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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忍者秘史》第二回 成纪楼上多蹊跷,羲皇庙中遇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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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临行前便商量妥当,那北道忍者告东、南二道的状,南、西二道却告北道的状,只没人告西道忍者的状,是以二人决定先去西道查访。出得长安,一路向西,边走边聊。在宫中待得久了,此番出来却也觉得逍遥自在。二人日里策马赶路,傍晚对饮倾谈,渐成知己,兄弟相称,好不惬意。

途中二人闻听王仙芝兵败,已被招讨使曾元裕斩于黄梅,亦代皇上略感欣慰。

这一日二人来到秦州地界。秦州又名“天水”,原名“上圭”。相传三千年前,这里山水秀丽,林木茂密,秦末汉初连年干旱,繁华富饶的上圭城变得一片颓败,民不聊生。一夜红光闪耀,大地震动,天上河水倾泻而下,形成一湖“天水”。天水湖春不涸、夏不溢,四季滢然,百姓皆说湖与天河相通。汉武帝得知后,便在此设郡,称“天水郡”。

距城不远,李义南突然策马扬鞭,疾驰了一阵,然后将马勒住,高声吟道:“闻道寻源使,从天此路回。牵牛去几许,宛马至今来。一望幽燕隔,何时郡国开。东征健儿尽,羌笛暮吹哀。”壮士烈马,汗巾当风,吟声浑厚,荡气回肠。

孙位策马赶上,说道:“兄长所吟乃杜拾遗当年避难秦州时所作,然而兄长吟诵的味道却不似诗人原意,豪气之中有怀古之意,却不见杜拾遗的哀伤无奈。”

(按:杜拾遗即杜甫(712—770年),字子美,人称“诗圣”。“安史之乱”时曾流亡至秦州,一生有诗一千四百多首流传。唐肃宗时,官左拾遗。后入蜀,做剑南节度府参谋,加检校工部员外郎。故后世又称他杜拾遗、杜工部。)

李义南哈哈一笑,道:“贤弟当真是愚兄的知己啊。贤弟可知我身世?”

孙位道:“你我兄弟神交,日短义长,我却从未听兄长讲过身世。”

李义南说道:“我本姓刘,李姓乃先帝懿宗所赐。汉高祖刘邦之弟楚元王刘交是我先祖,我的高曾祖刘行忠,当年官任大唐秦州道行军副总管,适才愚兄思及于此,故而感慨。”

孙位笑道:“原来兄长是大汉宗室之后。”

李义南苦笑一声,心道:“如今我却姓了李。”

孙位又道:“我却知道兄长的另一位先人,很是了不起!”

“是谁?”李义南颇感奇怪。

“泓济禅师。”孙位答道。

“不错,他老人家是我高曾祖刘行忠的堂弟,出家前名叫刘行思。想不到贤弟所知如此渊博。”李义南赞道。

孙位微笑道:“愚弟只不过喜欢广交方外,涉猎禅佛而已。”

李义南拱手道:“到时还请贤弟多指教愚兄,让愚兄也看破红尘,踏出三界。”

孙位大笑两声,吟道:“秦州山北寺,胜迹隗嚣宫。苔藓山门古,丹青野殿空。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也是杜甫在秦州所作。

李义南听着孙位吟诗,心中有些空荡荡的,便不再搭话,二人并马缓缓入城。

进得城来,二人觉得肚内饥饿,来到一家酒楼前。酒楼高二层,店面很大,一面烫金匾额,上书“成纪楼”三字。只见里面桌椅陈设也很考究,颇有古风。此时正值上午巳时中,酒楼里没什么客人。二人要了楼上靠窗雅座,从西窗望去,可见城内街道房舍交纵比邻,远处有一高大屋顶,问过小二,方知是伏羲庙所在。

孙位道:“难怪唤作成纪楼,原来是出自伏羲爷。”

店小二插嘴道:“二位大爷看上去不是本地人,却是有学问的,一下子便猜到成纪楼是与伏羲爷有干系的。这秦州古名便叫‘成纪’,是羲皇故里。外人没来过秦州的,多半不知道这成纪楼的名字来历,大都会来问我。”

(按:《汉书》云:“成纪属汉阳郡,汉阳郡即天水郡也。古帝伏羲氏所生之地。”)

孙位见小二年纪不大,说话有趣,心道:“我若是有学问,自然是知道,又如何是猜到?”便故意逗他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猜到个大概,正想请教小二哥。”

小二见孙位问自己,高高兴兴地说道:“相传伏羲的母亲华胥氏,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有一天她去雷泽游玩,在路上发现了一个大大的脚印。她很好奇,便将自己的脚踏在那个大脚印上,当时便觉得有种被蛇缠身的感觉,于是就有了身孕。奇怪的是,这一怀孕就怀了十二年,后来竟生下了一个人首蛇身的孩子,便是伏羲爷。因为十二年为一纪,所以为了纪念伏羲爷的诞生,此地便叫成纪。因为我家掌柜的非常尊敬伏羲爷,所以我们店就叫成纪楼。本来伏羲庙离此不远,往西走不到二里路,可是我家掌柜的却在自己的屋里也供奉伏羲爷,还不准别人进去。我看两位大爷是外来的,待会儿吃完饭八成要住店,本店就二楼有四间客房,都是雅间,价钱不算低,不过我看两位大爷是不在乎的。我家掌柜的房间就在走廊最里面,你们要是住店,千万别误闯进去,不然我家掌柜的会发脾气。上次便有个客人,吃醉了酒走进去,不过刚好碰上我家掌柜的从里面出来,便给拦住了,过后害得我被掌柜的大骂了一顿。”

孙位见这小二恁爱说话,不觉可笑,便道:“知道了,谢谢小二哥提醒。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二答道:“小的叫孙大贵,子孙满堂的孙,大富大贵的大,大富大贵的贵,今年十五岁,是正月二十七寅时生的。我娘说那时候天还没亮,屋里冷,生我的时候赶上家里的柴火烧完了,是我爹跑到村里的高老爷家借的。我二舅说,这小子刚生下来就沾了大户人家的光,将来没准能大富大贵呢,就给我取名叫孙大贵了。”

孙位笑道:“咱们还是本家呢。大贵,你们店有什么好酒好菜说来听听。”刚一说完,顿觉后悔,怕这小二又啰唆个没完,又连忙道:“也不用说给我听了,你只管拣最好的菜上六道,最好的酒来一坛。”

孙大贵应道:“我们店的拿手名菜一共有一十八道,各有千秋,味道都是没得说,不知道大爷想点哪几道,还是我报给您老听听,您自己选吧。至于酒嘛,我们这有秦州最好的酒,不过二位大爷要是喝上一坛的话,还不醉得找不着路了,别又错走到我家掌柜的屋里去了。”

李义南有些不耐烦,说道:“随便上来几道菜就是,我们还有事在身,莫再啰唆。”

孙大贵只得答应,刚要转身,又向孙位说道:“大爷,其实我们这秦州还有个别名唤作‘天水’,大爷可知道这名字的来历吗?”

李义南一拍桌子,向孙大贵瞪了瞪眼,孙大贵吐了吐舌头,一捂嘴转身下楼去了。

孙位哈哈大笑道:“这小二当真啰唆得可笑,怕不是从小憋闷坏了。”

李义南也笑道:“正是。我兄弟二人不妨在这里盘桓几日,我陪贤弟四处游览一番。”

孙位自然喜欢游山玩水、品味古迹,也好胸藏天地,下笔有神,当下点头称是。

酒菜上齐,二人吃喝谈笑,小二也不再来聒噪。过了一会儿,有人上楼来,二人看去,却是位年轻女子。那女子披着一件藏蓝色带帽斗篷,将整个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帽子也压得很低,只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庞,仍能看出是个美人。那女子朝孙位和李义南望了一眼,便穿过走廊进了最里面的房间。

孙位心道:“难怪掌柜的怕人进他房间,原来是怕唐突了自己的美娇娘。”回头见李义南的目光一直没有回转,便轻轻叫了声“兄长”。

李义南未及回答,见孙大贵走上楼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茶和一双精致茶碗。

李义南招呼道:“小二哥,来得正好,我们正想吃茶。”

不料孙大贵却道:“这位大爷,请稍候,这茶是送给……”说着用手指了一下掌柜的房间,接道:“等会儿我下楼再给您沏一壶。”

李义南道:“适才进去那女子便是你家女掌柜吗?”

孙大贵忙伸手嘘道:“大爷千万莫乱说。”说完便匆匆去了。

李义南自言自语道:“这小二不是很爱说话吗,怎的现在问他却不说了?”

孙位笑道:“兄长为何如此关心那位小娘子?”

李义南低声道:“贤弟有所不知,我见她并非常人,武功似乎不弱。”

正说话间,忽听孙大贵大叫一声,接着便听到有东西被打碎。

李义南噌地站起身,直冲进店主房里去,孙位也赶紧追了进去。

李义南冲进屋,见孙大贵呆立在门口,茶壶茶碗打碎在地上,向里看时,只见地上横躺着一位中年汉子,身穿棕色绸袍,方巾皂靴,右手握着一件奇怪兵器,类似一个矛头,却带着手柄,柄头是个圆环,那汉子心口也插着一把同样的兵器。再看屋内,似乎遭了贼盗,所有桌柜床几都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这屋子是里外套间,里屋的门虚掩着。李义南一个箭步跨到里屋门口,却听不见里面有甚动静,推门而入,不觉大吃一惊。只见屋内两人正自游斗,一个黑衣蒙面人,一位美丽少女,正是适才上楼那女子。那女子已然脱了斗篷,一身墨绿衫裤,脚踏鹿皮短靴,双手各攥着两根五六寸长的钢针。蒙面人手里却是拿着和那掌柜的手中同样的兵器。两人身法皆极轻灵迅捷,李义南进门只一瞬,两人便已交手了三个回合。更奇的是,两人相斗却并不发出一点声响,攻守招招精妙,并不磕碰对手兵刃。

那女子见李义南进门,突然喝道:“天杀的狗贼,还我哥哥命来!”又疾攻了几招。对手的功夫显然更胜一筹,一一化解后反守为攻,都是致命杀招。

李义南一声怒喝:“狗贼欺人太甚!还想赶尽杀绝吗?”挥拳上前助阵,与那蒙面人斗在一起。谁知那蒙面人并不与他缠斗,只是一味闪避,出手仍是向那少女身上招呼。蒙面人以一敌二,却不落下风,李义南虽不用顾忌对方进攻,却始终奈何不了蒙面人分毫,心下不免骇然。细看那蒙面人的武功招数,似乎不属任何一路中原武术流派,却又颇得各家流派之所长,一味务实,并无半点虚华招式。再看那蒙面人的眼神,委实怪异之极,好似呆呆失神,并未注视一物,又甚为从容平和,如同在对着后园池畔的花草鱼儿想着心事,看不出丝毫临敌时的紧张,也看不出一点点恶意和杀气。

李义南心道:“此人若想取我性命,恐怕二三十招之内便可,为何他对我不理不睬,却招招要取那女子性命?莫非是受雇杀人?”又想:“当世武功在我之上者应该也寥寥无几,怎的看不出此人来路?”

正自思量,那少女渐渐不支,突然将手中钢针一时发出,同时身体向窗外飞出。李义南见机不可失,也同时射出三把飞刀,却并不射向蒙面人,而是射向窗口,显然知道那少女的钢针并不能伤到蒙面人,故而封住窗口,以防止蒙面人追击那少女。李义南侠义心肠,此时毫不顾及自身安危,只想先帮那少女脱身再说。

被这钢针和飞刀一阻,蒙面人果然晚了片刻,待他从窗口飞出,那少女已经跨上一匹骏马向西奔去,却是孙位的坐骑。蒙面人随即也抢上一匹马追赶。李义南怕少女吃亏,不假思索,当即也从窗口纵身跃下,骑马追赶二人而去。

从李义南进门到三人骑马奔出,只是少顷时间。待孙位赶到,里屋已空,只能从窗口看见三人已然骑马离开了。孙位回到外屋,见孙大贵趴在那汉子身边哭叫:“掌柜的,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咋办?账房老赵该欺负我啦!再说以后谁给伏羲爷上香啊?有人要进你屋里也没人管了!”

孙位听孙大贵哭叫得胡言乱语,却也笑不出来。忽然那掌柜的头动了动,孙大贵忙止住哭,喜道:“掌柜的,你没死啊?太好了,没死!太好了,没死!你等着,我这便叫人去。”说罢快步跑出门去。

掌柜的微微睁开眼,嘴唇轻动,似乎想说什么,孙位忙过去将他上身扶起。掌柜的断断续续说道:“请……告诉……我妹妹,是……左慈……五舅。”说完竟断了气,孙位只得轻轻将他放倒。

孙大贵带着几个人跑进来,见掌柜的这回真死了,又号啕大哭起来。孙位待他哭得轻了,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小二哥,请节哀顺变,你们掌柜的临终有话。”孙大贵抬起头,茫然看着孙位,显然还沉浸在悲痛之中。

孙位道:“我先问你,适才进来那年轻女子可是你们掌柜的妹妹?”

孙大贵点点头。

孙位又问:“你们掌柜可有其他亲人?”

孙大贵摇摇头道:“不晓得,从没见掌柜的来往过。”

孙位点点头,又问道:“你们掌柜平日与什么人结过仇吗?”

孙大贵又摇摇头道:“我们掌柜的平日本本分分,从不与人计较结仇,也很少出门,就是有时候到伏羲庙去上上香。我们掌柜的就尊敬伏羲爷,家里也供着呢。”说着用手一指墙上,的确挂着一幅伏羲帝画像,像前还有香烛。

孙大贵接道:“便是我家掌柜的妹妹,平日也来往不多,一两月才来一次,而且来了很快便走,脾气还很大,从不与我们多说话,要是多嘴准会挨骂。”

这时站在孙大贵身边的老者,啪地拍了小二后脑勺一巴掌,骂道:“死小子,总改不了多嘴的臭毛病!谁让你在这抖搂掌柜的家底儿?”

孙大贵想要分辩两句,似乎惧怕这老者,便忍住不再说了。

孙位心想:“这位大概就是账房老赵吧,怪不得孙大贵说怕被他欺负。”

账房老赵向孙位拱手道:“这位大爷刚才说我们掌柜的临终有话,烦请相告。”

孙位本想将掌柜的话告诉他们,日后让他们转告掌柜的妹妹,但他看不惯老赵欺负那小二,而且此时也不清楚这老赵的底细。掌柜的话似乎说的是仇人的名字,干系重大,不如等李义南回来,先和他商量过再说,或许那少女能随李义南一同回来,直接告诉她更好。便故意道:“请教先生大名。”

老赵答道:“小人是这家酒楼的账房,赵易才。”

孙位拱手说道:“失敬,适才掌柜的临终确实有话要我转告赵先生,他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孩子,怕他被人欺负。”说着摸了摸孙大贵的头,续道:“他让赵先生拿五十两银子给这孩子做盘缠,让他回家寻父母去吧。”

老赵瞪眼说道:“大爷不是说笑吧?”

孙位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你们掌柜的也想积点德,好安心上路吧。”

老赵道:“如此谢谢大爷了,还没请教大爷尊姓大名,等我家女掌柜回来,也好相告。”

孙位道:“鄙人四海为家,姓名微不足道。”

老赵哼了一声,对身旁一个伙计说道:“潘福,领大伙干活去!”转身而去。

孙位在成纪楼坐了大半天,也不见李义南回来,不免有些担心。又见那账房老赵让伙计们把掌柜的房间一早打扫干净,将尸首悄悄抬走,却不装殓,既不声张,也未报官,很是奇怪。孙位唤孙大贵来说话,却见他唯唯诺诺,三问无一答,大不似从前。孙位便不再惹他烦恼,仍自己吃着闷茶。

转眼到了傍晚,还是不见李义南人影,孙位胡乱吃些东西,让孙大贵收拾了一间客房,先歇一宿再作打算。孙大贵似乎想同他说什么,却又不敢,像是怕人听见,只偷偷使了个眼色。孙位不解,又无法询问,只得装作若无其事。

是夜,孙位辗转难眠,越想越觉得这酒楼蹊跷。那掌柜的为何被人刺杀?那女子进屋后是否也跟店小二一样,看见了掌柜的尸体?为何却未发出任何声音?那掌柜的心口上所插的凶器,竟然与他自己手里所拿的一模一样,都是从未见过的兵器。自己从掌柜房里的窗户望出去,看见李义南与那女子之间还有一个黑衣人,似乎是在追赶那女子,看来李义南说得不错,那女子是会武功的。李义南在末后追赶,是追那黑衣人,还是追那女子?那账房老赵也很奇怪,似乎想隐藏什么。还有那女子,对了,自己为何总想那女子,孙大贵不是说她是掌柜的妹妹吗?怎么却感觉他们不像兄妹?掌柜的临死前说“是左慈五舅”,又是何意?是一个叫左慈之人的五舅杀了他?似乎很别扭。如果他知道那人是左慈的五舅,那八成也知道这位五舅的名字了,何必还绕着弯说?莫非他说的不是“是左慈五舅”,而是别的话?那又是什么呢?孙大贵想同我说什么?难道他知道什么秘密想要告诉我?

孙位想得乏了,也没捋出头绪。忽然他灵机一动,白天事发忙乱,并未仔细查看掌柜的房间,何不趁现在夜深人静,再到他房中探查探查。便爬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出客房,摸到掌柜的房门口,却见房门已经上了锁,想必是那账房老赵锁的。孙位无奈,只得回去睡觉。

次日一早,孙位想出去走走,于是召唤孙大贵,想嘱咐他,若李义南回来,请他在店里等候自己,莫再离开。却见那个叫潘福的伙计跑来,孙位问他,说是孙大贵昨天晚上拿着银子回家去了。孙位心道:“账房老赵怎的如此痛快就给孙大贵银子,放他回家了?不会有什么隐情吧?”也不好相问,只得嘱咐了潘福一番。潘福诺了一声,更无他话。

孙位出得门来,在早点挑子买了个烧饼,边走边吃,渐渐走到伏羲庙来。

只见庙前牌坊高三四丈,巍然立于长大的台基之上。台基四围以砖砌勾栏,东、西、南三面均有垂带式踏跺。拾级而上,可见牌坊面宽三间,单檐歇山顶,正脊两端饰有鸱尾螭兽;檐下斗拱为四攒七铺作,六抄单拱,两柱头有转角斗拱,均系精雕细镂的上乘佳作。牌坊正中,悬有巨幅匾额,上书“开天明道”四个大字。过了大门牌坊,即入正门。此门五间门面,宽约五六丈,进深两间。正中门楣悬巨匾一方,上书“与天地准”。

门前有一老者正在扫地,身着灰布袍子,须发皆白,想是看庙的老院工。孙位上前与之攀谈,得知此庙乃前朝高祖皇帝隋文帝杨坚开国不久所建,已有近三百年了。

孙位步入大门,但见庙内院落重重相套,宏阔幽深。由南向北依次逛去,文祖殿、仪门、先天殿、太极殿居于中线,左右尚有钟楼、鼓楼、鼓乐亭、来鹤亭等诸般殿、阁、亭、榭,共四进四院,层层推进,高下相间,既显庄严雄伟,又不失典雅别致。院内参天古柏星罗棋布,更增妙趣。

孙位进得先天殿中,但见正中供奉一伏羲像,双手托着八卦太极图,体形魁梧,肌肤丰腆,目光炯炯,气宇轩昂,袒胸赤足,面带微笑,身披树叶,端然而坐。令人既感善良朴实,又觉睿智威严。孙位心想:“若伏羲爷真如此像,则百姓敢以性命相委矣!难怪那掌柜的每日供奉。”

孙位仰望大殿顶棚,中间是个圆形的先天八卦图,八卦图内是河洛图,八卦图四周是文王六十四卦图。“乾、坤、屯、蒙、需……”孙位边依次看那六十四卦,边喃喃念道。念着念着,那六十四卦竟似活络起来,仿佛成了一条盘桓的长蛇,首尾循环,无始无终。孙位心道:“六十四卦始于乾卦,终于未济卦,相依而变,正如人生在世,生于天地之间,虽抱负远大,孜孜以求,然而最后也只能以未济结束,终不能圆满。古今又有谁能尽遂平生所愿?任你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也逃不出这轮回法则,终有一死而未济也。”不觉感伤起来。

孙位从先天殿出来,见那老院工已扫完院子,正坐在月台边上休息。看见孙位出来,老院工招呼他过去。孙位也走得累了,便过去坐在老院工身边。

老院工笑着对孙位说道:“先生远来迢迢,能与小老儿在此席地座谈,也是有缘。我见先生似有心事,不妨让小老儿为先生卜上一卦,权当排解烦闷吧。”

孙位没料到老者居然会卜卦,还主动要为自己占卜,当下恭敬拱手道:“如此便有劳老先生了。”

老院工点点头,忽见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落在两人不远处的柏树下。

老院工略微沉吟,说道:“我为先生卜得坤卦。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失朋,安贞吉。”

孙位见这老者竟闻鹊声起卦,又将周易卦辞一字不差说出,想必是遁世高人,当下更加尊敬,作礼道:“还请老先生指点说明。”

老院工道:“先生心地良善,况能虚心待人,可谓君子。故而此行虽劳顿体肤,却可大有收获。开始迷失道路,终必自得其主。先生将于西南方得遇好友,若将来先生决意去东北方,则失故人。然而如此却好,也是君子之报吧。不过眼下便要应验的,却是这‘牝马之贞’,这也不必解释,验时自知。”

孙位问道:“何为终必自得其主?”

老院工道:“牛马,驾驭者为其主;奴仆,指使者为其主;臣子,君王为其主。各有其主,因人而异。然而无论何人,需有一个‘自主’。”

孙位正色道:“何谓‘自主’?”

老院工道:“先生自己作得了自己的主吗?”

孙位不解,自言自语道:“作自己的主?”

老院工笑道:“日后先生自然明白。这卦尚未解完,先生此行还只是个开端,将来应在坤卦四爻,六四,括囊,无咎,无誉。”老院工停了一下,接道:“先生到时候须要韬光晦影,不露锋芒,权巧应变,如手在囊中,他人莫辨,终必无咎。虽会失去荣誉,然毕竟是虚名而已,只要看透,海阔天空。”

孙位听得出神,细细玩味老者的话,好半晌,才欲起身施礼答谢,却发现老院工早已离去不见了。

孙位笑着摇摇头,自己重复道:“括囊,无咎,无誉……无咎,无誉。”蓦地一惊,“无咎……五舅。”心道:“难道那掌柜的说的不是五舅,而是无咎?可前面的‘是左慈’却是什么?莫非是一句爻辞吗?”孙位拼命思索,无奈自己对《周易》爻辞并不熟悉,只能记得六十四卦的名称而已。他便开始在心里逐一默念这六十四卦卦名:“乾、坤、屯、蒙、需、讼、师……是……师。”孙位念到“师”卦,为之一震,“师卦的爻辞是什么?”他想寻那老院工请教请教,便起身四处去寻。

寻到后院是太极殿,里外并不见老院工身影,却见院子两侧有四方石碑。孙位近前观看,窃喜石碑上竟是周易全文。忙找到“师”卦,见上面写道:“师。贞。大人吉。无咎。初六。师出以律。否臧凶。九二。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六三。师或舆尸。凶。六四。师左次。无咎。”看到这里,孙位大喜,心道:“必定是了!那掌柜的说的必定是‘师左次,无咎’。而非‘是左慈五舅’。”孙位想那掌柜的平日供奉伏羲,想必也是对易经八卦垂爱有加,故而对《周易》的卦辞、爻辞熟悉也并不为奇。

这句爻辞的字面意思是说,行军打仗,如果敌强我弱,则退避让之,便不会有何损失。那掌柜的临终之际,要转告他妹妹这句爻辞却是何意?难道是怕她和仇家硬碰硬吃亏,让她先暂避一时吗?转念一想,却是不通。因为若果真是此意,何不直截了当告之?说得如此隐讳,反容易生出误解,说不定还会害了妹妹的性命。如此说来,那掌柜的必是要告诉妹妹一件隐秘之事,因怕外人知晓,故而说得如此晦涩。看来这句爻辞只是一个线索,它背后所隐,才是店掌柜真想让妹妹知道的。

想通了这一节,孙位开始反复斟酌这句爻辞,仍是百思不解。心道:“可惜我醉心丹青笔墨,却不精通易理,不如再寻那老院工请教则个。”刚欲动身,又转念道:“不妥,这本来是我受人之托,替人传话而已,既然人家不想外人得知,我又何必非要戳破人家的谜底。等那掌柜的妹妹回来,我将话带到就是。”便又信步闲逛了一阵,见院中所植数十株古柏苍劲参天,又想起适才老院工以柏树下的鹊鸣为自己卜卦,心想:“那老者算得不知准不准,他说我眼下便要应验的是‘牝马之贞’,却不知何意。牝马便是雌马,我从长安一路骑来的倒果然是匹雌马,嘿嘿,可惜却给人抢了去,哪里是‘贞’?分明是‘凶’,至少也是‘悔,吝’。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那姑娘能将马还回来,我且拭目以待。”

正自胡思,对面走来两个儒生模样的青年,只听一人道:“果然不假,棵数、方位一丝未错,看来的确是按汉庙的规矩所建。”另一人道:“袁先生的话自然不会错,只可惜这些柏树都是后人新栽的,不过三百来岁,若是汉树,便可有千年树龄了。”

孙位听得好奇,便上前作礼道:“两位兄台好,在下孙位,正独自在此闲逛纳闷,适才偶然听到两位兄台说话,好像是在谈论这庙内的古树,在下也很感兴趣,可否向两位兄台请教一二?”

先前说话那人拱手道:“孙兄客气了。我二人不过聊些闲话,岂敢说什么请教,如孙兄有兴趣,大家尽可以一处聊聊,权作伴游解闷。”

孙位说道:“如此甚好,还未请教两位兄台大名。”

另外一人道:“在下何桐凤,这位是我同窗好友孟子羡。”

孙位道:“何兄,孟兄,两位适才说棵数、方位都是按汉庙的规矩,却是何意?”

孟子羡道:“看来孙兄有所不知,这伏羲庙本是汉武帝时建的,后来毁于北周时期的一场大火,隋文帝建国后第二年,又在原庙址重建,规模、格局完全同从前一般,只是原来庙内的六十四株古柏,已在大火中化成灰烬,便不得不重新栽种,甚为可惜!”

何桐凤接口说道:“这六十四株柏树,乃是按六十四卦方位所植,每棵树代表一卦,如果那六十四棵汉代的古柏不毁,至今已有一千年,此地便成圣地了。”

孙位奇道:“为何满一千年便可成圣地?”

何桐凤答道:“柏树为至阳之木,若满千年便可积大地之至阴,阴阳既济,灵气通神。在此占卜起算,便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矣!”

孙位道:“竟有这等事,当真匪夷所思。不知两位兄台何以得知?”

孟子羡道:“我们是听袁先生所说。”

孙位问道:“袁先生是何人?”

孟子羡肃然道:“他老人家是我们的授业恩师,精研易理,通晓阴阳,文章学问亦罕人能及。袁先生不慕功名,游于四海,从不将自己的文章诗词轻易示人,因此知道先生的人甚少。先生曾至莆田黄巷,黄德温亦向其求教。”

(按:黄德温即黄璞,字德温,又字绍山,号雾居子,莆田黄巷人,当时有名的儒者。少与欧阳詹齐名,文章诗文在藩镇中广为传诵,是莆田也是福建历史上第一位学者。著有《闽川名士传》《雾居子集》等。)

孙位又问道:“不知袁先生如何称呼?”

孟子羡道:“袁先生的本名我们也不知晓,只听说先生早年醉心易学,后来遇见仙人袁天罡,得窥易理妙旨,故而改姓袁,单名学,以此铭感师恩。”

孙位面带疑色道:“袁天罡乃是太宗皇帝之臣,相传曾为武后相面,应该已去世近二百年了。”

何桐凤说道:“我们也是在晋州听一同学所说,孙兄权当故事听罢了。”

孙位道:“两位兄台能长随袁先生学习,将来成就亦不可限量啊。”

何桐凤叹道:“唉!我等哪有这样好福气?若能随侍袁先生身边一月也已满足,岂敢贪图长随啊!”

孙位怪道:“孟兄适才不是说袁先生是二位的授业恩师吗?何兄却何出此言?”

何桐凤答道:“子羡兄适才说过,袁先生游逸四海,居无常处,我二人也是机缘巧合,方得亲近过五六日,所受教诲已胜过二十年寒窗,故而尊为恩师。晋州一别后,再也无缘相见,实在令人感伤,所以我二人才相邀远来秦州,游览伏羲古庙,一则聊慰思念之情,二则习践所受之业。”

孙位点头说道:“行万里路胜过读死书,为学理当如此。”又向二人请教了这些古柏所表的六十四卦方位,二人详细为他解说,并且告诉孙位,这伏羲庙中建筑、草木的诸般含义,以及种种玄妙之处,孙位当真闻所未闻、大开眼界。

末了孙位问道:“二位兄台的学问、见识,在下都是难仰其高,今有一事请教。若人于某事有疑,则《周易》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尽可以巧断妙释,圆解众疑。但如果并无疑问,也不起卦,单单拿出一句爻辞,应当如何解释?”

孟子羡答道:“王辅嗣云‘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按:王辅嗣即王弼,中国三国时期魏国玄学家。字辅嗣,山阳高平(今山东金乡)人。上述话出自他所著的《周易略例·明象》。)

孙位道:“愿闻其详。”

孟子羡道:“一句爻辞即是一句话,也即是‘言’,语言是用来描述卦象的。八卦本来便是万事万物的浓缩之象,八卦互相匹配,而成六十四卦,乃是象征事物之间相互作用与联系;每一卦有六爻,是象征事物发展、变化之阶段和次序。所以将这六十四卦和六爻称为卦象。通过爻辞,使我们了解卦象;借助卦象,便可以见到事物本身之面貌。如果已经了解了卦象,爻辞便失去了意义;如果已然见到了事物本身,则卦象又失去了存在之意义。所谓得鱼忘筌,既已抓到了鱼,筌可弃之矣。”

孙位拍手赞道:“妙!妙!妙!孟兄一席话,胜我十年书。在下承教良多!”

三人边走边谈,兴致昂然,不觉已将伏羲庙又逛了一圈。这才依依惜别,二人出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