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黑绳三,李义南老大烦闷,不知黑绳三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一夜之间竟白了双鬓。虽说他不情愿做仁寿公主的驸马,却也不至于如此伤心。孙遇倒是看出一些端倪,请李义南设法去宫中打听打听陆燕儿近况究竟如何。
这一日李义南正在家中闷坐,忽然陆燕儿来访,李义南又惊又喜,忙与夫人一同迎出门来。却见陆燕儿从马车上下来,前后数名侍卫、宫监围绕,并有两名宫女随侍,俨然一副皇家贵族气派。
陆燕儿命车马随从候在院中,独自与李义南夫妇进屋。见礼问候之后,陆燕儿颇为羞赧地说道:“蒙长公主厚爱,一定要让这些人跟来,拒绝不得,弄得兴师动众,请将军和夫人见谅。”说罢送给李夫人一个锦盒,无非是从宫中带来的一些珠宝首饰。
李夫人谢过,问她在宫中过得可好,为何许久未曾回来。
陆燕儿道:“自从夫人走后,长公主常要我陪她弹琴、玩耍,待我很好,只是几次想要回来探望夫人和将军,都被公主拒绝了。燕儿也一直挂念着你们。”
李夫人又与陆燕儿话了些家常,李义南便请夫人暂且回避,想与陆燕儿单独说几句话。
原来黑绳三此前从未到过李义南家中,李夫人也不知他与陆燕儿之事,李义南不欲夫人知晓太多,对她也只说黑绳三是自己在西川结交的友人而已。
房中既无旁人,李义南说道:“你若早几日回来便好,黑绳兄弟前几日刚刚离京,往杭州赴任去了。”
(按:镇海军即浙江西道,治所先后为舁州(今南京)、苏州、宣州(今安徽宣城)、润州(今镇江)、杭州。领长江以南,至新安江以北地。)
陆燕儿闻言一怔,道了句:“他走了?”
李义南叹口气道:“燕儿,这都怨不得他。临走前一日,黑绳兄弟拉着我与孙先生去吃酒,你知他从不喜饮酒,我们都吃得烂醉。回来后,他却一夜未睡。第二日早上,他两眼通红,两鬓竟然都白了,想必心中苦闷已极。唉!”
陆燕儿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已滴到胸襟上,喃喃自语道:“黑绳哥,你这是何苦……”
李义南接口道:“是啊,我们也无法劝他,只能眼看他这样走了。你若早几日回来便好了。燕儿,希望你能理解他的苦衷。”
“我……”陆燕儿不知黑绳三对李义南说过什么,此时只觉得无地自容,低头不敢与李义南相视,半晌,忽然开口问道:“您说他去杭州赴任,却是赴的什么任?”
李义南“嗯”了一声,反问道:“怎么,你不知道吗?”见陆燕儿一脸茫然,李义南续道:“皇上封他为骑都尉,让他去镇海军做兵马使,还赐他姓墨,名省,字承恩。”
陆燕儿又问道:“皇上为何如此提拔他?”
李义南本以为陆燕儿已知晓黑绳三被招为驸马,适才陆燕儿流泪自语,他更以为陆燕儿已理解了黑绳三的苦衷,不想陆燕儿竟然并不知晓此事,遂反问道:“你每日常与长公主在一处,难道没听说吗?”
陆燕儿脸上微微一热,问道:“听说什么?”
李义南看了看陆燕儿,又叹了口气,说道:“太后有意招他为驸马。”
陆燕儿脸色为之一变,随即微微点头,缓缓说道:“太后真是好眼光,天下哪里还能寻到黑绳哥这样的好驸马?”
李义南叫了声“燕儿”,陆燕儿微微一笑,道:“长公主是长安城出名的美人,应当配得上黑绳哥。”
李义南道:“你应当知道,黑绳兄弟心中一向只有你,只是……”
陆燕儿站起身,说道:“将军,时候不早,燕儿也该走了。公主只许了燕儿小半日的假,日落前务必要赶回宫去。”
李义南无奈,只得唤出夫人,一同送陆燕儿出门。陆燕儿说道:“燕儿日后会常常让人捎信给将军和夫人,请两位珍重,不必挂念燕儿。”言外之意,却是难得再回李府来了。
目送陆燕儿车驾远去,李夫人说道:“从前我住在宫中时,也不大见长公主来与我们亲近,如今为何如此爱重燕儿姑娘?”
话说光波翼带着青阳来到长安,已是腊月初八,正值释迦牟尼佛成道之日,宫中照例都要请僧供斋,设道场、开法会,延请高僧讲法。城中百姓也家家户户都熬了腊八粥吃。
光波翼知孙遇素来喜交佛友,便携青阳径直来到孙遇府中,兄弟二人久别重逢,彼此都是眉开眼笑。光波翼将青阳欲求出家学道之事说了,孙遇当即答应帮他办妥此事,便让青阳暂住府中。青阳途中已闻说孙遇便是墨公子所说那位讲论茶道的孙先生,心中早已期待与之相见,如今暂住孙遇府中,正好朝夕向孙遇请教些佛理。
光波翼见孙夫人不在家中,便问孙遇,嫂夫人去了哪里。
孙遇回道:“每年腊八,她都要去寺院里受持一日八关斋戒,明日一早方能回来。”
青阳闻说,心中对孙遇夫妇更增好感。
孙遇设宴待客,餐桌上自然也少不了腊八粥。孙遇端起粥碗笑问道:“你们可知这腊八粥的来历?”
青阳应道:“相传当年释迦牟尼佛舍弃王位、妻儿,出家学道,遍学九十六种外道之法,之后又于尼连禅河畔苦行六载,日食一麻一麦,骨瘦如柴,却始终无法悟道。佛陀终于明白,只一味苦行,并不能达成证悟,便起身走到河水中洗净身体,却因过于虚弱而晕倒在岸边。适逢一位牧牛女经过,便以牛乳煮成的粥喂他吃下。佛陀恢复了体力,便渡过尼连禅河,来到伽耶城菩提树下,发愿于此证悟菩提。不久之后,即是腊月初八清晨,佛陀终于睹明星悟道,成等正觉。后人便于每年腊月初八煮食腊八粥,以纪念佛陀成道。”
孙遇道:“青阳姑娘所说不错,这腊八粥正是象征当年佛陀所食牛乳粥。只是这粥除去纪念之义,更为表法,用以教示学人,正法乃非苦非乐、远离二边之中道法,贪图享乐固然成不得佛道,一味苦行亦成不得佛道。可惜目下有些子学人,将此一则故事曲解,只一味说言学道不得执着苦行,反而欢喜与富贵人打成一片,求安逸、贪享乐、好场面、图样子,这一伙子人,非但误了自家慧命,又以此教人,不知误导了多少众生!正是当年世尊说为可怜悯者。”
青阳点点头道:“多谢孙先生教诲,青阳日后一定铭记先生之教,绝不敢做那自误误人的可怜悯者。”
孙遇笑道:“孙某岂敢教导姑娘,不过提起这个话头随便说说罢了,倒是姑娘听者有意,诚为真心向道者也,孙某钦佩不已。”
青阳抿嘴道:“先生这样说,倒让小女子无地自容了。青阳尚有一个疑问,想请教先生。”说罢看看孙遇,见他欠了欠身正看着自己,便续道:“既然世尊食粥乃为表法,他去河中沐浴自然也应是表法,却为表示何义?”
孙遇听罢笑道:“善哉此问,姑娘果然是佛门中人。世尊此前因一切众生执着此身而造作种种业,因种种业而流转六道,故世尊苦行正为断除对于此身之执着。及至六年之后,世尊醒悟,贪图身之享乐固然是执着,因此而唯令身体受苦亦是执着,如手心与手背,皆不离此一手。故而世尊起身沐浴,实为洗去执着、洗净此‘身见’而已。如《妙法莲花经》中有药王菩萨焚身供佛一节,菩萨舍身,实为舍见耳。”
(按:身见,佛教所明五见之一。陈义孝编《佛学常见辞汇》中解释为:执着身体为实有的邪见。《三藏法数》释云:谓于五阴等法中,强立主宰,妄计为身也。以现代语言简言之,我们的身体由无数细胞组成,并由身体之各个感官与外界接触,或见形色,或闻音声,或尝气味,或触冷热、软硬、滑涩等等,由此产生种种身心感受,并因此而产生“身体为实有”,且有一个“我”为此身之主宰的错觉。若细究之,则无外乎诸多因素暂时聚合的假象而已,其中哪一部分是“我”?哪一部分是我的实有身体呢?)
“原来如此。”青阳于座上向孙遇合十道,“孙先生果然乃有道之士,日后青阳若是寻不到翠微禅师,宁愿追随先生门下,还望先生不弃。”
孙遇忙道:“姑娘折杀孙某人,在下不过妄测圣意,随口谈说而已,尚不知有无谤法之过,岂敢为人师!适才说起这则故事,亦因在下曾在长安城西南翠华山中见过翠微禅师,禅师素行简朴,不喜愦闹,自从入宫讲法之后,因造访者不绝,其中多是慕名亲大之徒,真心问道者鲜,故而禅师离开皇上赐居的翠微宫,向深山隐居茅棚去了。姑娘既然有心向禅师求道,必然要有所承担,须吃得了辛苦才行。”
青阳回道:“只要能求得真道,什么苦我都愿意吃。却不知还能寻到禅师吗?”
孙遇道:“有心即是有缘,有缘即能相见。禅师多半仍在翠华山中,虽不易寻找,只要真心向他求道,应当可以寻见。”
光波翼一直未插话,此时开口说道:“姑娘请放心,只要禅师还在翠华山中,我一定帮你寻到他。”
青阳忙起身向二人道谢。
既得了翠微禅师的消息,光波翼便只身去翠华山中找寻。禅师居处隐蔽,若是旁人确也难以觅见,光波翼却凭借天目术之力,只六七日工夫,果然寻到了翠微禅师。
青阳夙愿得偿,大年初一于净业寺披剃出家,之后便到翠华山滴翠庵挂单,常常往翠微禅师所居茅棚中聆听教诲。后有偈云:
廿载寻伊不见伊,空谷水响忽断疑。风送春花遍野香,青山碧水祖师意。
(按:青阳开悟及所说偈语为作者虚撰。)
光波翼从孙遇口中听说了黑绳三被皇太后招为驸马之事,寻到翠微禅师之后,便偕孙遇一同前往李义南府中。三人聚在一处,谈起黑绳三与陆燕儿之事,大家均不禁唏嘘感慨。光波翼知道黑绳三素来性情淡泊,并非喜怒形于色之人,如今竟然饮酒狂醉、一夜发白,既表明其对陆燕儿情之深切,亦可由此推知,他绝非仅仅因为被太后招为驸马而至于此,他必定是见到、知道了令他伤心欲绝之事。
李义南告知光波翼,僖宗一直想要召见他,此番回京,务必进宫见驾。
当晚,光波翼留宿李府,次日随李义南一同进宫。
进宫之后,二人听说僖宗当日并未早朝,贿赂了一名宫监之后,方得知僖宗近来常常逗留于东内苑不归,细追问之,则讳莫如深也。
无奈,二人只得拿了僖宗赐予的金牌,径往东内苑来寻。原来僖宗果然在东内苑看乐殿赏戏。
守门宫监让二人候在殿外,独自进去禀报。光波翼暗自施展天目术观察殿中,发现僖宗指点着戏台上的伶人,正与身边一位美艳女子有说有笑,光波翼暗吃一惊,因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陆燕儿。
僖宗听说二人求见,便对陆燕儿吩咐了几句。只见陆燕儿款款起身施礼,随即由两名侍女引着从后门出殿,上了一辆马车,向西北方驰去。
二人随着宫监进殿见驾,君臣见礼之后,僖宗笑着赐二人座,让二人继续陪自己看戏。
只见戏台上男女两位优伶正眉来眼去。男伶道:“今日上巳佳节,男女老少皆来此踏青赏花,陶然于山水之间,小姐却为何愁眉不展?好似有心事千重。”
女伶道:“小女子虽只有心事一桩,却也抵得过千重万般,令得我看山也不见山,看水也不见水,那花也不香,那鸟也不鸣,整日介浑浑噩噩,怎一个愁字了得!”
男伶又道:“小姐乃春兰之体、花月之容,如此愁恼岂不疼煞人心肺?何不将那心事说来,好令小生分担则个。”
女伶叹口气道:“春日苦短,惹出许多闲愁,却叫妾身如何说得?”说罢翩翩起舞唱道:
三月三日好天气,风撩薄云曲江清。怜对乐原惟孤影,细数鸬鹚偶难成。恨只恨,生就一副百转肠,愁不尽锦绣江山春光短;叹复叹,长安城中无才俊,绘不出依依杨柳绕啼莺。
光波翼无心看戏,一直留意那马车,见那马车向西北行出一段之后,便折向西,又返回向南,原来是兜了个圈子。似乎是怕被人看出马车的真实去向。光波翼天目术目力有限,见那马车行出近百丈之后便消失在一团漆黑之中。
光波翼心中纳闷,陆燕儿为何与皇上如此亲密?莫非黑绳三便是已得知她如此,因而才伤心绝望吗?陆燕儿一向对黑绳三痴情,难道竟为了贪图富贵而投入君王怀抱?若果真如此,僖宗为何不名正言顺地纳陆燕儿为嫔妃,反而弄得如此神神秘秘,不欲人知?难道是陆燕儿担心黑绳三报复,不敢公然背叛他?或者僖宗极力支持徐太后,欲招黑绳三为长公主驸马,也是为了将来能够公然将陆燕儿纳入宫中?难道这都是陆燕儿的主意?
看过戏,僖宗大为高兴,重重赏赐了众伶人,多者竟赏赐二十万钱,少者亦有五万钱。忽有一位伶人啜泣不已,僖宗奇怪,招他上前询问,那伶人向僖宗拜道:“皇上赏赐小人五万钱,小人想拿这些钱去集市上买一只鹅回来,然而那鹅儿若也刚好生就一副愁肠,每日里顾影自怜,怕也愁杀了它。念及于此,小人不禁悲从中来,故而哭泣。”
(按:《资治通鉴》中载,因僖宗好赌鹅,致市上鹅价达每头五十缗,即五万文钱。)
伶人这话,旁人听来均觉是在暗讽僖宗赌鹅之好,不禁为那伶人担心,孰料僖宗却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朕便再赏你五万钱,你可买两头鹅来,免得愁杀了一头。”
光波翼心道:“皇上看一场戏,竟然赏赐如此之巨,那些戍边的将士却连军饷都拿不到,以至于被逼得进山去做强盗。百姓赋税繁重,多有不堪重负而鬻妻卖女、背井离乡者,帝王权豪却奢淫骄纵、靡费无度。朝廷一面喊着安邦荡寇,皇上却一味贪玩、不事政务,朝堂内外、大小文武,也多是只顾着谋私争利,哪顾百姓死活。如此看来,纵然平了黄巢之乱,也难免不会再有张巢、刘巢之辈起兵反叛,大唐的气运当真不久了。目焱与幽狐所言也不错,如今确实需要有明君出世,整饬天下。只是明君难遇,那黄巢也不过是凶残暴虐之徒,无论相助朝廷或黄巢哪一方,都无异于助纣为虐,不知我中土何日方能再现太平盛世?”
散去戏场,僖宗在龙首殿赐宴,屏退左右,这才与光波翼谈说正题。
僖宗令光波翼将智退吐蕃之事细讲了一遍,赞道:“爱卿不愧是英雄之后,可与令尊当年口袋谷之战相媲美。”说罢赐酒一盏,又道:“咱们君臣一别已有一年,上次独孤爱卿与李爱卿南下不久便传回捷报,朕甚感欣慰。朕以为独孤爱卿确是难得之将才,想将你留在朝中为将,爱卿以为如何?”
光波翼回道:“承蒙陛下错爱,臣铭感隆恩。只是臣身为忍者,若公然入朝为官,只怕……”
未及他说完,僖宗笑道:“这话李爱卿也曾对朕说起过。”说罢看了看李义南,又道:“朕并非让你以忍者之身入朝为官,而是想让你脱离忍者之身,完完全全地做个将军。”
二人闻言皆吃一惊,光波翼忙回道:“陛下,微臣生来便是一名忍者,自幼生长于忍者道中,与忍者为伍,诸道忍者中多有相识,如何能够脱去这忍者之身?更何况臣粗鄙无知,不过仗着天子洪福,侥幸得胜两回,哪里有什么真本领做得朝中的将军?还望陛下三思。”
僖宗微微一笑,说道:“爱卿不必自谦,万事皆有变化,这些事情在朕看来,都不成其为障碍。”
光波翼又道:“目下北道忍者助贼作乱,正是三道忍者竭力平叛、收复北道之时,臣也理当尽力于斯,如此方是微臣分内之事。”
僖宗点头道:“收复北道,确实也需要你多多出力才行。至于做将军嘛,倒不急于一时,朕是希望你能有所准备。北道终有一天会收复,朕却想让爱卿能够常留在朕的身边,为国效力。”
光波翼忙施礼谢恩。
僖宗又问道:“眼下北道那边有何动静?”
光波翼便将北道与其他三道互换人质、订立盟约之事详细回禀,并说道:“眼下北道忍者对微臣的一举一动颇为关注,既然双方已约定,各道忍者均不得现身军中公然助阵,臣以为,眼下正是全力以赴收复北道的大好时机。”
僖宗略加思索道:“既然如此,爱卿便多加用心,早日平了北道的叛党,收复令尊旧部。相信以爱卿之才智,不日便会收复北道失地。朕今日加封你为‘诸忍者道招讨草贼使’,统领东西南三道忍者,讨伐北道。”
光波翼忙跪倒说道:“陛下,微臣区区一名晚辈忍者,如何能够担当如此重任?三道长老非但忍术出神入化,更是德高望重、智勇过人,尤其南瞻部道坚地长老,向为诸道忍者所敬重,臣以为,理当由坚地长老担当此任最为合适。”
僖宗道:“朕委你此任,乃是看重爱卿谋略过人,且对朕忠心不二。三道长老忍术虽高,谋略却未必如你,爱卿不要再推辞了。希望你早日收复北道,不要令朕失望。”
光波翼无奈,只得领旨谢恩。僖宗又赏赐他许多金银、玉佩、珍珠等物。
从东内苑出来,光波翼惦记着陆燕儿之事,同李义南回府之后,便借口有事出府,重又潜入宫中。来到珠镜殿侧院一看,已然空无人居。以天目术观之,仁寿公主却犹在珠镜殿中。
光波翼便又施展师行术,于地中行走,来到东内苑,从看乐殿一直向南,沿着那马车方向去寻,一直寻到灵符应圣院,终于看见陆燕儿坐在一间房中,正提笔而书。
光波翼心道:“原来陆姑娘已搬到这里居住,看来皇上的确是不想令人知晓她的行踪,故而将她藏在这个僻静之所,这便当真有些蹊跷了。”
光波翼在地下观察陆燕儿,见她搁笔后对着那字发呆,不知不觉,眼泪潸然而下,“噼啪”地滴打在纸上。不久进来一位妙龄少女,陆燕儿忙将手中那纸藏在一摞书稿之下,迅速拭了拭眼泪。少女走到陆燕儿面前,说了几句话,便拉着陆燕儿一同出门去了。
光波翼在地下听不到声音,见她二人离开之后,便钻出地面来看。只见陆燕儿房内布置得极为华丽舒适,幽香沁人。再看书案上,摆置着几本乐谱和诗集,另有一本《千字文》,最下面则是陆燕儿适才书写的那页纸,上面写道:
君在上林东,妾在上林西。虽是同林鸟,不能同枝栖。君伤两鬓白,妾哀一心碎。心碎十二片,片片随君去。
光波翼为之一动,心道:这陆燕儿原来还是对黑绳三情深意切,或许她有难言之隐,被迫陪伴了君王吗?她同黑绳三分别一年有余,再见时便成了两只各飞东西的劳燕,何以世事如此无常?
念及于此,光波翼忽然想到蓂荚与自己分别也有一年多光景,再见她时,不知她是否也已嫁为人妇?光波翼不敢如此想,更不愿如此想,曲池小院中那股如绞的心痛似乎仍未退去。
光波翼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寻到蓂荚!
正看字呆想,忽然远处传来一阵箫声。那箫声曲调甚怪,或者说毫无韵调可言,忽高忽低,好似不会吹箫之人在胡乱吹奏,然而每一音阶又清清楚楚,听得出底气十足。
光波翼侧耳倾听,那箫声不长,间断不久竟又重复一遍。
光波翼疑情顿起,顺着箫声来向偷偷寻了出去。
光波翼身法迅捷,未及那箫声断绝,便已寻到东内苑东墙之外,眼见一青衣男子手握长箫,正从一棵大树上纵身跃下,转身向城内飞奔而去。
光波翼足不稍怠,当下展开师行术,潜入地中尾随青衣人而行,心中倏然忆起铁幕志也曾在宫中巧遇过一名忍者,当日以为那忍者在偷窥孙遇与李义南的夫人,今日见此人显然也是一名忍者,却不知此人与当日入宫偷窥者是否为同一人?为何来此吹奏怪异箫声?
追至城中,青衣人缓步下来,到了永兴坊,却有另一男子在等候,那二人各自跨上一匹马,径向城西奔去。此时天色近晚,城门将关,那二人出了金光门,一路向西奔驰。
出城不久,那二人便分道扬镳,一人向正北而去,一人却向西北咸阳方向而去。
光波翼略一停步,遂向西北继续追踪先前吹箫那名青衣男子。
行出十余里远,天色渐黑,路上已不见行人,光波翼蓦然冲出地面,拦在那人马前。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青衣人掀下马背。
青衣人大吃一惊,未及马儿前蹄落地,已然射出数枚星镖,直击光波翼头、颈、胸、腹各处。
“果然是北道忍者。”心念甫动,光波翼向右前方斜窜一步,轻松躲过星镖,却另有两枚星镖迎面射到。光波翼早有所料,手指轻弹,也射出两枚星镖,“叮叮”两声,将对手星镖击落。光波翼本可以发力将这几枚星镖全部射回到青衣人身上,他却有意不伤害青衣人,故而只轻轻将星镖拦下。
青衣人反应亦快,眼见光波翼身手不凡,待光波翼射出星镖之后,他便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向着马头右侧飞开数丈远,飞入路旁灌木丛中,不见了踪迹。
光波翼微微一笑,见此人并不恋战,逃跑的本事却好,心知此人必是一名信子。若是换作其他寻常忍者追他,青衣人这一躲,确是万难再寻得到他。通常信子忍者逃脱追捕时,必先施展伪装术,藏身于灌木、乱石、丘坑等处,趁寻他之人不备,再施展遁术变换藏身之所。只是这遁术不能逃遁太远,也只在十余丈远近,遁术高明者亦不过遁开数十丈而已。而且施展遁术之时,必会现出原形,故而信子忍者逃遁之时,全在掌握好时机,利用天时、地利等条件,趁人不备之时施展遁术,若能成功施术数次之后,便可远远逃开,寻觅者便再也追他不到了。
光波翼不慌不忙,在青衣人的马臀上拍了一掌,马儿吃痛,嘶鸣一声,立时狂奔开去。光波翼却静处原地,暗自施展起天目术。纵然青衣人施展了伪装术,在天目术观察之下也无法遁形。
观察了一阵儿,光波翼叹口气,喃喃自语道:“算你逃得快,暂且放你一马。”说罢沿着原路往回城方向奔去。
过了一会儿,青衣人已连施遁术五六番,现身在与光波翼交手之地向西百来丈远处。青衣人见再无追兵动静,便撒开步子继续向西飞奔,行不多远,忽见自己那匹马儿正停在路旁。青衣人大喜,忙上前拉住缰绳,方欲上马,忽然马儿前蹄立起,随着哈哈一声大笑,那缰绳已绕在青衣人身上,将他双手紧贴身体缚了个结实。马儿却化作一人,非光波翼而谁?
青衣人又惊又恼,此时却已明白对手绝非寻常之辈。
光波翼合十施礼,呵呵笑道:“这位兄台请勿见怪,在下只想请教兄台几句话,问过之后便会为您松绑。”
青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光波翼一眼,目光中充满怨毒,蓦地脸色一变,腰间发出丝丝响声。光波翼心中一惊,无暇多想,右足一点,身体已如劲弩发出的弹丸一般,向后疾飞。未及光波翼落地,只听“轰隆”一声响,青衣人的身体竟然炸开,一时间血肉横飞,方圆数十步之内尽是残肢断体、衣裤碎片。
光波翼骇然呆立,不想这信子竟然如此做绝,连一个字都未说出口,便自爆身亡,想与对手同归于尽。可见其身上必是怀有极大秘密,故而一旦陷于敌手,便不惜将自己与对手同时毁灭,以期保守这秘密。
光波翼眼见好端端一条性命转瞬间便灰飞烟灭,一时悲愤交加,口中不断喃喃念诵六道金刚真言,心情却久久难平。
光波翼忖道:“看这信子所用乃是雷蒺藜之类,多半是御鹤族忍者将这火器献给了目焱。没想到目焱竟如此残忍,让他手下的信子以此自戕其命。另外,这信子究竟怕被人知晓什么秘密,竟会如此轻生?看来须得好生查查陆燕儿的底细。”
是时天色早已黑透,光波翼以天目术细细巡视地上的残破碎片,发现有一些被炸碎的纸片,应是青衣人身上所携的一册书籍,虽然绝大部分已被炸毁,根本无法看出内容,可喜却有一残纸片上竟留有“千字文”字样。再寻到另外几片残纸片,辨认上面有“鳞”“宾归”“若”“禹迹”等字。光波翼回忆《千字文》内容,确有“鳞潜羽翔”“率宾归王”“容止若思”“九州禹迹”等语。光波翼忽然想起午后在灵符应圣院书案上也曾见过一本《千字文》。
(按:《千字文》是南朝梁武帝时期(502—549年),梁朝散骑侍郎、给事中周兴嗣所编。《梁史》中说:“上以王羲之书千字,使兴嗣韵为文。奏之,称善,加赐金帛。”唐代《尚书故实》中说:梁武帝肖衍为了教诸王书法,让殷铁石从王羲之的作品中拓出一千个不同的字,每个字一张纸。然后把这些无次序的拓片交给周兴嗣,让他编成有内容的韵文。周兴嗣用了一夜时间将其编完,累得须发皆白。)
《千字文》乃光波翼自幼学字时便熟背的启蒙之书,为何这信子身上带着一本《千字文》?为何陆燕儿房中也放有一本《千字文》?如此巧合令光波翼大为好奇。
灵符应圣院中,陆燕儿为僖宗奉上香茗,僖宗一手接过茶碗,另一手却拉住陆燕儿的手道:“燕儿,你来坐在朕的身边。”
陆燕儿对僖宗微微一笑,顺从地坐到他身旁,说道:“皇上今日好像有心事。”
僖宗抿了口茶道:“今日有人告诉朕,外面到处在传一首童谣,朕听了很是担心。”
陆燕儿问道:“是什么童谣?”
僖宗道:“童谣说:八月无霜塞草青,将军骑马出空城。汉家天子西巡狩,犹向江东更索兵。”
陆燕儿淡然道:“童谣多半都是那些对朝廷心存不满之人胡乱编来蛊惑人心的,皇上何必介意。”
僖宗道:“当年黄巢尚未兴兵作乱之时,朕便听过一首童谣,说:金色虾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不想后来竟然应验。另外朕小时候也听说过先皇朝中一些有关童谣成真之事,是以也不可全然不信它。”
陆燕儿问道:“那这首童谣所云却是何意?”
僖宗摇摇头道:“朕也不能确知其意,不过这第三句却让朕想起当年安史之乱时,玄宗皇帝西巡避难之事,朕恐其为不祥之兆。”
陆燕儿道:“皇上乃天佑洪福之君,匪患早晚必平,皇上不必担心。”
僖宗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朕想改个年号,藉此转一转天运。”
陆燕儿问道:“皇上想改作什么年号?”
僖宗道:“广明。朕希望日月清明,天下太平,重现我大唐盛世。”
陆燕儿微笑道:“这年号很好,皇上必能如愿以偿。”
僖宗拉起陆燕儿的手说道:“群盗伏诛、天下太平之日,朕一定册你为贵妃。”
陆燕儿道:“臣妾不敢有非分之想,只希望天下早日太平,皇上长命百岁,每日都能无忧无虑、逍遥快活。”
僖宗问道:“燕儿,为何你一直不愿接受朕的册封,光明正大地做朕的妃子,却要搬到这僻静之所,还要朕同你一起瞒着令表兄?”
陆燕儿道:“早年臣妾父母在世之时,因父亲病重,家产变卖殆尽,幸得同乡一位李老爷周济,方不至于令我一家三口冻饿街头。父亲自觉无以报答,便将我许给李老爷的大公子。父亲过世之后,李老爷更是对我母女二人照顾有加。原本母亲已同李老爷商议妥当,前年便当将我嫁到李家,谁想母亲却在当年身染重疾,李家公子也一向身体不佳,故而便将这婚事拖延下来。母亲走后,我便来京城投靠到表兄府中。不想造物弄人,臣妾竟然入宫见到了皇上……”陆燕儿忽然羞低了头。
僖宗笑道:“朕却要感激造物如此弄人。”又道:“原来你只是担心身上的婚约,这有何难,朕下旨解除你与李家公子的婚约便是。”
“不可。”陆燕儿忙说道,“臣妾不想让人非议皇上,说您依仗天子威势夺人妻室。另外我表兄为人忠厚信义,他若得知此事,心中必定不快。他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我不想因此让他对皇上和臣妾有所微词。再说,臣妾只希望皇上能够高兴便好,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分,似现在这般服侍皇上,臣妾已心满意足了。”
僖宗摇摇头道:“朕知道你真心待朕,朕又如何忍心让你如此委屈?朕一定要册你为妃。”
陆燕儿恬然道:“其实皇上不必心急,年初月儿进宫时告诉我说,那李家公子越病越重,时常卧床月余不起,只怕不久于人世。李公子一旦过世,臣妾便没有了婚约束缚,最好那时皇上也已平定了叛贼之乱,再给臣妾一个正经名分,岂不是好呢?”
僖宗略微沉吟道:“嗯,如此也好,朕便依你。”
陆燕儿起身略拜道:“谢皇上。”
僖宗问道:“你要如何谢朕?”
陆燕儿倏然脸红,说道:“皇上每日都到臣妾这里来,不怕冷落了几位娘娘吗?”
僖宗笑吟吟反问道:“你不也是朕未来的娘娘吗?”
陆燕儿低眉不再看僖宗,小声道:“臣妾这便让月儿去铺床。”
僖宗见她害羞,更笑问道:“月儿是你堂妹,美人何以多出陆氏门中?”
陆燕儿回过身问道:“怎么,皇上也喜欢上月儿妹妹了吗?”
僖宗忙说道:“朕只爱你一人,心中哪还有其他美人呢?”
陆燕儿嘴角微翘,似笑非笑,转过身,眼中却已隐隐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