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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忍者秘史》第九回 黑绳诛蟒救少女,孙遇听琴剖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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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娑揭冰叫道:“后面有船来了。”众人依言望去,见北方远处江面上驶来一艘大船,众人均感不妙,恐怕一会儿再与巨蟒交战会殃及无辜。

那船越来越近,众人齐声高喊,不让那船靠近,无奈那船上的人根本听不见,丝毫不加理会,仍继续前行,不多时两船相距已不过三十余丈。

“我去拦住他们。”黑绳三淡淡说道。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不知他要如何去拦阻。

黑绳三足尖轻点,纵身跃离船板,轻轻飘落在水面,快步向那大船奔去。只见他两袖斜垂,迎风飘扬,身姿宛如一只黑鹤起舞般优雅。众人均在心中暗自喝彩。工倪等几位忍者自然知道只有对脉气、风息的控制、调御能力达到相当火候的上乘忍者方能有此踏水如地的本事,孙遇和李义南则第一次见到这般功夫,不禁为之瞠目结舌。

黑绳三刚跑开几步,忽然那巨蟒腾地从那大船的右舷处挺出水面,一时惊呼声大作,此时欲往施救却是来不及了。只见巨蟒俯身下冲,将大船拦腰砸断,继而盘转身躯,捕噬落水之人,号哭惨叫声不绝于耳。

黑绳三纵身起落数次,飞快跃至近前,见那巨蟒两目通红,头上的肉瘤比前大为凸起,竟似一只独角,背上却不见了龙潜的踪影。

巨蟒已经吞噬了数人,正张大血口,要袭击一名落水的少女。黑绳三更无怠慢,扬手射出两道黑绳,左手绳索缚住少女,将其疾拉入怀,右手绳索缠住蟒颈。巨蟒被缚,对着黑绳三张口便喷出一股红雾。

黑绳三右手拉紧绳索,借着巨蟒反抗之力,腾空跃过红雾,甫一落回水面,将少女从左肩抛起至后背,左手拉住少女左臂,那少女向左上方翻身旋转了一周后刚好伏在黑绳三的背上,黑绳三的左右肋间应时伸出两道黑绳,交叉绕过少女后背和自己前胸数周,牢牢地将少女缚在身上。

巨蟒喷毒不中,大尾拍江甩起,竟掀起一排七八丈长、五六丈高的巨大血浪,翻滚滔天,直向黑绳三迎面卷压过来。

黑绳三此刻无处可躲,想要跃开已来不及,这边船上众人望见,尽皆大惊失色,黑绳三背上的少女惊呼一声,紧紧搂住了黑绳三的脖子,再不敢睁开眼睛。

忽见黑绳三两腿微屈,身体腾地向后弹射飞空,速度之快,竟似被强弩射出的弹丸一般,脚底伸出两道黑绳绷得笔直,绳头张开如雨伞大小,兀自撑住江面。原来黑绳三竟是借助脚底射出的黑绳撑离了水面。

黑绳三直飞起十来丈高,“嘶”地收回脚底的两道黑绳,落在十丈外的江面上,距离孙遇等人所在的大船已然不远,踏在巨浪涌起的余波上随之起伏。船上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未及稍息,黑绳三脚下忽然起了一个漩涡,倏尔旋转得又大又快,黑绳三甫及跃起,漩涡已在江面形成巨大的黑洞。黑绳三刚刚跃至半空,那条巨蟒轰然冲出江面,螺旋盘升于漩涡上空,将黑绳三围在当中,低头张口,呼地喷出一股浓浓的红雾,随即身体盘缩,欲将黑绳三缠在中间。

巨蟒这一击,当真是将黑绳三置于死地。上有毒雾,下有巨涡,四周俱是蟒身围绕,黑绳三此劫插翅难飞。

却见黑绳三趁蟒身未及收紧之际,看准蟒尾所在,左袖中向下射出一道黑绳,缠住蟒尾,右袖中向上射出一道黑绳,散成大伞,遮住毒雾,伞心却有一条黑绳径直向上伸出,缠住蟒头。黑绳三左手挥绳向外急抖,巨蟒尾部被一股大力向外牵扯,身体失去平衡,盘绕之势顿失,身形大散。黑绳三趁机以右足点蹬蟒身,横向跃出漩涡之外。

巨蟒随即一头扎进水中,想把黑绳三带入江底。黑绳三右臂微屈,向上提拉绳索,巨蟒竟然下潜不得,只能向前游走,拖着黑绳三在江面滑行。

滑出十余丈,黑绳三右臂上带,蟒头被猛拉出水面,转身便欲撞击黑绳三,黑绳三两臂突然举收于头顶,整条巨蟒竟被甩出江面,抛向空中。此时方看清这条巨蟒的全貌,足足有十余丈长,扭曲着飞在半空,当真像一条无足的独角龙。

黑绳三轻叹一口气,双腕一抖,两臂陡然大开,巨蟒在空中“嘭”地被拉直,身体断为两截。

巨蟒落入江中时已然断气,蟒血染红了大片江水,蟒头的独角又变回肉瘤,龙潜的尸体也漂浮在一旁。

大船距此已近,众人在船上看得真切,适才这一幕,岂止惊心动魄所能形容!

孙遇和李义南却不解,为何龙潜的尸体会突然出现?工倪说道:“这是‘人兽合体’之术,乃是御兽术的一种。适才那巨蟒头上的肉瘤变作了独角,两目通红,便是因为龙潜已与巨蟒合为一体。合体之后,合体兽便具有人兽两者的力量,甚至是数倍于原来两者的力量,只是合体之时,命根也合二为一,故而巨蟒一死,龙潜也即死去。”

说话时黑绳三已纵身回到船上,放下背上的少女,见她惊吓过度,已然晕死过去。娑揭冰忙抱她进入船舱,却见蒋氏兄弟还在船舱中蹲抱一团,面色铁青,余悸犹存,便好生安慰二人一番,兄弟俩这才战战兢兢地走出船舱。

工倪为大家引见黑绳三,黑绳三说话很少,却对每个人均很客气。孙遇提议在船首摆上酒肴,让蒋氏兄弟也在船尾先吃喝饱足再行船,大家便在船上庆祝一番。

孙遇见黑绳三神色凝重,问其缘故,黑绳三回道:“那大船上共有一十七人,我却只救得那姑娘一人回来,是我连累了这许多无辜之人,害得他们尸骨无存。”说罢闭目合十,喃喃念起真言,工倪等人见状,也一同合十诵咒。半晌,众忍者祈祷完毕,方睁开双眼。

孙遇问工倪等人所念何咒。工倪答道:“我等所念叫作‘六道金刚神咒’,诵作‘阿啊夏沙嘛哈’,此咒可除灭无量罪障,超度六道众生,功德极大。忍法所制,但见有人死亡,不论善恶贤愚,都至少要为其念诵此咒七遍,愿其消灭众罪,往生极乐净土。”

李义南问道:“连那龙潜和巨蟒,你们也要一并为其念咒祈祷吗?”

工倪点头答道:“正是。”

孙遇和李义南不禁心中暗自感叹。经此一战,二人均对忍者和忍法更加敬畏。

(按:《诺那呼图克图法语开示录》云:“‘六道金刚咒’可译为‘带成佛咒’,即佩带身上,亦可成佛。此咒普度众生,有无量无边功德。凡耳闻此咒声,或目睹此咒字,或身手触着此咒,均消灭三世业障,将来均得成佛。又此咒对于超度死亡众生,功德尤大。死亡众生虽已堕恶道,亦可出离,往生净土。生前如多念此咒,则死后焚身,即得舍利。

此咒因缘是阿达尔妈佛传于毗卢遮那佛。在毗卢遮那佛时,有某修道人,心甚慈悲。彼时有一大河与某湖相连,因天旱水涸,致河水与湖水,亦因之干断。湖内之鱼,天天被干死者甚多。某人乃天天将湖内之鱼捞起来,一担一担送到河里去。但天旱甚剧,将此一担鱼送到河去,待回到湖时,又见有许多鱼都干死了。某人叹气说:‘得救的众生少,不得救的众生多,众生真难度!’彼时毗卢遮那佛化身对他说:‘众生度众生,当然得度的众生甚少;如以佛法度众生,则众生自能普度。’某闻此言,即求毗卢遮那佛传授普度众生之法。毗卢遮那佛乃授以此咒。某念咒七遍后,所有已死之鱼均往生西方净土;未死之鱼,均消灭无量业障,随后均得往生成佛。此‘六道金刚心咒’具有不可思议功德之大概情形。”

《莲花生大士应化因缘经》中即有此咒。)

席间众人先互敬过几杯酒,孙遇和李义南对黑绳三的本领大感兴趣,便向其请教。

原来这黑绳三是西牛货道风子婴长老的得力手下,自幼修习家传“黑绳术”,此术纯用绳索,可从身中任何地方随意收发黑绳,忍术高明者更可从体内发出黑绳。其变化多端,流畅无滞,应念即发,如水之流通无碍,故取水之五行属色黑色为绳。此术成后,黑绳如身体之一部分,曲折宛转尽随心念,脉气流注于绳间,故绳端散成伞形后可以阻挡大浪、毒雾,亦可在水面撑起身体。

李义南提出可否看看黑绳三将绳索藏于何处,黑绳三微微一笑,说道:“我身上并无绳索。”

李义南和孙遇均大感奇怪,黑绳三续道:“我身上的袍、裤、鞋袜,无不是绳索。”

二人闻言,想起工倪所说,忍法修炼的第三阶段“想运”修成,即可转化周围之物质元素为己所用,何况黑绳三位登行忍,已修成“行运”,自然可将身上衣帽诸物转化成绳索,甚至可将千百里之外的绸、布、丝、麻等物调来,化作绳索之用。

李义南想明白这一遭,笑说道:“难怪黑绳兄穿一身黑衫,想是为了能化出黑色的绳索吧。”

黑绳三却道:“无论我穿何种颜色之衣服,所出之绳必为黑绳,此乃忍术所成,非关服色。黑绳是禀四大中水大之精气而成,其色为黑,故而名曰黑绳术。”

二人听得微微点头,又询问黑绳三何以能突然出现,解救众人。

黑绳三告曰,因风子婴长老接到鬼苍和山魁之报,得知钦差大人持忍者令出现,特命黑绳三前来暗中保护钦差。黑绳三一路寻来,直过了合州才赶上诸人,便沿岸跟随。先前娑揭梁等人与龙潜手下交战时,黑绳三亦在岸上留意观察,待见到龙潜以水牢术困住三人,便踏江过来,正好将工倪救下。

正说到这里,船舱中传来一阵嘤嘤的哭声,众人进去察看,见那被救少女已经醒转,正自掩面哭泣。娑揭冰坐到她身旁,揽着她肩头,好言安慰。那少女半晌才止住啼哭,方同娑揭冰讲话。

少女自称姓陆,名叫燕儿,今年十九岁,兰州人士,是个独生女,父亲在兰州以教琴为生,去年突然病故,剩下她和母亲无依无靠,勉强支撑着为父亲守孝半年,实在难以维生,便只好同母亲南下去投靠远在钦州的舅父。母女行至兴州,结识了一位好心的绸缎商人,正好要往渝州办货,便让母女俩免费搭船同行,不想将至渝州却遇上蟒妖,母亲与其他同船之人尽皆罹难,唯有自己被救下。言及于此,少女不禁又掩面恸哭。

众人见少女身世孤苦,亦皆代之难过。娑揭冰向孙遇和李义南道:“两位大人此番南下正好可以路过钦州,可否带这位姑娘同行,也好送她去投靠亲人?”

孙遇应道:“巨蟒兴害,亦是因我等而起,我们理当照顾这位姑娘。”李义南也点头称是。说罢二人又征询黑绳三意见。

黑绳三垂首道:“全凭两位大人安排。”

娑揭冰见孙、李二人同意携少女同行,很是欢喜,又复转身抚慰少女,少女亦起身向众人施礼道谢。

黑绳三转向工倪说道:“我临来前,风长老嘱咐,如见到工兄便请您即回洮州与鬼兄等会合,另有要紧任务,由在下陪同两位大人南下瞻部。前面不远即到渝州,工兄可仍搭乘此船回转。”

工倪合十道:“属下遵命,那就劳烦黑绳兄照顾两位大人了。”

黑绳三微微点了点头。

谷子平在一旁说道:“黑绳兄此来正好,我们三人还有事情在合州未完,有黑绳兄护送两位大人南下最是放心不过了,我们三人到渝州也和工兄一同转回去。请两位大人恕属下等不能继续跟随护送了。”说罢向孙、李二人合十施礼。

二人也回礼道:“一路多亏诸位鼎力照顾周全,不胜感激,各位尚有要务在身,请各自保重,唯盼得与诸君早日再见。”

不久船至渝州,工倪、谷子平、娑揭兄妹四人向孙、李等人道别,孙遇赠给工倪二百两银子,供他路上使用,工倪不收,孙遇再三与之,工倪方同意收下一百两。众人惜惜别过,工倪等仍乘船转回,孙遇等四人三马,步入渝州城去。

渝州天气已热,四人进城,先给陆燕儿买了两身衣裳,孙、李二人也置买了凉薄的夏服,黑绳三自己已带了换洗衣物,又应陆燕儿请求,为她母亲买了些灯烛、纸钱和果品,以备祭奠之用。四人寻了家干净客栈住下,各自回房洗漱,换了衣裳出来吃饭。

陆燕儿走出房门,见大家已在等候自己,不禁害羞脸红,向三人侧揖施礼。

三人一见陆燕儿,均不禁眼前一亮。只见她梳洗一新,打扮齐整,乌油油的秀发挽成松散发髻,湿漉漉未干;左右对插两只桃木花簪,花柄斜挑;粉团般的鹅蛋脸,眉似细柳,水灵灵一双杏核眼,滢如秋泓;鼻若净瓶,樱唇涂丹,玉颈无瑕,俏颏微尖;纱衣隐约婀娜多姿,娇躯婉转风韵翩然;虽未施片脂末粉,却已胜过万千梳妆。全然不似那个衣衫狼狈、号哭涕泣的可怜少女,竟成了一位美艳照人的大家闺秀。

四人来到客栈附近一家颇大的酒楼,唤作“渝月楼”。孙遇要了二楼的雅间,唤小二点菜。当地人饮食喜辛辣,孙遇等人吃不惯,特意嘱咐小二菜中少放辣味。待头两道菜端上来,那盘中竟是红彤彤一片。李义南问小二为何不听吩咐,又放了许多艾油在菜中,那小二却道:“客官,这已经少放了好多,只有原来的三成不到,再少的话,菜就没得吃喽。”众人苦笑不已,只得吩咐他,剩下的菜统统不许再放一滴艾油,小二摇摇头,只得再去叮嘱厨房一番。

(按:艾油即食茱萸制成的调味料。在辣椒传入中国前,食茱萸是川菜辣味香料的主要来源之一,古四川人称其为“艾子”。《本草纲目》记,食茱萸“味辛而苦,土人八月采,捣滤取汁,入石灰搅成,名曰艾油,亦曰辣米油,味辛辣,入食物中用”。)

酒菜上齐,大家举杯互敬。孙遇和李义南均怕冷落陆燕儿,令她难过,不时与她说话,却发现陆燕儿谈吐得体,落落大方,显然是读书识理,受过良好教养,不觉对她更增好感。

陆燕儿先向三人敬酒以谢照顾之义,又独向黑绳三敬酒谢他救命之恩,黑绳三心中记念着被巨蟒所害那十六人,却不愿说出令陆燕儿伤心,故而勉强应酬。陆燕儿看在眼里,柔声说道:“恩公不必始终耿耿于怀,生死在于天命,劫数来时,任是何人也无法改变,恩公今日已经尽力了。小女子蒙恩公舍命相救,铭念于心,终生莫忘。”说罢起身向黑绳三款款而拜,黑绳三忙起身还礼。

入座后陆燕儿又道:“小女子浅薄无知,有一事冒昧相问。恩公来去如飞,踏水如地,不知是哪座名岳的神仙?抑或是得道的世外高人?两位大人又不知是何仙官大驾?”

李义南朗声笑道:“我们哪里是什么神仙、仙官,黑绳兄自幼习武,蒙高人指点,功夫出神入化。这位孙先生是个画家,曾做过弘文馆校书郎,我做过陪戎校尉,都是从九品的小官,如今虽然都已卸任,朋友们还是习惯称一声‘大人’,以示抬爱,倒让陆姑娘笑话了。黑绳兄和陆姑娘以后千万莫要再称呼大人,大家兄弟相称最是亲切不过,何必见外。”

孙遇也连声附和,让黑绳三和陆燕儿改掉称呼。

黑绳三倒不像工倪那般坚持,当下改口称呼二人为“孙兄和李兄”,陆燕儿也只好称呼二人作“先生”,却称呼黑绳三作“黑绳大哥”。

气氛方谐,门口走进一位红衣少女,怀抱古琴,向四人施礼问道:“几位尊客,可愿听小女子鼓琴歌咏?”

孙遇抚掌道:“正好,但不知姑娘会弹奏哪些曲目?”

少女递上一册琴曲名目,请孙遇点选,孙遇便点了一曲《猗兰操》。

少女又施一礼,坐于门旁小几前,展琴拨指,众人皆掷箸息声,只听那少女鼓琴歌道: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声音甜美,轻柔温婉,歌、琴一如少女般可人。

孙遇却暗自摇头苦笑,心道:“这哪里是《猗兰操》?分明成了娱乐酒客的《猗兰小曲》。”

少女歌罢,孙遇向少女微笑道:“姑娘弹唱得虽好,却非孔子的《猗兰操》,词是韩昌黎所作,曲子也必为后人谱改,全无夫子原味,姑娘可会弹奏孔圣人的《猗兰操》?”

(按:《琴操》曰:“《猗兰操》,孔子所作。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止车,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云。”)

(又按:韩昌黎即韩愈。)

少女起身回道:“小女子所学的《猗兰操》只这一首,不知还有其他的,请客官恕罪。”

孙遇摆手轻笑道:“那也罢了。”

陆燕儿见孙遇颇为失望,起身说道:“燕儿倒是学过孔夫子的《猗兰操》,如孙先生不嫌,我愿借这位姑娘的琴,为先生鼓唱。”

孙遇大喜,忙向陆燕儿称谢。

陆燕儿离座向红衣少女告谢,请她坐在一旁,自己款款坐于几前,抚琴吟唱道: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伤不逢时,寄兰作操。

曲调悱恻哀雅,歌声怆然忧愤,正是孔子所作。

曲毕,众人抚掌称好。黑绳三喟然说道:“燕儿姑娘是否还在怪我未能及时救下令堂大人呢?”

孙遇和李义南闻言一怔,不明黑绳三为何忽出此言。

陆燕儿忙起身拜道:“黑绳大哥何出此言?陆燕儿的命是黑绳大哥所救,燕儿思恩图报尚自不及,又怎敢怪罪大哥?”言下甚是惶恐。

黑绳三也起身还礼道:“燕儿姑娘切莫再提什么救命之恩,黑绳三本来愧对令堂等人,姑娘再如此说更令我无地自容了。适才我只是听姑娘的歌、曲中大有怨恨之意,是以相问。孔圣的《猗兰操》忧则忧矣,却何出此怨恨韵调?”

陆燕儿听黑绳三如此说,方松了口气道:“不想黑绳大哥如此精通乐律,竟能听出曲中心意。燕儿是从先父的一位故交——方老伯处学得此曲。燕儿听方老伯说,时人多谓韩昌黎的《猗兰操》作得比孔子还好,说什么更加豁达无争,当真是狗……是无稽之谈。”

大家都猜到那位方老伯的原话定是“当真是狗屁不通”,陆燕儿却不好意思引用,故而改口,不禁莞尔。

只听陆燕儿继续说道:“方老伯还说,孔夫子有才学,便该当被认可,被重用。无能小人当道,致使自己的抱负不得实现,自然要怨、要恨,何必学个酸儒,惺惺作态!故而方老伯便要燕儿鼓奏此曲时,心中亦须怀着怨恨之意,方合《猗兰操》的本旨。”

孙遇噱然笑道:“这位方老伯想必是个志不得舒的才子喽,不过他却只说对了一件事。”

陆燕儿好奇地看着孙遇问道:“是哪一件?”

孙遇微微一笑,说道:“韩昌黎的《猗兰操》并未胜过孔夫子。”

陆燕儿向孙遇施一礼道:“请孙先生教诲。”

孙遇缓缓说道:“时人称赞韩昌黎这首词豁达,殊不知豁达者焉有过于孔子?子曰:‘人不知而不愠’,可见孔子虽不仕于诸国,却并无怨恨之情。《猗兰操》之忧,乃是忧于天下不得圣人之治,忧于万民不得圣人之教,而非忧于孔子自身。若论其自身之所求,孔子明明已经说过,唯愿如曾子之志,恬然自在,无世俗之扰,沐浴郊野,拂风而歌,无欲无求,怡然自得。韩昌黎‘不采而佩,于兰何伤’所思在己,孔夫子‘何彼苍天,不得其所’所虑在人,是以昌黎之辞,其志、其怀不及孔圣人远矣!”

(按:《论语·先进篇》:(曾点)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黑绳三和李义南俱抚掌赞道:“说得好,如此方合圣人之意!”

陆燕儿谢道:“孙先生学识高广,燕儿受教了。然有一事未明,还请先生指教。若人人均如孔夫子一般,虽有才能而不能大展于世,却要‘人不知而不愠’,亦不抗争,岂非都成了埋土的珍珠、没沙的美玉?与那些无德无能的凡夫俗子又有何异?”

孙遇答道:“君子行事,相时而动,以顺天命。若因缘成熟,不求自得;若时运不济,强求无功,反遭其殃。所谓争者,百姓之争,为谩骂殴斗;文人之争,为诤辩诋毁;官员之争,为谄媚陷害;武人之争,为屠戮残杀;帝王邦国之争,则万民流血,生灵涂炭。小争者,钩心斗角;大争者,天地浩劫。可见争之一字,百害之由,君子仁心,何能争也?但凡为一己之私而争者,无论有何冠冕堂皇之借口,雄图也好,抱负也罢,不过是趋利的小人,与争肉抢骨的痴狗无异。而无争的君子便如你所说,虽是埋土的珍珠、没沙的美玉,却能令见者赏其珠光,享其玉容,同染其善。逆境则独善其身,顺时则兼达天下,这才是君子所为。”

在座诸人均自颔首。陆燕儿又问道:“孙先生所说确有道理,但方老伯还说过,若君子不争,武王伐纣却作何解?”

孙遇正色道:“纣王荒淫无道,残害百姓,天怒人怨,故而伐纣之举乃万民仰企,众望所归。武王则是顺乎天命民意,救民于水火的圣人,故而应时运而生,更有大贤辅佐其成事。此为‘顺’,非为‘争’,其中关键在于行事之动机,为自利还是为利他,为自利即是争,为利他则非争,此中不可不辨。”

陆燕儿此时方再拜谢道:“燕儿今日承孙先生教诲,当真有幸于此生!燕儿多谢孙先生。”此后一路上陆燕儿常向孙遇讨教,孙遇亦详为解答,自不必提。

黑绳三端起酒杯说道:“闻孙兄一言,胜学十载,我敬孙兄一杯。”孙遇自谦,邀李义南和陆燕儿同饮了一杯,又问陆燕儿:“听燕儿姑娘说,令尊乃琴师,可曾教过姑娘琴曲?”

陆燕儿回道:“燕儿自幼便随先父学琴,如两位先生和黑绳大哥有兴致,燕儿愿再献上一曲。”

李义南随即应和:“如此甚好,那就请奏一曲燕儿姑娘拿手的吧。”

陆燕儿回到小几前坐下,铿然起调,唱道:

陟彼历山兮进嵬,有鸟翔兮高飞,瞻彼鸠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鸟鸣兮莺莺,设罥张罝兮思我父母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当安归?

(按:《古今乐录》曰:“舜游历山,见乌飞,思亲而作此歌。”谢希逸《琴论》曰:“舜作《思亲操》,孝之至也。”)

其曲悲怆哀恸,几番转折间忧思忽起,加之陆燕儿歌声凄婉苍凉,直听得众人悲从中来,肝肠寸断,却是古圣舜帝因思念父母所作的《思亲操》。

陆燕儿歌毕,早已泣不成声,显是念及自己双亲亡故,悲难自禁。众人忙上前劝住,孙遇赶紧打赏了那位红衣少女,让她携琴离去。

许久,陆燕儿方自平复,起身向众人施礼谢罪,大家又宽慰她一番,不敢再惹她伤心,尽讲说些趣闻乐事哄她。天黑席散,众人方回到客栈歇息,黑绳三则陪陆燕儿到江边祭奠她母亲。

次日一早,陆燕儿又去江边给母亲磕了几个头,回来时黑绳三已经备好了一辆轻便小车,套在一匹马上。吃过早饭,陆燕儿坐车,黑绳三驾车,孙遇和李义南乘马,四人南下而去。

路途迢遥,行走不计其日。陆燕儿忧伤之情渐淡,孙遇便为其购得一琴。陆燕儿常在车中鼓奏,黑绳三每能听出琴中心意,燕儿亦将其视为知音,常以琴声向其倾吐心事,黑绳三知道陆燕儿少女情窦初开,亦不好拒她,只得常常装作呆子。

这一日总算来到钦州地界。众人早听陆燕儿说其舅父名叫马焘,乃陇州人士,年轻时因与人争执,失手伤了那人性命,故而更名换姓逃到南方,后来得知所伤之人未死,命案就此了结。只因其已在钦州落稳脚,便索性不再北归,在当地开了家小酒坊过活。众人一路走,一路向人打听马焘的消息,至晚未得眉目,只好先寻家客栈歇脚,明日再继续访寻。

次日近午,四人寻至城东,见有一小馆,门前挂着酒旗,却无招牌字号,便进店去打探,也顺便吃顿午饭。

孙遇点了桌酒菜,与小二攀谈起来,得知店主姓潘,是本地人,在此开店已有十来年了,孙遇便让小二去请店主出来说话。

那潘掌柜笑吟吟地从后堂出来向孙遇等唱喏打揖,孙遇还礼,请他入座说话。闲谈几句之后,孙遇便向其打听马焘其人,不料潘掌柜笑容忽僵,讪笑两声,推说不知,众人均觉可疑。潘掌柜又若无其事地询问孙遇等何故找寻此人。孙遇便将陆燕儿父母双亡,千里投亲之事大略说了,并假称自己是陆燕儿父亲生前好友,此番南下办事,正好陪同陆燕儿找寻舅父。

潘掌柜听孙遇如此说,仔细看了看陆燕儿,方叹口气说道:“只可惜你们来晚一步。马兄弟已经……已经归西了。”说罢竟流下几滴眼泪。

众人见状甚感奇怪,忙问其原委。

潘掌柜拭去眼角的泪水,向众人娓娓道来。原来马焘当年化名薛百田,在钦州城东门外开了一家小酒坊,经营颇善。潘掌柜那时家住东门旁,在城中挑担子卖糕饼为生,每日卖完糕饼,常去马焘的酒坊买酒吃,时间既久,二人渐渐成了朋友。后来潘掌柜有了些积蓄,便在马焘帮助下开了这间小酒馆,二人关系也更加亲密。马焘这才将自己的身世说给潘掌柜听,并告诉他自己的真名叫作马焘。不想二十多日前,马焘家中忽然来了一伙强盗,将他一家三口尽数杀害,随后又一把火将酒坊烧个精光。官府怀疑是仇家报复,却苦于无线索可查。适才孙遇忽然问出马焘的名字,潘掌柜怕是仇家要将马焘的亲友赶尽杀绝,特来察访试探,故而未敢遽然说出实情。

未及潘掌柜说完,陆燕儿早已哽咽,孙遇等劝解一番,又向潘掌柜询问了小酒馆和马焘的坟茔所在,四人即告辞出来,买了纸、烛、果品,径向城东门外寻去。

出城不到里许,果见路边有一片烧焦的废墟,原是一处独立的房舍,周围并无其他人家。从此往东行出百余步,北面是一条上山的小路,众人沿路上去,大约一顿饭工夫,来到一片缓坡,缓坡上赫然排立着三座新坟,中间一座,墓牌上只简单写着“薛百田之墓”,右首墓牌写着“薛白氏之墓”,左首墓牌写着“薛富之墓”,正是马焘一家三口的坟墓。

陆燕儿跪在坟前,少不了又是一场哭拜祭奠,黑绳三亦为墓中人念咒回向。

事毕众人下山回城,陆燕儿一路无语,只暗自啜泣不已,诸人皆怜她孤苦,却也无从再劝,只得由她。

回到客栈,陆燕儿推说身体不适,将自己锁在房中不出。将晚,孙遇等好说歹说才拉她出来一同吃饭。前半席无话,吃到一半,孙遇开口道:“燕儿,既然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过悲伤。人生失意者多,得意者鲜,得失之间,祸福亦难料知。我们已经商量过,你先暂且在钦州略住一段时间,短则十日,最多不过一个月,待我们办完事,便来接你一同回长安,或住在我家,或住李先生家,随你意愿。我二人家中皆有内子女眷,你尽可放心与之同处,我等自会待你如亲人无异,你看可好?”

陆燕儿起身向三人拜道:“燕儿本是薄命之人,既蒙黑绳大哥冒险相救,又得两位先生尽心呵护,燕儿粉身难报诸位大恩。如今三位不远数千里,已将燕儿送至钦州,如何再敢烦劳诸位携燕儿北归?”

陆燕儿停下看了看黑绳三,继续说道:“况复燕儿若随两位先生去了,难不成要常年在先生家吃白饭?那燕儿岂不成了黏手的累赘?前番在渝州,燕儿见那位红衣姑娘以琴咏谋生,如今燕儿也想效仿那位姑娘,便在此地做个女琴师罢了。”

孙遇忙说:“万万不可!燕儿姑娘人淑质雅,岂能做那讨笑卖唱的营生?咱们既然有缘相遇,自当勉力帮你,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你切莫再胡思乱想,待我等事情一了,你便随我等一同回京,并无什么麻烦不便之处。”

陆燕儿闻言又看了看黑绳三,黑绳三与之目光相接,便即移开,说道:“孙先生所言甚是,燕儿姑娘无须再多虑了。”陆燕儿听黑绳三如此说,便不再推辞,只淡淡说道:“如此,燕儿感激不尽。”三人这才略为宽心,又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冲冲气氛。

当晚大家议定将陆燕儿安置在城东一家较大的客栈,也好托潘掌柜时常照应些。

次日依此行事,潘掌柜自是满口应承。孙遇留给陆燕儿五十两银子,为免贼人惦记,也不敢留得太多,又嘱咐她许多话,陆燕儿一一答应,神情却有些落寞恍惚。三人见状总有些不大放心,又打点了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再三交代他们好生看顾陆燕儿。

一切安排妥当,三人这才向陆燕儿辞行,走出客栈不远,忽闻琴声响起,三人驻足,隐隐听陆燕儿唱道:

常思君兮意蹉跎,魂不归兮寄江波,曲一尽兮知音绝,忆绿绮兮在山阿。

曲调怆然悲切,歌声呜咽断肠,却是陆燕儿增改《别鹤操》琴曲,自作的词。孙遇和李义南闻歌均不禁向黑绳三望去,黑绳三垂目无语。

(按:“绿绮”是司马相如之琴名,此处代指陆燕儿其人、其琴。)

歌毕琴声铿然而止,黑绳三惊呼一声“不妙”,转身便奔回客栈,孙遇和李义南也急匆匆跟随而来。

黑绳三奔到陆燕儿门口,却见房门已从里面插紧。黑绳三不及多想,掌下微一用力,便将门闩震断,甫一进门,但见陆燕儿泪挂双颊,手捧丝带,站在梁下一张小桌上,正欲寻短见。黑绳三抢上一步,将陆燕儿抱下,口中说道:“燕儿,你何苦如此心窄?”

此时孙遇和李义南也已进门,见陆燕儿只是在黑绳三怀中不停哭泣,加之刚才听她鼓琴所歌,心下已明白八九分。孙遇当下劝道:“燕儿姑娘,我们昨日不是已经向你言明?我等此去不过月旬便可回来接你,到了长安自会待你如亲妹子一般,将来我和李先生再为你觅个称心的姻缘。你若自己有了意中人,我二人也必当尽心助你成其好事,你却何苦自戕其命?”

陆燕儿俏脸一红,转头不语。

黑绳三缓缓放下陆燕儿,说道:“燕儿,你既呼我为兄,便当听我一劝。你父母亡故,舅亲亦殁,你若再这般轻生而去,日后你父母舅亲连个祭拜之人都没有,你又有何颜面去见他们?况且你年少质高,又得遇两位先生眷顾垂爱,将来前程自不必担忧。你须好自珍重,今后切莫再起轻生之念。待我得闲时,也自会常去京城看望你。”

孙遇和李义南也应和道:“正是,正是。”

陆燕儿渐渐止住哭泣,向三人施礼道:“燕儿对不住大家。”秀美的脸颊上犹尚泪珠儿簌簌。

三人见状,尚不确定她究竟作何打算,又劝了几句,也不见她表态。孙遇便将黑绳三和李义南拉过一旁商议,陆燕儿如此这般,怎能放心离她而去?如要带她一同前往瞻部村,又觉不甚合宜。可是事到如今,救人要紧,也顾不得许多。三人于是决定携陆燕儿同去瞻部村。

陆燕儿此时方略得平复,简单梳洗一番,打点行装,随三人一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