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四年(877年)
大明宫蓬莱殿中,四人正围坐宴饮,首席上是位少年,身穿黄缎紫领紧袖小袍,领口袖口皆用翠线绣着盘龙,端的是精细美服。那少年年纪虽小,眉宇间却透出端庄大方之气,清秀之下,自有一股威势。他便是大唐当朝皇帝,僖宗李儇,年方十六岁。
僖宗右首坐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衣着华丽,面白无须,脸上似笑非笑,恭谨中又略带傲慢之色,正是僖宗身边红人大宦官田令孜,官居神策左军中尉、观军容使。
僖宗是懿宗皇帝第五子,本名李俨,在懿宗病重弥留之际,被几个大宦官拥立为皇太子,改名李儇,并于懿宗死后,于柩前即位,当时才十二岁。僖宗自小由田令孜照顾长大,与之感情甚笃,并呼之为“阿父”。故而田令孜虽是宦官之身,却权倾朝野,朝中大事皆由其决策定夺,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僖宗举起酒杯,向左首那人说道:“孙先生这幅《维摩图》笔简形备,情高格逸,当真是世无匹者。朕敬先生一杯。”
僖宗所敬乃是一位名满天下的丹青国手——孙位。此人相貌儒雅,衣着朴素,却是举止疏野、襟怀旷达,素有侠名。孙位乐交方外之人,不喜豪贵,有人求画若不投机,纵赠千金,难留一笔,尤以画水闻名,与张南本善画火并称于世。然既为僖宗深爱,礼为丹青老师,也难以推托,竟成了宫中常客。
孙位见皇上先向自己敬酒,忙起身谢恩,口称“惶恐”。
僖宗道:“此是家宴,又无外人,诸位爱卿不必拘礼。朕今日与诸位爱卿开怀畅饮,谈天说地,不论君臣,岂不快哉!”
四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僖宗对田令孜说道:“阿父每日代朕处理国事,不辞操劳,朕敬阿父一杯。”
田令孜谢恩后说道:“老奴能为皇上分忧,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便是替皇上扛座山,再累上十倍,也欢喜得紧啊。倒是皇上年轻,龙体尚未大壮,多饮恐伤龙体,这杯酒老奴自己承恩便是,皇上就不要陪老奴一起吃了。”说罢举杯自饮。
孙位很是厌烦此人,心道:“怪不得这老宦官得宠,当真是有一套好马屁!”
僖宗笑了笑,又对孙位说道:“朕知道孙先生好酒,而且海量。朕酒量不行,所以今天特意为先生找来一位酒伴,陪先生吃个痛快。”说罢看了看下首那人。
只见此人身材高大,虎背蜂腰,一张国字脸,剑眉斜挑,双目炯炯,正是神策军总教头——李义南。
李义南与孙位在宫中亦时有碰面,均识得对方,但并不熟悉。
李义南举杯向孙位道:“在下李义南乃一介武夫,久仰先生高贤,却无从亲近。今蒙圣恩,得与先生同饮,实乃幸哉!在下不懂书画,只能陪先生多饮几杯了。”
孙位见他是个直爽汉子,又似乎酒量不小,却也喜欢他三分,便也举杯道:“孙位不过一山野村人,无才无德,蒙皇上错爱召用,恩宠有加,实在惭愧。李将军既然也是杯中同道,今日孙位便与将军开怀畅饮,只是要多糟蹋陛下几坛美酒了。”
僖宗拍手笑道:“好极!好极!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几个人说笑欢饮一番,田令孜却话语不多,酒也没吃几杯。僖宗问道:“阿父似乎有什么心事,怎的不大吃酒?”
田令孜忙回道:“老奴该死,让皇上担心了。老奴只是不胜酒力,并无心事。”
僖宗摇摇头,说道:“阿父不必隐瞒,你定是在为讨伐那些逆贼烦恼吧。如今尚君长、蔡温球、楚彦威几个贼首都已在狗脊山伏诛,想那王仙芝、黄巢一干余孽也没几日好折腾了,让宋威会同诸节度使一举将其剿灭便是。”
田令孜略一沉吟,说道:“皇上有所不知,监军杨复光本已劝降王仙芝,若不是那宋威贪功,劫了前来投降的尚君长等人,王、黄等贼现今早已被朝廷招安,咱们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了。”
僖宗眉头一皱道:“宋威怎的如此没用,你就罢了他的官,换个人做招讨使,去把这些逆贼剿了。”田令孜向僖宗拱手作礼道:“皇上圣明。”
李义南心道:“那宋威抢了这老宦官手下杨复光的功劳,自然没有好果子吃。”
〔按:乾符五年(878年)正月六日,唐廷以久病为名,罢除宋威招讨使之职;以曾元裕为招讨使,张自勉为副使。〕
僖宗又接着说道:“想我大唐人才济济,为何让那些逆贼如此猖獗?那些将军都是干什么的?难道是绣花枕头吗?等过些日子把逆贼平了,让他们都到长安来,朕要考校考校他们,让他们都好生跟李爱卿学一学。”
田令孜知道僖宗又在说孩子话,微笑并不搭话。李义南却连忙拱手说道:“臣不敢!臣原是一个无名小卒,蒙浩荡皇恩,忝居神策军总教头,却不能为圣上分忧,实在罪该万死!”
原来李义南本是懿宗皇帝身边的近侍,原名刘南,字义南,因为曾经救过懿宗皇帝的命,懿宗感激他,而且见他武功又的确高超,便赐姓李,并破格提拔他做了四品壮武将军。僖宗即位后,因为喜爱骑射和剑槊之术,便以李义南为师,李义南自然是倾力传授。僖宗的马球打得非常好,便是得了李义南骑术和剑槊传授之功。故而僖宗也非常宠幸李义南,又逐步升他做了神策军总教头,加左神武大将军。
僖宗笑道:“李爱卿不必过谦,你曾经救过先帝的命,是我大唐功臣,又是朕的老师,朕敬爱卿一杯。”众人都跟着举起酒杯,李义南自是谢恩,一饮而尽。
待伺席宫女给各人都斟满酒后,僖宗又道:“适才被那些逆贼作乱之事坏了咱们兴致,现在咱们说点痛快的故事祝祝酒兴。李爱卿,你便把围场救驾的故事详细说来听听如何?”
孙位和田令孜也很感兴趣,便都放下手中的象牙筷子,望着李义南,等他讲故事。
李义南拱手说道:“启禀陛下,那日臣随先皇陛下在围场狩猎,天色渐晚,先帝因为追逐一只獐子,一路跑进围场西南的山谷之中。先帝马快,臣与其他护卫被越甩越远,臣怕先帝有危险,便拼命追赶。转过几条山路之后,臣终于看见先帝在前面五六十步开外,正引弓欲射,其他护卫尚未赶来。就在此时,臣看见先帝身后树上,有个黑影扑向先帝。”
僖宗听得饶有兴趣:“那是什么东西?”
李义南答道:“是南诏武士。当时情况危急,臣一边大喊‘陛下当心’,一边策马开弓。但是先帝并没有看见那南诏武士,只看见臣张弓对着他,先帝以为臣有异心,便转身一箭向臣射过来。臣当时顾不得许多,也一箭射过去,正中那武士心口。”
“那我父皇可曾射到你?”僖宗问道。
“当然没有。臣该死,一把将先帝的箭抓在手里,随即又掷了出去。”
“哦?却是为何?”僖宗非常好奇。
“因为臣看见第二名南诏武士从另外一棵树上扑下来,此时若要拉弓已然来不及了。”李义南答道。
“可曾杀了那第二名武士?”僖宗兴致高涨。
“是。臣也是将箭射入那人心窝。”李义南指着自己心口说道。
“厉害!李爱卿居然徒手掷箭,伤敌于数十步外,况复是在马上!”僖宗稚气的脸庞因兴奋而变得通红。
孙位举起酒杯敬道:“李将军真英雄也!我敬将军一杯。”四人干了一杯。孙位问道:“不知那两名南诏武士为何要行刺先帝?”
李义南说道:“不是两名,而是四十名。”
“四十?”大家都吃了一惊。
李义南点点头道:“不错。孙先生有所不知,当时南诏正入侵我大唐边境,虽久战而不得便宜,于是便派出四十名南诏高手,潜入我大唐,欲图劫持先帝为人质,以要挟我大唐割让疆土。”
“原来如此。那另外三十八名南诏武士如何了?”孙位急于知道后情。
“我看见先帝周围树上有很多人影,却并不知道确切人数。但是我知道他们想要劫持先帝,故而暂时不会加害先帝。”
“如何得知?”僖宗问道。
“臣看见被臣杀死的那两名武士手中均未持刀,而是拿着绳索。况且如果他们要加害先帝,只需树上众人一齐放箭,臣便有三头六臂也无能为力了。”
僖宗点点头道:“爱卿说得是,那后来呢?”
“臣当时距离先帝还有四十步远,蓦地发现他们将一张大网撒向先帝。臣若骑马赶过去,必定来不及救驾,臣便从马背上跃起,拔出腰刀,飞纵了过去。就在大网将要落在先帝头上之时,臣挥刀将大网破为两半。那些南诏武士见大网已破,便纷纷纵下树来。臣见他们人多,不敢大意,抢先便砍倒了刚落地的两名武士。其他人见我拼命护驾,便分作两路,一路去围住先帝,一路围攻我。臣情急之下,将箭斛中的箭一时全部掷出,又射倒了四人,其余几名武士竟然或挡或躲都化解了去,其中还有一人,竟然截住了臣三支箭。”
“南诏居然也有此等高手?”田令孜插道。
“正是。我见先帝也在马上奋力挥刀,左右劈砍,南诏武士一时也不易近前。况且他们都是想要拿住先帝,并不出杀招,所以我便尽展拳脚,与众武士一战。我边战边留意先帝,一旦有武士将要近前,我便发暗器射杀之,一共射杀了五人。”
“爱卿使的什么暗器?”僖宗对李义南的暗器很感兴趣。
李义南从腰中摸出一把飞刀交给僖宗。僖宗拿在手中仔细把玩,见是一把双刃小刀,刀身约一寸多宽、五寸长,刀柄只是个圆环,有铜钱大小。
僖宗将飞刀还给李义南,说道:“爱卿可否射给朕看?”
李义南接过飞刀,起身走到窗前,众人也都跟过来观看。李义南推开窗,窗外传来阵阵鸽哨声,那是皇宫里养的鸽子,供皇帝和后宫玩耍解闷之用。
李义南回头向僖宗说道:“臣便借那白鸽的一根羽毛献丑了。”正说罢,那群鸽子已飞转了过来,只见李义南一扬手,飞刀如条白线般激射而出,顷刻间,便有一根鸽羽缓缓飘落下来,却不见有鸽子受伤落地。
“好!”众人齐声喝彩。
那鸽子本来身形不大,在空中盘旋飞舞之时,若想以飞刀射中本已很难,何况要不伤到鸽子,而是切掉它身上的一根羽毛,便更加不可思议!李义南这手飞刀绝技登时折服了众人。孙位则更是对李义南心生好感,因他本性善良,不喜无故伤生害命,平时所结交者也多是佛门高僧、方外之士,今见李义南不肯随便伤害鸽子性命,故而爱其仁慈更胜过喜他武艺。
“妙!太妙了!李爱卿果然名不虚传。”僖宗抚掌大喜,又伸手摸了摸李义南的腰带,问道:“爱卿平日身上带着几把飞刀?”
“六把。”
“你适才说射杀了五名南诏武士,那爱卿身上应该还剩有一把飞刀喽?”
“不,臣已经射出了六把飞刀,但有一把飞刀被人接住了。”
“有人竟能接住爱卿的飞刀?”僖宗满脸疑惑地看着李义南,孙位和田令孜也同样讶异。大家刚刚见识过李义南的飞刀绝技,均想这世上恐怕无人能躲得过这飞刀,如今李义南居然说,有人非是躲过他的飞刀,而是接住了飞刀,这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李义南点头说道:“此人身手极好,而且所用招式很像中原武功。只可惜他蒙面,看不见脸孔。不过那双眼睛,臣却看得很清楚,一见难忘。”李义南说到这里,停下望了望远方,似乎在回想那双令他难忘的眼睛。
“有何特别?”僖宗问道。
“臣可以看出,此人必定志向高远,坚忍不拔,而且心思缜密,心狠手辣。”李义南说得很慢,最后“心狠手辣”一词竟是一字一顿地说出。
“我们坐下,边吃边说。”僖宗让大家重新入席,大家又饮了一杯酒。
“后来又怎样?”僖宗追问道。
李义南答道:“臣看见此人,又多了一分忌惮,怕夜长梦多。于是臣便使出拼命的打法,只要对手的刀剑不是冲着臣的要害来,臣便不顾防御,只管攻击敌人要害。这样一来,只过了片刻,臣便又斩杀了对方一十二人,臣自己也身中七刀三剑。”
“爱卿还是讨了便宜,你杀对方十二人,对方却只有十个人伤到你。”僖宗毕竟年幼好奇,居然给李义南算了笔账。
不想李义南却道:“只有七个人伤到臣。”
“七个?”僖宗很惊讶。
“对。”李义南点了点头道,“有一人砍了臣一刀,刺了臣三剑。”
“还是那位接你飞刀之人?”孙位猜道。
“正是。之前截住我三支箭的也是此人。他总是在对手的刀将要砍到我时出手,我此时若撤招去防他,便会白白挨对手一刀,不去防他,便会受他一剑。”李义南眉头锁起。
“他使剑?”田令孜问道。
“嗯,四十人中,只有此人用剑。”李义南答道。
“那他又怎会砍了爱卿一刀呢?”僖宗问道。
李义南叹了口气,答道:“那是臣刚刚砍中一名武士,左右又有数名武士同时攻到,正当臣回刀防御时,此人猝然出手,借着刚刚被臣砍中那名武士的余势,将那死人的招数接着用完,便砍了臣一刀。”
“此人竟是这般狡猾!”孙位叹道。
“是啊,此人在对战时,并不靠前与我近斗,总是伺机而动,因对方人多,我一时也奈何他不得。”李义南话语中露出无奈。
僖宗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说道:“爱卿,对方现在应该只剩下十五人了。”
李义南看着僖宗说道:“陛下说得不错。此时臣已浑身是血,那些武士见臣杀了他们大半同伴,也发起狠来,想要拼命。臣见几名围着先帝的武士变了招数,看样子,他们如果拿不住先帝,便要痛下毒手了。”
“啊?他们想杀父皇?”僖宗听得紧张起来。
李义南冲天一拱手道:“天佑我大唐,正当此时,先帝的其他护卫追了上来。南诏武士见状,出手更加凶狠,竟然将先帝逼下马来。臣见来了援兵,便不再保存气力,冲到先帝身前使出最后一招‘横扫千军’,一刀横斩了六人。这一招用过之后,臣便气力全无,立于先帝面前不动。对方见状,悉皆骇然,他们并不知晓臣的气力已尽,又见先帝的护卫已到得近前,便四散逃去。我大唐护卫哪肯放过他们,全力尾追射杀,最后又斩杀其五人,擒获三人。”
“如此说来,却跑掉了一人。”僖宗一直在数着人数。
李义南一笑,说道:“陛下英明。便是那个用剑之人,他看情形不好,最先逃走,还害死了自己的一名同伴。”
“却是为何?”孙位问道。
李义南又一皱眉,说道:“那厮趁我和先帝被围之际,抢先上了先帝的马逃走,另外一名南诏武士也骑上我的马随他一路逃去。我大唐护卫紧追不放,他见难以脱身,竟突然回身砍了同伴的马。山路本就狭窄,那马被砍倒之后便将山路堵上,他那同伴固然被护卫杀死,他仗着先帝的马快,居然跑掉了。”
“这厮真真可恶!”孙位愤愤然干了一杯酒。
李义南释然一笑,说道:“不过被我们擒获的三人之中,竟然有个极要紧的人物。”
“是什么人?”孙位奇道。
“南诏王子。”僖宗抢先答道,“后来我大唐正是用此人,逼迫南诏退兵求和,并缔约永不犯我大唐边界。”
(按:830—875年间,南诏不断进犯大唐,攻破众多城池,俘获、斩杀唐人数十万计。直至875年,西川节度使高骈才将南诏军驱逐,过大渡河,收复失地。唐宰相卢携等后来总结说,“自咸通(860年)以来,蛮(南诏)两陷安南、邕管,一入黔中,四犯西川,征兵运粮,天下疲弊,逾十五年,租赋太半不入京师,三使、内库由兹空竭,战士死于瘴厉,百姓困为盗贼,致中原榛杞,皆蛮故也”。可以看出,南诏的入侵加速了唐朝的崩溃。)
“哈哈哈,太好了!他们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孙位也大感畅怀。
“只是有一件憾事。”李义南又板起脸。
“跑了一个武士也没什么大不了。”孙位说道。
“我是说,那些南诏人居然也不知道此人底细,只知道他是唐人。此人去向南诏王子献计,并主动带路。据说他为了这次绑架,潜伏在长安两年之久,将围场周围的山势地形,乃至先帝狩猎的时间、行踪探查得一清二楚,是故那南诏王子才相信他,为了贪功,居然背着南诏王,亲自带领众武士来绑架。想来此人必定怀藏极大阴谋。”李义南说道。
“不错,后来先帝一直在追查此人,可惜始终没有线索。先帝担心此人日后还会成为我大唐的祸患。”田令孜眼中透出一丝忧虑。
僖宗哈哈一笑,说道:“李爱卿武艺高强,当世无敌。孙先生笔精墨妙,艺绝天下。两位都堪称是无双之国士。阿父更是宏谋广略,忠心为国。有诸位爱卿在朕身边,还怕那些乱臣贼子吗?来,我们吃酒!”
君臣四人好一场痛饮,小杯换成大盏。孙位和李义南两人更是越谈越投机,竟似成莫逆。酒逢知己,何止三巡。僖宗和田令孜酒量自然不能与他二人相比,早就住了杯。待二人喝光了四大坛宫藏佳酿,也已半醉醺醺。此时已过了二更天,僖宗令人撤席,奉上一炉好茶,然后屏退左右。
田令孜咳了一声,说道:“孙先生和李将军实乃我大唐之栋梁,对皇上的忠心更是无人能比。”
李义南刚抿了一口茶,听田令孜如此说话,愣了一下,半晌才将茶杯从口边拿开。
孙位也暗自奇怪:“老宦官想干什么?为何突然夸奖我二人忠心?”
只听田令孜续道:“咱家说个故事给两位听。”
李义南拱手道:“田大人请讲。”
孙位也拱了拱手,心道:“要说给我二人听,那便表明皇上已经知道这个故事喽。且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田令孜喝了口茶,看了看僖宗,僖宗微微点点头。田令孜说道:“咸通四年,吐蕃和龟兹曾聚数万之众突犯我河西。当时凉州节度使张义潮刚刚就任,兵力不足,况且并不知晓敌军已迫近。然我大唐中竟有一人,游说龟兹反戈,并在高昌西面的口袋谷,与吐蕃大将论恐热的王牌骑兵‘黑豹’决战。”
李义南从前也听闻过“黑豹”的厉害,当时无论唐军还是突厥人,都不愿与其交战。后来听说“黑豹”竟被龟兹回鹘给打败了,心中还自讶叹了一番,但始终不知其中细节,现今听田令孜讲起,不觉兴致大增。
田令孜继续说道:“此战龟兹大获全胜,尽折‘黑豹’主力。后来张义潮又会同龟兹军,平了高昌,斩了论恐热的首级,传至京师,我大唐才除去了吐蕃在河西之患。”
孙位喝了口茶,心中纳闷。他虽不是朝中公卿,却也大概知道此事,不明白田令孜为何要讲这段故事。
田令孜又道:“此事两位大概都已知晓。但你们可知,当年龟兹军为何能大败那赫赫有名的‘黑豹’?”说罢看了看两人。
孙位与李义南对视了一眼,均想:“原来真正的故事在这里!”
田令孜嘴角一翘,说道:“便是因为游说龟兹可汗那人。”
“哦?”李义南不觉叫了一声。他一直以为,那游说者不过是凉州节度使张义潮派去的能言善辩之士,虽不知此人姓名,却也没放在心上。今闻田令孜说到这个关键,突然想起张义潮自己并不知晓龟兹和吐蕃进犯,又怎能派出说客?那这个说客到底是谁?他是如何得知大敌来犯的?又怎能让龟兹赢了“黑豹”?
正自嘀咕,只听田令孜接道:“据说那说客会使仙术,不但帮助中了埋伏的龟兹大军解围,而且独自一人,顷刻间便制服敌方百余骑,令其悉成废人,还用仙术取了‘黑豹’将领的首级。”
“这怎么可能?”孙位大表不信。李义南也满脸疑惑,他本自武功高强,当世罕敌,若说阵中交战,杀敌百十人也非不能,但那也非得酣战一天半日不可,又怎能顷刻间制敌如此之众?更何况废敌武功比杀敌毙命更加难上十倍。就算将一百骑兵排成一队,任他砍杀,也不能一时砍完。至于田令孜所说的仙术,他自然不信。
田令孜看出两人都大大不信,续道:“若是别人说来,咱家本也不敢遽信,但话由此出,咱家却不敢不信。”
“却是出自谁人之口?”李义南忙问道。
田令孜向天拱手,正色说道:“先帝爷懿宗皇帝陛下。”
此言一出,孙位和李义南均大吃一惊。二人望向僖宗,见僖宗却兀自发呆,若有所思。
田令孜又道:“先帝爷还说,此人乃是他老人家的臣子。”
二人闻言,更增疑惑。所谓“君无戏言”,既然此事出自懿宗之口,应当不会有假,但是现今又听说,此人乃是懿宗皇帝的臣子,更不免云里雾里。按说若果真有人立了如此大功,怎的未见封赏此人?况且如此奇哉怪事竟闻所未闻,朝中也从未有人说起。
只听田令孜续道:“然此人并不在六部、省、馆之列,既非文臣,亦非武将。”
“那是何职?”孙位也忍不住问道。
“忍——者。”田令孜缓缓说道。
孙位和李义南面面相觑,半晌无语。难怪他二人茫茫然,僖宗半年前从田令孜口中初闻此事,也坚决不信。后来,待田令孜拿出懿宗皇帝留下的“忍者令”,并详细述说了“忍者”的来历,僖宗才将信将疑。
原来这忍者的由来要追溯到“安史之乱”。天宝十五年(756年),安禄山攻陷长安,太子李亨辗转避难于灵武、凤翔,七月为诸将所推,自行登基。遥奉玄宗为太上皇,改元至德,是为肃宗。适逢密教非空大师回到长安,遂秘密派人向肃宗皇帝奉表问安,并朝夕诵经。肃宗于是精选忠心敢死之士一百人,乔装进入长安,从大师学习秘密之术。此百人术成之后,本领非凡,由皇帝亲自指挥,成为皇帝的秘密武器,名为“忍者”。借助“忍者”之力,肃宗最终平息了叛乱,收复长安。为了保密,皇帝与忍者的所有联络,均为秘密接触,并下密诏曰:“交谈无六耳,史官不在侧。”之后,肃宗命这些忍者分布于八方各州府,随时待命,为皇帝执行极为秘密的任务。
会昌二年(842年),唐武宗毁灭佛教。“忍者”由于师出佛门,难免瓜葛,为避祸难,遂纷纷逃往人迹罕至之地,多为深谷荒岛,远离国都城市,隐姓埋名,并多以所习之秘术为姓氏,代代相传。这些忍者聚居之地便逐渐成为“忍者村邑”,名称古怪,与世隔绝,地图上也难以找到。
公元859年,唐懿宗即位,时世动荡。懿宗决定重新启用“忍者”,于是用先帝传下的“忍者令”招来了各部忍者。为便于管理号令这些忍者,懿宗选出最为出色的四位忍者,封为“国忍”,分居东西南北四大忍者道,各统领一十八个忍者邑,称为“长老”。每一个忍者邑又各由一名邑长统领。
前面田令孜所讲之事,正是身为四大国忍之一的北道长老光波勇所为。懿宗接到光波勇密奏,准光波勇之请,敕封龟兹为“大回鹘龟兹国”。后从入长安朝觐的怀建可汗口中,得知口袋谷一战的详情。然而此战之后,光波勇竟突然消失。懿宗命光波勇的副手目焱邑长暂代长老之职,并责其查明真相。半年之后,目焱密报说光波勇乃是被东、南二道忍者所害,东、南二道图谋造反,但由于忌惮光波勇厉害,且忠心耿耿,故而除之。不料数月后,西、南二道忍者也密报懿宗,称光波勇疑为目焱所害,目焱图谋长老之位,居心叵测。一年后,南道忍者又密报目焱结交邪魔外道,迫害忠良之士。一时四道忍者俱有嫌疑,懿宗难以决断,虽曾派人查明真相,但一来忍者之事极为保密;二来这些忍者行踪诡秘,本领骇人,实在极难调查,故几次察访均无功而返。鉴于各道忍者一向有功于朝廷,眼下并无谋逆之举,况且懿宗身边又无能胜任调查真相之人,故而悬案一置十数年不决。懿宗也暂不启用各道忍者,直至临终才将忍者秘密和盘托出,并嘱咐田令孜,等僖宗长大后再告诉他此事。
近年王仙芝、黄巢作乱,朝廷被逼气短,僖宗也渐已长大,是故田令孜才将忍者的秘密原原本本讲给僖宗,希望僖宗接手,继续查明真相,并借忍者之力平定叛乱。他与僖宗秘密商议了半年之久,才最终选定李义南和孙位二人。李义南武功盖世,处事稳当,又对皇上忠心耿耿,是调查此事的不二人选。而之所以选中孙位,则另有打算。
田令孜当下便将忍者的来历说给二人,却略去了武宗灭佛、忍者避难一节,又说明了派给二人的任务。二人至此方明白,这顿酒可不是白吃的。只是孙位老大不解,自己不过是个画家,既不懂武功,又非朝官,为何要自己同去?自觉其中难免蹊跷,却不便询问。李义南也同样纳闷。
末后僖宗说道:“如今年关将至,两位爱卿可过了上元节再走,此行恐怕时日不短。朕素闻孙先生的夫人也精于丹青,还写得一笔好字;李将军的夫人贤良淑德,善弹古琴。朕想让她们过了上元节后,搬来大明宫与长公主同住,一起做伴解闷,岂不大好?”
二人知道僖宗年幼,并无城府,这定是老宦官田令孜的主意,要将他二人的夫人挟作人质,以免二人生出异心,或将此事泄露。然虽明知如此却也无法推辞,只得叩首谢恩。
僖宗很是高兴,随即从怀中拿出一块金牌,交给李义南。只见金牌长三寸,宽二寸,正面有一篆书“唐”字,背面是一圆圈,圈内是个王体的行书“忍”字。
“忍者令?”李义南看着僖宗问道。
僖宗点头说道:“不错,这便是先祖肃宗皇帝传下来的皇帝忍者令,所有忍者见令如面君,但有所命,无不遵从。另外还有四面长老忍者令,是当年我父皇赐予四道长老的,各道忍者但遵本道长老之命,见令如见长老,但有所命,亦无不遵从。父皇本意是为了让四道忍者互相制衡,以免串通谋反。”
僖宗说者或许无心,李义南听者却是心头一凛:“皇上是怕我和孙位难以查明真相,却串通骗他吗?”当即跪下道:“臣累受圣恩,虽万死难报,此去定当查明真相,宁肝脑涂地,必不辱使命!”
僖宗连忙扶起李义南,道:“爱卿言重了,朕自然知道你对朕最为忠心,否则也不会让爱卿前往。朕不要你肝脑涂地,却要你好好回到朕的身边来。”
李义南心头一热,心想:“皇上如此待我,我定当誓死以报君恩。”当下谢恩起身。
孙位此时开口问道:“皇上说另外还有四面忍者令,不知是何样貌?”
僖宗说道:“四方忍者道以长老所居村邑命名,东道名‘胜神’,长老令为墨玉牌,正面刻有‘川’字,长老令牌背面皆如金牌无异。南道名‘瞻部’,长老令为黄玉牌,正面刻有‘地’字。西道名‘牛货’,长老令为白玉牌,正面刻有‘风’字。北道名‘俱卢’,长老令为红玉牌,正面刻有‘光’字。”
孙位心想:“怎么这些忍者取的名字都似佛经中来的?是了,必是因为忍者最初师从佛教非空大师,是以取这样的名字,一来表示不忘本,二来外人也难以知晓。”
僖宗又道:“忍者一事虽是我父皇遗嘱,朕却始终不大相信他们真有什么异能。两位爱卿此行请代朕好生查访。”二人齐声应承。李义南心道:“我也不信。”
僖宗接着向二人说了联络忍者之法,田令孜又嘱咐一番,二人一一承诺。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二人各自将夫人送进大明宫,辞君结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