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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忍者秘史》第四十四回 宝镜熠熠天目透,渌水悠悠蒙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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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成都已是十月初二,一路上见识了西域江山、风土,光波翼倒也颇觉新奇有趣。算来黑绳三仍需些时日方能返回成都,光波翼索性在蜀香楼要了间僻静上房,每日在房中闭门修炼忍术。

颇有些时日未加修习目焱所传之术,光波翼重新拾起,竟觉非但没有丝毫退步,反而比以前愈加纯熟自如。专修两日之后,光波翼便于每日白天修习师行术与摩尼宝镜术,夜里修习目焱所传之术。

当日入夜之后,光波翼刚刚上座未久,脉气迅速流入头部小光脉中,却又比前两日更加顺畅许多,然而此时脉气注满小光脉后并未停顿下来,而是继续上行。此前,光波翼在翠海修习之时,脉气从小光脉上冲,每次只能上行少许便阻滞不前,前两日修习时已大有进步,此番却比昨日又进步了数倍,脉气明显上行了一大截,之后却似乎撞到一扇门,旋即被顶了回来,又流回小光脉中。再次调动脉气,便又如前次一般,脉气在小光脉与那扇莫名之门之间来回流动。

这感觉颇为奇怪,脉气如此活跃,遇阻竟能自行流回,以往从未有过。为何今夜会有如此觉受?光波翼暗自纳闷。

随着脉气运行于小光脉中,身体四周、上下之景象历历呈现。光波翼忽然想到,目前辈所授此术倒与摩尼宝镜术颇有些相通之处,莫非因为我午后修习过摩尼宝镜术,故而有此觉受吗?

第二日,光波翼早起便开始修习摩尼宝镜术,随后立即接修目焱所传之术,这一回果然脉气比昨日更加活跃,只是那扇大门仍然未能冲开。

第三日,光波翼再次调整修法,反复轮番修习二术。待到第三轮修习目焱所传之术时,脉气已随意即能注入小光脉中,继而上冲,光波翼只觉得脉气汹涌迅疾,随着脑中轰然一声巨响,脉气如决堤一般冲开那扇大门。

“大光脉通了!?”光波翼心念甫动,忽然眼前一黑,只感到脉气如洪水得泄之后进入宽阔河道一般,缓缓在大光脉中流行。少时,眼前又重新现出景象来,只是这景色怪异之极。光波翼仔细辨认,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所见竟是自己的五脏六腑!

“果然是打通了大光脉。”光波翼记得目焱曾对自己讲过,大光脉打通之后,便可内见自己脏腑气脉。此时,光波翼也清楚地看见脉气在各条脉道中流行,呈现出各色光芒,好似将那彩虹依色拆分,再置入脉中一般。

“修成此术,日后再修其他忍术便更易成就了。由此可以想见,目前辈忍术必定高深莫测。”光波翼心道。

将自己体内细细观察一番之后,光波翼将视线放出体外,四周景色一如气行于小光脉中之时清晰。继续向外看去,虽然目焱并未告诉他此时所见将会如何,然而光波翼心中已有预感,隐隐有些兴奋。不出所料,光波翼果然看见房间墙壁、门窗之外的种种景色。此时已是人定时分,光波翼见到右手隔壁房间无人;再往右一间房中则有一位中年男子已睡下;左侧墙外则是一家米店的屋顶,屋内有一年轻人正躺卧在一张窄榻之上。

随见随远,光波翼发现无论房屋、树木乃至人物,皆可随心意见到其外、其内之景色,甚或近处之人的脏腑亦可随心意见到。一切尽皆无法阻挡自己所见。

“这必定是目前辈的秘术——天目术无疑!”光波翼此时已然确定不疑。没想到初次见面,目焱便将天目术传与自己,光波翼心中着实感激。只是目焱曾说过,若想打通大光脉至少需要三、五年光景,不料自己因为合修了摩尼宝镜术,竟然不到半年时间便臻此境,这也不得不感谢俪坤姐姐,以及自己的大仇人——坚地。

光波翼不断将视线放远,却发现只能见到十余丈之外而已,再看远处便是一团漆黑而无所见了。

“此术初成,能见到如许远已属不易了。”光波翼心中明白。

天目术修成,光波翼甚为欢喜,愈加日夜勤修不辍,却发现摩尼宝镜术也较前大为进益。

光波翼心中盘算,待“十一大盗”之案告破,便可着手为父母报仇了。自从上次将鹤明与鹤亮从天牢中救出,光波翼便已经在谋划此事,如今整个复仇计划已然考虑周详,师行术与天目术也已练成,可谓箭在弦上,只差一发了。

黑绳三从荆州一路暗中随着风子婴等人,带着北道阵族族长阵牍回到西牛货道的牛耳村,直至十月十五才返回成都。北道雷族族长雷洪威与赤炎族族长赤炎翎则分别被带到了南瞻部道与东胜神道。

二人接上头,光波翼与黑绳三商量一番,打定主意,去街市上采买了一些行头,扮作商客模样,径往雅州而去。

进城后,寻到那家“蒙顶茶楼”,但见这家茶楼外观庄重奢华,朱门玉栏,高阁碧瓦,极显豪贵之气,即使成都的大店,也罕有出其右者。二人拴好马匹,进到茶楼中,发现内中装饰亦极为考究,店中不但可以品茶、用餐,亦有十来间上房可供留宿,店堂正中挂有一匾,上书“余庆无疆”四字。

小二哥见二人进店,极为热情,招呼二人落座,笑问道:“两位大爷,请问是要用饭还是品茶?”

光波翼道:“先用饭,再吃茶。”

小二唱个喏,忙双手奉上菜单,问道:“小的见两位大爷眼生,不知两位大爷从哪儿来呀?”

光波翼道:“我们从长安来。”

小二又问道:“两位大爷是来寻亲访友还是贸易公干哪?”

光波翼并不作答,瞄了一眼菜单道:“我也不必点了,你只管捡最好的酒菜多上些便是。”

“好咧。您二位稍坐,酒菜马上就好。”说罢,小二转身进到后堂去了。

时值巳末午初,光波翼见这店中却无其他客人,待那小二送菜上来,问道:“小二哥,这店中为何食客如此稀少啊?”

小二道:“不瞒大爷,咱这茶楼的酒菜、客房都是本城最好的,只是这价钱确实不菲,不是一般百姓所能吃住得起的。不过一到晚饭前后,这里的客人却是不少,来的不是官老爷,便是富贾商客,他们大都是冲着咱蒙顶楼的双绝来的。”

“哦?如何是蒙顶楼的双绝?”光波翼问道。

小二道:“这蒙顶楼的第一绝当然是蒙顶茶喽。不是小的夸口,咱蒙顶楼的茶,那可是当世绝品。出了这茶楼,就只有皇帝爷和皇后娘娘能喝着了。”

“那不就是贡茶喽?”光波翼道。

“正是。”小二点点头道。

光波翼笑道:“小二哥真会说笑,这茶楼怎么会有贡茶?”

小二见光波翼不信,忙凑上前说道:“大爷想必听说过,这蒙顶茶的极品便是蒙顶山五峰之间那七株仙茶,这七株仙茶相传是汉朝时甘露道人吴仙人所种。自打本朝玄宗皇帝爷起,蒙顶茶便成了咱大唐的第一贡茶,这七株茶树更是成了正贡专用,以石栏围在一个院中,被皇帝爷封为贡茶院。”

(按:吴仙人指西汉人吴理真。公元前53年,吴理真在蒙顶山发现野生茶的药用功能,于是精选了七株茶树,移植到蒙顶山五峰之间一块凹地上。清代《名山县志》记载,这七株茶树“二千年不枯不长,其茶叶细而长,味甘而清,色黄而碧,酌杯中香云蒙覆其上,凝结不散”。这七株茶树,被后人称作“仙茶”。而吴理真则因为是世界上人工种植茶叶的第一人,被后人称为“茶祖”。)

光波翼插问道:“如何叫作正贡?”

小二道:“这正贡茶是皇帝爷用来祭祀的,只在贡茶院中这七株仙茶树上采摘。每年春茶采摘之时,刺史大人便会择选吉日,率领乡绅僧众,祭拜神明,然后再由十二名采茶僧沐手、薰香后采摘。这十二僧人象征一年的十二个月份,每人只能采摘三十个芽头,十二人共采三百六十芽,象征一年三百六十日。采下的芽头被送往智矩寺西龛甘露茶坊精心炒制,称作‘礼焙’。那三百六十片芽头,每一片都是单独烘焙,制成后的贡茶装入银瓶,装箱封印后进贡给皇上。据说皇上本人也没吃过这正贡茶。”

“那皇上吃的是什么茶?”光波翼又问。

小二道:“蒙顶五峰上的茶树虽说不及那七株仙茶,却也是茶中极品。每年智矩寺的僧人将蒙顶五峰的春茶采摘后,制成二十八斤散茶,上品不过数斤,叫作‘石花’,作为‘帮贡’;下品乃颗子茶,作为‘陪贡’,这二十八斤帮贡、陪贡茶才是皇上吃的茶。”随即压低嗓音说道:“不瞒大爷,在咱蒙顶楼,只要出得起银子,不但能吃到与那二十八斤贡茶一般的好茶,还能吃到那七株仙茶树上采摘的极品。”

“此话当真?”光波翼故意问道。

“小的怎敢欺骗大爷!”小二躬身道。

“你们茶楼怎会有这些茶?”光波翼怪道。

小二讪讪笑道:“这个,请恕小的不知。”

光波翼呵呵一笑,道:“好,稍后我们便尝尝这里的仙茶。你再说说,如何是这蒙顶楼第二绝。”

小二见光波翼答应品茶,心知必是个富客,当下笑吟吟指着墙上道:“大爷请看。”

光波翼与黑绳三顺着小二手指,见墙上挂一条幅,上书:

兀兀寄形群动内,陶陶任性一生间。自抛官后春多醉,不读书来老更闲。

琴里知闻惟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穷通行止长相伴,谁道吾今相与还。

乃是白居易的《琴茶》一诗。

光波翼问道:“莫非这蒙顶楼的第二绝是琴曲《渌水》吗?”

小二竖起大拇指赞道:“大爷果然是有见识的人。咱蒙顶楼有位青阳姑娘,既精通茶道,又弹得一手好琴,尤为擅长《渌水》一曲。青阳姑娘人也长得极为标致。这蒙顶茶号称禅茶,来这里的客人大都说是为品茶参禅而来,可是依小的看,懂得品茶的人能有几个?参透禅机的人便更加不可得了。小的说句放肆话,我看十人之中,倒有九个半人是为着青阳姑娘而来的。”

光波翼听罢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我既不懂茶,也不懂琴,更不懂禅,不过这青阳姑娘却是要见上一见。”

小二忙打躬道:“哎哟大爷,您老千万别多心,小的可不是说您二位。”

光波翼道:“不妨不妨,你去叫人收拾两间最好的客房,晚上我们便宿在这里。”

“好咧!两位慢用,小的这就去准备。”小二笑得满面春风,转身退下。

黑绳三与光波翼侧头相视,二人便举箸而餐,故意有说有笑,尽说些本地的新奇事物,便好似初到此地的旅客一般。

用过饭,小二早将二人的行李、房间安排妥当,来请二人道:“青阳姑娘已备好了琴、茶,恭候两位大爷。”

二人随小二来到二楼一间雅室,见那室内分为里外两间,陈设竟极为质朴,离地数寸的矮榻之上铺设一席,席上置一张原木色的小方几,几上摆着各色杯盏茶具。与榻相对的临窗屋角处还放着一个铜火炉,另外一个屋角则摆着两个大水罐。

小二躬身道:“青阳姑娘马上出来,请两位大爷稍候。”说罢转身出去,将门关好。

里间门上仅有一布帘,此时布帘已然被掀起,款款走出一位年轻女子,一身天青色绡裙、短襦,肩上一条蓝色披帛垂地,显得十分清新脱俗。再看那女子,眉目细长,肤白唇红,举止娴雅有度,态度风流而不失端庄,果然是位美人。

青阳一见二人,竟自有些诧愕,或许并未料到两位客人竟是如此英俊潇洒。青阳笑着向光波翼与黑绳三二人施礼道:“让两位公子久候,青阳罪过。”说话不急不缓,声音颇为动听。

二人也还了一礼。青阳请二人坐在上首,自己对面侍候。

光波翼开口问道:“在下有一事请问姑娘,我见这蒙顶楼内外修饰皆极尽豪华之气,为何这间茶室却如此简陋?”

青阳回道:“回公子话,此间既为茶室,便为品茶而设。所谓品茶者,不过赏其色、嗅其香、品其味,故而不能令这室中陈设太过奢华而掩了茶的色、香、味。非但室内陈设力求简朴,便是妾身也不能着华服、擦香粉,以免糟蹋了好茶。”

听青阳如此一说,光波翼发觉青阳身上果然并未散发出脂粉香气。

青阳随即问道:“可否请教两位公子尊名?”

光波翼道:“在下独孤翼,这位是墨公子。”

青阳莞尔一笑道:“独孤公子、墨公子,请问两位要品哪一样茶?上品石花三百两银子一座,中品黄芽二百两银子一座,下品颗子茶一百两银子一座。即使是下品的颗子茶,也比外面的极品好茶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光波翼怪道:“别处吃茶皆是论炉、论釜或论壶,这里却如何唤作一座?”

青阳道:“这蒙顶茶不同别个,蒙顶茶乃禅茶,吃一回茶便如同参一座禅,故而唤作一座。”

光波翼笑道:“照青阳姑娘此说,吃的茶越好,便越容易悟道喽?”

青阳也笑道:“那就要看各人的根基造化了。”

光波翼说道:“好,那就请姑娘为我们上一座上品石花。”

青阳含笑答应一声,又道:“寻常吃茶多以釜煎,这石花却要用水点着吃最好,不知公子想要智矩寺的甘露圣水,还是要扬子江心之水?”

“此二者又有何不同?”光波翼问道。

青阳道:“俗话说: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很多人都说以扬子江心之水点茶最妙。只是那扬子江心之水,岂是容易打来的?运到这里便更加不易。故而若用此水点茶,须另外再加五十两银子。其实智矩寺的甘露圣水也很不错,以这两种水点茶的味道虽略有不同,却也难说孰胜孰劣,端看个人喜好而已。”

光波翼道:“姑娘这话倒也实在,既然这茶出自智矩寺,这水便也用智矩寺的吧。”

青阳又答应一声,请二人稍坐,便起身下榻,走到火炉旁,俯身将火调旺,又向炉中添了些木柴。再提着一个陶壶,从屋角那两个水罐中择了一个,舀了一壶水,放到炉子上。再蹲下身,拾起地上一柄小纨扇,轻轻扇助炉火。从她起身、下榻、调火、添柴到提壶、舀水、放壶,举手投足皆一板一眼,有如舞蹈一般,颇为养眼。尤其最后挥动小扇之时,腰肢慢摇,手臂轻摆,腕随臂转,纨扇飘飘,好似那风儿已吹遍了全屋,拂到了脸上。

这一幕,着实令人感到莫名其美,莫说来此品茶,只怕有人为了看这青阳烧水,也甘心情愿破费银钱了。

待水烧过三沸,青阳提着陶壶重新坐回榻上,却不急于点茶,而是将壶盖揭开,似乎在等水变凉些。

青阳道:“点这蒙顶茶的水不可太烫,否则会坏了茶香。”

光波翼笑道:“我们呆坐了大半日,还未嗅到茶的香气,没想到姑娘这茶道还当真烦琐。”

青阳莞尔道:“公子何必心急,品茶当然要像坐禅一般,不急不缓方可入道。”

光波翼道:“我只道这吃茶是最平常不过之事,如何却要如此麻烦?”

青阳道:“正所谓道在平常中,只不过‘平常’二字却最易被人忽视,故而茶道便将这‘平常’发为不平常,再令人从这不平常中体悟平常。”

光波翼道:“看来青阳姑娘已能从茶中悟道。”

青阳道:“岂敢,妾身不过是听智矩寺的方丈大和尚所说,只做做学舌的鹦鹉罢了。”

光波翼道:“姑娘过谦了。”

青阳笑了笑,提起陶壶,暖壶、放茶、洗茶、沥盏、点茶、斟茶、敬茶,动作比前愈加雅致曼妙,足以令人陶醉。

接过茶盏,只见莹白的瓷杯内,茶汤清澈明润,黄中透碧,一层淡淡的茶雾笼罩汤面,氤氲不散。光波翼端起茶盏嗅了嗅,一股幽香直透髓脑,大有清爽之感。轻啜一口,味苦且甘,茶汤沿舌两侧缓缓流向喉咙,且流且觉苦味渐浓,流至舌中,苦味达到极致,忽而一转,甘味渐浓而苦味渐淡,至于舌根,则几乎纯甘无苦,茶汤入喉,香气顿时经上颚返上鼻腔,久久方散,此时口中回甘尚存。

“果然是绝品!”光波翼赞道。

“我看独孤公子实乃懂茶之人。”青阳脉脉望着光波翼道。

“我哪里懂茶,还得向青阳姑娘请教品茶之道。”光波翼又吃了口茶说道。

“公子过谦了,小女子本不敢班门弄斧,不过说些抛砖引玉的话,请两位公子指教一二,也是妾身的造化。”青阳微微一笑,续道,“须知茶有四德,一曰苦,二曰甘,三曰清,四曰凡。品茶有四功,一曰静,二曰动,三曰提,四曰放。品茶即是品此四德,奏此四功。茶入口即苦,便如人生种种烦恼,不外乎一个苦字,品茶之苦,思生之苦,参透苦机,便得离苦。”

青阳边为二人添茶,边道:“无论多苦的茶,回味必甘,此即有苦则甘、有甘则苦、甘苦相依而生、苦甘不二之理。”向二人敬茶后续道:“所谓清者,茶以清澈者为上品,然其质虽清,却不碍其色,青黄赤碧,五色皆备,所谓清而不寡,秀而不浊,既不是遁世的呆子,也不是混世的蠢物。”说罢掩口扑哧一笑,煞是俏皮,光波翼与黑绳三也不禁莞尔。

青阳又道:“茶乃世间最平凡之物,须知无论多深的禅机妙理都在这平凡之中,便如我们每个人一般,虽是凡夫俗子之身,却有与佛不异的真如佛性。六祖大师有偈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方丈大和尚也尝说过,茶乃无情中的菩萨,跑到我们口中来说法呢。”

光波翼拍手道:“说得好!原来这寻常品茶,竟有四功四德,看来我们今日并非在品茶,而是在饮八功德水了。姑娘此番高论实比这佳茗要珍贵得多。”

(按:佛经有云,极乐世界有七宝池,池中有八功德水。所谓八功德者,一者澄净;二者清冷;三者甘美;四者轻软;五者润泽;六者安和;七者饮时除饥渴等无量过患;八者饮已定能长养诸根、四大增益。又《无量寿经》云:若彼众生,过浴此水,欲至足者、欲至膝者、欲至腰腋、欲至颈者,或欲灌身,或欲冷者、温者、急流者、缓流者,其水一一随众生意,开神悦体,净若无形,宝沙映澈,无深不照。微澜徐回,转相灌注,波扬无量微妙音声。或闻佛法僧声、波罗蜜声、止息寂静声、无生无灭声、十力无畏声,或闻无性无作无我声、大慈大悲喜舍声、甘露灌顶受位声。得闻如是种种声已,其心清净,无诸分别,正直平等,成熟善根。随其所闻,与法相应。其愿闻者,辄独闻之,所不欲闻,了无所闻。永不退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公子过誉了。”青阳含羞一笑,又道,“至于这四功,品茶首要身心俱静,澄心静虑,方能品出这茶中滋味,味中境界,谁见过在阵场、马背上品茶的?故四功首曰‘静’。然品茶又不可如静坐一般,蒲团之上,纤毫不动,总要烧水、点茶,举盏、啜饮,这又是在动中体会静的功夫。亦如六祖大师偈云:若觅真不动,动上有不动。故而这次功曰‘动’。”说罢看着二人,做了个请茶手势,二人会意,皆举盏吃了一口。

青阳又为二人续上茶道:“‘提’之一字,是要人提起正念。茶道之所以举手如舞,投足如蹈,行止之间,招式宛然,便是让人不得不全神贯注于此,念兹在兹,不杂余想,方能将全部茶仪纤毫无差地施展出来,一旦杂有他念,举止必然乖违。”

“看来青阳姑娘已然心无杂念,否则如何能将这茶仪做得如此完美?”光波翼笑道。

青阳羞笑道:“妾身不过‘但手熟尔’。”随又接道:“正念虽要提起,杂念却要放下。品茶便品茶,不得再念着过去、将来之事。有一放必有一提,万缘放下之时,便是正念单提之时。这一放一提,即是万法归一,放之又放,至于放无可放之时,便可由茶悟道了。”

光波翼听罢拱手微笑道:“不想对面竟是青阳禅师。”

青阳脸上微微一红,道:“都是道听途说的话,妾身拿来班门弄斧,让两位公子取笑了。”说罢看了黑绳三一眼道:“一直未闻墨公子金言,想必墨公子必是不露相的真人,可否请墨公子指教则个?”

原来青阳阅人颇众,却从未见过如此俊雅的两位年轻公子。来此品茶人中,正如那小二所说,大多是慕着青阳的美色而来,纵有真为品茶而来者,见过青阳之后也不禁见色忘茶,草草跟青阳应酬两句之后,便忍不住开始轻言相戏,哪有心情听青阳详说她的茶道,这茶道早已变作了色道。但从这两位公子身上,却丝毫看不出浪荡之气,眼中也丝毫不见淫靡之色。特别是这位墨公子,自见面以来,口中竟从未吐过一字。青阳不禁大为好奇。

黑绳三道:“在下粗鄙,哪里懂得茶道?”

青阳道:“公子何必自谦?除非公子嫌弃妾身鄙陋,不肯赐教。”

黑绳三轻轻摇头,微笑道:“也好,在下虽不懂茶道,从前却听一位高人略讲过一些,今日不妨拣记得的,转述一二。”

青阳喜道:“如此甚妙,多谢公子。”

黑绳三道:“有位孙先生曾说过,茶道本是极为平常一事,禅家吃茶,皆因爱它能够清醒神智,防止坐禅时陷于昏沉。吃茶既成禅家惯常之举,则少不得常以吃茶教化弟子、策励学人。有学人既得益于茶,故冠之以道字,以示因茶悟道。后世禅法既盛,世人仰慕有加,上至公卿,下及白衣,谁人不会说得个三二则公案,一两句禅语?然而终究明佛法者少,会祖意者鲜,禅语、公案往往成了人们用以抬高自己的谈资罢了,藉此或可遮掩些身上的世俗气味。茶道亦正好投了人们所好,既沾了禅、道的清高,又不乏世间的乐趣,故而后人非但大加推崇茶道,并将之发挥得淋漓尽致,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其实禅家行住坐卧无不是禅,无不是道,岂但吃茶可以悟道?吃饭、走路皆可悟道。岂但有茶道,也当有饭道、衣道、行道、坐道、睡道。是以茶道重在道,而非在茶。若是过于拘泥于茶、拘泥于烦琐形式,只一味讲求考究茶、水、用具等等,如此则与追求华服美食的俗人何异?不过是将俗不可耐的享乐之举换了个体面道具而已。”

青阳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黑绳三,此时方开口问道:“照那位孙先生所说,妾身适才所做、所言皆如东施效颦一般,徒为明眼人笑柄耳。却不知如何才算得真正的茶道呢?”

黑绳三拱手道:“姑娘适才所讲,字字皆是珠玑,在下虽不懂佛法,也听得出姑娘所论尽是深妙之理。这些话,又岂是世上那些矮子看戏之语可比?必是古德点拨学人的话,理当称之为茶道。孙先生如此说,也为纠正时人之偏弊而已。只不过姑娘所说的茶道,对于不明佛理之人仍同天书,对于真正爱禅向道的初机学人也只怕无从入手,得其意趣。”

(按:“矮子看戏——随人喝彩”是古歇后语,因矮子在人群中看不见台上表演,故而只能听见别人喝彩时随着大家一起叫好,以显示自己也看见表演了。比喻不明事理本质,徒自模仿外在,自欺欺人。)

青阳问道:“那孙先生的茶道如何说?”

黑绳三端起茶盏吃了口茶,说道:“亦如姑娘所言之四功。简而言之,吃茶之时,只管吃茶,苦时知它是苦,甘时知它为甘,却不分别是苦是甘;冷时知冷,烫时知烫,亦不分别是冷是烫。关键在于心中澄明,无所分别,一切尽觉知,一切无分别,如此方知茶的真滋味,如此亦自能举手投足无所乖违,却也不必手舞足蹈。”说罢三人皆不禁一笑。

黑绳三又道:“孙先生还说,禅门最重‘当下’二字,所谓茶道,最要之处即是让人体会当下而已。茶不过为一助缘,或形色、或香气、或滋味、或冷热,觉知历历而无分别之时即是住于当下,当下即近道,如此方为茶道。吃饭、穿衣、行路、睡眠,亦同此理。住于当下日久,心境愈澄愈明,直如禅家所云,如银盆盛雪般相似,此时若遇契机,便可豁然悟道,此乃禅门入手方便。茶道不过以茶为例,述其修道之日用手段,若能明此,则一切尽可为道,若不明此,则茶道亦非道。”

光波翼拊股赞道:“好!果然是孙先生的口气。”

青阳道:“看来这位孙先生必是得道高人,妾身今日得聆教诲,何其幸哉!”说罢又分别向二人敬茶。

待二人吃罢,青阳又道:“妾身见两位公子为人高雅,谈吐不俗,不知可有功名在身?为何来到雅州?”

光波翼笑道:“我与墨公子虽读过几年书,却都是自幼顽皮成性,只喜欢到处游玩宴乐,不思上进,多结交些怪诞之士、出格异人。家中长辈倒也不甚勉强,舍得给我二人一些本钱,让我们学做贸易。我二人便思忖着到西川来采办些奇货,带回京城去贩卖。青阳姑娘可知这雅州有什么值得采买之物,不妨为我二人提些建议。”

青阳道:“这里哪有什么奇货,雅州城最好的东西莫过于这蒙顶茶了,只是这极品蒙顶茶却也没处去买。如今两位公子既已尝过,也算不虚此行了。我看两位还是早些启程回长安去吧。”

光波翼道:“纵然这里没有可买之物,我们也可四处游玩一番,何必急着回家?我们还想去蒙顶五峰和智矩寺一游,再欣赏欣赏那七株仙茶是如何样貌。”

青阳道:“蒙顶五峰无甚奇特之处,智矩寺也与其他寺院并无不同,不过多了间茶坊而已,实无可玩可乐之处。那七株仙茶围在院中,平日有智矩寺的僧人和府兵把守,不许旁人靠近,两位公子不去也罢。”

光波翼道:“所谓一方山水,一方气韵,既然千里迢迢地来了,总要去看看才是。”

青阳道:“既然如此,妾身有一言相劝。我见两位公子胸无城府,又携巨资在身,如今世道不甚太平,两位对外人切莫提起入川采购贸易之事,只说是读书人出来游历、长见识的,平日花销,出手也不可太阔绰,免得遭贼人惦记。游玩之后,还是早日启程归家为好。”

光波翼拱手道:“多谢青阳姑娘。姑娘如此说,莫非此地有强盗出没吗?”

青阳笑了笑,道:“那倒没听说,妾身不过好意提醒罢了。”随即又为二人添上茶,说道:“请两位饮过这盏茶,妾身为两位公子弹奏一曲。”

光波翼望着青阳笑了笑,道声“好”,与黑绳三将茶一饮而尽。

青阳站起身,引着二人进到内室,却见屋中陈设全然不似外间那般简朴,而是极尽舒适奢华。广榻、厚垫、花案、软椅,无一不精,无一不美,多宝格上摆满雅致古玩,四壁皆垂青、粉两色纱幔,榻上置一琴案,案上一张精美古琴,饰有珠玉等宝。

青阳向二人欠身问道:“两位公子是要在榻上听琴,还是坐在椅子上听?”

光波翼见那广榻上摆着一双靠枕、两对软垫,可以想见每日里来此的客人,无论丑俊青老,或倚或卧在榻上,一边听琴一边端详青阳的美貌,不禁心生反感,又对青阳生出一丝怜悯之情,遂道:“我们便坐在椅子上吧。”又问道:“青阳姑娘,请恕在下冒昧,可否请问姑娘是哪里人士?如何会在这蒙顶楼说茶、弹琴?”

青阳稍稍沉默,边为二人奉上新茶边道:“妾身乃是绵州人,父母早亡,因与掌柜的有表亲,故而寄居在此。”说罢转身去焚了一炉香,然后跪坐在榻上,问道:“两位公子想听哪一首曲子?”

光波翼道:“听说姑娘弹奏的《渌水》乃是这蒙顶楼一绝,我们自然要听《渌水》了。”

青阳微微一笑,轻诺一声,双手已抚在琴上。

琴声起处,叮咚婉转,缓急有节,或洋洒,或沉静,或汩汩而流,或幽幽而转,闭目细听,涤心荡肺,颇得《渌水》之妙。

光波翼侧目一瞥,见黑绳三双目微合,听得痴痴入迷,胸口忽而起伏,长出了一口气。知他必因听闻琴曲而不由得思念起陆燕儿来了。

最后一声弦鸣,如珠滴水,竟引人入于极静之中,久久方回神醒转过来。

二人皆默然良久无语,只见青阳缓缓下榻,走到二人面前施礼道:“来此听妾身弹琴的客人之中,只两位公子最为知音,妾身不胜感激。”

光波翼道:“姑娘何出此言?”

青阳道:“以往客人听完这首琴曲,或抚掌,或喝彩,未有如两位公子这般沉默不语者,可见皆不若两位听得曲中之妙。”

光波翼拱手道:“姑娘过奖,这全要归功于姑娘的琴弹得好,令我二人听入迷了。今日得尝蒙顶楼双绝,当真不虚此行,多谢姑娘。另外请姑娘吩咐一位伙计,稍后到我房中来取茶金,我们先告辞了。”说罢又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说道:“这是另外赠与姑娘的谢仪,请姑娘笑纳。”

青阳双手接过银子道:“多谢独孤公子、墨公子。妾身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独孤公子可否答应?”

光波翼道:“姑娘请讲。”

青阳道:“请问独孤公子手上所戴戒指价值几何?”

光波翼从不戴首饰,这枚戒指乃是为了化装作商人,特意从成都所购。光波翼见青阳相问,便据实答道:“这戒指也不值多少银钱,在下购得时花了四百两银子。”

青阳道:“两位公子的茶金是三百两,妾身愿意补给公子一百两,可否请公子将这枚戒指抵作茶金?”

光波翼当即摘下戒指,递与青阳道:“姑娘若喜欢这戒指,拿去便是。茶金在下自当另付。”

青阳微笑道:“妾身只恳请孤独公子能够答应妾身适才所请,稍后伙计去向公子讨取茶金时,公子便将这枚戒指与他,请公子只说是身上所带银钱不多,故而以这戒指抵作茶金便是。”

光波翼问道:“为何要如此?”

青阳又施礼道:“请公子答应便是。”却不回答光波翼所问。

光波翼微微一笑,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青阳称谢后又道:“另外妾身还有一事相求,请两位公子不要再来青阳这里品茶听琴了,请两位少留一二日便走,还是尽快启程回家为好。妾身听说西川近来有事,两位莫为了一时贪玩却被长久滞留于此,得不偿失。”

“此话当真?”光波翼故意问道。

青阳道:“妾身不敢欺骗两位公子,请两位珍重。”

二人皆笑了笑,向青阳施礼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