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向晚,蓂荚同南山整理完行李,便回房去收拾自己的随身包裹,南山独自坐在榻上纳闷,忽闻两响敲门声,见石琅玕径自走了进来。
南山起身正色道:“你来做什么?”
石琅玕拱手施礼道:“在下昨日鲁莽,唐突了姑娘,特来向姑娘赔罪。”
南山扭头说道:“不必了,左右过了今晚,咱们便两不相识,再见无期。”
石琅玕叹口气道:“看来姑娘还在生我的气,在下给姑娘叩头认罪了。”
“你……”南山刚要制止他,却见石琅玕旁开一步,身后现出一个一尺多高的偶人来,对着南山不住地叩拜。石琅玕却笑吟吟地摇着他的折扇。
南山见他又来逗弄自己,气道:“整日见你拿着柄破扇子,天热也扇,天凉也扇,好似离了这扇子便活不成了。我看你不过是拿它故作姿态罢了。”
石琅玕回道:“姑娘此言差矣,这扇子天热时扇可令人凉爽,天凉时扇可令人清醒,总之是有好处,并非故作姿态。在下对姑娘可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何曾故作了姿态?昨日在下虽然出言唐突,却正是言发肺腑,真心流露,若是故作姿态之人,反倒藏着不说了。”
南山哼道:“天下竟有你这般不知廉耻之人。”
石琅玕却笑道:“说得好!所谓廉耻,是知亏心而不为,若无亏心,则无所谓廉耻。在下对姑娘真情真意,故而出言坦率,并非心口不一。璞自问无愧于心,自然不知与廉耻何干。”
南山红了脸,大声说道:“好你个石璞,石琅玕,那我便明白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也不想再见你。我也是言发肺腑,真心流露,出言坦率,无愧于心。现在你可以走了!”
石琅玕道:“姑娘何必如此绝情,在下一心取悦姑娘,不过是出于对姑娘的爱慕之情,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又有何错?你看这偶人的头发,乃是昨夜刚从那人的头上剃下来的。”
“嗯?你说什么?”南山不解地看看跪在地上的偶人,又看了看琅玕。
石琅玕解释道:“昨日惹你生气的那个狗官,我让人剃光了他的头发,为你出气。”
南山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又板起脸说道:“石琅玕,不用你讨好我。昨日哥哥已经为我出过气了。”
石琅玕道:“我知你心中只有归凤兄一人,不过你当真看不出,他心里却只有蓂荚姑娘吗?你在归凤兄心里,只是一个小妹妹而已。或许你现在不喜欢我,但我希望你能明白,全天下只有我石璞最爱你,最了解你,最珍惜你,我才是你的知己!”
南山气道:“我认识你不过两日而已,哪里谈得上知己知彼的!”
石琅玕道:“我的通心术可直视人的神识,从你出生以来,我便认识你了,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你不是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吗?我可以告诉你,我能见到。”
南山怒道:“那又怎样?你会通心术便了不起吗?你能看透天下人的心,你是天下人的知己,天下那么多姑娘,任你去喜欢,任你去娶她吧,何必来纠缠我!你给我出去!”
石琅玕微微点头道:“好,我会让你明白我的心意,也会让你明白光波翼的心意,或许今晚,他就会来劝你,劝你嫁给我。”
南山大怒,骂道:“你给我滚!”
石琅玕却微微一笑,道:“人是会变的,总有一日,你会喜欢我。”说罢躬身一礼,退出门去。
用罢晚饭,石琅玕主动来到光波翼房中,笑问道:“归凤兄,在下所托之事考虑得如何?”
光波翼笑道:“怎么?琅玕兄是以此要挟小弟吗?”
石琅玕摇摇头道:“既然到了这个时候,在下不敢隐瞒,归凤兄请看。”说罢展开手中折扇,递与光波翼。
光波翼接过扇子细看,见扇面上是一副淡雅山水,远处林间隐隐露出数间房角,画面倒也无甚奇特,看那落款处书道:“与世无争,老秋嘱儿切切,乙未残秋。”
石琅玕道:“在下之所以时时拿着这扇子,便是不敢暂忘先父遗训。”
光波翼这才明白,老秋必是石琅玕父亲的别号,他特意在折扇上作了此画,嘱咐琅玕“与世无争”,不许他参与忍者之事。
光波翼将折扇还给琅玕道:“这便是琅玕兄给我的答复吗?”
石琅玕右手拇指摩挲着扇柄道:“原本,我是万万不会答应归凤兄所托之事,违背父训。不过自从见了南山姑娘,在下便认定要娶她为妻,若能达成此愿,在下甘愿破例一次。所以我的答复如何,要看归凤兄的答复如何了。”
“原来如此。”光波翼道,“只怕在下要令琅玕兄失望了。”
石琅玕道:“归凤兄不必如此急着回绝。”说罢起身走到光波翼身前,光波翼扭头向门外看了一眼,只听石琅玕又道:“归凤兄若帮了在下,在下为报恩故,也愿意为归凤兄出手,不遗余力。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光波翼又向门外看了一眼,说道:“琅玕兄既然精通通心术,理当已了解光波翼为人,在下既非受人要挟之人,更非为一己私利出卖亲友之人,我是不会答应的。”
石琅玕道:“归凤兄此言差矣,在下怎敢要挟归凤兄?更不敢要归凤兄出卖亲友。在下之意,原本不愿抛头露面,参与纷争,如今只诚心恳请归凤兄成全在下与南山姑娘的姻缘。归凤兄答应为在下做大媒,从此咱们便是连襟兄弟了,我帮助归凤兄便是帮助自己的兄弟,这也不算违背祖训。此为君子之谊,并非小人之约。”
光波翼冷笑道:“琅玕兄虽然巧言善辩,在下终不敢与足下定这君子之谊。”
石琅玕又道:“都怪我嘴笨,让归凤兄误会了我的本意。这样吧,请几位再多留几日,容在下思量个更好的办法。”
光波翼也起身道:“不必了,不敢再叨扰足下清隐生活,更不敢再奢求足下破例出山,这便别过,我们即刻启程。”说罢走到门前,拉开门左右张望一番,又回头看了看石琅玕。
石琅玕不明所以,忽然跑来一名婢女,边跑边叫道:“公子,不好了!”
石琅玕忙奔出门来,那婢女慌忙禀道:“南山姑娘刚刚哭着骑了雪螭马冲出府门去了,奴婢们怕出事,只好来禀告公子,请公子恕罪。”
石琅玕拔腿便向外奔,一边说道:“快备马!她向何处去的?”
婢女紧跑着跟在琅玕身后道:“向西去了。”
光波翼早一个箭步冲到石琅玕身前道:“请留步吧,你府中还有哪匹马能追得上雪螭的?”话声甫落,人已没了踪影。
原来适才二人在屋内谈话时,光波翼便闻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本以为是府中婢女送茶来的,并未在意。后来却听那人在门外稍停,便急急地去了,故而便想开门来看看情形,只是碍于石琅玕走到自己面前说话,不便打断他。又想或许仍是石琅玕府中之人走动而已。如今方明白过来,那人必是南山,到门外偷听了几句二人的谈话,却不知她为何要哭着离去。当下不及多想,施展起奔腾术疾追出去。
且说南山一路策马狂奔,眨眼间已奔出两个街坊,便折而向南,直奔洛水而去。眼看前面不远处便是中桥,南山策马径直向桥上奔去。
此时夜深人静,只听见洛水哗哗流动之声与雪螭马嘚嘚的马蹄声交织一处,水畔渐进,水声愈响,南山只觉得那响声似乎要震碎了自己,却丝毫没有停下之意,又用力一夹腿。雪螭马愈加奋力向前,面对漆黑的暗夜,毫无惧意。
待雪螭马将奔到桥中间,南山侧拉缰绳,雪螭马立时顺着南山之意,向桥栏冲去。南山再双手一提缰绳,雪螭马腾空跃起,跨过桥栏,直向水面飞去,竟无半点迟疑。
南山合上双眼,泪水簌簌而下,仿佛已汇入奔流无尽的洛水之中,又仿佛那汤汤洛水就是自己的眼泪。这一瞬,忽然变得静悄悄的,整个世界再无半点声息。
蓦地一声嘶鸣,雪螭马好似被一股极大力量所推,陡然间便从半空中横飞了回来,落到桥上,翻了个滚子,又撞到对面桥栏上,方才停住。
南山被这突变惊醒之时,身体已被甩向半空,便好似被人抛出的口袋一般,迎着水面凉凉的夜风,径向洛水中坠去。
忽觉身子一暖,光波翼不知如何出现在空中,已稳稳接住了南山,抱着她飘飘然向桥上飞去。
降落到中桥之上,光波翼轻轻将南山放下,南山却伏在他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过了半晌,光波翼轻轻抚着南山肩头问道:“南山,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何如此伤心?”
南山忽然推开光波翼道:“既然你已经不要我了,何必又假惺惺地来救我?我明白了……你是怕我死了,那石琅玕便不肯帮你了是不是?”
光波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说道:“傻丫头,你必是偷听了我们谈话。可惜你没头没尾的,只听了中间那最不该听到的两句,却又不分青红皂白地跑出来寻死。”
南山见光波翼说得奇怪,止住哭泣道:“什么叫最不该听的两句?难道你们两个想合伙哄骗我不成?”
光波翼道:“你只在门外停了一下而已,只听到石琅玕说‘归凤兄答应为在下做大媒,从此咱们便是连襟兄弟了,我自然也会不遗余力帮助归凤兄’,是也不是?”
南山怒道:“正是,你还要怎生狡辩?”
光波翼笑道:“那你可知道他为何说这话?这话后面又有何话?”
南山道:“再有何话又何妨?总之是哥哥黑了心肠!将我许了别人!”
光波翼道:“傻丫头,你难道不知听话要听前言后语的吗?”说罢便将自己与石琅玕的对话原原本本向她复述了一番。
南山听罢,转怒为喜,却仍故意问道:“哥哥没有骗我吗?”
光波翼道:“我何曾骗过你?你这话从前已问过我了。我再告诉你,咱们即刻便要启程,回清凉斋去。我决定不再求那石琅玕帮忙了。”
“真的?”南山终于露出笑容,随即又忧心忡忡道,“那谁帮哥哥查明真相呢?”
“我自己查。”光波翼回道,“回去咱们先休整几日,再从长计议。”
“嗯!”南山紧紧抱住光波翼的胳膊。
“咱们回去吧,免得你姐姐着急。”光波翼轻声道。
南山点了点头,光波翼拉过雪螭马看了看,见那马儿并未受伤,便欲扶南山上马,南山却道:“我才不要骑这丧气马,每次骑它都没好事发生。”
光波翼笑道:“这倒也是,不过这却不关它的事,它不过是个听话的畜生罢了,你要骑着它投水自尽,它也没有抱怨你一声,反倒被你抱怨了一气儿。看来,马善非但被人骑,还要被人欺啊。”
一席话逗得南山也笑起来,便拉着光波翼一同上了白马,边走边问道:“哥哥,你还记得你初到纪园时作的那首诗吗?”
光波翼“嗯”了一声。
南山又问:“哥哥这诗,是发自内心而作,还是为应付我而作?”
光波翼道:“自然是发自内心而作。”
南山恬然一笑道:“哥哥当真觉得我美吗?”
光波翼愣了愣,说道:“我光波翼的妹妹自然是才貌无双。”
南山撇嘴道:“这话分明是在哄我,姐姐才是才貌无双呢。”心中却大为得意,靠在光波翼胸前,高声吟道:“桥畔月来清见底,柳边风紧绿生波。”乃是罗邺所作《洛水》中的诗句。又道:“可惜今夜无月,见不到这洛水月色了。”
光波翼道:“这洛水险些要了你的命,如今你好了,又想观水赏月了。你这哭哭笑笑的性子,倒比洛水月色更有看头。”
南山笑嘻嘻道:“你喜欢看最好,只怕你不爱看呢。”
光波翼道:“我可不想再看见你寻死觅活的,好端端的,如何竟为了一言半语来此投水?莫说是你误会了,便是我当真为石琅玕做媒,也是看你自己愿意不愿意,又没人会将你当这白马一样送人了,何苦便想不开了?这可不像你往常的性子。”
南山忽然沉默起来,过了半晌方开口说道:“当时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便有些怕了。”
随又说道:“我倒没想着怕死,只是怕我死了之后,哥哥并不为我难过。……哥哥,我若当真死了,会不会也化作洛水女神?你会不会也作一篇《洛神南山赋》来祭奠我?”
光波翼道:“你原本是个再机灵不过的姑娘,如今怎么竟说这些傻话?”
将近石府,见府门前数名小厮正挑灯守候张望,看见二人骑着雪螭马回来,早有人进去禀告。石琅玕得了消息忙抢出门来,见南山好端端地与光波翼一同骑在马背上,不禁怔怔无语,南山却扬扬得意道:“有什么好看的?我不过是跟哥哥一同出去散散步,说说话,赏赏夜色。”说罢同光波翼双双下马,南山轻拍了雪螭马一巴掌,又道:“我们这便启程了,这马你还是自己留着骑吧。”便拉着光波翼走进府去。
不久后,五只仙鹤载着人、货从石府后花园飞起,很快便消失在北空夜色之中。只剩下石琅玕一人,独自伫立在牡丹丛中,黯然凝望着夜空。
殊不知,这洛阳城中,此时此刻,也有一人正对夜呆想,却远比那石琅玕更加落寞百倍。此人正是镇海节度使周宝麾下中军兵马使,明威将军墨省墨承恩,黑绳三是也。此番乃奉诏回京,途宿洛阳城。
原来黑绳三去岁冬月,受封骑都尉,奔赴周宝帐下,做了都虞侯。起初周宝并不看重黑绳三,碍于上命,不得不让他挂了都虞侯之衔。谁知几次协同高骈对阵黄巢大军,黑绳三均主动请战,并屡立奇功,尤其澧州一战,非但令周宝对他刮目相看,连高骈也有意与他交好,甚至有心拉他到自己麾下,希望他将来也能同张璘一般,做自己的左膀右臂。
那是今年二月间,黄巢大军刚刚攻下饶州,高骈与周宝的军队分驻江州、宣州,形成掎角之势,防止黄巢北上。忽然澧州告急,报说被五千寇军围城。江、宣二州军队皆不敢往救,只怕中了黄巢调虎离山之计。
澧州位于洞庭湖西北,距饶州千里之遥,黄巢忽然派出一支奇兵攻打澧州,的确可疑。此时若轻易调动大军前去解围,黄巢则极有可能趁机渡过长江,挥师北上。只是这其中有个内情,澧州刺史李询报急之时并未说明,此事也确实无法明说,你道何事?原来那澧州近一二年间忽然声名大噪于荆、湖之地,不为别事,只为这澧州出了一位绝色美人,而这位美人又并非寻常百姓,乃是澧州刺史李询新娶的夫人——柳莺莺。
说来也巧,这柳莺莺正是当年被目焱手下河洛邑邑长范巨阳利用她来惩戒了人面兽心的花花公子秦仲翰的那位长安城名妓。事后柳莺莺被范巨阳送到南方,无意中结识了李询,李询对她一见倾心,便娶作了妻室。
因那柳莺莺确实美艳绝伦,加之做了刺史夫人,故而其美艳之名迅速传遍澧州,继而广传于两湖之地。
此番黄巢的弟弟黄思厚率领五千人马围困澧州,竟点名要李询交出柳莺莺,说只要交人出来,便立即撤兵,好似专程便为抢人而来。李询自然不肯,一来他与柳莺莺恩爱正浓,彼此赌咒发誓要生死相守。二来谁又能相信那黄思厚只为抢夺柳莺莺而来,若是交人之后他仍不撤兵,那岂不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故而李询一面死守澧州,一面向镇海、淮南两军告急,却并未吐露半点有关夫人柳莺莺之事。
黑绳三因见两军皆不肯出兵营救,便主动请缨,要去解澧州之围。主将薛威原本再三不许,直至黑绳三立下军令状,方许他只率百骑前往。众人心中皆道:“即便是他不立这军令状,也万难再活着回来了。”众人却哪里料到,黑绳三是何等样人物?居然当真便生擒了黄思厚及其手下五员裨将,逼退贼寇,顺利解了澧州之围。喜得澧州刺史李询大摆庆功宴,又将黑绳三延入内室,别设家宴礼谢,并让爱妻柳莺莺亲自为黑绳三献舞。
黑绳三一战成名,旋被加爵升职,同高骈手下大将张璘配合,屡破黄巢大军。
不久,宰相卢携奏以高骈为诸道行营兵马都统。高骈乃传檄广募天下之兵,得土客兵七万,威望大振,深得朝廷倚重。
四月间,高骈欲令张璘渡江,击破王重霸布在长江南岸的防线,一时却苦无良策。黑绳三每日在江畔巡视、思量,终于想到一条妙计,便秘密请来一位帮手,正是西道七手族的老二工倪。
从前,黑绳三曾见工倪造过一种小舟,名为“竹鱼儿”,只有一人多长,驾舟者俯卧舟中,手握转向舵杆,脚踏连杆机关,使船尾两侧轮状船桨飞转,可令小舟迅速前行。小舟有棚,微微隆起高于船舷,前后贯通于首尾,前半截棚顶可滑动,方便人进出船舱。舟棚锁定后,仅头部留有一尺长空隙,人藏于船舱中隐蔽非常,整只小舟便有如一条大鱼一般,故名“竹鱼儿”。
黑绳三请工倪赶工督造了五百只竹鱼儿,亲率五百精壮敢死之士,趁夜渡江,突袭驻守江岸的王重霸大军。一面于敌营中纵火,一面砍杀敌兵,一时间敌营大乱。张璘趁机率大军乘船渡江,一举击破王重霸大军,迫使王重霸率军投降。
失去王重霸呼应,黄巢劣势立现,随即退保饶州。张璘与黑绳三等又率众追击,不久便纳降了黄巢的别将常宏及其手下数万之众。很快又攻下饶州,将黄巢逼至信州。
谁知祸不单行,黄巢屯兵信州,又逢疾疫大作,兵士病死者众多,张璘不失良机,急攻信州。黄巢力难支撑,正在愁眉不展之际,忽然收到目焱密信,嘱其依信中所言行事,必可无虞。黄巢遂立即派人携重金贿赂张璘,请其稍缓攻势,一面致书高骈,求其保奏自己归降朝廷。高骈欣然许之,又向朝廷奏言,贼寇不日当平,请遣归诸道兵马。
大捷连报,朝廷畅怀,一时皆以为太平将至,便将集聚于淮南的昭义、感化、义武等军悉皆遣归。只有宰相郑畋极力反对,为此与宰相卢携争执不下,最后竟因争吵失态,二人俱被罢免为太子宾客。
眼见剿贼大功即成,各路人马撤走,黑绳三自然也被僖宗召回京城。
回京后,僖宗又加封黑绳三为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命他随孙遇出访东忍者道胜神岛,只待归来后便与仁寿公主完婚。
却说那高骈兵势正盛,眼看便可大获全胜,为何轻易便答应了黄巢请降?并且奏请朝廷遣退了诸道兵马?
当年高骈执掌西川节钺之时,曾因无故剥夺蜀中突将职名、衣粮,致使数百名突将愤怨作乱,冲入府庭,高骈躲入茅厕方侥幸躲过。事平两月后,高骈竟派人于一夜之间,将城中突将全家老幼,无论男女病孕,悉数杀害,婴儿皆被摔死于台阶或柱上,城中流血成渠,号哭震天,死者有数千之众,尸体连夜被投入江中。
有一妇人,死前大骂高骈:“高骈!你无故剥夺有功将士职名、衣粮,激成众怒,幸而得免,不自反省己过,却使奸计杀害无辜近万人,天地鬼神,岂容你如此!我必向天帝告状,令你他日举家屠灭如我今日,冤抑污辱如我今日,惊忧惴恐如我今日!”言毕拜天,怫然就戮。
由此可知,高骈为人一向狠辣,做事一向做绝,为何今日竟想放黄巢一马。目焱给黄巢的信中所言又为何事?
原来,那高骈素好神仙、法术,故喜结交术士道人。从前在西川与南诏作战时,每次发兵前,皆于夜晚张旗立队,对将士面前焚化纸画人马,抛撒小豆,并说:“蜀兵怯懦,今遣玄女神兵前行。”军中壮士皆以此为耻,只是碍于高骈淫威,不敢言说罢了。
当初术士吕用之投靠高骈,虽为高骈所接纳,却也并不十分受重视。后来吕用之结交了一位奇人,既蒙那人授意点拨,又得那人以异术相助,时而在高骈面前显示些奇异之事,故而逐渐取得高骈信任,得以在高骈军中任职。后来吕用之每每与高骈谈论时局利弊等事,皆能切中要害,令高骈对他更加刮目相看,愈发重用了他,竟逐渐委以军政大权,以为自己的心腹,殊不知吕用之所言亦皆那位奇人所授。
你道那位奇人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假冒百典湖,欺骗了光波翼,险些害了光波翼与花粉二人的妖道——幽狐。
幽狐当然并非无意中与吕用之结识,更非出于友情帮助吕用之得到高骈重用,这一切都是奉了北忍者道长老目焱之命行事。
当时朝廷上下,若论善战者,无有出于高骈之右者。故而目焱早早便在高骈身边布下了吕用之这枚棋子,用心不可不谓之良苦。
自从上次光波翼识破幽狐的身份之后,幽狐便被“赶”出了罗刹谷,却是去了哪里?乃是再次奉了目焱之命,秘密游走于吕用之身边,帮助吕用之继续蛊惑、控制高骈。于是乎,幽狐听命于目焱,吕用之得意于幽狐,而高骈却对吕用之言听计从,正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高骈实不知,自己已辗转做了目焱的木偶。
此后,吕用之不断专权,慢慢离间了高骈所有旧将、亲信,并与朋党张守一、诸葛殷等人一道,将高骈架空,肆意妄为,无恶不作,并最终断送了高骈全家老小的性命,倒也应了被高骈所杀那妇人的诅咒。这些皆是后话,不赘。
而此番目焱见黄巢危难,便命幽狐授意吕用之劝说高骈:一面假意答应黄巢请降,以图诱而杀之;一面遣散诸道兵马,以免与高骈争功。高骈果然听信吕用之所言,松开了已经咬到黄巢喉咙上的利牙。高骈未曾料到,他的这次失误,竟给唐王廷留下了致命的祸根。
待诸道兵马北渡淮河而去,黄巢便遵目焱所嘱,立时告绝于高骈,整军宣战。高骈勃然大怒,命张璘即刻出击。不想黄巢此时早得了目焱妙计,布下陷阱,又得北道忍者暗中相助,大败唐军,并将张璘斩杀,一时声势大振。六月间,黄巢便攻克宣州,七月自采石渡过长江,不战而取和、滁二州,进而围攻天长、六合。
(按:宣州即今安徽宣城,采石即今安徽马鞍山市东,和州即今安徽和县,滁州即今安徽滁县,天长即今安徽天长,六合即今江苏六合。)
此时高骈失了大将张璘,正自心慌,加之幽狐再次授意吕用之,力劝高骈免战,故而高骈坚守不战,上表朝廷告急,致使朝中人情大骇。僖宗怒而下诏责备高骈,高骈便索性称病不出。朝廷只好诏河南诸道发兵抗敌。
九月间,黄巢号众十五万,对阵天平节度使兼东面副都统曹全晸六千人马,曹全晸力战,一时竟将黄巢大军拖住,然终究寡不敌众,只得引兵退居泗上,一面死战,一面等候援军。高骈此番又为吕用之劝阻,竟终于按兵不救,致使曹全晸彻败。黄巢随即渡淮北上,自称“率土大将军”,兵锋直指东都洛阳。
幽狐不辱使命,之后便辞别吕用之,又奉目焱之命来到黄巢军中助阵,劝说黄巢自此整顿军纪,博取民心,所过之地,不剽财货,唯取丁壮为兵,以图建国大计。
十月,黄巢攻破申州,又分兵入颍州、宋州、徐州、兖州诸境,所至之处,唐廷官吏皆望风而逃。
说也奇怪,此时黄巢大军已打到河南、山东一带,却又有一支人马杀回江南,围攻一个已无足轻重的澧州。此时澧州再无人救,很快城破,刺史李询被杀,柳莺莺却被送到申州黄巢大帐之中。刺史李询至死方知,原来那黄巢竟果真是为了他的爱妻柳莺莺而来。
李询门下有一位判官名皇甫镇,尝举进士不第,蒙李询赏识并一手提拔为官,故与李询最为交好。城破之时皇甫镇本已逃走,后来听说李询被贼寇捉住,便道:“吾受知若此,去将何之!”竟毅然回到刺史府中,陪李询一同就戮。可谓“士为知己者死”之楷模也。
那柳莺莺虽然出身北里,却非忘恩负义之人,她与李询恩爱深厚,前番贼寇围城时,两人便已盟誓要生同衾、死同穴,如今见丈夫因自己而罹难,她岂有苟活于世上、侍奉杀夫仇人之理?心下早已打定了主意,待见了黄巢之后,定然伺机为丈夫报仇,然后再追随丈夫而去。
(按:唐长安城“平康坊”丹凤街,为青楼聚集之地,因近北门,故又称“北里”。时人即以北里代指青楼。)
话说黄巢见自己思慕已久的柳莺莺终于到手,大为高兴,当下设了喜宴,邀众位弟兄同欢。
酒过三巡,黄巢早已按捺不住兴奋之情,便向众人告辞,欲回房与新人圆聚,大家难免调笑一阵,便撺掇着他快快回房。
黄巢喜滋滋地出了厅堂,正往后面卧室而去,却听身后有人叫道:“黄王请留步。”回头看时,原来是幽狐追了出来。
黄巢问道:“先生有事吗?”
幽狐道:“黄王暂且不可接近那女子,恐怕那女子欲对黄王不利。”
黄巢问道:“先生如何得知?”
幽狐道:“在下虽未见过那女子,却能感到从她房中透出来的杀气。”
黄巢悻悻说道:“既然如此,我小心些便是,如若她当真不识抬举,我明日便将她赏给众兵士,让她生不如死!”随即哼了一声道:“只可惜了。”
幽狐却道:“那倒不必,在下自有办法令她回心转意,专心侍奉黄王。”
黄巢闻言大喜,忙问:“先生有何良策?”
幽狐道:“在下可施法令她忘记从前之事,自然也便不会再与黄王为敌。只是从此她便连自己的身世姓名也都记不得了,不知黄王是否介意?”
黄巢忙道:“那有什么打紧,请先生尽管施法便是。”
原来幽狐当年从他师父石穴老人处主要便得了三心术与游魂术两种妖术的传授,其他诸如狐毒媚术一类的小把戏自然也学了一些。三心术由浅及深分为读心术、写心术与控心术三种,读心术只能窥探他人心中所想,写心术可将自己的心思传递给他人知晓,而控心术则能左右他人心意。自从离开罗刹谷之后不久,幽狐便修成了三心术中的第二种——写心术,及至数月之前,又修成了控心术,恰好便用于吕用之身上,彻底瓦解了高骈的抵抗。如今,他也正欲以控心术令柳莺莺“回心转意”。
黄巢引着幽狐进了柳莺莺房中,那柳莺莺早被人梳洗打扮得如同新娘一般,正坐在榻上等候,见二人进门来,并不起身,只静静地打量着二人。
幽狐一见那柳莺莺却是一怔,竟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无语。
黄巢侧目看了看幽狐,开口问道:“先生,你看她是不是有倾国之貌啊?值不值得我为她两次发兵?”
幽狐回过神来,忙道:“黄王乃当世英雄,正当有此美人相配。”
黄巢微微一笑,说道:“那就请先生开始吧。”
幽狐答应一声,见柳莺莺虽然面无表情,眼中却隐隐透出一股怨怒之气,当下不及多想,上前两步,盯住柳莺莺双眼,施展起控心术来。
数日之后,黄巢私下召幽狐说道:“先生的仙术果然厉害,莺莺竟已全然不记得从前旧事了。只是我听说她从前乃长安城名妓,按说这床榻上的功夫自然了得,谁想她连这些个也忘了,横在榻上如个木头一般,岂不白白糟蹋了这个美人坯子?我想请问先生,可否再施法术,令她稍稍记起些来,不至于失了她的看家本事。”说罢嘿嘿一笑。
幽狐也同他淫笑了一阵,当下答应一试。谁知这次施法的分寸竟拿捏得极为精准,从此后,那柳莺莺与黄巢百般缠绵,深得黄巢欢心,竟成了他身边第一宠妾。只是柳莺莺心中常常溢出一丝幽怨来,她自己也理不清、弄不明,不知自己究竟为何有此哀绪。又常常生出“我究竟是谁”的疑惑来,只不敢表露出来,唯有一个人独处时对镜发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