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降落在成都城外僻静之处,南山扶石琅玕从鹤背上下来,石琅玕的手臂被碰到,痛得“哎哟”叫了一声。南山心疼地问道:“很痛吧?”
石琅玕笑了笑说道:“我虽未能为你粉身,却也算是碎了骨,这回你总该信我是真心对你了吧?”
南山脸一红,说道:“你这傻瓜,如何让人信得?”
二人进得城来,四下打听城中的骨伤名医,探得有一位郎中绰号“板三日”,乃是治疗外伤的圣手。据说凡是伤筋断骨的,只要皮肉未损,最多三日,那郎中便可令患者拆去固定伤肢的夹板,令筋骨接续重生,故而人送雅号“板三日”。
南山大喜,忙与石琅玕就近雇了一辆马车,直奔“板三日”的住所而来。
此时天色已将黑,“板三日”早已关门停诊,不过见有伤者登门,仍然热情接待,一边为石琅玕诊伤,一边软语安慰二人,令南山心中大感温暖。
不到半个时辰,板三日已为石琅玕接好了断骨,敷了秘制的膏药,又上好夹板,叮嘱石琅玕暂时不要活动太大,两日后便可将夹板拆除,到时再换一帖药便无大碍了。
南山再三称谢,又厚赠诊金。板三日初时不肯接受太多银钱,见南山再三坚持,知他二人也非拮据之人,便坦然收下,并要留二人用晚饭,南山哪里肯再搅扰他。板三日便为二人介绍附近的客栈,并详细指示了路径,这才亲自送二人出门。
二人依言寻到附近一家洁净客栈,要了素菜,因石琅玕受伤不能饮酒,二人便就着素菜下饭,边吃边称赞那板三日果然是个仁心圣手的名医。
在客栈中住了两日,南山又随石琅玕去板三日那里拆了夹板,换了膏药。石琅玕担心南山憋闷,便要与她飞回五台山去。南山却因石琅玕骨伤尚未痊愈,终究放心不下,坚持要再住几日,有个万一的事端也好及时请板三日医治。石琅玕拗她不过,只得答应,却坚持要带南山去街上走走逛逛,好让她散散心。
信步走在街上,南山道:“如今皇帝也在成都,咱们去看看他住的地方如何?”
石琅玕本不愿去看这个热闹,不过见南山脸上现出孩子般兴奋顽皮的样子,便不忍拂她的意,应道:“也好,当年玄宗皇帝幸蜀时也曾住过这里,因此成都府一度被称作南京,咱们便去瞧瞧。”
(按: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因蜀郡为唐玄宗幸蜀驻跸之地,故而升为成都府,建号南京,上元元年(760年)罢京号。)
二人打听了几番,一路向城心寻来,远远看见一座高楼,石琅玕道:“那座楼应当便是大玄楼,过了那座楼就快到了。”
经过大玄楼下,南山正仰头看那楼宇,忽听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石琅玕在身旁说道:“南山,小心看路。”
南山忙循声看去,只见迎面飞来一骑,马上一位白面儒生,将那马儿驾御得如鱼在水,灵巧地闪避着行人,口中还不时吆喝道:“小心!避让!”
待那马儿奔近,南山高声叫道:“孙先生!孙先生!”
马上那人闻声向南山看去,忙将马儿勒住,下马施礼道:“哎呀,是南山姑娘!”
南山回礼道:“孙先生,如何这般急着赶路?”原来此人正是丹青妙手——孙遇。
孙遇道:“姑娘来得正好,光波贤弟在哪里?”
南山道:“哥哥没来,我是陪石大哥来这里医治骨伤的。”说罢侧身引见道:“这位便是石琅玕石大哥,这位是当今书画大师、皇帝的丹青老师孙遇孙先生。”
孙遇忙施礼道:“不敢当。石兄,幸会。”
石琅玕单手回礼道:“久仰先生大名,幸会。”
孙遇道:“今日不巧,在下身系十万火急之事,不能款待两位了,容日后再请罪。”说罢便要转身上马。
南山拉住孙遇道:“先生慢走,有什么事如此着急?莫非先生要寻我哥哥吗?”
孙遇道:“姑娘不是说光波贤弟不在这里吗?”
南山问道:“有什么事非要找哥哥才行?我们能否帮先生的忙?”
孙遇看了一眼石琅玕,南山忙道:“石大哥也是哥哥的好友,他也是一位忍者。”
孙遇闻言眼中一亮,忙道:“哦?姑娘为何不早说?”
石琅玕道:“先生有何难事,不妨说来听听,看在下能否帮得上忙。”
孙遇道:“此处不宜说话,你们随我来。”
孙遇将二人领至附近一家酒楼的雅间,关好门窗,方低声说道:“是李将军有难。”
南山问道:“可是那位李义南李将军?”
孙遇点头道:“正是。”这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道将出来。
原来,自从四道忍者会战秦山之后,诸道忍者死伤众多,北道元气大伤,朝廷趁机加紧对黄巢反攻。失去北道相助,黄巢兵势日蹙。其手下大将、大齐同州刺史朱温见大势不保,便于九月十七日率领麾下全部投降朝廷,受封为“同华节度使”,十月又受封为“右金吾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僖宗并赐其名为“全忠”,由李义南任钦差前往同州赐封并赏赐礼物。
前日李义南刚刚从同州归来,旋即被打入死牢。孙遇今日面君时方才听说此事,只闻说李义南犯下通寇谋逆大罪,如今已会审定罪,明日便要处死。
孙遇陪僖宗共进午膳,好容易熬过中午,方得辞君,急匆匆跑出来想去寻那成都的信子忍者,请他传信给风长老,求西道忍者出手营救李义南。
听孙遇讲完,石琅玕问道:“说那李将军通寇,可有确实凭据?”
孙遇道:“详情我也不知,圣上不愿同我多说,不过在下与李将军交往多时,彼此兄弟相称,我二人还曾一同受命为出访诸忍者道的钦差大臣,以在下对他的了解,李将军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叛国通寇!再说,李将军为保圣上西巡,置家人于不顾,以至于妻室家人身陷长安,悉被贼寇所害,他又如何会通寇?”
石琅玕微微点头道:“如此说来,是有人存心陷害李将军。”
孙遇道:“当务之急,不是追查陷害李将军之人,而是救命要紧。”
石琅玕道:“先生所言不差,看来只有先将李将军救出,再作打算。”
孙遇忙问道:“石兄可有救人良策?”
石琅玕道:“眼下还没有。先生可知李将军被关押在何处?”
孙遇摇头道:“不知。不过我自有办法查出来。”
南山问道:“先生有何办法?”
孙遇道:“我可再次进宫面圣,请皇上让我见李将军一面。”
南山又道:“皇上若不让你见呢?”
孙遇道:“放心吧,我自有办法劝说皇上答应。只是这后面之事,却要拜托石兄了。”
石琅玕点点头道:“在下一定尽力而为。另外既然明日便要问斩,先生也不必再去联络西道忍者了,恐怕也赶不及请他们帮忙了。”
孙遇应道:“好,我这就回去见驾。”
石琅玕道:“回头我们去府上与先生会面。”
孙遇问道:“你们知道我家?”
石琅玕微微一笑,南山抢道:“石大哥是识族忍者,他会通心术,不止先生的住处,只怕先生这辈子的经历都被他看光了。”
石琅玕施礼道:“请待诏大人恕罪,时间紧迫,在下为了救人,想尽快多了解些情形。不过请先生放心,在下只看了数月之内的事,并未偷窥先生生平。”
孙遇笑道:“便是看了也无妨,早知石兄有此本领,倒省去说话的麻烦。”
孙遇施礼向二人告辞而出。
南山问石琅玕道:“适才你叫孙先生什么?”
琅玕笑道:“待诏大人。”
出了酒楼,孙遇正要上马,忽听身旁有人唤道:“孙先生!”
孙遇转身看时,也不禁讶道:“是你?”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披着一件淡青色棉斗篷,里面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裤,素容无妆,面露惊喜,却是曼陀族的忍者曼陀乐。
“你如何在这里?”孙遇问道。
曼陀乐道:“说来话长,我是来寻李将军的,正愁没处寻他,可巧遇见先生,可否请先生告知,李将军现住何处?”
孙遇看了看曼陀乐,又问道:“你寻他做甚?”
曼陀乐将孙遇引至一旁,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我知先生是好人,对你说了也无妨。上次秦山忍者会战,奶奶不愿族人再为北道拼命,为了将我带离秦山,被大伯母重伤,回到谷中不久便仙逝了。我大伯母也因身中幻术日久,失心成了疯子。因族人都被奶奶带离秦山,违抗了长老之命,不久前,目长老派人来谷中问罪。为了保护族人,音姐姐便将全部罪责都推在奶奶和我的头上,因奶奶已故,族长大伯母已疯,便只有拿我问罪。好在妙儿妹妹得了消息之后,暗中报信与我,我便逃出了曼陀谷。我本想去寻燕儿姐姐,又不知她在哪里。奶奶临终时对我说,李将军乃是忠义之士,曾经答应过奶奶会尽力帮我,所以上次我与燕儿姐姐身份暴露时,他还为我二人求情,让黑绳三与光波翼放过我们。奶奶说,日后有难时仍可去寻他相助。如今我孤身一人,无着无落,身上的盘缠也用光了,只好来这里寻李将军帮忙。”
孙遇道:“原来如此,只是李将军现今自身难保,恐怕帮不了姑娘了。”
曼陀乐诧道:“先生此话怎讲?”
孙遇道:“李将军被诬陷通敌,明日便要问斩了。”
曼陀乐大惊道:“李将军一向忠义,怎会遭人如此陷害?”
孙遇道:“我听李将军说过姑娘之事,如今我正在想法营救李将军,不知姑娘可愿与孙某一起?”
曼陀乐道:“李将军曾救过我,如今他既然有难,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孙遇喜道:“好,姑娘果然是有情有义之人。看来老天不绝李兄啊!既然如此,请姑娘随我来。”说罢引着曼陀乐重新进了酒楼,介绍与石琅玕二人相识,并说明了经过。石琅玕见新添了一位帮手,十分高兴,说道:“如今有曼陀姑娘相助,救出李将军易如反掌。”
夜深人寂,两只灰鹤悄悄降落在牢房顶上,石琅玕下了鹤背,蹲伏在屋顶四下观察,南山径自驾鹤离去,不久又带着曼陀乐来到屋顶。
石琅玕与曼陀乐寻个无人之处跳下屋顶,偷偷摸到牢门附近,曼陀乐双手结印,口中“咿”的一声,牢门口两个守卫立时倒地昏睡,不知做何美梦去了。
只见石琅玕与曼陀乐溜进牢房,不知曼陀乐又以幻术迷倒了多少守卫,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二人搀扶着李义南走出牢门。
南山忙驾鹤降落到地面。因李义南受了杖刑,无法着座,石琅玕与曼陀乐便扶着李义南趴伏在鹤背上,南山御着两鹤飞空而去。
石琅玕引着曼陀乐跃上屋顶,一路七纵八跃地出了那牢院。回到孙遇家中时,李义南已换好了干净衣裤,见二人回来,忙施礼道谢。
石琅玕忙扶住李义南道:“大家都是兄弟,李将军何必客气?”
曼陀乐问道:“你的伤不要紧吧?”
李义南皱眉道:“这点伤倒不算什么。”
曼陀乐微笑道:“我早说过小皇帝昏庸,如今你总该认清了吧。”
李义南道:“朱温那贼设计害我,蒙蔽圣聪,非是圣上之过。”
石琅玕问道:“那朱温为何要陷害将军?”
孙遇也问道:“是啊,朱温为何要陷害兄长?”
李义南道:“贤弟,你还记得我说过当年力敌南诏武士拼死救驾之事吗?”
孙遇道:“当然记得。”
李义南道:“那四十名武士之中只逃走了一人,你可记得?”
孙遇道:“唯独此人是个唐人,四十人中只有他一人使剑,此人心机缜密,且心狠手辣,他是害死了自己的一名同伴才得以脱身的。”
李义南道:“当时他虽然蒙着脸,可是他那双眼睛我永远都忘不掉。”
孙遇道:“兄长莫非是说那朱温……”
李义南点头道:“不错,我奉命去同州宣旨,一见那朱温,我便认出了他的眼睛。想必那厮也认出了我,当时他却假装与我初识,对我盛情款待,又说要为圣上筹备贡礼,要我多留几日,待贡礼办妥后再交我一并带回。谁知那厮却暗中写了一封密奏,诬告我暗通贼寇,详细列明了这两年我向贼寇传递的军情,还说圣上西巡时,我为贼寇留下路标,让贼寇派人追杀圣上,后来幸亏忍者暗中护驾,才令圣上逃过一劫。”
孙遇道:“如此说来,这厮确实认出了兄长,他怕兄长道破他的老底,故而来个恶人先告状,想要除掉兄长。”
李义南道:“正是!可惜我回来之后,那厮已备齐了一大堆罪状,任由我如何辩解,都无人肯信。我想要再见圣上一面也不能够,便糊里糊涂地被判了死罪。”
曼陀乐道:“小皇帝宁肯相信一个受招安的叛贼首领,也不相信自己的功臣,你还说他不昏庸?”
石琅玕道:“那朱全忠倒是个厉害角色,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其实即便是将军揭了他的老底,朝廷也未必会把他怎么样,他却不愿冒险留下将军这个心腹之患,我看此人日后必非安分之人。”
南山一直听众人说话,此时插道:“你们说完了没有,再不走天可要亮了。”
石琅玕忙道:“对对对,赶紧让南山送将军出城吧。”
曼陀乐问道:“你们要送他去哪里?”
石琅玕道:“先去北面百余里外的白鹿山中,待我去与他二人会合后再作打算。若非李将军身上有伤,便径飞去五台山最好。”
曼陀乐道:“我倒有个主意,既然燕儿姐姐与黑绳三正在翠海,距此不过六百余里,何不将李将军送到那里去养伤?最是安稳不过。”
李义南忙道:“我如何好去麻烦他二人照顾?”
曼陀乐道:“不必麻烦他二人,我也正要去寻燕儿姐姐,我来照顾你便是。”
李义南忙又说道:“这如何使得?怎敢烦劳乐儿姑娘?”
曼陀乐笑道:“我倒不觉麻烦,只要你不讨厌我就好。”
李义南道:“在下喜……岂敢讨厌姑娘!”竟满脸通红。
曼陀乐心知李义南改口未说出的话,顿时想起李义南当年在幻境中与自己缠绵,也不禁脸热,转对南山说道:“如此最好,那就烦请南山姑娘将他送到翠海去等我。”
南山点点头,又看了看石琅玕,石琅玕忙道:“你们先走,我与乐儿姑娘随后赶去。”
南山道:“其实你们不必赶来,等我将李将军送到,再回来接乐儿姐姐便是。”
曼陀乐道:“何必如此麻烦,我二人有手有脚,又不曾受伤,自己赶去便是。否则的话,你还要往返两次,接了我还要接石大哥。”
石琅玕也点头应和。
南山便将石琅玕叫到旁屋,低声道:“你可要快些赶路,最好一日便到。”
石琅玕道:“我们又没有鹤儿可乘,如何赶得到?这又不是什么紧急之事,何必如此心急?”
南山道:“那……反正你要尽快。”说罢瞄了一眼堂屋的曼陀乐。
石琅玕呵呵笑道:“我知道了,你见我与曼陀姑娘同行,心中吃醋了是不是?”
南山捶了石琅玕一拳道:“少臭美了,谁稀罕你这块臭石头?”
石琅玕道:“你就不怕我这块臭石头被人抢走?”
南山气道:“那便最好,免得整日在这里惹人讨厌!”说罢转身要走,被石琅玕一把拉住道:“好好好,我遵命就是,一定尽快赶到,请姑娘息怒。”
送走南山与李义南,孙遇等人回到房中,孙遇对石琅玕说道:“石兄,待你回去清凉斋后,孙某想请石兄给光波贤弟带个话儿。”
石琅玕道:“先生请讲。”
孙遇道:“石兄便对他说,广明元年正月初八那日,光波贤弟离开长安之前,被我领至家中,我曾给他看过一幅图画,那只是第一幅图,如今这三幅图画均已完成,都在圣上手中。”
琅玕见孙遇停下,便问道:“就只这些吗?”
孙遇想了想,又道:“日后光波贤弟或是两位,若有机缘再见到我夫人,请转告她,不必挂念孙遇,也不必来寻我,请她好自珍重。她也是个有宿根的人,也该看破放下了。”
长安失陷后,曼陀乐随着光波翼与目思琴在紫阁寺见过孙夫人,对她印象颇佳,此时插口道:“先生这话是何意?”
孙遇道:“姑娘不必多问。”
石琅玕道:“先生请放心,在下一定将话带到。”
天色刚亮,石琅玕与曼陀乐囫囵吃了些茶点,便辞别孙遇而去。
二人走后,孙遇独自静坐半晌,便起身收拾了衣物细软,带足银钱,跨上马奔出城去。
石琅玕与南山回到清凉斋,已是腊月初五,光波翼与蓂荚二人仍在闭关修法。
腊八一早,石琅玕又到清凉斋来寻南山,进门便见南山与蓂荚、光波翼一起有说有笑。
石琅玕笑道:“原来归凤兄已出关了,你们在说什么,如此高兴?”
南山道:“姐姐说,当年她送哥哥表字‘归凤’,不想却应了为哥哥传法之事,看来这都是天意。”
石琅玕问道:“怎么,莫非归凤兄已修成凤舞术了不成?”
光波翼忙施礼道:“琅玕兄快请坐,凤舞术岂是朝夕便能修成的?小弟略做休整,年后还要再入关。”
石琅玕落座后问道:“南山可曾将翠海、成都之事说与两位了?”
南山忙道:“哥哥、姐姐刚刚出来见人,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光波翼问道:“什么事?”
石琅玕微笑道:“今日是腊八,我一个人在家吃腊八粥无趣,特来讨你们的粥吃,咱们何不边吃边说。”
南山道:“一早就熬好了,只等你来吃呢。”
蓂荚与光波翼同时笑望了一眼南山,南山自觉失言,忙改口道:“我是说我为哥哥姐姐熬好了粥,就知道你要来讨便宜吃。”
石琅玕忙笑着起身施礼道:“多谢姑娘给在下也带了份。”
四人说说笑笑,落座吃饭。石琅玕与南山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前几日去翠海与成都之事详细叙说了一番。
待二人说完,蓂荚与光波翼同时放下手中的勺子,二人对视了一眼,光波翼说道:“恐怕孙先生有难,看来我须立即赶去成都看看。”
石琅玕闻言叫道:“哎哟,我如何忽略了这一节?”
南山忙问道:“孙先生为何有难?你忽略了什么?”
石琅玕道:“咱们营救李将军之前,孙先生特意去了皇上那里,请求见李将军一面。如今咱们将李将军救走,皇上势必会怀疑到孙先生头上。”
南山道:“无凭无据,皇上为何会怀疑孙先生?”
石琅玕道:“救出李将军的手段,皇上自然会猜到乃忍者所为,除了孙先生,谁又能邀到忍者去救人?况且孙先生中午刚刚辞别皇上,下午又去见驾,只为了见李将军一面,皇上如何会不怀疑他?”
光波翼道:“我这便出发。”
石琅玕道:“且慢,孙先生还有话要我带给归凤兄。”随即将孙遇交代的话重复了一遍。
光波翼点头道:“如此说来,或许孙先生已无危险了。”
石琅玕道:“归凤兄此话怎讲?”
光波翼道:“我还是要去看看才放心得下,咱们回头再叙。”
蓂荚忙包了些金银,让光波翼系在身上。光波翼随即出门,施展鹤变术,化作一只白鹤,倏然飞远。
依照石琅玕的描述,光波翼寻到孙遇家中,见其家门已贴了官封,便向守在附近的官兵打听,方知孙遇已不知去向,朝廷正张榜缉拿。
光波翼这才放下心来,径飞往户县紫阁寺去。
孙遇夫人尚在寺中寄居,见光波翼到来大喜,忙询问孙遇近况如何。光波翼便将孙遇的话转述一番,那孙夫人听罢呆立半晌,忽哂然一笑,说道:“好,好,好!瓜熟蒂落矣!”不久便落发为尼,后来移驻一座无名小庵,一生念佛不辍,寿七十而终,批袈裟端坐念佛而逝。
却说那孙遇究竟去了何处?
原来孙遇见驾那日,乃是被僖宗赐封为翰林待诏。僖宗赏赐给孙遇许多礼物,又赐宴与之共进午膳。
席间,僖宗似乎不经意提起李义南通寇谋反之事,并询问孙遇看法,孙遇暗吃一惊,心知僖宗是在试探自己,故而便顺着僖宗之意,说了些“李义南不该忘恩负义,辜负圣恩”等话。僖宗大喜,大赞孙遇识体明义,德才兼备,忠心报君。
待救出李义南,孙遇已然想到自己或因李义南之事受到牵连,故而托石琅玕带话,已是吩咐了后事。送走石琅玕诸人以后,孙遇静坐半晌,心中想起老院工冯远山为自己卜的那一卦,劝自己放弃名利,方可平安。那卦中又说“东北丧朋”,让自己向东北方去,虽然会与故人隔绝,却会得君子之报。妙契禅师也曾送自己《鹦鹉》一诗,劝自己莫要被富贵的牢笼关锁,诗中有“不如鸿与鹤,飖飏入云飞”之句,分明是劝自己遁隐之意。妙契禅师又送自己《寒山道》一诗,中有“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句,那时在冯远海的船上幡然醒悟,又经数年历练,如今自心已似禅师之心,想必再见禅师的时机也已成熟了吧。
思量清楚,孙遇便收拾了行装出城,一路向东北行去,想去再觅那无心禅寺,从此追随妙契禅师,一心修道,再不问世事。谁知刚入剑州境内,却被一位年轻僧人拦住。孙遇下马,大吃一惊,见那僧人不是别个,正是妙契禅师的侍者——沙弥悟真。
悟真施礼道:“师父命我在此恭候师兄久矣。”
孙遇大喜,忙回礼问道:“师父现在何处?”
悟真道:“师父在五台山金刚洞。”随即引领孙遇而去。
回到清凉斋,光波翼向众人说了情形,石琅玕道:“孙先生非是凡人,我以通心术观察他时便已知晓,想必他是隐入山林去了。”
光波翼点点头道:“可惜不知日后能否再见到他。”
南山道:“如今天下这么乱,归隐倒是好事哩。”
石琅玕道:“秦山会战之后,诸道折损极大,不过东、西两道的长老尚在,坚地长老却已过世,南道众多高手也在大战中殉身,如今只有烟五耕在率众。归凤兄可否想过要回幽兰谷去,重整瞻部道旗鼓?”
光波翼道:“光波翼何德何能,如何能够担起如此大任?”
石琅玕道:“归凤兄此言差矣,坚地长老已将全部忍术悉数传与归凤兄,如今归凤兄又得了凤舞术的传承,将来忍术修为必无人可望项背,非但南瞻部道有待归凤兄整饬,连同北俱卢道也待归凤兄收复啊。”
南山插道:“如今哥哥只想着复仇,哪有心思理会那些个?”
蓂荚道:“如今目焱已修成了目离术,复仇也不能急于一时。”
光波翼点头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凤舞术修成,其他都是后话。”
石琅玕道:“我听说朝廷最近正在加紧调兵,年后可能便要大举反攻了,到时只怕还要征召三道忍者协助。”
光波翼淡然一笑,问道:“琅玕兄,你觉得四道忍者彼此残杀一番,可有意义?”
石琅玕道:“朝廷命三道忍者攻打秦山,便是为了斩断黄巢的臂膀,如今其目的已达到了。”
光波翼又问:“那琅玕兄认为最终是朝廷打胜了好,还是黄巢打胜了好?”
石琅玕也笑了笑,回道:“老天知晓。”
光波翼道:“琅玕兄的祖上退隐于市,实乃明智之举啊。”
石琅玕道:“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归凤兄这般想,我看那风长老也与坚地长老一般,是个忠心报国之人。”
南山插口道:“人们也当真奇怪,各自好生过活也便罢了,何必非要弄出个‘国’来?还要争得你死我活地要做这一国之君。”
石琅玕笑道:“说得好!若人人身边都有一位南山这般神仙似的人物,便是给他一国之君,也无人肯换了。”
“又来胡说!”南山“啪”地打了石琅玕肩头一巴掌,说道,“晚上咱们一起吃酒。”
上弦初十夜,半月照半山。
李义南举杯说道:“这一杯,感谢黑绳兄弟与燕儿姑娘收留照顾在下。”
黑绳三也举杯道:“兄长说哪里话?既是朋友,便理当相互照应。再说我与燕儿并未做什么,这些天全仗乐儿姑娘照料兄长,这杯酒应当敬乐儿姑娘才是。”
目思琴也和道:“是啊,李将军蒙难,我与三哥并不知晓,全仗乐儿之力才将将军救出,这杯酒理应敬乐儿。”
李义南憨笑道:“是啊,乐儿不但是我的救命恩人,还如此尽心照顾我,李某心中着实感激不尽,岂是一杯酒便能谢过?”
曼陀乐道:“瞧你们几个说的,既然大家彼此认作朋友,何必计较谁帮过谁,谁欠过谁的?上次我和燕儿姐姐在林中被黑绳大哥捉住,他还要绑我们去杀头呢,难道我还要向他报仇不成?”
黑绳三笑道:“你这可是诬陷好人,我从未说过要杀你们的头,再说,后来我不是将你们放了吗?”
曼陀乐也笑道:“我是沾了燕儿姐姐的光,否则的话,只怕你早把我绑去送给那个小皇帝了。”
李义南道:“这可是错怪黑绳兄弟了,别看他外表冷漠,他这颗心可是软得很哪。”
曼陀乐问道:“我倒想问问将军,假如当年你不曾答应过奶奶保全我,你还会在林中放过我吗?”
李义南脸一红,结舌道:“当……当然。”
曼陀乐诘道:“你脸红什么?莫非是在骗我?”
李义南忙道:“在下绝对没骗姑娘。”
目思琴见李义南窘态毕露,忙微笑打圆场道:“既然乐儿说得如此在理,咱们便共饮此杯,互敬互重。”
众人齐声道好。
放下酒杯,黑绳三问道:“兄长日后有何打算?”
李义南道:“等过了年,我想回老家青州去。”
黑绳三又问道:“青州还有兄长牵挂之人吗?”
李义南摇摇头道:“李某早已是孑然一身了。”
黑绳三道:“小弟是想,兄长若没什么牵挂,何不留在这翠海,咱们几人也好成个伴儿,免得大家各自寂寞。”
李义南道:“我现在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只怕会给你们惹来麻烦。”
黑绳三道:“兄长此言差矣。咱们这四人之中,一个是朝廷要犯,一个是西道叛徒,另外两个是北道的叛徒,岂不正好凑在一处?”
曼陀乐笑道:“黑绳大哥说得不错,还当真是如此。”
黑绳三又道:“这翠海人迹罕至,别说朝廷,便是四道忍者也不易前来,纵然有人来了,翠海之大,易藏难寻,也比外面安稳得多,最是个隐居的好地方。再者,乐儿姑娘原本便是投奔兄长而来,兄长何必再觅他处?”
曼陀乐道:“我可是投奔燕儿姐姐来的。”
李义南道:“不错,我李义南如今自身难周,如何照顾得乐儿姑娘?”
曼陀乐道:“我去成都寻你,可不是因为你是有权有势的大将军,而是因为你为人忠厚义气,你如此说,岂不失了丈夫气概?”
李义南拱手道:“姑娘教训得是,既然如此,李某甘愿留下,为姑娘劈柴担水,效犬马之劳。”
曼陀乐脸一红,道:“我可承受不起。”
黑绳三哈哈大笑,举杯道:“好,这一杯就敬兄长与乐儿姑娘,算是为两位正式接风,留在翠海。”
酒过三巡,李义南道:“好久未听到燕儿姑娘的琴声了,这心中还着实想念。”
目思琴道:“这有何难,燕儿这便弹奏一曲,为大家助兴。”
众人抚掌叫好。
目思琴取出那面乐神琴道:“我与三哥来得匆忙,身边只带了这面小琴,还望见谅。”
李义南从未见过乐神琴,大感惊奇,不知这小小的铜琴是否也能奏出乐曲来。
目思琴指尖掠过,悠扬琴声飘然而起,时远时近,忽梦忽醒,时而如呢喃扰耳,时而如清风拂面,熏熏然醉人,陶陶然忘物,一曲终时,不知许久。
曼陀乐首先喝彩,随即问道:“我听姐姐弹奏过许多曲子,此曲却是头一次听到,真美!不知这曲子唤作什么名字?”
目思琴道:“此曲唤作《离燕归》,也正是燕儿名字的出处。”
众人闻言都注目侧耳,等待下文。
目思琴续道:“记得小时候我问兰姨,为何我的乳名唤作燕儿?兰姨说,南飞的燕子无论离开家乡多远,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也总有一天会回到故乡来,会找到自己的家。后来兰姨便教会了我这个曲子,告诉我,这便是我的名字。”说罢竟流下两滴泪来。
曼陀乐道:“有时候离去便是归来,归来反成离去。如今燕儿姐姐与黑绳大哥厮守在翠海,正是离燕归来。”
李义南道:“乐儿姑娘这话虽然说得像个和尚,却很有道理。”
曼陀乐抿嘴一笑,黑绳三也自点头。
目思琴拭去眼泪,微笑道:“燕儿在这世上漂泊了二十余年,一直觉得自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与三哥来到翠海之后,却觉得这罕见人烟之地才是自己的家。自今而后,我便更名作‘琴燕儿’,再也不是目思琴了。”
李义南起身举杯道:“好!咱们就敬琴燕儿一杯,祝贺离燕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