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黄昏,光波翼来到渝州城中,寻了一家酒楼歇脚打尖。光波翼习惯坐在二楼雅座,此时酒楼中客人已不多,楼上也只有一桌客人,刚刚结了账离去。光波翼点了酒菜,小二哥便下楼去了,只剩下他一人,独自对烛而坐。
踏入蜀地,光波翼便不禁想起父亲,此番北上,终于要与杀父仇人目焱交手,只是那目焱忍术厉害,不知自己何日得报父仇。义父临行前特别嘱咐自己,勿以嗔恨之心对敌,想必是怕自己见了目焱之后意气用事,急于为父报仇,却反害了自己性命。念及于此,光波翼眉头微蹙,又想起在阆州东野罗老汉所讲的父亲遇害经过,当年那一夜情景,仿佛历历现在目前。
正自呆想,忽闻楼下“吱”的一声响,应是店小二端酒菜上楼来了,声音虽极小,光波翼离楼梯又远,却能听得清清楚楚。这轻轻一声响,在光波翼听来却有如惊雷一般,心中倏然闪过一念!
“我怎的如此粗心?竟未察觉到这个漏洞!难怪义父说‘嗔起则智丧’,当日听那罗有家陈述之时,我一时气愤难当,竟被他的鬼话骗过!”光波翼心中暗骂自己。
原来光波翼听到店小二轻声上楼,忽然忆起罗有家说他是送酒来到南楼二层时,无意中偷听到光波勇在三楼被目焱所害。想那目焱忍术何等高明,莫说罗有家抱着一坛酒上楼,便是换作一名武功高手偷偷摸上楼来,也未必能瞒得过目焱的耳朵!如此看来,那罗有家必然是在说谎无疑!
“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为何要来骗我?”光波翼又将那日在阆州东野之事细细回想一番,不禁暗叫惭愧,自己竟错过了如许多的破绽。
那罗有家既然是带着女儿搬回老家去住,怎的身上连一件行李包裹都未带?又为何不走大道,却走那偏僻无人的小路?最先投河而死的那名蒙面劫匪,临死前曾叹道:“早知如此,何必接下这笔买卖?不想我郭豹竟被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所辱!”莫非他们兄弟四人是受人雇用,与罗有家一同演出这场戏来欺骗自己,却未料到有此下场?那罗有家究竟是何许人也,欺骗自己有何目的?便是为了让我确信目焱是我的杀父仇人吗?
越想越觉疑点甚多,光波翼当下打定主意,从渝州先去通州,寻到罗有家查明真相,再去松州见百典湖。
草草用过饭,光波翼悄然跃出渝州城,连夜奔赴通州。渝、通两州相去六七百里,天明之前,光波翼便已到了通州城西。
向西走出二十里,果然有座村庄,村东便是一口大水塘,晨曦之下,塘面雾气隐隐。步入村口,天已放亮,光波翼本欲寻一村民打听打听,半晌却未见一人。待走到村子里面,才见到一人正在自家篱笆墙内干活。
光波翼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位四十来岁的村夫,见门口是一位陌生青年,颇有些讶异。光波翼施礼问道:“请问这位大哥,这里可是塘口村吗?”
那村夫点头“嗯”了一声。
光波翼又问:“请问,这村中可有一位老丈,名叫罗有家的?”
村夫上下打量光波翼一番,反问道:“你找他做甚?”
光波翼回道:“在下曾在阆州丢了盘缠,承蒙罗老伯仗义相助,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感谢。”
村夫闻言眉头一皱,道:“他帮过你?”言下似乎大为不信。
“怎么?有何不妥?”光波翼问道。
“哼。”村夫嗤笑一声道,“没什么,你来得不巧,他已经死了。”
“死了?”光波翼大惊,忙问,“何时死的?”
“有几个月了。”村夫漠然说道。
“如何死的?”光波翼追问道。
“不知道。他家就在村西头,有一家房子,一棵大树从屋顶上长出来的便是,你自己去问吧。”村夫说罢便将院门关上,转身进屋去了,显然不愿再同光波翼多讲。
光波翼只得离开,向村西去寻。刚一转身,便听到那村夫家中有一妇人在屋内问那村夫是何人敲门,有何事由。又听那村夫答道:“来村里寻罗败家的,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人。”
光波翼心道:“那村夫似乎对罗有家颇为不屑,‘罗败家’应是罗有家的绰号,想必此人在村中口碑不佳。不知他家究竟发生了何事。”
来到村西,寻到那户树穿屋顶的人家,光波翼上前叩门,半晌无人应答。光波翼跃入院中,径直来到屋门前,侧耳倾听,察觉到屋内有一人,呼吸颇为急促。光波翼又在门外叫问了几声,见屋内那人仍不开门,只得掌下微微用力,将门闩震断,推门进屋。
循着呼吸声,光波翼来到西厢房内,只见房中被翻得七零八乱,积尘盈寸,似乎很久没有打扫了,一个姑娘团缩在角落里,惊恐地望着进门的光波翼,正瑟瑟发抖。
光波翼一眼认出那姑娘正是罗有家的女儿,遂上前一步,轻声说道:“姑娘莫怕,在下是在阆州城外树林中出手救你父女之人。”
那姑娘此时也已认出光波翼,竟比之前更为恐慌,不住摆手哭道:“大爷饶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似乎受过很大惊吓。
光波翼将那姑娘拉起,扶她坐下,柔声道:“我不会伤害姑娘,姑娘莫怕,我只是来请问姑娘一些事情。”
那姑娘惊魂未定,抬眼见到光波翼俊美的脸上并无丝毫杀气,这才稍稍平静,泣声说道:“大爷要问什么?”
光波翼淡然问道:“你父女为何骗我?”
那姑娘茫然呜咽道:“我何时骗过大爷?”
光波翼一愣,随又问道:“你父女究竟是什么人?到阆州树林中何干?你父亲又是如何死的?从头细细说来,不得有半句假话。”
那姑娘忍住哭泣,以衣袖拭了拭眼泪,说道:“小女子名叫罗彩凤,自幼便没了娘亲,是爹爹一手将我带大。听爹爹说,在我未出生前,他和娘在阆州城中开过一家小酒馆,后来娘生病去世,我爹便带着我回到老家来,用他多年的积蓄买了十几亩田地。我们爷俩原本在村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是后来我爹迷上了赌博,在我十二岁那年竟将家里的地都给输光了。有人劝我爹将我卖到城里的溢香楼去,好在爹爹心疼我,没有答应,便又带着我进城去做些小买卖。可是我爹改不了好赌的毛病,好容易赚到的一点小钱,很快都会被他输光。无奈之下,我爹便干起了偷摸、骗人的勾当。”说到这里,罗彩凤低下头。
光波翼心道:“这姑娘并非没有廉耻之心,只可惜生为赌棍的女儿。”
只听罗彩凤续道:“我爹到处骗人、偷东西,也到处被人追打,后来连村里的人都知道我爹是骗子,我都没脸回家来。几个月前,我和爹爹在绵州时,有一天爹爹从外面回来,对我说,我们爷俩的苦日子到头了。爹告诉我,说他要带我去一趟阆州,做件大事,事成之后,他便再也不用做骗子过活了。”
罗彩凤抬头看了一眼光波翼,又接道:“起初,我有些担心,便问爹爹要做什么事。爹让我不要多问,只告诉我他能赚很多银子。我听了更为担心,只怕银子越多,越不是什么好事,便劝说我爹能否不去阆州。爹说不去不行,要是不去,我们爷俩今后便没好日子过了。我听到这话,便吓得抱着我爹大哭,爹安慰我说,其实这事儿也不算大,等事成之后,他再也不赌钱了,我们可以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爷俩的地方,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说到此处,罗彩凤不禁泣不成声。
光波翼并不打断她。罗彩凤哭了一阵儿,又道:“后来我们爷俩便到了阆州城东五十里外的那片树林中,住在林中一间小屋里。过了个把月,直到大爷经过树林那日,有个蒙面人到小屋来跟我爹招了招手,爹便拉着我说,该去干事儿了。我很害怕,便拉住我爹不让他去。我爹说,事到如今,若反悔不去,咱们爷俩都得死在这林子里。我没办法,只得跟着爹去了林中那桥上。后面的事儿大爷便都已知晓了。只是万万没想到,我们刚从阆州回来,爹爹便被人给害了。”说罢罗彩凤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光波翼问道:“假扮盗贼抢劫你父女的那四个人是谁?害你父亲的又是什么人?当时是何情形?”
罗彩凤闻言一怔,说道:“大爷说那四个人是假扮的强盗吗?我并不知晓此事,当时我真是给吓坏了,站在那里一直发抖。后来在回家的路上,我问爹爹,到底这是怎样一回事,他对大爷您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爹说要去做事儿为何却什么都没做。爹说,事情已做完了,还说我知道得越少越好,什么都不许问。我见那四个强盗都死了,心中很是害怕,便劝我爹不要回家去了,还是逃到别处去为好。可是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还是带着我回家来了。”说到后来,罗彩凤声音已变得嘶哑。
光波翼瞥见屋内桌上尚有水壶、茶碗,便上前倒了碗水,递与罗彩凤,心想:“原来这姑娘并不知晓她父亲做戏诓我之事,只是罗有家骗我之后为何要回到家中?看这房内被翻得如此凌乱,莫非他在家中藏有什么重要之物?”
罗彩凤稍一迟疑,两手微颤地接过茶碗,喝了两口水,又道:“我和爹爹回来的当晚,我睡在西屋,爹爹在东屋,后半夜时,我忽然听到爹爹大叫了一声,便起身去看,刚拉开西屋房门,便听到爹爹说:‘大爷,我都按照您老吩咐的做了,您就放过我吧!’接着,便听到爹爹一声惨叫……”言及于此,罗彩凤再次掩面而泣。
半晌又道:“我当时也顾不得害怕,便冲进东屋,只见我爹已经躺倒在地上,心口上还插着他的烟袋杆儿……”罗彩凤话音颤抖,咽了口泪水,又道:“屋里还站着两个姑娘,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火把。”
“两个姑娘?”光波翼大感意外。
“嗯。”罗彩凤点头说道,“那个拿火把的姑娘见我进屋来,便对另外一个姑娘说:‘花粉,咱们把他女儿也杀了吧。’另外那个姑娘却说:‘师父只让咱们杀罗老头儿一人,何必再搭上一条命?’说完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又惊又怒,只想上前同她们拼命,可是两腿僵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罗彩凤失声大哭起来。
光波翼此时也愣住,万没想到此事竟然还牵扯上了花粉!
“不对啊!这故事越听越蹊跷。花粉怎会设局骗我相信是她师父杀害了我父亲?而且听起来她是奉目焱之命来杀罗有家的,也不可能是目焱自己雇人来证明他是我的杀父仇人啊。”光波翼心中老大不解,待罗彩凤哭声稍减,问道:“你适才不是说,听你父亲在屋内称人作‘大爷’吗?屋中却怎的只有两个姑娘家?”
罗彩凤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那个叫花粉的临走还扔下一包银两,让我把父亲好生安葬了。”
光波翼又问:“那两个姑娘是何等模样?”
罗彩凤回道:“那个叫花粉的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淡红衣裙,模样倒是极标致的。拿火把的年纪稍大些,相貌寻常,穿一身绿色衣裤。”
光波翼心头一紧,听起来倒的确是花粉的样子。随又问道:“你父亲既然平日常常骗人,为何对我却以真实姓名相告?又为何要告诉我家住哪里?”
罗彩凤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或许我爹这次并没有欺骗大爷。”
光波翼不由得微微摇头,心说:“不对,此事应另有隐情。”又问道:“后来如何?”
罗彩凤说道:“那两个姑娘扔下银子便走了,我不知如何是好,只管抱着我爹的尸首大哭,直到天亮,我才跑出去找人来帮忙。村里听说我家出了事,便来了很多人围观,有人劝我先将我爹葬了,有人劝我先去报官,我也没有主见,后来还是去报了官。官府来了两个差人,看了我爹的尸首后,又在村里四处查问了一番,回来便对我说,我爹定是骗人钱财被仇家所杀,他们自会回去追查凶手。又将我家中内外翻了一遍,把所有银子和值钱的细软都搜走了,说是我爹骗来的,要没收充公。我告诉他们那包银子是凶手留下的,他们便说那更要拿回去当作证物。我跪着求他们留下点银子好安葬我爹,起初他们不肯,后来其中一个公差见我哭得可怜,便扔下几两碎银,那两人走后便再也没有音讯了。银子没了,我无法安葬我爹,只好再去村里求大家帮忙,可是他们都怕我爹真是被厉害的仇家所杀,谁也不肯惹上麻烦帮我,后来还是从外乡迁来的一位姓于的大叔,同他儿子一起帮我葬了我爹。到头来,我爹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罗彩凤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又痛哭起来。
光波翼听得眉头紧蹙,未曾想到世态炎凉至此!这满屋凌乱却是官府的差人所为。他们竟忍心对一位孤助绝望的姑娘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当真比那杀人凶手还要可恶!
光波翼心中寒意大生,看了看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又问道:“姑娘可还有什么亲人吗?”
罗彩凤抽泣着摇了摇头。
光波翼从怀中取出十两银子,递与罗彩凤道:“这些银子你先拿着,我看此地已不合姑娘居住,过些日子我会请一位朋友来接姑娘去阆州城中,为姑娘安排活计,可好?”
罗彩凤抬起头,满脸狐疑地望着光波翼道:“大爷不是说我爹骗了您吗,大爷为何还要帮我?”
光波翼勉强对她笑了笑,说道:“过几日,有人来说是独孤良善的朋友,便是来接姑娘的,姑娘尽可放心随他前往。”说罢转身去院中寻了一段木头,用随身所带的空无常三两下便削成一个新门闩,换下被自己震断的那一根,这才向罗彩凤抱拳告辞而去。罗彩凤呆呆坐在那里,不知这位独孤良善究竟是何许人物。
出了罗家,光波翼又到村中寻了几户人家,向他们打听罗氏父女之事,众人所说均与罗彩凤所述大致相同,光波翼这才离开塘口村,一路奔向阆州。
光波翼一边奔走,一边整理思绪。到底是什么人处心积虑地设了这场骗局?其目的何在?这位雇主必定花了极大心思,先是打探好我的行踪,知我必去阆州,便去寻了一个曾在阆州开过酒馆的老骗子,又找了四个假强盗,蹲守在阆州东野一月有余,等我出现。那个为罗有家报信的蒙面人定然另有同伙守在去往阆州的必经之路上。对了!从那片树林南部的庞家村有两条路通去阆州,他们如何确信我一定会走小路穿过树林呢?
光波翼登时想起一个人来。“不错,此人定是那雇主的手下。”念及于此,光波翼不觉加快了奔腾的速度。正午时分,又到了阆州城东八十里外的那个小村——庞家村。
光波翼径直来到村东口的那家小客栈,见客栈中只有两位过路的客人在用饭,一位老者正从里屋厨房端着一大盘菜肴出来。老者一见来了客人,忙笑着招呼,请光波翼先入座,一边快走两步将菜盘送到那两位客人的桌上。
光波翼笑问老者道:“请问老伯,这店中掌柜的可在?”
老者忙拱手笑道:“小老儿便是,请问客官有何吩咐?”
光波翼说道:“几个月前在下途经此地,见这店中掌柜是位中年汉子。在下留了一封信,请那位掌柜的转交一位朋友。此番想请问他,我那位朋友拿到书信没有。”
老者“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客官有所不知,小老儿经营这家小店有些个年头了,大约半年前来了一位客官,正是您说的那位掌柜,不知怎的,他看中了这家小店,说什么也要从我手里盘下来,还说他只想试着经营看看,如果过段日子不想要了,再将这小店还给我,分文不要。加之他出的价钱确实不低,小老儿便将这店让给他了。谁知他也就在这店中待了两个来月,便将这店还给小老儿了。至于客官说的那封信,小老儿确实不知,还请客官恕罪。”
光波翼心道:“果然如此!当日正是此人为我和铁幕兄指路,又让同伙去林中给罗有家报的信。”遂笑说:“不妨,我也只是再次路过,顺便问问,也没什么打紧的。”便坐下随便要了些饭菜,用过后便出门向北,向那树林奔去。
进到林中,过了那座窄桥,光波翼沿河岸在窄桥左近察看一番,果然找到一处平地,隐约还能看出一些房屋的遗迹,木屋却早已被拆除,连建屋用的木料也已不见了。
光波翼心想:“连此细节也安排得这般周详,看来这位雇主非但心机缜密,亦必是颇有势力之人,方能调用众多高手共设此局。只是这场骗局太过蹊跷,若非罗有家的话中被我察出破绽,这巧设的种种机关可谓完美。唯独这雇主的身份着实令人猜不透,若是目焱所为,他何必费尽心机为自己假设罪证?若非目焱所为,花粉又为何奉命去杀罗有家灭口?又灭的是什么口?是怕罗有家的谎话被我拆穿,还是这谎话之中掺杂了真话?罗有家明知危险,又何必非要赶回家中?看来眼下只有先去找到花粉,或可问个明白。”
到了阆州,光波翼寻到谷凡,将安置罗彩凤一事托付给他,谷凡满口应承,不在话下。
谢过谷凡,光波翼直奔松州而去。次日一早,来到松州城北的高屯堡,光波翼一边沿着黄水沟向西而行,一边思索如何与百典湖交谈是好。
到得百典湖所居的那两间草屋前,光波翼上前轻声叩门,却无人应答。光波翼侧耳听听,屋内并无人息。在门外候了片刻,仍不见百典湖回来。光波翼担心百典湖行踪有变,遂推门进屋。来到内室,果然见那满墙的字幅均已不在,地上却多了一口大木箱,木箱已上了锁。床铺收拾得干净整齐,床头摆着一个青布包袱,里面似乎包着一些衣物细软。
“看来百典前辈这是准备动身离去呢。”光波翼心中思忖,遂退出门来,在屋前寻了一块大石,坐等百典湖。
时值冬月初旬,松州天气已甚为寒冷,光波翼坐在大石上,不禁开始调息运气,以御寒风。坐了半个多时辰,光波翼自觉体内热气蒸腾,周身温暖舒畅,脉气之强,更胜从前。自从初夏离开幽兰谷,光波翼一直无暇静心修炼,如今看来内息之功非但没有荒废,反而大有进境,忍术之运用亦更加自如。自忖应是累月奔走,常常需要调用脉气,加之常常施展忍术,故而得以内功、忍术双双增强,正所谓动静结合、行解相资才能令修行之舟顺水扬帆,一日千里。
调息之时,耳音愈加灵敏,光波翼听到远远有人走来,忙停止运功,起身相候。不多时,果然望见两个人影从东而来。到得近前,正是腰悬大酒葫芦的百典湖,身后还跟着一名伙计模样的青年,一前一后挑着两副黑漆木的食箧。
光波翼忙迎上前去施礼问候。百典湖见光波翼等在这里,面无表情地道了句“你来了”,便引着那伙计进屋去了。光波翼见百典湖不冷不热,只好默默尾随进门。
待百典湖打发走了那个伙计,这才招呼光波翼坐下。光波翼未敢遽然就座,仍恭敬站在一旁。
百典湖哂笑道:“怎么?小英雄为朝廷立了战功,反倒拘谨起来了?”
光波翼眉头一蹙,心道:“原来我助朝廷夺取越州之事,百典前辈都已经知晓了,难怪他对我这般态度,想必是在生我的气,对我起了芥蒂之心。”忙躬身施礼,正欲解释,却闻百典湖又说道:“何去何从悉由你自己做主,我也不便多问。你先坐下说话吧。”
光波翼只得称谢就座,随即问道:“前辈是要离开这里吗?”
百典湖点头说道:“不错,稍后便有远客来接我走。”又指着地上的食箧道:“这些酒菜便是用来招待那位远客的。”
光波翼问道:“前辈要去哪里?”
百典湖解下腰间的葫芦,吃了一口酒道:“我百典湖一生漂泊,视名利如粪土,一心想要忠君报国。谁曾想,当今天下,君愦臣佞,国将不国,百姓已被逼得走投无路,良民也做了盗匪。不久前,这松州城的两名校尉,因为不堪朝廷长期克扣粮饷,率部下作乱,趁夜间巡城之际,竟洗劫了近半城百姓,随即遁入山中做了山贼,至今尚未被剿灭。闹得城中人心惶惶,物价暴涨。百姓见了官兵,如避瘟神一般。我看也是时候该出山为百姓做点事情了。”
光波翼闻言一惊,心道:“莫非百典前辈当真要与目焱勾结了吗?不知那作乱的两名校尉可是郑全和李干二人?”
只听百典湖又道:“我知你对目焱长老一向怀恨在心,以为他便是杀害令尊的凶手。前些日子我曾特意写过一封书信给目长老,向他求证此事。以我之见,恐怕真凶另有其人。”
光波翼说道:“他若是真凶,又怎会轻易承认?前辈写信问他也是枉然。”
百典湖摇头说道:“我阅人无数,从无差错,目长老并非如你所想,他定是遭了奸人栽赃陷害。稍后便有一位目长老的弟子前来,你不妨见见,亦可听她讲讲目长老究竟是何样人物。”
“目焱的弟子?”光波翼正自讶异,忽闻一声鹤唳,百典湖笑道:“他们来了。”
不多时,叩门声响起,随着百典湖的招呼走进来一人。光波翼见她进门,不禁站起身来。那人一见光波翼,更是喜出望外,竟上前扑到光波翼怀中,出声叫道:“光波哥哥!”不是别人,正是目焱的女弟子花粉。
百典湖微微一笑,道:“原来你们认识。”
花粉这才放开光波翼,满面羞红地上前向百典湖施礼道:“弟子花粉见过百典伯伯。”
光波翼亦未料到花粉见到自己,竟会这般兴奋地抱住自己,此时正红着脸愣在那里,闻听花粉自称弟子,心中又不免掠过一丝担心。
待花粉转达了目焱对百典湖的问候之后,又不禁扭头望了光波翼一眼。
百典湖笑着让二人坐下,说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既然你二人相识,那最好不过,大家也可免去许多隔阂。不知你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花粉说道:“光波哥哥救过我一命,还……”她本想说“还教我大雄坐法”,话未出口,已觉失误,便改口道:“还悉心照料我养伤,是我的大恩人。”
百典湖点头笑道:“看来你二人还当真有缘啊。”
花粉闻说更是又喜又羞,不禁又偷瞟了一眼光波翼。
光波翼此时已觉坐立难安,忙解释道:“当日是在下失手伤了花粉姑娘,姑娘不记恨我已是难得,千万莫再提什么恩人。”
百典湖说道:“我买来这些酒菜原本是为了招待花粉姑娘一人的,不想光波小朋友也赶来相聚,幸好酒菜足够,咱们不妨便在这草堂之中畅饮一番如何?”
花粉喜道:“好啊,我这就去摆置碗筷。”说罢起身跑去外屋。
百典湖对光波翼道:“你去把外面的火炉搬进来,咱们也可热热乎乎地吃酒。”
光波翼诺了一声,便也去到外屋,将火炉搬了进来,生起炉火。
不多时,酒菜碗筷摆置妥当,大家入座开席。
光波翼与花粉先各自敬了百典湖一杯酒。百典湖显得颇为高兴,向二人道:“你这两个娃娃聪明美貌,老夫很是喜爱,老夫若能有你们这样的儿女该有多好。”
花粉笑道:“百典伯伯若不嫌弃,便认我做女儿好了,我可是求之不得呢。”
百典湖也笑道:“那可好!日后你再觅得一位上门的如意郎君,我便儿女双全了。哈哈哈哈!”
花粉闻言早羞得低了头,低声娇嗔道:“伯伯!我才不想出嫁呢。”
百典湖戏谑道:“你这小姑娘,只怕早已有了心上人了吧?”
花粉更是面如春桃,光波翼老大不自在,只得强作不闻。
百典湖又与花粉闲话了一些关于目焱平日起居生活之事,听花粉所言,那目焱却是一位谦逊简朴之人。百典湖又问花粉平常习何忍术,进境如何,花粉亦毫不隐瞒,一一详陈,竟当真如弟子对师父一般。
光波翼在旁略觉不妥,未经允许,本不该偷听他人的忍术修法、境界,不过百典湖似乎并不顾忌于此,花粉更是对自己毫无戒心。百典湖听完花粉所陈,又为她指明修炼中一些症结所在,无不直击要害,所说皆是花粉所习忍术的精要之处。
光波翼心中暗自佩服百典湖不愧是集各家忍术传承于一身者,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末后听百典湖说道:“我本该今日便随花粉一同前往北方。不过既然光波小朋友到来,我便留你二人在此小住几日,略微向你们传讲一些忍术。”
二人闻言皆吃一惊,未曾料到百典湖竟然主动要为二人传授忍术。惊讶之余,光波翼又复担心自己在这里耽误太多时日,莫要误了北上讨伐目焱的大事。随之转念一想,坚地最为忧虑者,亦不过是百典湖为北道忍者传授忍术,如今百典湖既然愿在此地多留几日,既能拖延其前往北道的时日,自己又能得到忍术传承,岂不两全其美?
只听花粉说道:“伯伯要传忍术给我二人?那真是太好了!只是师父命我来接伯伯,适才御鹤族忍者送我前来时,已与我约好,他们稍后便来。”
百典湖说道:“不妨,御鹤一族都是我的弟子,稍后我打发他们去向你师父报信,推迟几日再走。”说罢看了看光波翼,又道:“虽然这后生性格倔强了些,仍不失是一个难得的好孩子,我看他是不肯与咱们一同前往罗刹谷了,只好在这里先略微给他讲讲。”
之前光波翼本以为,百典湖此番定会责问自己为何助朝廷夺取越州,纵然不将自己拒之门外,也绝不可能再提传授自己忍术之事。没想到百典湖非但没有责难自己,反而为传自己忍术而推迟前往北道的行程,可见其胸怀之广、宅心之厚,心中不免既感激,又颇有些不解,当即问道:“前辈既然已决定前往北道,为何还要留下来为晚辈传授忍术?”
百典湖答道:“你既为英雄之后,又复天资过人,只不过自幼未遇良师,未免是非混淆,日后自有明白真相之时,相信到那时你自会继承父志,以天下苍生福祉为己任,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花粉在旁说道:“光波哥哥,我师父真的不是坏人!你错怪他了。上次我回去对师父说了多云山上之事,师父还夸你不愧是光波伯伯的儿子,侠肝义胆不输乃父,还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见见你。对了,师父还给了我一件宝贵东西,让我日后再见到哥哥时送给哥哥。”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雕花小竹筒来,递与光波翼。
光波翼接过竹筒,打开看时,里面却是盛着一个纸卷。光波翼轻轻将纸卷展开,不禁两目噙酸,泪忍眶中。只见那纸上写道:
春日南城万户空,
云山深处有人踪。
疑为桃源多雅趣,
谁知世外少闲情。
纵无蛮骑掳儿妇,
也怕节度饿姑翁。
何当挥旌安天下,
一效岐山恤苍生。
正是父亲光波勇当年闻知交趾城破之后所作的那首诗。
光波翼曾无数次赏玩父亲留下的字画、诗稿,见这字迹如此熟悉亲切,心中不免悲惊交集。看这诗中所云,莫非父亲当年真的想要起兵谋反吗?
光波翼呆了半晌,花粉在旁轻声唤道:“光波哥哥,菜要凉透了,还是先吃饭吧。”
光波翼答应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向花粉称谢,又小心翼翼地将诗稿收好,放入怀中,哪里还有心思吃饭,胡乱吃了几口菜,心中却始终想着那首诗。
总算用过餐饭,百典湖早已看透了光波翼心事,对他与花粉二人说道:“午后我须稍做一些准备,你二人可到城中去寻一家客栈住下,明日一早再来这里。”
二人闻言起身,各向百典湖深施一礼,告辞出门。
花粉见有机会能与光波翼共处几日,自然满心欢喜,一路像小鹿一般蹦蹦跳跳。
二人到了堡子里,光波翼说道:“花粉,我有两位朋友住在这堡子里,我想顺便去探望一回。”
花粉应道:“好啊,我陪光波哥哥一同去吧。”
光波翼略微犹豫,花粉问道:“怎么,不方便带我去吗?”
光波翼微微笑道:“也没什么不妥,我只是同他二人打个招呼而已。”说罢与花粉一同向村北走来。
到了北面一处大院门前,恰好有名军汉从院中出来,光波翼上前施礼问道:“请问这位大哥,这营中可有两位校尉,一位叫作李干,一位叫作郑全的?”
那军汉打量了一眼光波翼,应道:“有啊,郑全便住在这院内,李干住在南面,你找他们何事?”
光波翼回道:“在下是他二人的朋友,路过此地,特来探望。”
那军汉“哦”了一声,说道:“你等着,我帮你叫郑全出来。”说罢转身进院。不多时,院中跑出一名军官,正是郑全,一见门口站着光波翼,顿时喜笑颜开,上前拉住光波翼的胳膊问道:“独孤兄弟,是你呀!你怎么得空来看我?”
光波翼说道:“实不相瞒,小弟听说,前段日子松州城有两位军官因朝廷拖欠粮饷率部造反,做了山贼,小弟放心不下两位兄长,故而前来探望。”
郑全笑道:“哈哈!兄弟放心,我二人穷死也不会造反。做山贼有什么好?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还得连累家里的。唉!不过造反那两人也是被逼无奈。我和李大哥原本同那二人也算有点交情,知道他二人家里实在是穷得叮当响,本指望拿这点饷银给家里度日,却被上面克扣了大半,而且还拖了好几个月不给,百般无奈,他二人才出此下策。”说罢看了一眼站在光波翼身后的花粉,略微压低声音说道:“这位是弟妹吧?兄弟你可真有艳福啊,讨了个仙女模样的媳妇儿。”
花粉在身后听得清清楚楚,羞得满面生霞,扭头侧过身去,心中却是甜得浸了蜜一般。
光波翼忙说道:“郑大哥误会了,这位姑娘是我朋友。”
郑全嘿嘿一笑,说道:“明白。”随即用胳膊碰了碰光波翼,似乎在说“如今虽是朋友,日后便是娘子了”。
光波翼不想与他纠缠,只得无奈苦笑摇头,又问道:“李大哥现下可好?”
郑全回道:“他好着呢,我这便带兄弟过去见见他,他前几日还跟我念叨独孤兄弟呢。”
说罢,郑全在前引路,光波翼与花粉跟着他走到村南的一座院子前。花粉说道:“独孤哥哥,我还是在外面等你好了。”说罢,调皮地向光波翼使了个眼色。
光波翼说道:“也好,我去同李大哥打个招呼便出来。”说罢随郑全进到院中。
见了李干,几人寒暄了几句,光波翼取出二十两银子,递与郑、李二人道:“兄弟知道朝廷常常克扣粮饷,两位哥哥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兄弟出门也未带太多银子在身上,这点钱请两位哥哥收下,聊作贴补之用吧。”
那二人忙推说不要,光波翼再三与之,二人只好收下,便要拉着光波翼一同去吃酒。光波翼推辞道:“好久未见,兄弟也想与两位哥哥痛饮一番,无奈确有要事在身,门外尚有一位朋友在等兄弟,今日只好失陪了。下次兄弟得闲时,定当前来与两位哥哥吃个畅快。”
郑全在李干耳边轻声说道:“独孤兄弟的小娘子在门外候着他呢。”
李干便笑道:“原来如此,那今日便不强留兄弟了,下次再来,一定要不醉不归。”
光波翼这才施礼告辞,郑、李二人送他出门,却见花粉一脸娇羞地站在门口。原来适才有两个士兵从院中出来,其中一人见花粉独自站在门口,便小声问另外一人这姑娘是谁。另一人答说:“好像是郑大哥带来那位公子的媳妇儿吧。”先前那人不禁叹道:“这小娘子模样可真俊哪!那位公子真是艳福不浅啊。”二人就这般嘀咕着走开,还不时回头望望花粉。
若是平日有人这般轻薄地对她说三道四,花粉定然怒不可遏,今日却因他们说自己是光波哥哥的妻子,心中不禁又羞又喜,是以红了一张俏脸,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光波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