蓝姨一声叹,起身走到修竹雨一侧,细看她额上伤:“疼吗?”

“还好。”

“这个老三,真是太不知轻重了。”

修竹雨无奈道:“也不能怪他,他也恨呢,可烟瘾一发作,全由不了自己。”

蓝姨见修竹雨如此体贴大度,十分感佩,心里不忍道:“等一会儿,我让人送膏药来。”

修竹雨说:“不必了,就擦了点油皮。”

“防止发炎。”

“不会的,洗脸小心点就是了。”

停了停,蓝姨问:“他这会儿可在书房?”见修竹雨摇头,心想,不在书房,一定是在罗影的灵屋,起身道:“我去看看。”

修竹雨拦她:“不,你别去,这一会儿他最怕见人。”

蓝姨望着修竹雨,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一直噙着眼泪的纹儿终于忍不住了,气促道:“我们奶奶到这会儿都没吃中饭呢。”

蓝姨吃一惊:“到这会儿还没吃?”接着责怪修竹雨:“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这么饿着呀。”转脸吩咐纹儿:“你去厨房,要他们赶紧热一些饭菜送来。”见纹儿嘴上答应,两只脚磨磨蹭蹭不动,立刻明白了,厨房里年前辞了几个厨师,当头的张大胖子一直在闹脾气,纹儿去了肯定不理。蓝姨于是说:“罢了,我这也准备回去了,顺便往厨房绕一下,关照他们就是了。”说着站起身。修竹雨要送,蓝姨拦她,要她随便先找点东西挡挡饥,饭菜一会儿就让他们送过来。

蓝姨离开福字大院,一脚走进门额上镌着“调羹”二字的厨房院门。一股鱼腥味直扑鼻子,廊檐下一只大木盆装着鱼,鱼在盆里“哔哔叭叭”乱跳,水花四溅,盆边撂着的两只空蒲包上粘着无数白花花的鱼鳞。

蓝姨走到厨房门口,脚步一下收住,门里的师傅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

“了不得!真的了不得!出大事了!”

“屙屎屙半段,最讨人嫌!快说,什么事?”

“不是骇你们,你们晓得呀,今儿大清早在廖家沟河面上,发现一具尸首!”

“跳河的?还是失脚落水的?”

“你们猜得都不对,几个打鱼的把船划过去,一个个吓呆了。”

“怎么回事?到底什么人?”

嗓门突然低下来:“北府的二爷。”

听者倒抽一口冷气:“守信二爷?你可不能瞎说呀!”

“我要瞎说半句,站着死!我一早到黄金坝鱼市买鱼,多少人都在议论。”

“肯定不会假?”

“怎么会假?人家看得真真的!”

“不得了!”

“真不得了,我都骇死了!”

蓝姨一阵发晕,一把扶住门框,身子差一点跌倒。

小月见蓝姨趔趔趄趄进门,脸色雪白,吓坏了,连忙上前搀她,小心地扶她到床上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蓝姨迷迷瞪瞪,觉得有个人老在面前晃动,不肯离开,硬睁开眼,见是翟奎,心里立刻对小月生气,她躺着,怎么让翟奎进来的?心口“扑通扑通”一阵急跳,尽力提了一口气问:“你,什么事?”

翟奎目光垂下,低声道:“没,没什么事,奴才见二太太这样子,实在不放心。”

蓝姨挣扎着往起坐,翟奎心痒痒地想扶她,手伸了伸又缩回。小月不知道翟大管家怎么进来的,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连忙将蓝姨扶起。

蓝姨对小月说:“你出去一会儿。”

小月迟疑了一下,拿眼瞅瞅翟奎,默默退下。

蓝姨一直觉得,翟奎在康府虽然只是个管家,但其实并不安身认命。他一方面为康府恪尽职守,卖力做事;另一方面,又对老爷暗怀艳羡,拉下口水,甚至时不时对她蓝姨暗揣几分非分之想。蓝姨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可她并不怪怨,因为蓝姨觉得,这是他的权利,这本身没有什么大错。

蓝姨本想让翟奎坐下,但又担心过于宽松会助长他的大胆,就故意让他站着,直接问道:“你在外面听到什么情况没有?”

翟奎抬头望了蓝姨一眼:“二太太是说今天早上的事?”

“对。”

翟奎头直点:“听到了,听到了。”

“说说。”

翟奎目光游移闪烁,犹豫道:“传说,二爷被人打了闷棍,没了。”

“是真的吗?”

“应该真的。有人看到了二爷漂在河上的尸首,在廖家沟那儿,赶早打鱼的发现的。一早门房黄精听到街上人说起这事,颠颠地跑来告诉奴才,奴才吓呆了,立马派人上街打听。人回来说,情况属实。奴才正准备禀报二太太,没想到,二太太已先一步在厨房那边听到了。”

蓝姨诧异地望住翟奎:“你怎么晓得我在厨房那边听到的?”

翟奎躲避着蓝姨的目光,闪烁其词道:“奴才见二太太脸色煞白,一路摇摇晃晃从厨房出来,就这么猜想。”

蓝姨立刻明白,翟奎原来一直默默跟在她后面,身上禁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脸上却是平平定定:“那还劳驾你,赶紧去把尸首收回。”

翟奎低声道:“收不回了,廖家沟紧靠大江,尸首早漂得没影儿了。”

蓝姨咬住唇,硬是把眼泪忍住。

翟奎望了望蓝姨,低声劝道:“求二太太想开些,务必多多保重。”

蓝姨泪光闪闪地瞪着窗户:“我晓得,你请回吧。”

翟奎说:“二太太不要过于劳神,千万要爱惜自己。”

蓝姨不说话。

翟奎说:“二太太这些天总睡不好,总失眠,多伤身呀。求二太太早点睡,养养神。”

蓝姨脸对着窗外:“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你回吧。”

翟奎小声道:“奴才都看到了,二太太屋里的灯亮到半夜”

蓝姨忍不住了:“你去吧,我要安静。”

翟奎满怀疼惜地望了蓝姨一眼,默默退下。

剩下一人。蓝姨一步一步挨到榻边,一屁股坐下,眼泪泉涌而出

守诚护送父亲回老家是正月底,此刻回到扬州已是二月。船上的帆慢慢落下,艄公收掉扳桨,改为撑篙,船稳稳地向码头驶来。

很好的阳光,风吹到脸上带着料峭的寒意,河面上时不时有融化的薄冰漂来,支棱迭撞,发出白亮的光,碰到船板“咔嚓嚓”脆响。船离码头越来越近,远远的岸上传来一阵锣鼓唢呐的合奏,夹杂着鞭炮“噼里啪啦”的爆响,灰蒙蒙的空中飞扬着一片灰蓝的硝烟。守诚目睹此景,心里暗想,这么热热闹闹干什么呀?

离岸越来越近了,原来是城里新冒出的一批小户盐商给盐船举行插旗仪式。这是大事,它不仅正告众商某某某将走上一条与你一样的盐业之路,而且那高高插在船头的新角旗向人们昭示,从此以后,他便是某某总商手下的散户了,他将接受该总商的领导指挥了。守诚心想,这一会儿刚过二月,哪位总商这么早就招兵买马啦?抬头往杆端上看,是一面黄色旗,旗子在风中不时飘动,上面的字很难看清。

船在码头上停下,艄公将踏板稳稳放好扶守诚上岸。码头两边热闹得很,有人在舞龙,有人在划旱船。龙是一条金龙,舞得翻起来,阳光下,金甲张开,耀眼夺目。

守诚看到高台边歇着一顶朱缨宝盖六人大轿,轿上有一大大的“杭”字,立刻恍然大悟,是杭浚睿,那朱缨宝盖轿不是他的专轿吗?仰头再看高高旗杆上的号旗,立刻看到赫然醒目的“顺昌”二字。“顺昌”是杭浚睿的总号,扬州城无人不知。原来今天是他举行收受新散户的仪式呀。

守诚禁不住头皮发麻,一时进不是,退不是,一头钻进路边的一顶轿子,令轿夫一路不要停,直接往城里抬。

轿帘不严,有阳光亮亮地透入。码头上尽是热闹的人声,守诚鼻孔里嗅到一阵阵硝烟味灰尘味。轿子有些摇晃,守诚从未坐过这么小的轿子,很不习惯,很不舒服。

前面木轮车跟什么碰上了,吵吵的,尽是人声。轿子停下,守诚想掀开帘子望一下,但忍住了,外面说话谈论声清清楚楚传进轿子:

“杭商总今儿一下收了三户,来日更要大发了。”

“那还要说,康家倒台,这如今全扬州杭商总算老大了!”

“让人想不到,程墨斋以前都跟在康商总屁股后面转悠,如今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完全投到杭商总门下啦。”

“这算什么,你晓得洪大宇这个人吗?他原来是康家盐号的掌柜,前几年出了点纰漏,跑到海陵躲避,如今竟被杭浚睿请回来做掌柜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想想前两年,他杭浚睿也是夹着尾巴做人呀!”

“一个字,命!”

守诚无法把耳朵堵起来。不能怪人家,人家不知道你康守诚坐在轿子里。况且平心而论,这些话也没一句错,事实明摆在这里,谁都怨不得。但想归想,守诚实在不愿听,不想听。守诚只巴望轿子快些起身,快些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

轿子晃了晃,终于起身了。往前一拐弯,进了一条巷子,耳根立刻清净,一切变得安静下来。守诚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端坐着的身子慢慢放松。

终于进了东圈门,往西不多远,这就到了康府门口。守诚掀轿帘下来,头在低矮的轿门框上磕了一下,生痛!付了轿钱,要挑夫将行李箱笼直接挑进,手摸着头上伤处往大门里走。

“大爷好!大爷一路辛苦了!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大爷盼回来了!”门房黄精颠颠地跑上前,对守诚弓腰作揖。

“家里还好吗?”守诚急切地问。

黄精口吃道:“出出事了,大爷快快请进”

守诚瞪住黄精:“出什么事?”

黄精额上堆起一片褶皱,声音细如游丝:“是福字院,三爷他他”

守诚脊梁骨上蹿出一阵冷气,神经一下绷紧,扯开大步往里急走。

福字大院声音嘈杂,里面乱七八糟站满了人。是些男仆女佣,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神情惶恐,急切而紧张地议论着什么,不时拍手打掌,跺脚怨天。见守诚进来,一下惊异地叫起:

“哎呀呀,我的菩萨爹爹哎,大爷您回来啦!”

“大爷呀!大爷”有人立刻哭起来。

“一回来就赶上这样的事,怎么了得呀!”

“年纪轻轻的,真可怜呀”

“都怪那个尤秀才,是他作的孽,给三爷一趟一趟买那该死的福寿膏呀!”

“修奶奶多好的人呀,竟然留不住他呀!”

“两个孩子都还小,真可怜哟!”

守诚脑里嗡嗡嗡炸响。三弟呀三弟,你怎么啦?你到底出什么事啦?你是不是又犯糊涂病,吸了很多很多福寿膏?福寿膏就是大烟就是毒药,不能吸,一吸就会上瘾就会戒不掉,害处无穷,你为什么一定要吸呢,我的二弟呀?守诚脚步急乱,恨不得一下跨到里屋。

守诚耳朵听到了哭声。

往前走,哭声越来越响,如冰凉的大水,将守诚的精神一点一点席卷。

修竹雨在哭,蓝姨在哭,丫环在哭。

守诚脸煞白,嘴微微张着,腿打软,脚碰到门槛,身子晃了晃差一点跌倒,硬是扶住门框站稳。一转脸看到了弟弟,只见他瘦脸苍白,通身寿衣装裹,脚头点一盏长明灯,直手直脚躺着。修竹雨哭得软瘫,一左一右两条膀子被人挽着,蓝姨用绢子抹泪,纹儿一双眼睛哭成红桃,旁边围着的有陈碧水、郑玉娥、丽芳等,个个眼角含泪,唏嘘抽泣。守诚跌跌绊绊,三步并一步奔上前,单膝往下一跪,一把抓住弟弟冰凉苍白的瘦手,脸伏上去,呜呜大哭。

是吞食大烟自杀的。

其实自从真正吸上大烟的第一天始,守慧就渴望把它戒掉了,完全彻底地戒掉,而且越到后来,这种愿望越是强烈。守慧不喜欢大烟,讨厌它,害怕它,恨它,可又着魔了一般离不开它。守慧精神崇尚华美高洁,一直向往空谷幽兰式的清远绝俗,怎么可能喜欢大烟?就本质而言,大烟与他风马牛不相及,他的吸食,完全是罗影病逝后,承受不了至爱顿失的锥心之痛,精神与爱情无枝可栖,痛苦到了极点的一种饮鸩止痛。

紧接着第二天,又一个焦雷在康府大院炸开——

哑巴花大叔将尤秀打死了。

事情发生在早上。尤秀本已离开康府,这一天在街上摆棋摊混得几个铜钱,正准备去一家茶馆泡一壶茶买两块草炉烧饼消闲享用,没想到被一直在寻他的花大叔撞上了。花大叔认定守慧三爷是吃了他的福寿膏被害死的,“呀呀呀”一阵发狠怪叫,舞着手中护院棍棒,一气将他打死。

消息传回,守诚正在福字大院处理丧事,一双手禁不住瑟瑟抖动,玉石烟杆“叭”

地落地,跌成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