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光波翼同李义南闲聊了几句,不经意间问及陆燕儿的来历,又详细询问了陆燕儿之前种种表现。李义南颇觉奇怪,反问光波翼为何忽然打听起陆燕儿来,被光波翼敷衍而过。用过早饭,光波翼辞别李义南,往孙遇府中看望青阳。
适逢孙遇带青阳去了慈恩寺游览,光波翼便回到房中,取出昨夜从陆燕儿房中偷出的《千字文》细看,发现这本《千字文》委实有些怪异。书的前半部的确是《千字文》原文,从“天地玄黄”到“焉哉乎也”,后面却有增补的两百四十字,乃是:
申酉戌亥卯未巳午丑牛寅虎蛇犬豕兔
干支壬癸庚辛另戊巽坎艮兑乾坤占卜
头颈眉鼻臀胯胸腹肱肘臂腕胫踝膝股
肝胆肺肾脾胃肉骨山前急走骑马赶鹿
潮涨舟船瘦波江湖云闭胡关风雪阻陆
弓箭刀牌攻防计术凶匕强杖予战杂部
技单抢进绳网围卒乱冲诈降旬纪徐速
忍骂避错怨恨至怒杀帅夺魂疾猫擒鼠
熊冒虫没鹤翼燕舞太庇现小厚第黑幕
展示巡禁豪姓底赂舅姨侄甥姊妹毕补
断医滴药确备测度婚丧嫁娶里侧到祝
粉烟碧炎尔震元绿矮梯低跨但须紧护
村匹候诏春箫北悟智该先雄印授丐奴
余喜末尾已然胜负桌椅三丈讲记册录
只系便戏双失细粗付汝专员六七十数
这便成了一千两百四十字,一时间却也看不出奥秘所在。
转眼过了年节,青阳剃度出家。光波翼既已帮助青阳达成心愿,便准备启程离京,却被孙遇挽留多住了数日。初八上午,二人来到李义南府中,三位好友作临别之聚。恰逢李义南进宫,近午方归,却是满面阴霾。二人忙问发生了何事,李义南连声叹气。
原来僖宗平日花费无度,国库空虚,百姓赋税早已重至无以复加,僖宗便同几个亲近之人商议,打起富户及胡商的主意,拟向各地富户及胡商“借”钱,征用其一半财产。其实,这种敛财手段已不是僖宗首次使用。早在乾符二年时,僖宗便因挥霍无度,致使府藏空竭。田令孜遂将长安城东西两市的商旅宝货悉输内库,有敢陈诉者,便命京兆捉拿杖杀之。宰相以下,人人钳口而莫敢言。
只是今非昔比,时局本已不稳,若再容许僖宗等人故伎重演,宗庙必危。故而许多大臣纷纷上疏反驳,其中尤以左拾遗侯昌业言辞最厉。侯昌业奏称,如今天下大乱,盗贼满关中,而僖宗却不亲政事,专务游戏,将危社稷。僖宗大怒,竟赐侯昌业死,多位大臣求情无果。
光波翼道:“侯昌业直言进谏,颇有魏玄成之风,只可惜当今皇上并非太宗帝。”
李义南蹙眉道:“皇上年幼,他只是一时气愤吧。”
光波翼嗤鼻一笑,孙遇也不接话。李义南看看光波翼,又看看孙遇,忍不住说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如今皇上杀了侯昌业,无人再敢进言。朝廷若当真征了富户与胡商的财产,天下必定大乱,这可如何是好?”
光波翼哂笑道:“天下本来便已大乱,这也不过是多添些乱子罢了。”
李义南道:“贤弟还有心思说笑话,你快想想,有何办法能劝皇上收回成命?”
光波翼道:“如今能劝皇上回心转意的,只有一人。”
孙遇接道:“不错,此事也只有他的话皇上才肯听。”
“你们到底在说谁呀?”李义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看着二人。
“高骈。”光波翼说道。
“高骈?”李义南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嗯,如今朝廷倚重高骈平乱,他的话,皇上必定肯听。看来须得想法去劝说高骈,让他向皇上上疏。”
孙遇在旁插话道:“何必去劝高骈,兄长只需联合几位大臣,劝说宰相卢携便是,他自会授意高骈上疏。”
“对呀。还是两位贤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李义南拍着脑袋说道。
光波翼笑道:“其实兄长不必为此事担忧,朝中一定有人所见略同,兄长只需与之呼应即可。”孙遇也点头称是。
(按:《资治通鉴》载:度支以用度不足,奏借富户及胡商货财。敕借其半。盐铁转运使高骈上言:“天下盗贼蜂起,皆出于饥寒,独富户、胡商未耳。”乃止。)
三人在李义南家中用午饭,席间光波翼尽量回避谈及国事,酒亦未多饮,席尽便向孙、李二人辞行。
李义南知光波翼惯于夜间行路,欲留他在府中稍憩,天黑前再送他出城。孙遇却道:“光波贤弟还有些行李留在寒舍,正好便随我回去稍事歇息,兄长不必送他了。”说罢看了光波翼一眼。
光波翼见孙遇眼神中有话,他也并无行李留在孙遇府中,便接话道:“正是。义南兄也知道小弟行路与别个不同,何必送我?我随异之兄回去便是。”
李义南见状,只得再三叨嘱珍重,塞给光波翼一大包银钱,依依不舍地送他出门。
来到孙遇府中,孙遇将光波翼带进书房,关好门,从书架上取出一轴画卷,置于案上,随即看了看光波翼,转身出门而去。
光波翼心中奇怪,走到书案前,将画卷展开来看,不禁大吃一惊。
不多时,孙遇推门进来,光波翼已将那画卷重新卷好。
孙遇若无其事般将那画卷收起,对光波翼说道:“贤弟,皇上现已封你为诸忍者道招讨使,你有何打算?”
光波翼道:“皇上想要尽快收复北道,我尚未想好该如何下手。”
孙遇盯着光波翼道:“皇上封你做‘诸’忍者道招讨使,的确是非常器重贤弟。”孙遇故意将“诸”字咬得很重。
光波翼点了点头道:“多谢兄长提点,小弟这便告辞了。请兄长好自珍重。”
出了长安城,天色尚早,光波翼信步东行,心中回想着目焱设下连环计欺骗自己之事。经过这一番历练,光波翼变得愈加沉稳,并不急于去寻目焱讨个公道。想那目焱在海棠庄中曾对自己说过,他授意幽狐假扮百典湖欺骗自己,乃为历练自己成器,将来还要辅佐自己做皇帝。目焱为何要如此说?难道这也是他的欺骗之辞?如果他当真便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何不痛快地除掉自己,以绝后患?却要如此大费周章地为自己设下一个又一个骗局?难道他很想利用自己,不惜冒着被自己寻仇刺杀的风险?还是其中另有隐情,他当真要锻炼自己成材?抑或是他极为享乐于这种猫儿戏鼠般的游戏?
不管怎样,目焱尚不知晓自己已然揭穿了他的骗局,自己不妨将计就计,装作毫不知情,待日后查明真相,仍可“亲近”他,伺机为父报仇。
出城十余里,路旁有一酒亭,此亭与别家不同,除了亭前挂一酒旗外,两旁各有一幡,幡上书有一联,乃是:
洛阳路上无佳酿,长安城中有故人。
光波翼此前曾路过此亭,见这幡上对联但觉有趣,今日再见,却忽然想起黑绳三夜白双鬓,不知他路过此亭时,又当如何感伤!那晚自己在灵符应圣院盗取《千字文》时,曾亲眼看见僖宗与陆燕儿执手并坐、情话绵绵,想必黑绳三也应见过。换作自己,只怕也会如他一般心碎吧。
光波翼见那亭中并无客人,只有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独自守着几个酒篓发呆,见光波翼从亭前走过,也不起身招呼。此人一身文弱,书生气十足,丝毫不像个卖酒的,不知他身上又有何样故事。
过了酒亭很远,光波翼仍在品味那对联,他心中清楚,挥之不去的心绪并非因那酒联,实是昔日长安城中的故人!
“君向长安北,妾向长安南。原来陌路人,从此各长安。”终于,这诗句凄然跃上心头;终于,曲池小院中的心痛宛然现前。
一别四百日,日日思离人。山河五千里,何处不是君?
光波翼索性潜入地下,发足狂奔,一口气奔出两百余里。随后又招来仙鹤,乘鹤飞到极高之处,望着夕阳缓缓落去,望着大地渐渐黑沉,只有偶尔一声鹤唳,应和着满天孤寂。
夜深人静,光波翼悄然落在会稽城镜湖北岸,只见昔日那令人流连忘返的纪园,如今竟只剩下两片残垣,满园的灰烬,断瓦犹在,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里曾是会稽第一嘉园。
光波翼心中酸楚,在园中逡巡一回,来到当年与南山等人吃酒行令的三月亭中,倚靠在一根斜倒的柱子上呆坐,只待天明之后再去拜访玄英先生。
不知不觉,光波翼蒙眬睡去,忽见自身来到一个环山小镇,正是上次在姐姐俪坤家梦中所见。光波翼心中奇怪,为何自己又来到这里?隐隐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又不像是梦。
光波翼向镇中走去,一切都与从前梦中所见相同,不久便来到那口泉眼旁。光波翼忖道:“上次曾在这里见到南山打水。”转身向四周望去,并未见到一人。忽闻背后有人叫道:“哥哥!”
光波翼忙转回身看去,一位少女手提木桶,正凝视着泉水,可不正是南山!
光波翼抢上前去,一把拉住南山的手,只觉得她手儿细小温软,甚是可人,心中不免有些窘涩,又不敢放手,生怕她再像上次一样走掉。
南山却好似没见到光波翼一般,只自顾对着泉水泣道:“哥哥,你好狠心,竟然抛下我和姐姐。”
光波翼摇头道:“不,南山,我从未抛弃你们,是你姐姐误会了。”
南山似乎并未听到光波翼说话,兀自喃喃说道:“哥哥,你为何还不来寻我们?”
光波翼道:“我这不是来了吗?你姐姐在哪里?快带我去见她。”
南山仍旧盯着泉水自言自语道:“哥哥,你快来吧!你别忘了这泉水,找到它便能找到我们了。”边说边指了指那口泉眼,说罢转身欲走,光波翼哪里肯放,使劲拉着她的手叫道:“南山,你别走!南山!南山!”却哪里拉得住,南山好似一股云烟般,毫不费力地便从光波翼手中脱开,转身而去。光波翼心中大急,蓦地便睁眼醒来。
“原来又是一场梦!”光波翼深吸一口气,握住南山手儿的感觉犹存,不禁心中微微慌跳。“这真是个怪梦,我已三次梦见那口泉眼,不知是否真如梦中南山所说,找到那口泉眼,便能找到蓂荚她们了。可是那泉眼究竟在哪里?我又要如何去寻?”
转眼天亮,光波翼沿着湖岸来到方干家门前,却见大门紧锁。
光波翼眉头一皱,莫非方干已经离开会稽了?否则他家中至少也应留有仆人。
光波翼纵身跃入院中,又以坤行术进入屋内察看,见屋内痕迹,果然已有一段时日无人居住了。
无可奈何,光波翼来到街上,寻了家小店,要了些饭菜和一壶热茶充饥。
小二将饭菜送上,又为光波翼斟茶,光波翼顺口问道:“这是什么茶?”
小二回道:“客官,这是去年的龙井,虽是旧茶,好在咱这镜湖水好,也还入得口。您若想吃新茶,总要再过两个月。”
光波翼闻言心中一动,忽然念起在西湖畔纪府中小住时,南山曾对自己说过,这龙井茶须以般若泉水煎煮方为极品,并说日后有机会去清凉斋,一定多打些泉水回来。莫非自己三次于梦中所见便是般若泉?却不知那清凉斋、般若泉位于何地?只怪自己当初未曾向南山追问一句。
草草用过茶饭,光波翼径向杭州赶去,来到湖畔小院,所喜曾叔尚在。
曾叔见了光波翼也异常惊喜,忙不迭地打听蓂荚姐妹下落。光波翼既不忍如实相告,又不想瞒他,只得告说,姐妹二人与自己走散,留下口讯说去了清凉斋居住,自己正欲打听清凉斋所在,以便寻访二人。
孰料曾叔也从不知有此清凉斋,更未曾听说过般若泉。光波翼不禁再失所望,只得告别曾叔,继续寻访般若泉所在。
走遍杭州城大小茶坊,并无一人听闻过般若泉之名。光波翼暗忖,般若泉得名多半出自佛家,遂至各大寺院探问,却也一无所获。
转眼数日已过,光波翼心道:“照南山当日口吻,清凉斋与般若泉当在两浙一带,或许在一僻静人稀山林之中,多半不会出了这江南之地,我索性便到江南各处山中,细细寻访一番。数日也罢,数月也罢,数年也罢,总要寻出个头绪来。”寻又念道:“不知今生能否再见到她姐妹二人?若再见时,不知又是如何情样?”
这一日,光波翼来到天目山脚下一处偏僻小村。那小村位于一处山坳之中,交通颇为不便,常人来此须得翻越许多难行山路,且这里既非要塞,又非商富农肥之地,平日罕见外人往来。
村子依山势而建,错落几十户人家,一入村口便可见到半山腰上有座不大的山寺。
光波翼择了一户近村口的人家,上前叩门。开门一位老者,见外乡人来访不免有些诧异,却是十分客气,将光波翼请入屋中落座。
寒暄之后,光波翼表明来意,那老者亦不知有般若泉,却向光波翼道:“想必客人进村时已看见,前面半山腰上有座‘三义寺’,寺中方丈人称‘半义和尚’,听说他曾云游天下名山大寺,或可知晓那般若泉。”
光波翼起身称谢,便要前往三义寺,被老者拉住道:“不忙,不忙。眼下正值晌午,寺里的僧人也在吃饭,客人不妨在老汉家中用过饭再去。”
光波翼推辞两番,见老者真诚留客,便重又坐下,老者为光波翼倒了碗水。二人互通姓名,又闲话一会儿,等待开饭。
光波翼得知这村子名三义村,老者姓申,世代住在这村中。
光波翼便问:“这三义村可是因那三义寺得名?”
申老汉答道:“恰好相反,先有三义村,后有三义寺。”正当此时,一位中年村夫推门进来,见到光波翼拱手笑了笑,又对申老汉说道:“爹,可以开饭了。”
申老汉忙引着光波翼入座,向光波翼介绍那村夫乃是自己的儿子申瓯。
申老汉家中不甚大,屋内近窗处有个方桌,申老汉请光波翼就座,又对申瓯道:“今日家中有客,你们俩就在自己屋里吃吧。”
光波翼忙起身说道:“在下贸然叨扰尊舍已多有惶恐,岂敢再委屈令公子。在下并非拘礼之人,何不请申大哥他们进屋同坐?”
申老汉微微笑道:“既然客人不嫌,那就一同坐吧。”
申瓯见老者发话,这才憨笑着答应一声,转身出门。
不多时,申瓯端着一个大木盘进来,将一大碗罗汉菜、一碟子咸菜摆在桌上。随他一同进来的还有一条大黄狗,黄狗进屋后便径自窜到申老汉身边的椅子上蹲坐。
申老汉拍了拍黄狗脑袋说道:“今日咱家中有客人,你便委屈些,在地上吃吧。”
那黄狗竟似听懂了申老汉的话,哼了一声,从椅子上下来,蹲坐在申老汉身旁。
光波翼颇感惊讶,问道:“老伯适才可是让这黄犬与申大哥一同用餐?”
申老汉点头笑道:“不错,独孤公子有所不知,这黄犬的祖辈于我家有恩,从那时起,我们便当它们作家人一般,每日与我们同餐共宿,到它这里已是第三代了。”正说着,申瓯已盛了一碗饭菜,放到那黄狗面前。
申老汉又道:“公子莫怪,这是我家多年的规矩,开饭先让它吃。”说着指了指那黄狗。
光波翼愈加奇怪,追问那黄狗的祖辈有何恩德于申家。
申老汉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申瓯才几个月大,我们将他自己留在家中,全家人都到田里干活。忽然一只赖犬跑到田里来,冲着我们大叫不止,又咬住我衣襟拼命拽我走。我正要打那赖犬,却发现它竟是我家中所养的黄犬,不知何故,变得浑身皮毛焦黑,好似只赖犬一般。我们心中奇怪,便跟着它一路回到家中,却见家中失了火,已经烧了多半间房屋,正是申瓯所在的屋子。这可吓坏了我们,只怕申瓯小命已不保。正要冲进屋子去救他,忽然听见身后有婴儿啼哭,回头一看,却见申瓯正躺在墙脚下,不停地蹬着两条小腿儿。原来那黄犬见家中失火,先冲进火屋之中将申瓯叼了出来,才到田里去给我们报信。多亏那黄犬仗义救主,不但保住了我家大部分房屋,更救了我儿子一条性命。”
光波翼叹道:“不想那黄犬如此重义,不愧这三义村之名。”
申老汉呵呵笑道:“这倒真被公子说着了,正是因为我家中那黄犬救主之事,这村子才改叫三义村。”
光波翼怪道:“哦?这村子从前却唤作什么?”
申老汉道:“从前此村名叫断脚村,因这里偏僻难至,外人来这里一趟往往累得好似断了脚腕一般,故名断脚村。”
此时申瓯早将各人饭碗摆好,申老汉道:“咱们先吃饭吧,只是些粗淡素菜,怠慢了公子,还请见谅。”
光波翼连忙称谢,说道:“在下一向茹素,如此最好不过。”
申老汉闻言面露喜色,道:“哦?如此说来,公子确是与鄙村有缘了。从我记事起,全村人便都不食牛肉,亦不食鱼虾等物。”
光波翼问道:“这是何故?”
申老汉道:“我还是听父辈所讲,从前我们村中有一户戴姓人家,有一年,戴家父子二人去集市上,想买头耕牛,看见一个屠户正从一人手中买了头母牛,准备回去杀牛卖肉。那母牛身边还有一头牛犊,好似懂事一般,不住流泪哀鸣,又挡在那屠户身前,不让他牵着母牛离去。母牛也不住流泪,舔着牛犊,依依不舍。及至那屠户硬将牛犊拉开,牛犊忽然跪倒在卖牛的主人面前,不停叩头,好像在求那主人。戴家父子心中不忍,便上前求那屠户,将那母牛与牛犊一同买了下来。回来后,村里有人嘲笑戴家父子憨傻,那母牛与牛犊如何能够耕地?戴家人并不计较,试着为那母牛套上木犁,不想那母牛却异常卖力,犁地比别家的耕牛都要快上许多,平日驮物做活也非常得力。后来牛犊长成之后,也与那母牛一般,做事极为卖力,好像母子二人都有意要报答戴家救命之恩。戴家人自然也很喜爱这两头牛。后来母牛老弱,不能继续做活,戴家便将它养在院中,直至老死。从此那牛犊劳作时更加卖力。”
光波翼点头道:“不想那两头牛竟然懂得孝、义,知恩图报。”
申老汉又道:“这还不算完,后来有一日,戴家媳妇牵牛到山坡上吃草,忽然从山里窜出一头猛虎,嗷嗷吼着便要扑食戴家媳妇。那牛见状,竟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救主,拼命与那猛虎斗在一处。那牛身上被猛虎抓伤、咬伤多处,却毫无惧意,越斗越勇,猛虎最后竟然敌不过那头牛,跑回山里去了。戴家人感念那牛救命之恩,便将那牛养起,从此不再令它劳作,更在全村人面前立誓,从此不食牛肉。村里人也被那义牛感动,从此竟都断了牛肉。”
光波翼道:“若在下未猜错,这义牛与义犬便应是三义村中之两义了,更有何事得名三义村?”
申老汉道:“公子所言不差。本村另有一件义举却是发生在我年幼之时,那人也姓申,还是我家一门远亲,我称他作三叔。这位三叔曾经出远门,看见一个捕鱼的,新捕到一条大鱼,在江边贩卖。三叔见那大鱼在网中挣扎,忽然动了恻隐之心,便将它买下,放回到江中。数日之后,三叔乘船渡江,遇上大风,船撞到江中暗礁,船破进水,眼看便要沉江。谁知那船进了半舱的水,却不下沉,反而飞快向对岸行去。很快到了江岸,众人下船之后都看见,原来是一条大鱼,领着一大群鱼儿驮着那船。这是三叔回来后亲口对大家所讲。”
(按:上述几则故事在《明纪》等许多古籍中均有类似原型。作者亦知道许多古今动物报恩、行义之事。噫嘻,物犹如此!)
光波翼问道:“从此,村人便也断食鱼虾之属了吗?”
申老汉点头道:“不是老汉自诩,鄙村虽然没出过几个读书人,却都是世代仁孝之家,人人都知道百善孝为先,为人重仁义。那鱼虾既然懂得报恩,自然是有情有义,便与咱们人类何异?岂有再忍心吃它的道理!”
光波翼也点头道:“老伯所说有理。只是一人明白道理容易,难得这全村人都能如此明理,从善如流,着实令人钦佩。在下还想请问,三义村民除了不食牛肉、鱼虾,还吃其他肉类吗?”
申老汉道:“本来除此二物,其他都还食用,后来有位云游的和尚来到这里,见这里民风甚笃,便住锡此地,用募来的钱财建造了三义寺。便是我跟公子说的那位三义寺方丈——半义和尚。半义大和尚建寺之后,常常为全村人说法,自打前年起,全村人便都戒杀茹素了。”
光波翼道:“想必这位大和尚是位有道高僧,在下倒真想尽快去拜见。”
申老汉道:“半义和尚倒是个有趣的人,他给大家说法从来都用‘俗讲’,说得也好,唱得也好,全村老少都爱听他的故事。听说他云游时也是这般到处升座俗讲,听众甚多。直到今日,仍不断有人请他去各处道场开讲呢。你道他为何取名作‘半义’?他说自己前世曾做过屠夫,后来转世便堕了猪胎,今生重又做人,仍能记得前生的事情,故而出家为僧,到处劝人戒杀行善,以此忏罪。他说自己努力劝善只能算作半件义事,若人人都能够听他之劝,从此戒杀,方能成全他的善行,这个义字方得圆满。待天下人都能戒杀茹素之时,他便更名作‘全义和尚’。”
(按:俗讲,即通俗讲经之意,为唐代流行的一种寺院讲法形式,多以佛经故事等为主要内容,用说唱形式宣讲经义,其主讲者称为“俗讲僧”。俗讲也是中国唐代说唱艺术中重要的一种。僧侣将佛经和其中的动人故事编成通俗文字加以演唱,先用说白散文叙述事实,然后用歌唱(韵文)加以铺陈渲染。其文字脚本若讲解佛经则称为“讲经文”,若讲说具有教育意义的典故、民间故事等则称“变文”。俗讲形式也被民间艺人模仿、发展,称为“说话”,其文字脚本称为“话本”。)
光波翼愈加觉得这半义和尚不凡。
申瓯一直默默坐听父亲与光波翼对话,此时忽然起身走到申老汉身边,低声道:“爹,饭菜凉了,我给您热热去。”
申老汉“哎哟”一声,道:“你看,我光顾着说话,耽误客人用饭了。快,申瓯,去把饭菜重新热热吧。”
光波翼忙起身道:“是在下不好,缠住老伯问个不停,罪过。”心中却忖道:“这申瓯果然孝顺,在父亲面前没有半点违拗与不恭。”
饭后,光波翼起身告辞,又取出些银钱酬谢申氏父子,申老汉坚辞不受,光波翼只得再三谢过,快步来到三义寺拜访半义和尚。不想寺中沙弥却告诉光波翼,半义和尚昨日被人请去天目山承慧寺,参加正月十五的俗讲会,为筹建新寺“保福院”募化善款。光波翼这才想起,明日便是正月十五了。
(按:西天目山佛教兴自东晋升平年间(357—361年),开山始祖为竺法旷。嗣后,慕名入山参禅问法高僧不乏其人。唐大中初,洪言西土禅师继位,“始惟百僧,后盈千数”。西天目山僧侣,在唐宋时代多流寓,大多垒石为室,结茅为庐,涧饮木食,苦志修行。最早略具规模的寺院,为建于唐光启二年(886年)的保福院,次为建于唐文德元年(888年)的明空院。)
光波翼动身前往承慧寺,一路惟忖:“我尝被幽狐、目焱等人所惑,于仁义二字犹豫不决。如今看来,畜生尚且知恩图报,懂得孝义之道,故知这孝顺父母师长、济危助弱、感恩报恩、爱惜物命,皆是有情同遵之‘义’。正如儒家所倡之恕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彼所乏短吾当与之。物命皆好逸贪生,爱命者即是仁,为他忘己者便是义,此乃至简之理,何必掺杂就繁!如今朝廷劳役天下百姓,枯其财、竭其物,而不顾其死活;黄巢之辈更是搅得天下大乱,流血千里、留尸百万。朝廷与贼寇,都是些只图一己之私、不念苍生福祉的私小之徒,唯侵夺物命之手段不同耳,名异实同,何足佐之,何由助之!”
念及于此,光波翼想起当日在曲池小院中,自己曾对南山说过,待天下太平了,便与她姐妹二人常在一处厮守。自己曾一心报国,如今却眼看国愈将不国,可惜自己早未明白,助黄巢杀人是不仁,助朝廷盘剥百姓是不义。当初何苦为朝廷奔波,将蓂荚姐妹二人独自留在长安,却被奸人趁隙离间,彼此误会尤深,如今心爱之人落得个踪信全无。
正月十五一早,承慧寺中集聚数百僧俗男女,一些官宦、富绅携着夫人、公子与千金,都坐在敞开的大雄殿中下首一侧,僧众居于上首一侧,其他人等则一律或坐或立于院中。院子本不甚大,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光波翼因捐了笔不菲的香火钱,也得以坐于殿中,却惹得许多小姐、夫人不时拿眼偷偷瞄他。
法师升座,大众礼拜唱佛。维那师引众梵呗之后,再唱《押座文》,为令大众摄心静意,即压伏烦恼、安稳静坐之意。随后俗讲开始。
先由一位法师主讲了一堂《无常经》,说这花花世界、芸芸众生,万般皆是无常,无有一物恒久,何必执浮云作常在,以梦影为实物?更何苦孜孜求于短暂之晨露,譊譊忧于瞬息之电光?
大众之中,时而有人颔首,时而有人蹙眉,想必心中皆被那“无常”击起了涟漪,悔昨日执着之非,叹将来轮回之恨。
也有人略觉这经文沉闷,只盼着快些换上些有趣的故事来听。更有那几位姑娘,不时偷望光波翼,听到那“无常”,心中却感叹着春光易逝、花容将老,又奢盼着,若得与这般风流公子拥守于石火电光般的无常之中,夫复何求!
《无常经》讲毕,便轮到半义和尚升座,大家登时来了精神,原来许多人都是慕名来听他讲《三生事》的。
只听半义和尚说道:
“自古道,杀生偿命,欠债还钱,三世因果,真实不虚。如《地藏经》中所言,杀生者,宿殃短命;窃盗者,贫穷苦楚;邪淫者,生为鸟雀;恶口者,眷属斗诤;毁谤者,无舌疮口;嗔恚者,丑陋癃残;悭吝者,所求违愿;不孝者,天地灾杀;谤佛者,盲聋喑哑;邪见者,边地受生。
“如是因,如是果,心念动于当下,报应感在多生。惜人多不信,肆意妄为,先做种种恶业,后受地狱、畜生等报,刀山剑树、披毛戴角,身心愁痛、苦毒无量,及至受报,心方悔悟,悔之于后,复何及乎!
“贫僧今日便将自家一段千真万确的故事说与尔等,切身经历,真实感受,唯愿大众以此为警戒,莫蹈贫僧覆辙。
“吾自出生,能忆前两世之事。吾初世为一屠子,一生杀猪无数,故而短命,年三十余,忽发恶疮而死。魂神被数人押至冥官处,以杀业重故,判罚投入猪胎。
“入胎后,吾但觉恍惚迷离,如醉如梦,唯常常恼热不可忍。忽感一阵清凉,睁眼能看时,已身处猪栏中矣。
“及至断乳之后,见猪栏中所投食物污秽不净,闻之作呕,虽不欲食,然腹内饥饿难耐,如火燔烧,五脏似焦裂一般,不得已而食之!
“后渐通猪语,时与同类相问讯,方知能忆得前世之同类颇多,却都无法对人言耳!且大都自知终当被人屠割,故而时时发出呻吟之声,乃愁忧不自主也;目睫往往挂有泪痕,乃悲凄不自胜也!
“后逐渐长大,身躯肥胖笨重,夏日极感苦热,唯翻滚于泥水之中,可觉稍缓。然泥水亦不可常得也!又因体毛稀疏坚硬,隆冬季节便极感苦寒。观羊、犬之类身毛柔软厚密,真如仙兽一般,心中艳羡不已!
“终有一日,吾被人捕捉,自知死时将至,心中惊惧,便四处跳踉奔逃,以冀稍缓须臾时光。唉!然终被捉住,头项被人狠命踩踏于地,蹄肘被人用力撕扯,以绳索捆勒四足,绳索深陷肉中,好似勒至骨头一般,痛如刀割!
“后被掷于车中,与众多同类重叠挤压,肋骨也快被压断。全身血脉壅塞,肚肠也快要裂开!更有甚者,从车中被人抬下时,四蹄倒挂在杆子上被人扛走,那痛苦更胜前百倍,简直无以言表!
“待到屠市之后,被人摔于地上,心脾皆震荡欲碎!有即日便被杀者尚属好运,吾却被绑缚数日方才就戮,其间巨苦何忍称说!
“临当被杀,但见刀俎沸汤在前,不知着我身时,痛楚如何,辄簌簌战栗不止。又思及不知自身当被切割成几许,做了谁家的盘中羹肴,心中更是凄惨欲绝。
“被杀时,那屠人一牵一拽,吾便吓得头昏脑涨,四肢软弱无力,一颗心左右摇荡,魂魄好似上下飘飞。见那眼前刀光晃耀,岂敢正视,只得闭目等死!
“那屠人先割断我咽喉,再左右摇撼我头颅,将颈子里的血泻入盆中,其苦楚非言语能道出,当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唯有长声哀嚎而已!
“血尽之后,屠人方用尖刀猛力刺入我心窝,一阵剧痛,吾遂不能再作声矣。
“其后渐渐又觉恍惚迷离,如醉如梦,有如最初转生时一般。良久,吾方醒转过来,却见自己已变回人形。
“冥官因我前世为人时,尚有善业,尤其对待父母尚属孝顺,便许我再次为人。即是半义此身也!”
遂唱道:
半义在大众,今说诚实语。能忆前生事,终始不忘失。
初世为屠子,以杀猪为业。故得短命报,发恶疮而死。
死后入猪胎,恍惚如醉梦。恼热不可忍,出生方觉凉。
猪食极垢秽,闻之即作呕。饥火焚五脏,不得已而食。
后渐通猪语,同类时问讯。知彼亦同我,多忆前生事。
悉知终见杀,愁忧常呻吟。悲切不自胜,目睫泪恒湿。
自知因恶业,堕落为猪身。不能同人语,悔之复何及?
渐长身痴重,夏日极苦热。故喜戏泥水,泥水不常得。
皮毛疏且劲,冬日极苦寒。犬羊毛密软,羡彼兽中仙。
遭遇捕捉时,知死期将近。遂跳踉奔逃,冀得缓须臾。
终被人所执,头项踏于地。拗扯足与肘,绳索勒四蹄。
勒痕陷皮肉,骨痛如刀割。缚已运屠市,载之以舟车。
同类叠相压,百脉皆壅塞。腹胀痛欲裂,肋骨痛如折。
或四蹄倒挂,竿挑肩扛行。痛更甚百倍,言语何忍说!
掷于屠市地,心脾皆震碎。即死尚难求,日久苦更多。
见刀俎沸汤,簌簌复嗦嗦。不知身死后,肉入谁家锅。
屠人一牵拽,恐怖头眼昏。四肢软无力,心摇惊散魂。
刀光明晃晃,不敢开眼视。利刃割断喉,撼头血如喷。
痛苦口难言,唯有长哀鸣。血尽复刺心,剧痛难作声。
恍惚渐迷离,如醉亦如梦。悠悠醒转来,自见复人形。
因前生孝顺,善业有少许。再生为人身,即是我半义。
普告诸大众,三生事不虚。恶道极大苦,今思犹惊惧。
唱罢又说道:“我因能忆念三生之事,故而幼年即出家为僧,四处宣讲此事,以冀忏悔前愆,改洒将来,不敢再行少恶,不愿再入恶途。亦望大众以此为戒,莫谓善恶无报、因果是虚,须知死后有报,纤毫不差。一粥一饭,皆有前因;一念一行,皆有后果。慎莫为图那一时之快,逞一时之能,成一时之事,便瞒天丧德、肆意妄为。须知这世上无有损人利己之事,损人者即是损己,利人者即是利己。因果须看三世,所谓过去、现在、未来也。若只看这一生一世,甚或眼前数年光景,则直如蝼蚁夺粟、蛆虫争粪一般愚痴也。”
半义和尚说罢又唱道:
普愿大众善思量,因果报应非虚妄。官位名利皆前因,富贵无有从天降。
长寿皆因爱物命,恒施贫困富难量。成人之美多遇贵,包容无争福无疆。
善言平和人俊美,劝善戒恶好文章。深信因果智慧高,赞叹梵行美名扬。
不偷不盗家安乐,洁身自好妇贤良。不损阴德子嗣盛,不欺弱小身强壮。
不贪他财无乏短,柔和无嗔貌端庄。慈悲永作菩提种,仁爱成就妙天堂。
损害人者终害己,利他终成自资粮。一分耕耘一分获,分分己获无乖张。
因果须从三世看,莫将一时求短长。过去未来及现在,当下一念做主张。
过去恶业浪滔天,一念忏悔作津梁。未来福祸难可测,一念纯善定安康。
当下一念巧把握,祸灭福生易反掌。念念念善念念福,世世常生人天上。
普愿大众同行善,地狱空尽恶道荒。更能念佛回法界,必定成佛生莲邦。
(按:半义和尚俗讲的故事情节取材于清代纪昀(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中《改行》一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