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从洞厅旁的一个洞口进来两人,其中一人五六十岁年纪,身材中等,一身青布长袍,青布纶巾,须长半尺,两鬓银白,左手背在身后,举止严肃老成。老者身后紧随一名中年男子,身材微胖,厚唇平鼻,鼻下两撇髭须,孙遇一见,暗吃一惊。
花粉招呼老者坐在僖宗对面,中年男子坐在老者下首。
两人坐定,花粉向孙遇介绍老者道:“这位是河洛邑的邑长范巨阳范老先生,这位是……”花粉正要介绍中年男子,孙遇却抢先道:“这位我认识,是成纪楼的账房赵易才赵先生。”
赵易才哼了一声,道:“孙先生,久违了。”
花粉呵呵笑道:“孙先生与赵先生是不打不相识,今日既然孙先生到此,便是我们的客人,赵先生可要陪孙先生多吃几杯酒。”
孙遇冷冷说道:“孙某今日不过是个阶下之囚,怎敢劳赵先生大驾,陪孙某吃酒?况且孙某也不想再让旁人受连累,被赵先生割了舌头。”孙遇忆起成纪楼的小二孙大贵被赵易才割了舌头,深恶赵易才心狠手辣,亦不屑与此人为伍。
此时范巨阳拱手施礼道:“范某久慕孙先生高名,对先生所作的《说法太上像》尤为深爱,今日得以亲见先生尊面,当真三生有幸啊。”
孙遇还礼道:“不敢当,不过《说法太上像》是我为长安的秦公子所画,范先生何时见过?”
范巨阳答道:“范某正是从秦公子手中购得此画,现为范某珍藏。”
孙遇怪道:“范先生不会是说笑吧,我与秦公子相识已近两年,常在一处谈经论道,因见他人品高雅,谈吐不俗,故而作此画相赠,他怎会将画卖与范先生?”
范巨阳说道:“看来孙先生并不了解秦仲翰的为人哪。此人聪明多学,涉猎颇杂,尝与范某一起切磋《连山》《归藏》,其见解亦有可取之处。只是这位秦公子贪好女色,常常出入青楼花巷,数月前迷恋上长安的一位名妓柳莺莺,竟欲将她赎身做妾,只是柳莺莺身价不菲,需赎金一万八千两,秦公子拿不出这么多钱,便将这幅《说法太上像》作价八千两卖与范某,赎了柳莺莺回家。”
(按:《连山》《归藏》皆是古时易经名,《周礼·春官宗伯·大卜》云:“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可见古筮官以三种易进行占卜,今仅存《周易》一种。)
孙遇闻言叹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秦公子亦不能免于斯也。”
范巨阳哈哈笑道:“秦仲翰算什么英雄!孙先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位秦公子曾在洛阳城诱拐了一位良家少女,害这少女的父亲羞愤自尽,母亲守寡,无依无靠,好好的一家人,落得个家破人亡!”说到后来,范巨阳竟是咬牙切齿。
“范先生此话可有凭据?”孙遇难以相信。
“当时范某恰好也在洛阳,乃范某亲眼所见。”
“既然范先生知道秦仲翰的为人,为何还要与之相交?”孙遇问道。
范巨阳冷笑道:“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岂能任他逍遥法外?”
孙遇吃了一惊,道:“莫非范先生有意……?”
未及孙遇说完,范巨阳接道:“不错,范某正是要对他略施惩戒,故而有意亲近。柳莺莺今已被范某送到南方去了。”
孙遇讶道:“原来柳莺莺是范先生故意设的诱饵。”
范巨阳摇头道:“那倒不是。本来我也没想好要如何惩戒秦仲翰,谁曾想他淫性不改,自己送上门这个良机。我只是将计就计,知道他要赎人,便去买通了老鸨和柳莺莺,让老鸨骗秦仲翰说有人争赎柳莺莺,故而抬高柳莺莺的身价。再让柳莺莺骗他说自己有一笔不菲的私房钱,若得赎身,便将这笔钱拿出来与他共享富贵。秦仲翰财色迷心,深信不疑,便倾其所有赎了柳莺莺,当夜我便派人偷偷接走了柳莺莺,让秦仲翰倾家荡产,人财两空。”
孙遇叹口气道:“虽然范先生的手段未免阴狠了些,不过也是秦仲翰罪有应得。”
僖宗此时忽然开口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秦仲翰造孽之时怎会想到有今日之下场?”
花粉哂笑道:“秦仲翰再坏也不过害了一家之人,当皇帝的造孽可要害死一国百姓,又当有怎样下场?”
孙遇忙道:“圣上年纪尚轻,难免贪玩,将来自会专心国事,为民操劳。”
范巨阳道:“本朝太宗皇帝曾说过,为君之道,先存百姓,若肆意侵损压榨百姓,便如割自身股肉充饥,虽然暂得饱腹,难免断命之忧。欲定天下者,先端正自身,为万民表率,世上没有身正影斜、上治下乱的道理。国之外患,常起于内忧,一国之君若贪图享乐,沉湎于声色游戏,必置百姓于不顾,令奸臣弄权、腐败滋生,长此以往,则天怒民怨、众叛亲离,如此,亡国不远矣!”
范巨阳看了看僖宗,又看看孙遇道:“孙先生,这可是先王所说?为君之道?”
孙遇点头道:“范先生所言不错。”
范巨阳续道:“大唐开元之后,盛世难再,会昌年间,更是出了李炎这个混账皇帝,当今这位皇帝陛下也只知道吃喝玩乐,重用宦官,游戏无一不精,唯独不能治国。如今各藩拥兵自重,四边不安,战事频起,民不聊生,大唐气数不久将尽。先生乃是高逸有识之士,入世当择明主,佐之以成大业,遁世也可淡泊宁静,独善其身,何必跟在这个小皇帝身边,遗恨将来?”
孙遇正色道:“范先生此言差矣。为人根本者,无外乎一个孝字,此一孝字在父母曰孝,在兄弟曰悌,在夫妇曰睦,在人曰礼,在友曰义,在君曰忠。大唐气数如何孙某不得而知,然而既为人臣,便当尽臣子之节,皇帝有错,臣子谏之,国家有难,臣子当之,力图救之。既称臣子,便当视君如父,怎可见其有过、有难,便即相离相弃?如此行径,狼犬尚不屑为,何况人乎?”
范巨阳哈哈笑道:“本以为孙先生乃是开明豁达之人,如何也与一般愚忠的俗子同论?”
孙遇微微笑道:“天下所以有王,乃使万民一心,同奉一礼,共遵一法。如此方可令百姓言行有所依,举止有所循,强弱不相凌,贫富不相争,贵贱不相欺,高下不相夺,人各守其常,民尽安其位。王者,以一人之尊,教令天下,系万民祸福,所负者大矣。故而忠君者,实乃忠民也,忠天下也。若动辄叛君背国,则令民心动摇,不知礼之可敬,法之当尊,天下失信,祸乱由斯。”
孙遇顿了顿续道:“所谓忠者,中正无私之心也。若为天下苍生计,反与不反皆可谓忠,若为一己之私,则必属奸佞无疑。如昔年文王伐纣,乃应万民之请,顺人天之命,虽有杀伐,亦舍一救万之举。再观今日之枭雄,或弄权于朝廷,或握兵踞守一方,或揭竿游击上下,令黎民饿腹、百姓横尸,其所谋者无外乎金帛印玺而已,有几人为苍生福祉虑?”
范巨阳应道:“当今黄王起兵反唐,正是为救民于水火,为天下苍生谋盛世。”
孙遇说道:“子曰:‘观其言而察其行’,范先生此话言之尚早,我们且拭目以待。”
花粉笑着插嘴道:“好了,既然两位先生谁也不能说服对方,也不必再争论下去了,咱们用饭吧。”
范巨阳端起酒杯道:“好,范某就先敬孙先生一杯,以尽地主之谊。”
孙遇也端起酒杯道:“哦?原来此地便是河洛邑所在。范先生好意孙某心领了,不过圣上在此,孙某如何敢僭越,这杯酒先敬皇上。”说罢向僖宗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僖宗见状笑了笑,也跟着吃了一杯酒。
范巨阳无趣,便不再说话。花粉心中暗想,这小皇帝被我劫持至此,一直还算沉稳安定,虽然他治国无能,其处变不惊之风倒颇有帝王气度。
大家草草吃过饭,花粉屏退了范巨阳和赵易才,便急着让孙遇为她作画。孙遇遂依照花粉所说,作了一幅光波翼身处林间的图画,形神备至,活跃面前。
花粉见画欢喜异常,连连向孙遇称谢。孙遇笑问道:“姑娘可要在画上题字?”
花粉略加思索道:“我曾听姐姐唱过一曲,虽然不解其意,不过觉得辞句很美,就请先生为我写上吧。”随即念到:
西北风以雪,鸾鸟飞低枝,顾盼无伴影,唯对白冰池。风急折我翼,雪重断我枝,何日得良琴?一曲报君知。
孙遇书罢,微微一笑,心道:“这小姑娘明明以诗咏情,却口称不解诗意,到底是少女多羞。不过这诗中‘风急折我翼’一句,寓意不祥,看来小姑娘难免要为情伤心了。”便提笔在落款处书上“镜花知返,水月见真”八个字。
花粉见字问是何意,孙遇说道:“镜中花,水中月,皆美而不实,若强欲执之,必空悲一场。然于此不实之物,若能返观,却是成道助缘,所谓因祸得福,因妄见真。如佛经中言‘知幻即离,离幻即觉’是也。”
花粉说道:“我没读过佛经,也没想过什么成道,管他虚呀实呀的,只要美就好了,孙先生说话怎的像个老和尚一般?”
孙遇笑道:“书此八字,留待姑娘日后慢慢玩味,也不枉我被姑娘劫持一回。”
花粉咯咯笑道:“孙先生倒喜欢说笑,我是仰慕先生,诚心与先生相交,不过情势所逼,才让先生受了些委屈,请先生不要见怪。”说罢小心翼翼地将画像收好,转身见僖宗正看着自己,便故作严厉道:“你看我做甚?明日便送孙先生回长安,你还不好好同他道个别,只怕你们君臣二人日后相见无期了。”
孙遇和僖宗二人依依不舍,互道珍重,倒多是僖宗劝慰孙遇,请他回长安转告太后等人不必为自己担心云云。
次日一早,花粉果然命人送孙遇到商州城,再让孙遇自行回长安去。
孙遇被蒙住双眼,上下几番,并十七八转,方出得山洞。随即便上了一辆马车,颠簸了大半日才被拿下蒙眼的黑布,已然到了前往商州的官道上。
送走了孙遇,花粉亦携着僖宗上了一辆东行的马车,范巨阳派赵易才一路随行护送。
拣择山野小路,走了两日多的路程,到得上蔡县境内,此地也是河洛邑的一处分部。一行人马被迎到“伏羲画卦亭”中歇脚,乃是赵易才一早派人赶在前面报了信,摆置好茶点,供给花粉吃用。
几人刚刚坐下吃茶,见林间小路上走出一人,身着青灰色道袍,大袖飘飘,发髻随意盘于头顶,横插一支竹簪,五六十岁年纪,双目炯炯,羊须乌亮,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似是一位游方的道士。
道士径直来到亭外,上下看了看,便欲步入亭中,守在亭外的小厮忙上前拦住道:“亭中有贵人,闲杂人等勿得相扰。”
道士一卷袍袖,双手背后道:“请问小哥,此处是何衙门?还是哪位官家的府邸?”
小厮说道:“你这道士不识字吗?这亭子上的匾额不是明明写着‘伏羲画卦亭’吗?怎会是什么衙门、府邸?”
道士“哦”了一声道:“那请问小哥,这伏羲画卦亭是谁家的呀?”
小厮道:“这亭子谁家的都不是,你这道士怎的一点人事都不懂?”
道士点点头道:“既然这里既非衙门,又非府邸,更不是私家亭台,贫道为何不能进去一游啊?”
小厮不耐烦道:“你这道士好生无礼,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亭中有贵人吗?待贵人离去,你再进去游玩。”
道士哈哈笑道:“真是笑话,这亭子既非私产,人人都可进去游览,凭何贵人便可独占,却要贫道在外等候?你们这才叫无礼之极。”
未及那小厮再开口,却听花粉咯咯笑道:“这位道长也是位有趣儿的人,何不请进来一同坐下吃杯茶,解解乏。”小厮闻言忙让在一旁。
道士也不推辞,径自进到亭中,坐在花粉对面,拿起一杯茶便吃,也不问是谁的杯子。吃罢说道:“几位既是贵人,怎的不懂待客之道?这茶勉强算得中上而已,并非佳品,用来招待贫道,忒也小气些吧。”
花粉看了看道士,说道:“我们也是赶路,暂过此地,没准备什么好东西,日后若有缘请道长到府上供养,定当奉上极品好茶。”
道士摆摆手道:“缘聚一面已是难得,哪有许多日后?我便将就些吧。”说罢拿起桌上的点心大吃大嚼起来,又自斟自饮了一杯茶。
赵易才看不惯道士的不羁之态,便故意说道:“道长仙风道骨,举止飘逸,想必是有修证的仙家,何以还食这人间烟火呀?”
道士呵呵笑道:“贫道哪里是什么仙家,不过能给人看看相,算算命,前后各知五百年而已。”
河洛邑本就是以易经八卦、相命风水、奇门遁甲等为日常研习之课,平常亦推卦相面,演算命理,赵易才虽于此未精,却也略谙一二,故而听那道士大话出口,心中更为不屑,于是说道:“原来道长会看相,便请道长为我等看看相如何?”
花粉亦抚掌称好,请道士看相。
那道士依次看了看花粉、赵易才与僖宗三人,捋须说道:“好,贫道就为几位看看相,权当作茶点钱。”
花粉抢先道:“那就请道长先看看我。”
道士略一沉吟道:“姑娘心地单纯,可惜身世孤伶,幼年便失父母,寄人篱下,备受艰苦。少年之时更免不了奔波辛劳,还要提防为人利用。虽然身经多险,却能死里逃生,终得贵人相助,万里得享太平。”
“万里得享太平是何意?”花粉不解。
“日后姑娘便知。”道士显然不肯明说。
“还有呢?”花粉追问道。
“贫道知道姑娘关心何事。”道士笑道,“贫道送姑娘一首诗偈。”遂吟道:
早春瞥见一点红,却是鹤顶飞云中,遥望天际正凄凄,茫茫海中有相依。
花粉道:“道长说得我云里雾里,可否再明白些?”说罢为道士斟了一杯茶。
道士微微一笑道:“好吧,看在姑娘为贫道斟茶的分上,贫道再多送姑娘一偈。”便又吟道:
姻缘前定,切莫强求。奈何桥后,恩人白头。
花粉还欲详询诗意,道士说道:“留待日后慢慢品味吧。”
赵易才冷笑一声道:“道长说的都是含混话,怎知道是不是有意欺蒙呢?”
道士也哈哈笑道:“那贫道就为这位先生说得明白一些。先生一心建功显名,也是狠得心、下得手的。只是命自我立,上苍好德,望先生能体会古圣先贤立教之意,去恶怀仁,否则眼下先生便有断舌之灾,日后更有杀身之祸。”
赵易才闻言恼羞成怒道:“你这道士,满口胡言乱语,还敢在这里骗吃骗喝,妄说祸福,看我不将你轰打出去!”
花粉忙微笑说道:“赵先生何必介意?咱们不妨当是听道长解闷说笑,也不用太过认真了。”又向道士道:“再请道长看看这位公子如何?”赵易才不敢违拗花粉,遂不再说话,却怒目瞪视那道士。
那道士却满不在乎,看了看僖宗说道:“这位公子的相貌却是奇特之极。”
“如何奇特?”花粉好奇道。
道士缓缓说道:“这位公子的五官本是贵极之相,神气却是隐隐腾于尘世之外,聪明绝顶,才艺高明,可惜寿命短薄,难享天年,貌有丧家之色,神存天佑之气。总之似这位公子这般面相,贫道还是第一次看见,多有怪舛之处,难下断言。不过相家有句话叫作‘看气不看相’,或许这位公子深修内养,神气先转,相貌不久随之而变,也未可知。贫道也送公子几句话吧。”说罢略一闭目,捋须吟道:
貌似权高实无权,相虽顽皮宅心宽。逢凶化吉历惊险,木龙吟时隐南山。
吟罢哈哈一笑,起身说道:“贫道吃了你们的茶点,现已为各位看了相,算是扯平了,贫道这便告辞了。”说话便要离去。
僖宗一直未曾开口,此时说道:“道长留步,可否请教道长,这天下气运如何?”
那道士并未停下脚步,边走边道:
潮起潮落,去日无多。沧海桑田,人生几何?休去!休去!
长袖飘飞,竟已走出数丈远。
花粉见状,忙起身大声喊道:“还未请教道长仙号呢。”
道士哈哈笑道:
晨观东海日,暮看巫山云。曾戏曹孟德,今笑第二君。
笑声隐处,已然不见了踪影。
“曹孟德?”花粉坐下自言自语道。
“便是曹操。”僖宗说道。
“谁不知道是曹操?要你多嘴。”花粉撇嘴道,“什么叫曾戏曹孟德?”
僖宗应道:“传说三国时,有位神仙道长叫左慈,曾经三次戏弄曹操。莫非适才这位道长便是左慈?”
“无稽之谈!”赵易才插道,“左慈若是活到现在也该有七八百岁了,那鬼道士不过是个骗人的江湖术士罢了,哪里是什么神仙?何况我听说左慈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道,适才那道士明明不是两眼都好端端的?”
僖宗笑道:“若真是神仙,治好自己一只瞎眼岂是难事?不管他是不是左慈,相面倒是神准。”
花粉扭头问道:“何以见得?”
僖宗答道:“别的且不论,最后这句‘今笑第二君’,足见其眼力不凡。”
花粉追问道:“此句怎讲?”
僖宗吃了口茶,又拿起桌上的一块点心,淡然说道:“这位道长已然看出我是个假冒的君王。”
“你说什么?”花粉与赵易才闻言皆大吃一惊。话音未落,但见僖宗倏地变了模样,却非光波翼而谁?
原来花粉最初潜入皇宫之时,已被黑绳三和光波翼察觉,二人不动声色,装作不知,黑绳三却一直在暗中监视花粉。
端午节当日,花粉在龙首殿窥视僖宗和光波翼等人,并不知晓这正是光波翼为自己演出的一幕好戏。当时黑绳三并未前往球场巡视,而是一直在暗处观察花粉。黑绳三的忍术高出花粉等人太多,故而花粉等人始终没有觉察,不知不觉便中了光波翼这虚虚实实、偷梁换柱之计。
北道忍者哪里会料到,球场上那位马术高明、球技精湛的皇帝陛下竟然正是僖宗皇帝本人!
光波翼之所以任由花粉劫持,乃是为万全之见,意在尽快将花粉等人调离宫城,以防其潜伏余党再滋祸端,只是未曾想到,花粉竟将孙遇也一并劫走。光波翼心中盘算,如今只得见机行事,尽力保护孙遇安全,待远离京城之后再伺机救人。虽见花粉并无加害孙遇之意,但为稳妥起见,光波翼仍耗费气力,一路施展变身术,维持着僖宗的模样,直至今日,预计孙遇已然抵达长安,方收了变身术,现出真身来。
花粉见光波翼现身,不由得又羞又恼,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意中人竟然就在眼前,却再次坏了自己的大事,当即红着脸咬牙喝道:“光波翼!”
赵易才虽未见过光波翼,却早闻他的厉害,此时听花粉叫出光波翼的名字,更不迟疑,随手便射出两枚星镖,向光波翼的咽喉和左眼射去。
三人本是围坐在圆桌旁,花粉居中,光波翼在其右手,与赵易才对面而坐,两人相距不过一步多远。那星镖迎面射来,隐隐散发出腥臭味,光波翼知道星镖上必定喂了剧毒,头微微向右一偏,躲过了射向左眼的星镖,同时投出手中的点心,那块点心接下了另一枚星镖,径直飞向赵易才的面门。赵易才哪有光波翼应变之神速,插有星镖的点心“嗖”地射进赵易才口中,赵易才大叫一声,向后便倒。
点心甫一出手,光波翼忽觉两道绿影夹着浓香向自己左脸袭来,但见暗器来得飘忽,千钧一发之际无暇多想,光波翼当即全力射出两枚星镖,迎击那两道绿影,同时身体迅速后仰,以防那两道暗器破镖而至。
只听“啊”的一声,花粉竟应声倒地。光波翼吃了一惊,上前看时,见花粉双目紧闭,已然昏死过去,右颈上破开一道口子,一枚星镖已深深射入颈子里。
再看花粉身前有两片树叶,上面粘着些许黄色的粉末,叶子中间已被星镖穿破。光波翼这才明白,花粉必是不愿伤害自己,故而将迷药粘在两片叶子上,意图将自己迷倒,没料到反被自己的星镖重伤。
光波翼心中歉意顿生,忙俯身将花粉揽在怀中,察看伤口。只见那枚星镖已完全没入肉中,伤口紧贴动脉。伸手探了探,花粉鼻息尚存,血流也不甚多,只怕是星镖插中了脉管。
光波翼双眉紧锁,眼见这枚星镖极难取出,即便取出,也会立时喷血不止,花粉必定丧命无疑。为今之计,恐怕只有药师族的高手方能救花粉一命。只是那药师邑远在一两千里之外的黄山,不知花粉能否挨到那里。情急之下,光波翼忽然想到,由此往南三四百里远处的光州是个信点,有海音族忍者驻守,不妨先到那里,请海音族忍者传信给药师邑,邀药师族忍者北上与自己会合。
主意既定,光波翼抱起花粉便走,全力施展起奔腾之术,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按:光州即今河南省潢川县。另:为方便读者理解,本书中所用长度计量单位皆是现代标准,实际唐代的长度单位是:一尺等于现在的二十四点五六厘米,五尺为一步,三百步为一里,每里折合三百六十八点四米。)
那几个小厮见光波翼顷刻间便打倒了赵易才和花粉,不禁愣在那里,不敢轻举妄动,待光波翼抱着花粉离去,才急忙上前扶起赵易才,将他抬回邑中救治。赵易才镖上的毒药猛烈,虽然河洛邑自有解药疗毒,却须割掉伤口附近的腐肉,可怜那赵易才竟然伤在舌头上,正应了那位道长“眼下便有断舌之灾”的谶语,从此成了哑巴。
花粉颈部伤重,光波翼怕牵扯伤口,只能怀抱着花粉赶路,饶是如此,速度竟比那骏马还要快上数倍,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光州。
驻在光州信点的忍者名谷融,问明光波翼的来意,立即以白螺传音术联络药师邑,与之约好在多云山会合。
多云山距光州三百余里,距黄山五百余里,因光波翼带着花粉,故而此处当是能够最快相会之地。
(按:多云山即今安徽省金寨县境内的天堂寨,汉武帝时名衡山,唐改为多云山,南宋后称天堂寨。)
辞别谷融,光波翼又即启程南下。由于连续数日使用变身术,本已伤神耗力,抱着花粉狂奔又耗费了大量脉气,此番光波翼花了近两个时辰,方到得多云山脚下。
只见山口已候着一位青年,二十多岁年纪,直鼻薄唇,样貌俊雅,两条卧蚕眉下,一双凤目清澈流光,额束藏蓝缎带,一身白衣素裤,脚踏麻面矮靴,身后背着一个青布包袱,乃是药师族的想忍药师信。
药师信见光波翼到来,忙上前迎住,二人匆匆见过礼,药师信便接过花粉,让光波翼随着自己飞身上山。
二人七跃八纵,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洞口,原来此洞是药师族忍者来多云山采药时的临时居处。
进得洞来,光波翼才发现这山洞颇深,越走越黑,待进到七八丈深处,忽又明亮起来,洞内尚有一些盆盆罐罐的器物。
药师信将花粉放在山洞尽头的一张石板上,那石板上方竟是露天的,难怪洞内反倒明亮。
药师信察看了花粉的伤口,便为光波翼指明山泉所在,请他打些水回来。
光波翼赶忙出去打水,回到山洞时,见药师信已在花粉头部的石板上燃了七盏油灯,药师信双手结印,正在念着咒语。
光波翼不敢打扰,轻轻将水放在药师信身边,自己则坐在一旁静观。
少时,药师信在头顶上散开手印,右手拇指和食指相向,在花粉的右颈上方凭空虚捏,再做了一个拿起的动作,只见那枚星镖竟然徐徐地钻出花粉的脖颈。待星镖完全取出,也未见有血流出。
药师信并不清理伤口,而是将伤口捏合,口中不停地念诵咒语,少顷松开手,那伤口已不再开裂。药师信又以右手轻按在伤口处,两眼直视伤口,诵咒声渐大,片刻,只听药师信高声诵道:“吽!吽!”手掌离开,伤口已然愈合。
药师信这才将泉水倒入盆中,边为花粉擦洗血迹,边对光波翼道:“光波兄请放心,这位姑娘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重伤后施治稍晚,伤了元气,要将养些时日方可痊愈。”
光波翼闻言长舒一口气道:“多谢药师兄不辞辛劳,远来相救。”
药师信摇摇头道:“微劳不足挂齿。不知这位姑娘是何人?怎会受此重伤?”
原来光波翼让谷融传信之时并未言明花粉身份,一来时间紧迫,二来也怕生出枝节。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实不相瞒,这位姑娘是北道忍者,目焱的手下,也是他的弟子,名叫花粉。”于是便将端阳节东内苑马球赛劫君,以及上蔡御敌之事大略讲述一番,并说自己因见花粉心地单纯,并非邪佞之徒,不过是被奸人所用,不想因此害了她性命,故而全力相救。
药师信道:“光波兄宅心仁厚,殊可敬佩。”
光波翼忙道:“我失手伤了这姑娘,不过是略尽薄力,弥补过失而已,岂敢居功?”说罢忽觉一阵头晕,身体微晃。
药师信说道:“光波兄,我看你连日消耗精气,劳累太过,不妨在此少留,好生调养几日,我这里有些丸药,可助你复原。”说罢,取出两粒黄豆大的药丸递与光波翼。
光波翼见那两粒药丸一红一黑,笑道:“如此谢过了。”接过服下,少顷便觉脉气绵绵升腾,精神倍长。
翌日清晨,阳光从洞顶泼洒而下,花粉悠悠醒转,只记得自己向光波翼射出两片树叶后,便被一阵剧痛刺晕过去,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花粉摸了摸右颈,丝毫不痛,也没有伤口,莫非自己已经死了吗?她挣扎着坐起身,浑身虚弱无力。再向四周看看,但见山石崖壁,不知是何所在,莫非是冥府?正自疑惑,忽见外面走进一位翩翩男子,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花粉开口问道:“这是哪里?我已经死了吗?”
药师信笑道:“这里是多云山,恭喜花粉姑娘死里逃生。”
花粉讶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你救了我吗?”
药师信点点头,说道:“不过多亏了光波兄不辞劳苦,抱着姑娘疾奔六七百里到这里来救你。”
“什么?”花粉简直不敢相信,“你说光波翼将我……带来这里的?”花粉羞于将“抱”字说出口,想到自己居然被光波翼抱着走了六七百里路,不禁脸颊绯红。
“不错,幸亏光波兄及时将姑娘带来,否则后果难料。现下姑娘已无大碍,只需将养几日便可痊愈了。”药师信说道。
“光波翼现在何处?”花粉急切问道,忽又觉害羞,便转口说道,“还没请教恩公大名。”
药师信笑了笑,说道:“在下药师信。光波兄连日劳累,大耗元气,昨晚整夜都在洞口静坐调息,此时也该下座了。姑娘若想找他,先服了药再去。”说罢递与花粉一颗药丸。
花粉接过,望着药师信问道:“你是药师族的人?”
药师信点点头。
“那你为何还要救我?”花粉不解。
药师信说道:“既然到我这里,便是我的病人,况且光波兄说你心地单纯,并非邪佞之徒,不过是受了奸人利用罢了,我怎能见死不救?”
“受奸人利用的是你们!”花粉气道。话刚出口,便觉不妥,又说道,“我知道你和光波翼都是好人,只怕有些事你们也未必清楚。”
药师信说道:“姑娘先服药吧,有话日后慢慢再讲不迟。”说罢倒了一碗水给花粉。
花粉接过水,将药吃了,见药师信开始捣碓新采来的草药,不知是否该上前帮忙。
药师信见她愣在那里,笑道:“姑娘昏睡了一整日,去活动一下筋骨也好,只是不要太过劳累了。”
花粉此时竟似一个得了家长允可的孩子,高兴地应了一声,向洞外走去。
将到洞口,花粉果然看见光波翼正盘坐在一个凹进崖壁的石窝中,尚能看出一身的风尘。
光波翼觉察到花粉到来,慢慢张开眼睛。
念及光波翼对自己的好处,花粉心底柔情悄生,竟忘了自己是被光波翼所伤,反倒怜惜起他来,不禁轻轻叫了声“光波大哥”。叫声出口,花粉自己也羞得低下头,这一句,不知她在心底已偷偷叫过几多回了。
光波翼笑了笑,说道:“你好些了吗?”
花粉点点头,说道:“多亏了光波大哥出手相救。”这第二句“光波大哥”已然叫得自然多了。
光波翼起身说道:“是我无意中伤了你,你不怪我已是难得,怎的却来谢我?更何况我两次三番坏你大事,你不恨我吗?”
花粉摇摇头,走到洞口,望见山谷中草葱木翠,云雾缭绕,竟似仙境一般,不觉得痴痴说道:“若我与光波大哥自幼都是普通山民,在这山中相遇、相识、相伴,该有多好。”
听她如此呓语喃喃,光波翼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花粉接道:“其实光波大哥是个可怜人,自幼被奸人蒙蔽,还……”末后一句却未说出口。
“还怎样?”光波翼追问道。
“我若说了,请光波大哥莫急莫怪。”花粉转身看着光波翼说道。
光波翼点点头。
花粉说道:“光波大哥自幼被坚地抚养长大,却不知他便是光波大哥的杀父仇人,还认他作义父,这岂非认贼作父吗?”
“此话怎讲?”光波翼走到花粉面前,淡定问道。
“我听师父讲过,他老人家是令尊的生前好友,二人无话不谈,甚为相知。”花粉说到这里,见光波翼漠然看着自己,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师父误解颇深,他老人家说的话,你一时也未必肯信。”
光波翼缓缓说道:“目焱不是很想杀我吗?”
花粉摇了摇头,说道:“恰好相反!其实师父一直都很关心光波大哥。我上次去幽兰谷之前,师父嘱咐我一定要找到光波大哥。师父说,如果大哥当真是光波前辈的儿子,我必定是打不过的。如果光波大哥尚未修习过高明忍术,而败在我手里,那我正好趁机将大哥带回罗刹谷去,师父他老人家自会向你讲明真相,并亲自传授你忍术,将来好为光波前辈报仇。师父还特意嘱咐我万万不可伤害大哥,是以我与大哥初一交手时,以为误杀了大哥,便好生难过,既觉辜负了师父的嘱托,又……又对不起大哥。”
花粉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上次我向师父禀明与光波大哥交手之事,他老人家非常高兴,连说‘不愧是英雄之后’!”
光波翼哂笑一声道:“若真如目焱所说,当年他为何不将我收养在身边?”
花粉说道:“师父何尝不想?可惜当年师父身单力薄,坚地老贼忍术高超,所辖瞻部道忍者最为势众,又有东、西两道忍者帮他,是以师父他老人家无从将光波大哥接来身边,只得作罢。师父说,似这般也好,将来光波大哥知晓真相时,在坚地老贼身边,反倒易于下手复仇。”
光波翼冷笑一声道:“休要再对我义父无礼。目焱谋反,人人皆知,这些不过是他骗人的鬼话,岂可苟信?”
花粉叹口气道:“光波大哥,我知你为人豁达,知恩图报,无论忍术还是智谋都高过花粉太多,不过坚地老……”花粉刚欲再说“坚地老贼”,便觉失口,遂改口说道:“坚地长老确实为人狡诈老辣,善于收买人心。你有所不知,我师父现在的所作所为,其实正是光波前辈的遗愿。”
光波翼闻言锁眉斥道:“住口!目焱这厮怎敢污蔑先父的清名?我父亲一生忠心耿耿,岂会做出犯上作乱之事?目焱反贼欺你年幼无知,编造如此谎言,让你来做离间的说客,真真可恨之极!”
花粉见光波翼发怒,慌道:“光波大哥你莫生气,师父并未让我来做说客,他怎会知道你我能有今日这般对话?若不是……这都是天意,不然的话,也许我早已命赴黄泉了。”说到后来竟自黯然。
听她如此说,光波翼不觉歉意又生,怒气顿消,心中也觉花粉所说有理,便说道:“我并未怪你,不过目焱此说有何凭据?”
花粉回道:“当年南诏大军攻陷‘交趾城’后,光波前辈曾对师父说道:‘我辈先祖自安史之乱以来,出生入死,为国效力,虽历武宗之难,不改初衷。然今朝廷上下,昏聩无能,但图一己之乐,不问百姓死活,以至于边衅四起,内乱纷嚣,苍生罹难,天下不安。依目贤弟之见,我辈当如之何?’师父当时便说:‘芒夫兄胸怀天下,心系苍生,文韬武略皆称盖世,既是当世国忍,更为我辈旌麾,芒夫兄但有所谋,我等必当誓死追随,唯芒夫兄马首是瞻。’”芒夫正是光波勇的表字。
花粉说到这里,忽觉双腿绵软无力,一把抓住光波翼胳膊,险些站立不住。光波翼忙扶她在洞口坐下,说道:“姑娘伤后初愈,不可过度劳累,还是多休息将养,这些话回头再说吧。”
花粉摇摇头道:“不打紧,这里云海山色如此之美,我们便坐在这里,边欣赏这美景,边说会儿话吧。”
光波翼便坐在花粉身旁,听花粉继续说道:“光波前辈听师父那般说,也很高兴,便说道:‘当今懿宗皇帝虽然昏庸,但他将诸道忍者召回,毕竟于我辈有恩,加之大唐气运尚未全尽,咱们且待懿宗皇帝百年之后再图大业。’对了,光波前辈初闻交趾城破之时,还写过一首诗,诗中便有此意。”
“诗中如何说?”光波翼问道。
“前面我也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大致是说城破之后,百姓纷纷逃难,外祸内乱,生计艰难。后两句我倒记得,‘何当挥旌安天下,一效岐山恤苍生。’”
光波翼闻言默然不语,这两句诗分明是说要效仿武王伐纣,反叛之意昭然。莫非悉是目焱编造出来欺骗自己的?正要询问花粉诗稿现在何处,只听花粉又道:“这诗稿现在师父手中,日后光波大哥自会见到,便知花粉所言非虚。而且听师父说,坚地手下的一名信子叫‘谷逢道’的,也曾亲眼见过此诗,当时便是他将交趾城破之事报给光波前辈的。”
正说到此处,药师信从洞内走出,招呼二人道:“我已煮好了一些药粥,两位进去用早饭吧。”
光波翼忙起身称谢,扶起花粉,随药师信进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