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日夜兼程,只五六日便已渡过都泥江,又行一日,眼见便到矩州。
(按:矩州即今贵阳。)
光波翼向孙遇和李义南说道:“咱们这几日一向拣的山野小路行走,算来已经节省了四五日路程,前面到了矩州,便可换马,改走大路了。”
李义南点头说道:“看来咱们端午之前一定赶得及到长安。”
话落未久,五匹马便已冲下一座山坡,踏上通往矩州城的官道,此处距城已不过二三十里。方行不远,忽见路旁一群人聚在一处。
只见这群人背包负重,牵马推车,男女老幼,风尘仆仆,一行三四十人,显然是远途赶路的旅客。众人正围住一对中年夫妇,七嘴八舌地说话,或有无奈叹气,或有气愤激昂,那对夫妇却只顾一味掩面哭泣。
李义南紧跟在铁幕志后面,见此情景,忙喊铁幕志止步下马,上前相询。
原来此一行人本是邕州城郊的村民,因南诏与大唐连年交战,邕州又是西南重地,蹄戈不绝,百姓根本无法耕织过活,只得往北方逃难去了。去年闻知南诏与大唐息兵缔和,邕州守军已去大半,故而数十村里相约一同返乡复家。谁知刚过矩州,竟然遇上一伙蛮人飞骑,见农姓夫妇的女儿生得美丽,便强掳了去。众人正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
(按:蛮人,是唐人对南诏人的称呼。南诏王酋龙嗣立以来,在唐西南边陲为患二十余年,争战双方都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酋龙死,谥曰“景庄皇帝”,子“法”继位,改元“贞明承智大同”,国号“鹤拓”,又号“大封人”。乾符四年(877年)闰二月,法遣使于岭南西道节度使辛谠,向唐朝请和。唐廷下诏许和。辛谠亦遣使往南诏,戍卫邕州(今广西南宁南)的诸道军队减去十分之七。)
李义南听罢怒目圆睁,愤然道:“自文宗皇帝以来,南蛮屡犯我大唐,掳杀我唐人无数。今虽求和,仍贼性不改。今日既然碰上,少不得要讨个公道!”忽觉有人轻按自己右肩,回身看时,却是光波翼。
光波翼朗声说道:“兄长所言甚是!”当下向那群人问明,蛮人约有五六十骑,衣着整齐,显是官家装扮,尚有一车财物随行,掳了农姑娘后,径向矩州城去了。
那农姓夫妇见光波翼等人欲为自己出头,虽不知能否救回女儿,此时却也如溺人扼草一般,跪在李义南和光波翼面前拼命叩头。
二人忙将农姓夫妇搀起。光波翼向众人道:“诸位且向南行,过二三里外有一村子,请诸位便在村中歇息等候,眼下巳时将尽,申时之前,我自会带农姑娘回来。”
众人闻光波翼如此说,不禁窃窃私语,虽不敢遽信眼前这几人当真能救回农姑娘,不过既无别法可施,只得姑且一试,便纷纷向几人施礼道谢,拥着农姓夫妇向南而去。
李义南目送众人离去,问光波翼道:“贤弟是否已有主张?”
光波翼哈哈一笑道:“此番便请兄长做个人贩。”
“哦?”李义南不觉奇怪。
光波翼转身看了看陆燕儿,笑着施礼说道:“只是要委屈陆姑娘了。”
诸人皆不明其意,茫然望着光波翼。
“泰宁阁”是矩州城最大的饭庄,虽然世道既非康泰,又不安宁,这泰宁阁的生意倒还红火,晌午时分热闹非常,后院中熙熙攘攘,挤满了马匹车辎,饭庄楼下也已经坐满了客人。
小二正忙着端酒上菜,忽见门口进来一位高壮的方脸客人,身后跟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二人进门后径直向楼梯走去。小二忙迎上前,笑脸招呼道:“两位客官,今日这楼上已经被人包了,楼下那边有桌客人马上就结账,两位不妨稍等片刻。”
方脸客人道:“我们在贵号楼上约了人。”
小二满脸怀疑道:“客官莫不是说笑吧,楼上坐的可都是蛮人。”末后一句却是附耳低声而说。
方脸客人哈哈笑道:“那又何妨?我正是要和他们做笔买卖。”说罢抬步上楼,那少女也紧随其后。
小二扭头望着二人背影,暗自嘀咕道:“要和蛮人做买卖?啐!”面露鄙夷之色。
二人上得楼来,但见一群南诏武人,三五一围,正在喝酒行拳、胡吃海塞。牛皮甲胄随处丢在地上,吆五喝六之声不绝于耳。
当中一桌五人,皆是军官模样,首席一人黑面牛鼻,络腮胡子编成数十条麻花小辫儿,见二人上楼,“啪”地一拍桌子,屋内立时安静,众人齐向二人望过来。
方脸客拱手施礼道:“给将军请安。”
黑面蛮人似笑非笑地盯着少女问道:“找我何干?”
方脸客道:“在下李义南,想和将军做笔买卖。”
“你这唐狗,找死!蒙刊落将军从来不跟人做买卖。”黑面蛮人身边一个军官吼道。
“原来是蒙刊落将军,失敬。将军且听我把话说完,再作定夺不迟。”李义南微微笑道。
蒙刊落将手中匕首插入盘中一大块牛肉内,喝道:“说!”
李义南回身拉过少女道:“这姑娘是我在渝州所买的歌妓鹿儿,身价三千金,本想带她回邕州老家。谁知路上遇见我那堂兄,说将军刚刚在城外带走了他的女儿,拜托我将她赎回来。一来我身上并未带许多银两,二来我想将军也必定不会在意那点银子,是以便将鹿儿带来,想同将军做个交换,不知将军意下如何?”说罢将陆燕儿向身前一推。
蒙刊落冷冷说道:“我若喜欢这小婆娘,只管将她留下便是,何必同你交换?”
李义南哈哈笑道:“这里毕竟是我大唐辖界,将军想必也不会轻易以身犯险吧。”
“放屁!蒙刊落将军是我南诏特使,谁敢留难?”蒙刊落身边那个军官喝道。
“哼!”蒙刊落侧目瞪了那个军官一眼,显然是嫌他多嘴,那个军官便不敢再作声。
李义南闻言笑道:“在下与矩州的折冲都尉刘将军倒有些交情,不过这点小事也不想麻烦刘将军出面。况且蒙刊落将军是何等样人,岂会看上区区一个村里的丫头?这鹿儿模样自不必说,又复能歌善舞,乃渝州的名妓,必能讨得将军喜欢。这笔买卖有赚无赔,将军岂有不做之理?”
陆燕儿一直半低着头,此时抬眼望向蒙刊落,莞尔一笑,娇艳无比,直把蒙刊落和众蛮兵将看得两眼发直,舌燥口干。
半晌,蒙刊落发话道:“去把屋里那个小婆娘带来。”
一个蛮兵应声到后面客房内,带出一位姑娘,十五六岁年纪,双手缚在身后,口里塞着布团,一张俏脸早已哭得一塌糊涂。
蒙刊落向李义南嘿嘿笑道:“好,我和你做这笔买卖。”
李义南拱拱手道:“多谢将军。”上前将农姑娘拉过来,先除去她口里的布团,说道:“莫怕,我这便带你去见爹娘。”
农姑娘此时如受惊小鸟,浑身瑟瑟发抖,也不敢出声哭泣,只拼命点头。
李义南双手暗自用力,“嘭”地将绳索扯断,拉起农姑娘转身下楼,并不理睬陆燕儿。
那些蛮人见李义南露了这一手功夫,悉皆暗自吃惊,不知他是何来头。
陆燕儿见李义南带农姑娘离去,咯咯笑了起来。
蒙刊落问道:“小婆娘,你笑什么?”
“当然笑你们啦,适才还冒充什么‘南盗’特使。”陆燕儿故意将“南诏”说成“南盗”。
“放肆!蒙刊落将军本来便是南诏特使,岂是冒充?”蒙刊落身边的军官喝道,“臭婆娘,快些过来陪将军吃酒,哄得将军开心便罢,否则要你小命难保。”
陆燕儿也喝道:“闭嘴!你这狗东西。你们若哄我开心,我便哄你们开心,你们若骂我,我便骂你们。大不了一刀杀了我,赔上一条贱命,有何可惧?”
“哈哈哈哈!这小婆娘有趣得紧。”蒙刊落大笑道。
那军官被陆燕儿喝骂,正欲发怒,见蒙刊落发笑,只得忍下。
陆燕儿又道:“你们若想跟我吃酒也无不可,但不知你们是不是汉子,会不会吃酒?”
那军官此时更被激怒,骂道:“臭婆娘!莫要得寸进尺,当心老子把你剁成八块煮了吃。”其他蛮人也对陆燕儿此话甚感不满。
陆燕儿笑道:“好,既然如此,我便定条规矩,咱们使大碗,我吃一碗,你们便每人吃一碗,看看谁先醉倒。若是我先醉了,今晚我便听凭诸位大爷发落。若是你们先醉了,便听凭我发落,如何?”
“好,就按小婆娘说的办。”蒙刊落拍案道。
一时间桌上摆满了大海碗,地上堆了数十坛烈酒。店小二和两个伙计呆站在一边,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些蛮人要闹什么乱子。
“你们下去,没有招呼不许上楼来!”一个蛮兵吩咐道。
小二和两个伙计应了一声,转身下楼。小二临走又偷瞄了陆燕儿一眼,眼神中颇露出担忧之色。
陆燕儿双手捧起大碗道:“我先干了这一碗,便当饶你们的,免得一会儿说我欺负你们不会吃酒。”
“放屁!”
“谁让你饶!”
“我们哪个不会吃酒?”
“这臭婆娘!”
“一会儿让你知道爷爷的厉害!”
“咱们一起干!”
陆燕儿这句话激得蛮人叫骂不绝,大家都端起碗一饮而尽。
“好!这还有点汉子样儿。那咱们就连干三大碗。”陆燕儿说罢接连捧起三大碗烈酒,仰面而饮,滴酒不剩。
众蛮人一见登时傻眼,未曾想这个娇美柔弱的小姑娘竟然连饮了四大碗烈酒。那些蛮人平日在南诏多饮米酒,酒性并不甚烈。适才干了这一大碗烈酒,已经有人醺醺然,如今若要再饮三碗,只怕非得烂醉不可。但若不饮,岂非输给面前这个小婆娘了?那南诏武士的脸面岂不丢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众人硬着头皮,也都连干了三大碗。
陆燕儿又是咯咯笑道:“好好好!这样吃酒才有意趣。不过只这样空吃也有些无聊,不如每人在吃酒前都讲一段自己最得意之事。谁若不讲,便连吃两碗。”说罢又干了两大碗。
那些蛮人连饮了四碗烈酒,已经醉倒了十之七八,剩下十几个人开始语无伦次地讲述自己的英雄历史,无非是与大唐交战时的一些烧杀淫掠之事。陆燕儿听得怒火中烧,却不露声色,又接连带着大家吃了两碗酒。
此时满屋之中,尚能抬起头的人除了陆燕儿,便只剩下二三人而已。那蒙刊落倒是个厉害人物,虽然眼神已经迷离,竟然还能说些闲话调戏陆燕儿。
陆燕儿便笑着问道:“将军,既然您是南诏特使,这是要去办什么差事呀?”
蒙刊落摆摆手道:“嘘……嘘,这不能告……告诉你,这是秘……秘密。”
陆燕儿笑吟吟道:“我便知道你在吹牛,怎么可能是特使呢。”
蒙刊落急道:“谁……吹牛?我是奉命去成都,与赵……大人会合,想办法……把大唐的公主……给皇上娶回来。”
(按:公元859年,南诏国王酋龙自称皇帝,改国号为“大礼”。)
陆燕儿笑得更加厉害:“将军还说不是吹牛,那大唐的公主怎会嫁给你们蛮人?”
蒙刊落嘿嘿笑道:“有钱能使鬼……鬼推磨,大唐皇帝不要钱,不过他的……大臣要。我们带了很多钱,都是……从大唐抢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燕儿靠近蒙刊落问道:“你们蛮人的皇帝为何非要娶大唐的公主呢?”
“谁稀罕……什么公主,我们皇上……皇上有得是婆娘,不过,还是……得娶公主,要她的陪嫁……很多陪嫁……土地。”
陆燕儿此时心下已然明白,南诏国王是想派此人前往成都,同那赵某人一起,贿赂大唐的官员,劝说皇帝陛下与其联姻,并割让土地给南诏。唉!可怜西南百姓多年饱受南诏残害,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两国休战,若是那些无耻贪官当真收了南蛮的钱财,劝说皇上割地卖国,西南百姓将永为异族奴臣,苦痛无期!
念及于此,陆燕儿冷笑一声道:“你们已经掠夺大唐太多了,尚嫌不足吗?”
蒙刊落已经有些不支,口齿越来越模糊,断续说道:“那算……算什么,老子……杀人……无数,婆娘……也……也抢了无数,不过……不过像你……这么标致的……还……还……”话未说完,便醉倒在桌上。
陆燕儿愤然道:“你们这些蛮狗!不知道杀掠淫掳了多少唐人!”
“那又怎样?”
陆燕儿一惊,却见喝骂自己的那个军官腾地站起身来,竟然没有半点醉意。
“你这臭婆娘!老子早看你不大对劲儿,果然不出所料,幸亏老子早有防备。”说罢向陆燕儿紧逼过来。
陆燕儿后退两步,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怎样?让老子先痛快了再说。”那军官欺身便向陆燕儿扑来。
陆燕儿惊呼一声,转身便跑,刚跨出两步,忽然面前横住一人,却是另一个蛮兵。陆燕儿只得站住,但见又有七个蛮兵站起身,围拢了过来。
“哈哈哈哈!臭婆娘,看你往哪里逃,老子的手下都清醒得很哪。”那军官扬扬得意。
“折昆将军果然英明。”一个蛮兵拍马屁道。
陆燕儿怒视着折昆和身边的蛮兵道:“真卑鄙!堂堂七尺汉子,和一个姑娘吃酒还耍赖,全无半点信义。”
“狗屁信义!臭婆娘,老子现在就好好发落你。”折昆不怀好意地盯着陆燕儿,其他几个蛮兵也目露淫光。
“李大人救我!”陆燕儿向楼梯处喊道。
趁身边的蛮兵扭头之际,陆燕儿转身便向窗口跑去,未及跑到,早被折昆从身后死死抱住。
“嘿嘿,这小婆娘还想耍花招,待会儿看你有何花招跟老子耍。”折昆扛着陆燕儿踹开一间客房门。陆燕儿拼命喊叫挣扎,那几个蛮兵哈哈大笑。
房门关上未久,只见陆燕儿忽然从门里冲了出来,转身跑进另外一间客房。守在外面的两个蛮兵赶紧追将过去。却见陆燕儿很快又跑了出来,转身又进了另一房间,另两个蛮兵忙跟了进去。如此几番反复,不知道陆燕儿用了什么法子,连续跑出四次,分别跑进四间客房。
忽听客房中传出一声惊呼:“啊!怎么是这小子?”
紧接着又传出:“折昆将军,怎么是你?”“妈的!怎么回事?”“啊呀!”种种古怪声音不断从五个房间中传出。
只见这五个房间之中,包括折昆在内的四个军官,都各由两个蛮兵按在地上,精赤条条地被剥光了衣裤,那折昆犹在挣扎。蒙刊落也光着身子躺在第一间房内。
“那婆娘是个巫女!”有人喊道。
“咯咯咯咯……”一串姑娘的笑声传来,那八个蛮兵闻声都奔出房门,只见陆燕儿正站在窗边,手中握着一条长鞭,笑望着这些蛮人。
“臭巫婆,老子非宰了你不可!”随着一声怒吼,折昆手持弯刀,裸身从房内冲了出来,直奔陆燕儿杀去。
“哈哈哈哈!”陆燕儿忽然朗声大笑,众蛮兵一怔,只见陆燕儿竟“噗”地变成了一位翩翩美少年,正是瞻部道忍者光波翼!
光波翼见折昆冲过来,轻轻将手中长鞭一挥,鞭梢倏地绕在折昆的脖颈上。那折昆也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南诏勇士,沙场对敌成千上万,立功无数,此时却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折昆恼羞成怒,狂吼一声“好你个臭巫婆”,便欲上前拼命,却发现那长鞭竟如铁棒一般又直又硬,将自己杵在那里动弹不得。
光波翼淡淡笑道:“我已在酒中施法,废去了他们的武功。既然你们不肯吃酒,我只好亲自动手了。”说罢手中长鞭一抖,那折昆便似遭了雷劈一般,发根直竖,浑身颤抖,痛苦万状,手中弯刀当啷落地。片刻,光波翼将其放开,折昆如堆烂泥般缓缓瘫倒。
那八个蛮兵见状大惊,掉头便欲向楼下逃命。光波翼横挥长鞭一个来回,八个人竟似被长鞭粘住,一齐被抛向空中,重重摔在地上。
有几个蛮兵仍不死心,抽出随身的短刀想要一齐攻向光波翼。
光波翼长鞭画弧,一击便将几人的短刀抽打得泥土四溅。那几个蛮兵见手中的短刀竟然变成了泥坯土块,尽皆骇然。
“大神饶命,大神饶命!”八个蛮兵面如土色,跪地叩头如捣蒜。
“饶命可以,武功却不得不废。不过暂且留着你们八个的力气还有点用。”光波翼冷冷说道。
又过了一顿饭工夫,李义南奔上楼,道了声:“贤弟,还不走吗?”却见以蒙刊落为首的几十个蛮人排列齐整地昏躺在地上,个个赤身裸体,身上鞭痕累累。八个蛮兵正裸身挥着马鞭互相抽打,看上去已然筋疲力尽。
光波翼见李义南上楼来,笑道:“兄长来得正好,咱们这便出发。”随即转身向几个蛮兵吩咐道:“够了。看在你们出力鞭挞蛮狗的份儿上,我亦不为难你们,这里尚有几碗好酒,你们几个将它吃了吧。”
那几个蛮兵闻言立刻丢掉手中马鞭,过去将酒吃了,随即瘫软在地。
光波翼和李义南并肩下楼,见楼下客人已离去大半,那小二正在楼梯口向上张望。
小二见二人下楼,忙点头招呼送客。心中却道:“这少年何时来的,怎的未见他上楼?”
二人径往后院,挑了几匹好马,又驾了那辆满载珠宝的马车,正欲离去,一名店伙计急忙赶上前来阻拦,原来是帮那些蛮人看守车马的。
李义南道:“这是我从蛮人手里买下的,不信你自可上楼去问。”
那伙计忙跑进去,却不敢上楼,将那小二拉在一旁相询。
小二道:“我也不知,只听那客官来的时候说过要与蛮人做买卖,还带着一位美貌姑娘上楼,便不见下来了,不知是否已被卖给那些蛮人了。唉!可惜那位姑娘了!”
这二人正说着话,李义南和光波翼早已骑马驾车扬长而去。
这边铁幕志已将农姑娘接到城外,光波翼与李义南回来与诸人会合后,大家忙询问救人经过。光波翼便将扮作陆燕儿戏弄蛮人的经过细细说了,众人都不禁捧腹大笑,只陆燕儿羞红了一张俏脸。
李义南向诸人道:“此番虽为救人,光波兄弟不但废了那些蛮狗的武功,又顺便劫了他们的财宝,只怕还碰巧破了南诏国的一件阴谋。”
孙遇笑道:“正是,那南诏国的赵大人只怕等不到米下锅了,哈哈哈哈!不过咱们仍需尽早赶回长安向圣上禀明此事,免得以后又让那些蛮人伺机勾结我大唐败类,坏我社稷。”
众人皆点头称是。
光波翼便将农姑娘送去与父母团聚,厚赠了那一干人等不少银两。又与孙遇等人换了蛮人的骏马,并为陆燕儿置办一辆马车,处置好那车财宝,这才重新上路,直奔长安。
(按:乾符五年(878年)四月,南诏遣使赵宗政来请和亲,请为弟而不称臣。唐廷以为其骄慢无礼,中书不作答牒,而仅以地方官西川节度使崔安潜的名义致书回答。十二月,赵宗政还国。)
一路之上,光波翼不失良机,常向孙遇讨教心法大意,亦学些丹青之术。孙遇且喜光波翼年纪虽轻,却颇具慧根,于莫名难信之法,常能领会大意,虽非明悟,却通其理,是以也欢喜与他交谈。
陆燕儿坐于马车之中,仍不时以琴言情,慕以涩羞,思以淡愁。黑绳三驾车,闻得陆燕儿的琴声,只假作不知,一脸从容,非迎非拒。铁幕志却常常听琴出神,整日无语。
这一日已到安康城内,几人选了家城北的客栈住下。
午饭过后,大家聚在二楼客房内茶话。光波翼提议道:“城北即是汉水,风光必佳,咱们便在此抚琴赏景,吟诗作画,岂不快哉!”
李义南笑道:“光波贤弟怎说的呆话?江边风光虽好,然这客栈窗外便是城墙,如何赏景?”
光波翼却道:“不妨。如今只请黑绳兄和陆姑娘吹箫抚琴,李兄舞剑,孙兄作画,我来赋诗,铁幕兄为我们做眼目。”
黑绳三听光波翼如此说,只微微一笑,显是明白他的意思。孙遇和李义南却不明就里,茫然望向铁幕志。铁幕志憨然一笑,向众人扫了一眼,见陆燕儿也正注视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热,忙将头扭开,说道:“也好。”
但见他双手当胸结印,默念一句真言。众人忽觉眼前一亮,只见客栈北面的墙壁与窗子一时突然消失,眼前空空旷旷,那城墙也不知何故竟然开了一个数十丈宽的大口子,城北的汉江及两岸风光豁然便在目前。
李义南蹙眉问道:“铁幕兄弟莫非也会幻术吗?”
光波翼哈哈大笑道:“李兄此言差矣,铁幕兄使的并非幻术,这忍术的名字唤作‘摩尼宝镜’,可令人眼光透山穿墙,明见幕后。铁幕兄擅长防护之术,然则以铜墙铁壁术御敌之时,总不能看不清敌人动向,是以便用这摩尼宝镜之术洞察敌情。”
孙遇接口道:“想必这摩尼宝镜术修炼大成时,便可不动本地,彻见十方了。”
光波翼应道:“正是,正是!兄长如何得知?”
铁幕志亦凝视孙遇,甚感惊讶。
孙遇释道:“适才义南兄误以为此乃幻术,殊不知我辈为山林房屋阻碍眼光,不能见其背后,正是被这眼前的幻象所迷惑。那房屋也好、山林也罢,本是前尘幻影,由我等坚固执着之妄想而成,并非实有。如人以手指按目,目酸发翳,妄见空中有花。花非实有,乃是因手指按目而成。山林墙壁亦非实有,乃由妄想执着而成。”
孙遇顿了顿,续道:“世界本静,亦无障碍,由我人心想妄动而致旋转,如转一火把,因其旋转而妄见火轮之相,实乃火把,并无火轮。如能澄心静虑,动转则止,妄动停止,则幻象随灭,幻象若灭,真相立现前矣。我见铁幕贤弟此术当是以真言、手印之力,并及自身之定力,令心虑暂得澄清,故而得见屋墙之外。然能令众人皆见,应是真言与手印之力为主。若能修炼至深,妄想断尽,幻心则灭,如是一切幻象尽灭,则一切真实自然现前。如《圆觉经》云:‘当知身心皆为幻垢,垢相永灭,十方清静。’”
李义南上前拉住孙遇戏谑道:“贤弟何时也变成了忍者?”
孙遇哈哈大笑。
光波翼道:“异之兄虽非忍者,却着实深谙忍法之道。”
铁幕志收了忍术向孙遇道:“孙兄方才说世界本静,难道这风吹水流,人来车往皆是静止的吗?”
孙遇答道:“我说静,乃因妄动而说,动静本是相对立名,若除妄动,静亦不存。如今贤弟若欲知静,这风吹水流、人来车往之上便有真静在,贤弟可识得否?”
铁幕志望着孙遇,茫然无对。
孙遇见他不明,亦不再多说,只笑道:“既然铁幕贤弟有此异术,我等便依光波贤弟所说,在此一乐如何?”
众人尽皆称好。铁幕志便又施展起摩尼宝镜之术,诸人便如身处空阁,尽情将那汉水英姿、两岸美景收入眼底。
黑绳三和陆燕儿应邀以琴箫助兴,却是一首豪迈的曲子,如日月交轮,滚滚江水东流入海,滔滔不复回也。李义南也仗剑起舞,腕转银花,臂挥冰轮,步踏八方,锋夺四维,和着琴箫之声,更添了许多豪气。
孙遇本以画水闻名天下,此情此景,潇洒挥毫更不在话下。
盏茶成画,光波翼早为这琴、箫、剑、画、山河所动,向孙遇施一礼,提笔在画上书道:
汉水江边觅古踪,昔年纸醉墨痕浓。安康刺史今何在?不信男儿五马雄。
(按:“安康刺史”指金州刺史姚合,为中晚唐之交时的诗人。其有诗曰:“安康虽好郡,刺史是憨翁。买酒终朝饮,吟诗一室空。自知为政拙,众亦觉心公。亲事星河在,忧人骨肉同。簿书岚色里,鼓角水声中。井邑神州接,帆樯海路通。野亭晴带雾,竹寺夏多风。溉稻长洲白,烧林远岫红。旧山期已失,芳草思何穷。林下无相笑,男儿五马雄。”此处光波翼睹江水东逝,思古人,忆金州刺史姚合,感叹人生之无常,更叹人们无视于此,不知道以短暂有限之人生,思索生死之大事,却孜孜以求无谓的功名利禄,以为是英雄男儿色,最终不过是一抔黄土掩风流罢了。“五马”为太守的代称。)
孙遇赞道:“不想贤弟少年古心,竟有这般胸怀!好!”众人亦皆叫好。
陆燕儿在旁喃喃叹道:“若是人人都似光波大哥这般想,天下岂非太平无事了,那便多好。”
六人又复游戏欢乐一起儿,日暮方散。
晚饭后,各人回房歇下,来日一早好动身启程。
回房不久,黑绳三忽闻琴声响起,似从隔壁陆燕儿房内传来。
黑绳三侧耳细听,但觉琴声甚为古怪,似乎全不合音律。
少时琴止,未几又鸣,竟是重复那曲调。
黑绳三暗记工尺,心下揣摩,却是“四,六五,一四一四,凡五,一四上,合上四一,尺一四,五凡工乙凡,合上合,合四四,上六工,合工凡,一六合合,五凡”,实在曲不成调。
(按:古时乐谱称为工尺(chě),计有: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相当于5·、6·、7·、1、2、3、4、5、6、7。上述乐谱即为:6·,5 6,7·6·7·6·,5 4,7·6·1,5·16·7·,2 7·6·,6 4 3 7 4,5·15·,5·6·6·,1 5 3,5·3 4,7·55·5·,6 4。)
正自思忖,有人叩门,开门只见陆燕儿立于门外,叫了声“黑绳大哥”,似有话说,欲言又止。
黑绳三将陆燕儿请入房内,问道:“适才可是燕儿姑娘在弄琴?”
陆燕儿轻轻点头道:“家父在世时,曾得到一本琴谱,很是古怪,音韵既失高下,又未断出章节。家父时常把弄,却也琢磨不透。我适才因思念起双亲,故而随意拨弄了一段,实在难听得紧,便又放下了。”
“原来如此。”黑绳三请陆燕儿坐下,道,“燕儿姑娘找我何事?”
陆燕儿轻咬下唇,望了黑绳三一眼,旋又低下头,道:“再有二三日便可到京城了,黑绳大哥将孙先生他们送到之后,有何打算?”
黑绳三道:“风长老交代过,若过了端阳节无事,我便回西部去了。”
陆燕儿双手搓弄着手指,含羞说道:“那时便要与黑绳大哥分别了,不知何时再得相见。”
黑绳三淡淡笑道:“有缘自会相见。你在孙先生家中且自珍重,我向东来时总会去看望你。”
陆燕儿叹口气道:“其实我并不想留在长安……”话说一半却又停下,脉脉地看着黑绳三。黑绳三已知她心意,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她,只默然无语。
自从将陆燕儿从蟒口救下,与之偕行数千里,一路朝夕相处,陆燕儿对自己情意渐深,黑绳三岂能不知?加之燕儿玉容纨质,聪慧解人,一向惹人怜爱,黑绳三也曾想过那琴箫之合。只是眼下国事纷乱,战争迭起,自己正是东西奔走、报国效力之时,哪有儿女欢爱之暇?故而也只能将燕儿对自己那一往深情暂埋心底。
陆燕儿见黑绳三不作声,未免黯然,旋又说道:“黑绳哥,我胸口有些憋闷,想去江边迎迎风,你能带我去吗?”
此时虽然城门已关,黑绳三却不忍拂她的意,点头应允。陆燕儿便携了瑶琴,由黑绳三将她负在身后,纵身跃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