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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二章 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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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家三少爷蔡观止是个散淡之人。一切都是虚幻的,宇宙,时间,宗教,诸神,鬼魅,全是人们疯狂的想象。在天地之间,有一个灵魂像幽灵一样在游荡。这个幽灵就是三少爷。

这天,蔡观止照例仰卧在一只小木船上,任不系之舟在东白湖上飘来飘去,飘到哪里便算到哪里。忽然一缕幽幽的奇香从岸上飘来,他才觉得起风了。古人云,闻香识女人,那么,这异香生处,该有佳人幽居?此时,小木船已被波浪推送到了湖岸,蔡少爷便不顾三七二十一,从船上跃起,上得岸来。曲径通幽,时有落叶飘零,野花闲草,鸟啾虫鸣他都不管了,青山绿水的美景也无暇去欣赏,鼻子的功能倒是发挥到了极致,一路上一嗅再嗅,居然比昨晚喝的三杯两盏小酒更醉人。

唯一跟着少爷的是雀儿。雀儿是少爷的使女,她似乎是森林里的一个小精灵,崇尚自然,敬畏天地,万物有灵。她很喜欢树林,一旦进入林子便欢呼雀跃,一刻也不再安宁。她会凝视着少爷许久,这才告诉他衣领上有一条毛毛虫子,待他惊叫起来,她才大笑着告诉他,她是骗他的。她忽然就不见了,他茫然四顾时,她又会突然从一堆枯叶中窜起来,将大片的落叶抛向半空,落在他的身上。她还会手持一枝新折来的带花带叶的树枝,静静地发一阵子呆。雀儿忽然就安静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跑到一棵大槐树下面,默默地许起愿来。她不会告诉他许愿的具体内容,但她会对他说,槐树是最灵的,通天通地,通鬼通神。

午后的时光总是散漫的,这倒颇为吻合蔡观止的心境。平常的日子,他也无非是清茗一杯,或淡酒一盏,要不就是漫山遍野的乱跑,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好在东白湖古镇的青山绿水如画,足够他放浪形骸,放牧自己的灵魂。现在令他陶然欲醉的依然是那一缕若无若有的幽香,他欲罢不能,渐行渐远,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一个云深不知处的山湾之中。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幽僻之处,竟还有这么雅致的玲珑小山庄,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而且氤氲着一抹温暖的诗意。他一见便呆了,痴了,醉了,没魂了。

稍后,烟岚四起,如入聊斋之境。忽见烟雾弥漫之中,有一株明艳之花,蔡观止情不自禁,一路小跑过去,伸手就去折花。那花居然左右旋转,前后摇曳,怎么也摘不下来。而且,似闻花间隐隐的有泣声,花枝上还挂着几丝长长的乌发。花没摘下来,他的手倒是被什么咬住了,手指上被刺扎了几下,好像有几滴血滴落在花瓣之上。等云开日出,雾散尽了,果然见一株明丽的花卉,然而并不见有什么青丝与血迹,哭泣声更是子虚乌有。

蔡观止找遍了整个山湾,也不见有什么玲珑女子绝代佳人,倒是见着了一位“老妪”。所谓的玲珑小山庄,其实也就是几间茅屋,她便独自居住在这草屋之中。这老妇人鬓边一丛白发,宛若菊花见霜,梅花见雪,她的安详,她的淡定,让蔡观止愕然。先前因见不到奇女子的失落感,此时此刻也已经烟消云散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子也可彩云追月,爱与欲催生出了多少痴男怨女,而蔡观止是不相信人世间有什么旷世奇恋的。爱情是一朵鲜艳的花,风一吹就凋谢了。爱情是一朵蒲公英,风一吹就飘走了。相反,在这样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这样一位安静的老女人,倒让他心生好奇,一生与世无争,她怎么可以这样的淡定?

最令蔡观止不可思议的是,这位所谓的老妇人,居然还是一位少白头。也就是说,她的一头青丝已经落了霜雪,可那张脸依然娇嫩如花。如果不是那鬓边的一丛白发,她看上去就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少妇。岁月无情,造化弄人,蔡观止作如是想。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这张脸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沧桑,他不得而知。这荒无人烟的山湾,这野趣盎然的玲珑山庄——这是蔡观止随意取的一个山庄名,这个曾经像红豆一样的玲珑女子,她又有怎样凄艳悲凉的故事?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蔡观止百思不得其解,迷茫也就一直写在他的脸上。

回到东白湖古镇上,蔡观止才听到了关于妖精与捉妖的传闻,而且似乎还与自己的婚姻大事有关。然而,蔡观止不会将这一切放在心上。他是一个游离于滚滚红尘之外的人,或者说是生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中的梦中人。大梦谁先觉,他却在半梦半醒之间。这天晚上,蔡观止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梦中是一片绿草如茵,疑是仙境,一个一袭白衣的神仙女子,飘过一个平缓的山坡,她身材颀长,长发飘飘,衣袂飘飘。梦醒后,他追忆梦中的情景,认定那个梦中的玲珑女子不是凡人,而是仙子。于是,蔡观止决定深入山中去寻找,他已经产生了神奇的联想,梦中仙子既然托梦给他,就一定不是虚幻的,或许就住在这深山老林之中,或许就跟白天那个云雾缭绕的梦幻山谷有关,跟那奇香扑鼻明艳如霞的花卉有关。

次日清晨,蔡观止重返山中。这一次,他只一个人前往,连雀儿也不带。一路上,他唇齿间郑重地呢喃着昨晚那个梦中仙子的名字——神仙姑姑,这又是他随意杜撰的称呼,他的目光中掠过瞬间的坚决。这一路走着,他的眼中不知不觉地便含了盈盈的泪珠,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惦念那女子纤美的背影,瞬息之间他的神情变得哀伤而幽怨,如果这次进山找不到她,他执意不再回东白湖古镇,不再返回那个让他身累心也累的红尘世界,情愿一个人安静地在雄踞山度日。

不疾不徐地独行着,眼下是一座非常奇特的小桥。说是桥,其实充其量是一根老藤,粗硕无比。据老人讲,这深山老林中有一根非常神奇的藤,会遁形的,有时它会出现,化作小桥渡人,有时它又会遁去,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它还会伸缩自如,可长可短,可粗可细。据说数年之后,日本鬼子进这雄踞山一带扫荡,他们正行其上,那老藤突然就遁了形,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群东洋鬼子便坠落进了万仞深谷,呜呼哀哉。这样的深山老藤,诡谲如此,哪里还是一种普通的植物,简直就是经千年修炼而得道的藤精了。

正行走间,一阵山风带着丝丝寒意吹来,林间已是细雨涟涟,雨丝映上他那无比郑重的容颜,似乎还带着一些倦怠与忧郁。他的眼帘被银色的雨丝扑湿,全身都带着山雨的潮湿气味。为了躲雨,他逃进了一座斑驳陆离的山神庙,他从庙外奔入,视线一下子无法适应这样暗淡的光线。待到适应过来时,迷迷糊糊的又睡去了。睡梦中,那个神仙女子似乎又出现了,她朝他温婉一笑,他已被她温柔扶起,他吻着她的手背,她又微微冷笑,那种冷艳如梅,沁人肺腑又透入骨髓。他喜极而泣,而这大喜之后更有无数重的悲凉与恨意在澎湃。随后他温柔地伏在她的胸前,将胸腔内的一切忧愤与积怨化作无比柔顺,他对她喃喃,此生能与君相伴,便一生一世不再过问山外世界,于愿足矣。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辱得失,什么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东逝流水,芥籽尘埃。

蔡观止不经意间就笑了起来,原来他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一时的倦意袭来,闭上眼睛打了一回盹,养了一会儿神。其实,他也没有做什么梦,只是眼前出现了幻觉,进入了幻境。一想如此,不觉悲从中来,读书人到底沉稳,稍后,他的一颗心就收了回来,放了下来。不过,他的心更是沉如磐石,意志坚如劲松。他是铁了心的,这山道逶迤,峰回路转,以后的路千难万难,他也一定要找到那梦中女子,不达目的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他的衣衫已经淋湿了,浑身瑟瑟发抖,耳际的冷风有尖细的锋利,像刀片一样一下一下地刮着他的脸,他切齿冷笑,眉宇间眼神中透出一抹轻蔑与执着。

暮色渐暝,庙内翳翳无烛,寒风冷雨不时的袭来,蔡观止彻夜无眠。他起身关窗,随后平躺在冰凉的青石板上,略显瘦削的脸孔,分外的苍白,特别的凄清。他就这么一直平躺着纹丝不动,仿佛已经没有了气息一般。对行尸走肉来说,站着,坐着,行着,其实与躺着也没有多大的差别。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我为什么要活着?我一个人到这深山老林中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一个人夜宿在这凄风苦雨的破庙里,究竟又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中女子吗?我到底是在逃避什么,还是追寻什么?蔡观止胡思乱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一直困扰着他的中枢神经,他甚至想在这破庙中用三尺白绫结束自己卑微如同蝼蚁的生命也未尝不可,口眼一闭,两脚一蹬,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蔡观止的身子轻轻一震,继而触电一般不停地战栗,眼角滑落一滴清泪。他整个人都一下子颓败了下来,昔日俊雅的容颜在他脸上消失殆尽,唯剩一介书生倦怠于红尘又畏惧死神无情后的身心俱碎、无望到底。只有饱受心灵之伤的人,才会有这种挚爱与信念无望的痛楚,如撕心裂肺一般!他长久没有这样一个人真实地面对自己,此时此刻真想痛快地哭一场,在那个终年不见天日的蔡家大宅院中,没有爱,也没有希望,原来自己隐忍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却只能在人前强颜欢笑,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浸泡在沸反盈天的滚油锅里煎着熬着。他没有哭,他早已经没有泪水了,麻木不仁了。他开始面无表情地坐起身,在昏暗狭窄的佛殿之上来回走动,仿佛一缕幽魂。

蔡观止决意不再回那个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梦魇的蔡家大宅院,而在雄踞山过下去,就像古代的那些隐士。大隐隐于市,大丈夫济国平天下,渡天下苍生,就像那群当代英雄,功名累身,利欲熏心,欲无止境,偏偏又要伪装,作秀成为隐士,美其名曰大隐。蔡观止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弱不禁风宛若一竿清竹,他只能隐于野,在人生的边缘上苦渡自己。蔡观止并不图什么,梦中佳人充其量也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一种天真的幻想而已,他真正图的也就是那一份清静,那一点可怜巴巴的情趣。

美美地睡了一大觉,蔡观止走出山神庙的时候,正是东白湖日下之时,碧湖,青山,红霞,山河如画的美景,那是世上多少伟男子都想掌控于掌心的锦绣江山啊。世事纷纭,云谲波诡,世人把简单的事搞得非常复杂,而蔡观止恰恰相反,他把非常复杂的事都看得很简单,山不过是山,水不过是水。他是个淡人,不愿卷入世事的纷争,而对大自然却情有独钟。正当蔡观止陶醉在这份大自然馈赠的美的盛宴时,林子的那边隐隐传来了马蹄声,随后半山腰逶迤的山道上奔驰过来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位就是雄踞山的强盗王吴贵法。

再美的梦也有醒来的一刻,马蹄声打破了山野的沉寂,也打破了蔡观止内心的宁静,从此,他的命运也就彻底改变了,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在操纵着,他与一个同样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奇女子之间,被那挣不断的红丝线缠在一起了,这一缠居然缠了他们一生。眼下,如果没有那阵马蹄声,蔡观止还会沉醉于满目青山夕照明的诗意美境之中,他的心已经碎了,被它的美彻底击碎了。可是,现在他又被另一道瑰美的景致深深地迷醉了。

就连刚才还在狂奔的小小马队也停止了行进,因为吴贵法也被那一阵琴声吸引住了。只见一位女子独坐在青石之上,正在夕光中抱着琵琶弹奏。她就是蔺曼卿,弹奏的是一支孤美凄绝的古曲,曲高和寡,常人很难听得懂曲中的意蕴。蔡观止却听得灵魂出窍,如醉如痴。吴贵法并不理会琴声不琴声,意境美不美,见到如此美貌如此曼妙的蔺曼卿时,他只有欲,只想将她押回到雄踞山,做他的压寨夫人去。天妒英才,红颜薄命,这是天下女子的共同宿命,蔡观止自以为阅人无数,当下作如是观。

于是,蔡观止像个哲人那样冷眼看着,冷眼看世情,越看越清醒。不料,让蔡观止感到些许迷茫的是那种土匪抢亲的惊险场面并没有马上出现,错过了这种精彩镜头,他甚至还有一丝小小的失落。另一幕让他茫然的镜头倒出现了,蔺曼卿一直旁若无人地弹奏着,吴贵法一干人也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等一曲终了,他才朝她走去。蔡观止的眼睛花了一下,她就已经上了他的马,不知道是她自己飞上去的,还是他将她抱上去的,反正她和她的琵琶一起都已经横在他的马背上了。随后,吴贵法也上了马,策马飞奔而去,蔡观止呆呆地看着,直到他们消失在远方的高坡上。蔡观止摇了摇头,幽叹了一声。

蔡观止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脸上绽放开了一丝诡谲的笑影。他径直奔下山去,来到那条响起过马蹄声的山道上,朝着马队消失的方向走去。山风幽幽地吹来,这让他感到十分惬意,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山风也随之大了起来,更让他感到心旷神怡。他就这样不停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时辰,走了多少山路,他终于看到了一个寨子,崖壁青石上刻着“凤凰山寨”的字样。蔡观止被两个女子拦住了去路,她们不由分说地将他带进了寨子里面。蔡观止一头雾水,他稀里糊涂地跟着她们径直往里走,就像来到了女儿国,这里几乎清一色的全是女人。蔡观止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已经误入了女匪窝,他与另一个女子的故事也就阴差阳错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