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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一章 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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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门村的那个巨宅大院千柱屋看上去应当是明清建筑,也有人说它是鬼屋,曾经闹过鬼。不管怎么说,在这深山老林里,有这么一座大得出奇的大宅院,像孤独的城堡,本身就是一个神秘的奇迹。大宅院中有很多诡异的事情是外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比如说这厅堂中有一把绝无仅有的太师椅,常人是不好去坐的,反正屁股在上边挨了一下的,不管是男女老幼,不出三个月就驾鹤西去了。这样的太师椅,自然是没有人敢再去坐了,连擦洗一下都没人敢碰了,年长日久,上面就落满了尘埃,结满了蛛网。再比如,夏日有月光的夜晚,青霭色的墙壁上,依稀可见有人影在慢腾腾地往上爬,像是从某口枯井中爬出来的,也像是从月色氤氲的荷塘中爬出来的。要是在大白天,这青墙之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萝,俗名叫爬山虎,冬日的藤叶是枯萎的,一当夏日便又重新泛绿,一片青翠。

大宅院千柱屋中开始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这是冬日,落了大雪,雪地里的红灯笼经白雪映衬之后,格外的美艳,宛若绝色女子的美人痣。这次要出嫁的是四小姐蔺曼卿,她是个另类少女,喜吹箫,弄笛,抚琴,肤白如玉,胜雪,可偏偏又喜欢穿红衣裳,要不就是白裙衫。平日在大宅院里飘来飘去的,像一朵红云或者白云。可是,在管家张嬷嬷的眼中,她简直就是一把刀子。张嬷嬷视蔺曼卿如眼中钉,肉中刺,这是必然的,命中注定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也是天生的。她们之间既是天敌,张嬷嬷则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不然,她就食不甘饴,寝不恬然。

说蔺曼卿是林子里的精灵,并不为过。她长有一双非常特别的眼睛,初看是桃花眼,细看是一双凤凰的眼睛,最令人感到反常的是她的眼睛中有水,有月色,有云影,总之有神。反常的东西总是让人感到不安,这也是她让张嬷嬷从看不顺眼到深恶痛疾的理由之一。蔺曼卿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盯着那轮满月痴痴地看了两个时辰之后,忽然听说自己要嫁人了,便大笑了一阵子。二八佳人,十六年来的心花第一次怒放了,将天空中的那轮皎月羞到云层里去了,将满院子的明亮的月光也逼退了。那晚她在流水般的月光中,变成了一条快活的鱼。

蔺曼卿的婚姻是父亲蔺莫桑一次酒醉的产物。蔺莫桑与山外东白湖古镇上的蔡铁林一起喝酒,三杯酒落肚,他们就开始天花乱坠。蔡铁林是东白湖古镇上的大户人家,又是书香门第,有一公子蔡观止却因浪出名。蔺莫桑是山里财主,却也耕读传家,蔡蔺两家应该也算是门当户对。蔡铁林趁着酒兴就将女儿蔺曼卿许配给了蔡家三公子蔡观止,那时虽已是民国,婚姻自主的新风已吹开了,可在这东白湖古镇的深山密林里,依然是天高皇帝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挺管用的。蔺莫桑还信誓旦旦地扬言,待女儿出嫁那天,一定要铺十里红妆,红到天边。

蔺曼卿听说自己要嫁的人是东白湖古镇上出了名的浪荡公子蔡观止时,突然哀号一声,撒腿就往外跑,两个使女伸手去拉她,哧的一声撕裂了那件红衣裳,半露出了雪白的玉臂与嫩颈,还有若隐若现的红绸子胸衣。蔺曼卿一阵风似的窜出蔺家大院,院子里的男男女女也就尖叫着追了出来。蔺曼卿突然前扑,窜进了金黄色的麦田里。

人们正在四顾茫然,蓦然,一道红光从麦浪中跃起,一个红衣女子修长的身子像一只美丽的大蝴蝶,随着麦浪一波一波的起伏,一跃一跃地飞行。众人都惊呆了,泥塑木雕一般地站着,看着她一路朝前飞,毕竟,那只红蝴蝶在阳光下飞得太漂亮了,在这风门村,乃至整个东白湖古镇,尽管也出过许多神神奇奇的人,稀奇古怪的事,可是,女人飞行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许久,他们才醒悟过来,于是,寂静被打破,麦田里喧嚣声四起,人们开始上演捉红蝴蝶的游戏。这幕戏实在太精彩了,惹得田间阡陌上三五成群的村民与过路人也驻足观看这百年一遇的奇景,而忘记了陌上花开,远处青山如画,彩云如霞。

后来,蔺曼卿降落在大宅院千柱屋后山的古树林里了。这片古树林方圆十多亩,背倚笔架山这座神山,梦笔生花,可搁神笔。与笔架山遥相对峙的则是雄踞山,顶峰五指峰五指擎天,山寨上有个叫吴贵法的强盗,听说他的眼睛是绿的,夜行山道可以当灯笼照,还听说他也会飞,一条数十米的深涧他能凌空飞过去。林下数百个坟茔埋着这风门村的祖先,与千柱屋中那些祖宗的神牌遥相呼应。这使得这片古老的林子显得非常神圣,庄严而肃穆。古树林里的树木特别多,特别大,特别高,大多数都像神笔一样直插到云霄里去了。也有矮而壮硕的,枝繁叶茂,且有许多青藤萝像蛇一样缠绕着,缠绵悱恻的样子怕有上千年来一直没有能解得开的千千心结。这使得这片古树林除了神圣,还平添了一种恐怖,因为它的阴森而神秘。传说中这片古树林像山前那座千柱屋一样,曾经发生过许许多多神神奇奇的鬼怪故事,宛若聊斋。

蔺曼卿落在古树林中一棵最高最大的老梓树上。这棵老梓树也是一棵神树,也不知道它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花开的时候繁花似锦,花香十里。花期倒并不长,可总会有一枝或一朵残花在别的花全部凋零后还抱着枝头,开上十来日也不肯凋落,仿佛坚守着什么,被视为奇迹。那些奇花白里带紫,经绿叶一映衬,显得格外的华美。结果时状如豆荚,一根根的垂垂而下,形似龙须。这棵梓树倒也并不寂寞,因为它的东边也有一棵同样高大的梧桐树,叶子由翠绿而金黄,桐花又酷似金凤凰。如此说来,两棵树一龙一凤,便有龙凤呈祥之意。它们的南边更有一棵冬青树,结籽时满树挂着小红灯笼,宛若红星闪耀长空,又似美人痣在绿荫深处若隐若现。这种奇观非亲临其境,是无法体味得到那种奇特与瑰美来的。

下面的人只有仰起脸来,几乎将脖子往后折断,方能看到高高地栖在树枝上的蔺曼卿。现在什么花也没有,叶子也早已经飘零光了,唯一翠绿的是树杈间那一棵小小的棕榈树,它的种子是被风吹上去的,还是被鸟叼上去的,不得而知,反正它长得郁郁葱葱。蔺曼卿坐在梓树顶梢的一簇细枝上,如此丰满的神仙女子,玲珑身,小蛮腰,随风轻轻地起伏着。她时而玉体横陈,时而亭亭玉立,看上去是那样的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梓树的树身是粗壮的,笔直的,这么高大的梓树,这么短暂的瞬间,她是怎么爬上去的,不得而知。那么细的树枝梢头,她百来斤重的肉身,是如何负荷得了的,也使人心里感到纳闷。

从梓树梢头往下俯视,人如蝼蚁爬来爬去。张嬷嬷已经带着不少人在树林子里转悠了,他们有的拿着长竹竿,有的扛着鸟铳,有的持着短刀,也有的敲锣打鼓,看上去不像是在找人,倒像是在狩猎,或者捉拿妖怪。千柱屋里的蔺家老爷、风门村里的族长蔺莫桑也被惊动了,他也亲自将苍老的身躯移动在古树林里,来寻找他的女儿了。后来还是一个叫梅香的使女发现了高高地栖在树枝梢头的蔺曼卿,因为山风送来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她还折些带丝的细枝不停地扔下来,梅香仰起细长的脖子朝天空中搜索,眼睛忽然被一团带着光芒的红云刺痛了,梅香终于发现了蔺曼卿,马上报告了张嬷嬷。

张嬷嬷也想抬起头来看,可她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因为她的脖颈跟着她这个人一起苍老了,变得十分僵硬,不再像年轻的梅香的脖子,花颈似的,纤长,柔软,充满了弹性。张嬷嬷冒着脖子被折断的危险,终于将头仰了起来,可平素怕光的老妇人被一道强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了眼睛,她就伸出手掌按在前额上挡住阳光,终于也看到了那一朵飘在半空中的红云,便连声骂道,妖精,妖精!

蔺曼卿被张嬷嬷骂作妖精,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照理,张嬷嬷只不过是一个管家,而蔺曼卿则是蔺家大院里的四小姐,张嬷嬷是没有资格骂她的,可是,这个张嬷嬷天生有这个本领,她要骂一个人,总会找到谩骂的理由来的。张嬷嬷告诉别人,她第一次骂四小姐蔺曼卿是妖精,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在千柱屋前面的大道地上,那天阳光灿烂,别人站在阳光下都拖着影子,人站定影子也就站定,人移动影子也就移动,可张嬷嬷突然发现这个四小姐站在阳光下居然没有影子。这个惊人的发现石破天惊,人们纷纷围上来看,四小姐果然没有影子。以后在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日子,四小姐站在阳光下,走在阳光下,都见不到影子。于是,四小姐便有了另一个名字,妖精。当然,这只是张嬷嬷的口头传说,蔺曼卿沐浴在阳光之中到底有没有影子,千柱屋中的人谁也没有见过,也没有人想到过要去验证一下。从光与影的原理来看,这多半又是张嬷嬷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在捕风捉影罢了。其实这一点儿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张嬷嬷的口才向来就极好,她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将白的说成黑的,这在风门村,在千柱屋,她是出了名的。此鬼魅还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四小姐落到了她的手里,也注定是要历尽磨难,在劫难逃。

张嬷嬷在树下跺脚骂阵,诅咒蔺曼卿是妖精,很快就得到了包括蔺莫桑在内的众人的认同,按照蔺老爷的说法,四小姐一定是中了邪,走火入魔了,他便吩咐手下人立即回千柱屋牵来了一条狗,在梓树下面当场杀了,将狗血洒在大梓树的树脚跟。也有人一直素面朝天,在仔细地审视,大梓树上的女妖身上有没有长出翅膀与羽毛。这样一直等到夕阳挂在笔架峰上,也不见蔺曼卿下来。眼见着斜阳偏西,人们又累又饿,许多人的脖子仰得又酸又麻,阵阵发疼,尤其是张嬷嬷的,简直就要折断了。更何况,他们的眼睛也已经审美疲劳了,起初的那份新鲜感,那种激情已经烟消云散了。这时,有人恰到好处地使出了绝招,要用弓箭将树上的那个女妖射下来。不料,蔺老爷破口大骂起来,他跺着脚,敲着拐杖,骂哪个阴毒的舌头生疮要烂了,想出这种馊主意出来,蔺老爷就到处找刀子,要把那个人的烂舌苔割下来喂野狗野狼,那个想用利箭射妖精的汉子自然成了缩头乌龟,不敢再吱声了。

入了夜,月色将古老的林子漂泊了,便有了一种梦幻色彩,一种梦境之感。人们依然在大梓树下折腾,灯笼、火把、手电筒的光芒逼退了树林里的月光,幽深的林子里不时传来猫头鹰恐怖的鸣叫声,还有那阴惨惨的风声。忽然有人惊叫一声,说她看到了一个暗红色的大影子无声无息地滑行到另一棵梧桐树上去了。于是,大家借着手电筒的光,仰着脸搜索大梓树上的那团红云,刹那间已经不见了,什么也没有了。大家就跑到东边那棵梧桐树下去找,梧桐树上也没有见到红色的影子。还有人跑到南边的冬青树下去找,依然没有见到红色的影子。最后得出一致的结论是,四小姐的确是个会飞会遁的妖精,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蔺曼卿终究是蔺莫桑夫妇心头掉下来的肉,大奶奶崔禧平时吃素念佛,此时此刻一激动什么也不顾了,她也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起来,狗杂种们,你们一定是黑了心,毒了肠,合伙把咱闺女给暗害了!你们一定是暗算了咱闺女,然后编排谎言来糊弄我们俩老家伙!我那黄花一样的闺女,她是一个人,怎么会像夜猫子一样飞来飞去?怎么会像一只老鹰一样飞到大树上去?笑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阿弥陀佛!

蔺莫桑就开始劝解大奶奶,也许那大梓树梢头上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妖精,或许就是一件什么红衣裳,被大风吹来的,挂在了树枝上。或者是天空中飘来的一朵巧云,一片彩霞,恰好停留在树枝梢头,现在又飘走了,散去了。或许本来就什么也没有,纯粹是大家看走了眼,或者说产生了一种幻觉。总之,他们视作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从来就没有进入过这片古树林,更没有飞到这棵大梓树上去过,一切都是子虚乌有。

张嬷嬷冷冷地说,可是,今晚要是捉不到妖精,以后恐怕再也捉不到了。也就是说,蔺曼卿翅膀硬了,要飞走了,飞远了。不知为什么,张嬷嬷的这番话,一下子戳到了蔺莫桑夫妇的一块心病,戳到了他们的痛处,蔺老爷大吼大叫,让她闭嘴,大奶奶崔禧则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蔺老爷实在忍受不住了,冷不防他从身边的汉子手中夺过弓箭,朝碧空中放出一箭,那支利箭脱弦,飞起在月色之中,带着响声,顷刻之间便消失在古树之中,也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