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曼卿决定了什么,起身向外走去,她急匆匆地走出小院,朝后院的阁楼快步而来。她推门进来,发现老道士正与已显苍老的父亲蔺莫桑在一起喝茶,她瞪着法海,臭老道,你也算是个男人!我看你才是妖孽!蔺莫桑喝道,不得无礼!蔺曼卿冲到法海面前,臭老道!你不得好死!你就是妖,你就是孽!
法海腾地一下子起身,无量天尊,贫道告退!蔺莫桑阻拦不住他,只好作罢。他怒气冲冲地窜向蔺曼卿,想迁怒于她,不料她纹丝不动,素面朝天,他扬起来欲朝她脸上掴下去的手掌又垂落了下来。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这阁楼里的摆设几乎没有动过,一切都照玲珑在时的样子,只有这两把太师椅与一张黑不溜秋的八仙桌是后来摆上去的。平时,蔺莫桑禁止千柱屋内任何人擅自进这个院,上这幢楼,进这个阁楼,除非来了非常特殊的人物。蔺曼卿似乎是个例外,他仿佛欠了女儿什么似的。
蔺曼卿不顾一切地朝外跑,径直冲到了阳台上,随即蔺莫桑就追了出来。她倚在栏杆上,肩膀一耸一耸,美丽地饮泣着,泣不成声。他抚着她颤动的肩膀,她转过身来,再次问他关于亲生母亲玲珑的事,他沉默不语。他的目光移向栏杆外,移向远处的青山,还有那一片静水东白湖。虽说已是人间四月天,可乍暖还寒,寒气依然袭人,她禁不住打了一个美丽的冷颤。冰凉的泪水继续簌簌而下,挂在她白皙的脸上。
蔺曼卿的眼眸子中已经出神,她若有所思,魂不守舍。烂泥筑不起坚墙,她知道求人不如求己,即使站在眼前的是她的亲生父亲,也是一样的。她隐隐地觉得,在他的身上,与自己的亲生母亲玲珑之间,一定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恩爱情仇,他们之间的前尘往事她无法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唯一想要了解的是到底有没有玲珑这么一个女子,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如果是的话,那她到底还活不活在这红尘世界,如果她还活着,那她现在又在哪里?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蔺曼卿的心头昙花一现,却已如滑过天空的流星,灿烂的火焰已经将她的心空照亮。她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去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去了,也不管她是真实的还是虚无的,蔺曼卿现在执意要去寻找她。蔺曼卿心意已决,她要重返雄踞山,去寻找母亲玲珑。蔺曼卿一旦决定了做某件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她猛然转身就要往楼下去,恰好蔺莫桑伸手去拉她,她咆哮如雷,别碰我,你休想拦我!他感到莫名其妙,向来还算温婉的女儿哪来这么大的脾气,他松开了手,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神中是一片茫然。就在蔺莫桑一头雾水之际,蔺曼卿早已经飞下楼去了,她的脚步声清晰地回荡在空荡荡的后院阁楼间。
蔺曼卿穿行在千柱屋中,一路上见到的人表情都显得异样,眼神很特别,他们还三五成群,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们同一个话题是四小姐蔺曼卿被劫持到了雄踞山寨,在土匪窝里待了三个月,据说当初那个山大王吴贵法抢她上山,就是为了让她做压寨夫人。在他们的想象中,她一定是失了身,成了残花败柳,不再是那个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了。四小姐已是许配了人家的人,与东白湖古镇上的蔡家三公子订了婚,那么这桩婚事又该怎么办?他们一个个又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些流言的发起者与传播者,就是张嬷嬷。这个王婆这些日子找到了新的兴奋点,像吃了兴奋剂,四处游说,逢人就讲,显得特别的起劲。张嬷嬷把她嘴里的热气一直哈到别的女人的耳垂上,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地轮过去,流言像病菌与病毒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千柱屋里蔓延开来,四小姐几乎要被唾沫星子淹没了。
要是换一个人,那无疑是一场梦魇,好在我行我素特立独行的四小姐蔺曼卿倒也并不理会这一切,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上雄踞山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径直朝几个使女走过去,她们朝她似笑非笑,她知道她们的笑容里有毒。她将要走到她们跟前时,她们立即朝四下里作鸟兽散,待她走远了,一个老妈子还朝蔺曼卿的背影啐了一口。蔺曼卿知道她在唾自己,正想掉转头来撕烂她的嘴皮子,可寻母心切,也就不去理会了。不过,蔺曼卿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她毕竟还是一片冰清玉洁的处女地,一个正在怀春的少女,脸上也就一层一层地飞起了红晕。她像一阵风在千柱屋的弄堂间穿行,七拐八拐,终于走出了深宅大院。
林子里低低地飞着的,有鸟,还有云。其中,有一朵红云就是蔺家四小姐蔺曼卿。她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铁板钉钉。她又是一个说做就做的人,并且一不做,二不休,锲而不舍,一竿子到底。她是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来了,可在这苍苍莽莽的雄踞山林海,要找到一个女子,那无异于大海捞针。蔺曼卿决定先返回雄踞山寨,找那个大当家吴贵法帮忙,也许她能够帮得上自己的忙。这样一想,她就又飞起来了,径直朝五指山峰巅飞去。
看见山头走得哭,蔺曼卿飞了一阵子,也只飞了数十里路,眼看着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她又感到有些饥肠辘辘了,就四下里寻找可以栖身的地方。这时,一只雪白的野猫一掠而过,倏地消失在密林之中。可是这附近什么也没有,没有庙宇庵堂,也没有茅舍草屋,后来,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山洞,就进去过夜了。夜深天寒,万籁俱寂,她为了耐寒,也为了驱逐野狼野狗什么的,就燃烧起了一堆野火。来路上,她挖了几只红薯,现在正烤在火堆中。她将它取了出来,它还滋滋地冒着热气,她将一只烫山薯放在手中呵着气,还未等到它冷却一小半,她就将它塞进了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了起来,就连皮也没有剥去。这一晚,她就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山洞里过了一夜。
拂晓,蔺曼卿走出了山洞,山里的空气特别的新鲜,她深深地呼吸,大口大口贪婪地吮吸着有些甜润有些鲜美的空气。昨晚在山洞里她睡得不错,现在她神清气爽,显得英姿焕发。远远地闻到了一缕清香,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忽然发现一株野梅,居然还零零星星地开着数十朵花蕾。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曾开。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大山深处,到了暮春初夏时节,居然还开有野梅花!她又痴痴地想,如果现在来一场小雪,还真不知道是梅衬托了雪,还是雪衬托了梅。淡淡的暗香在山谷中浮动,她嗅着,闭目静静地享受了一回。
逶迤的山道上,蔺曼卿还碰到了各式各样的奇妙的植物,真是大自然的神赐,这些神秘的植物,像是有灵性的,也是她以前从来未曾见过的。蔺曼卿现在无心去欣赏那些植物,树、藤或者花骨朵,她一门心思地想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她是个唱戏的,那她的声音一定很好听,那种美妙的声音应该是她的生命,如果没有了这种声音,那她就会黯然失色,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纸人。除了声音,那就是爱情了,一个戏子,一生都在替别人笑,替别人哭,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那么除了戏里,在现实生活中,在那个终年不见天日的千柱屋中,她有爱情吗?
忽然,蔺曼卿想起了那个有病的蔡家三少爷蔡观止。在她的眼里,他是有病的,他不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浪子吗,这种病就是浪荡公子的通病。凭着蔺曼卿的资质,他蔡观止也配娶她?唯一令蔺曼卿感到滑稽的是他的名字,她看过《古文观止》,自然知道“观止”的意思,就凭他这种浪子也配叫观止?蔺曼卿笑了起来。他还想到了山大王吴贵法,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蔺莫桑,甚至还想到了那个装神弄鬼骗吃骗喝的臭老道,人世间各种各样的男人,到底哪一种才是自己的意中人儿?她就这样一路行走,一路胡思乱想,思绪如随意的风,天马行空,乱云飞渡。不知不觉中,她就来到了一处断崖前,景致甚好,别有洞天。嘉木葱茏,奇花幽香,怪石嶙峋,奇峰巍峨,蔺曼卿正走着,峰回路转,如在云端。
这日天气极佳,风和日丽,苍天一色宛若一潭静水。漫山遍野的野花吐芳,风过去,一阵一阵地轻舞飞扬起那片片落花,落于那繁密芳草之上,奇特乱石之间,也有轻薄如绡的花瓣随风飞越过天空,点点滴滴地飘落到野径中,飘落到她的身上。乱花疏影里,蔺曼卿忽然来了兴致,她取出琵琶,轻拢慢捻,坐在一块石头上弹奏起来。她的影子在阳光下婆娑起舞,忽觉侧身地上多了一道阴影,她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子去看,却见一个修身白面的青年男子站在一旁,面目极是清俊,双目炯炯,灵气毕现。她的脸上不由一红,心中一阵慌乱,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她问他是谁,他默不作声,她又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还是一声不吭。她轻声嗔怪道,你哑巴啦,他这才醒悟过来,仿佛从梦中醒来。他说自己是被她的琴声迷住了,陶醉了。她朝他嫣然一笑,算是对他有意无意间的赞美的反应。
蔺曼卿再次打量了他一下,刚想开口再次问他姓名,想到刚才他的缄口,又将话咽了下去。他也想打听眼前这位神仙女子的芳名,忽然想起了她也许就是那天被抢上雄踞山寨的少女,因为她也弹着琵琶,他也就不打听了。他们彼此沉默了片刻,还是她打破了僵局,她问他也喜欢音乐,她的真实意思是你也懂音乐?蔡观止本是个吹箫少年,怀里经常揣着一只陶埙,自然懂得音律,他点了点头,略懂一点,喜欢而已。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道,你太客气了。
芳心已乱,莺语焉得不乱?蔺曼卿真想掠人之美,就像当初那个强盗王抢自己上山一样。这对她来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她是绝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情窦初开,接下来恐怕闸门堵不住就要洪水滔天了。她现在唯一的念头,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即逃走。而蔡观止呢,也是对眼前的奇女子美少女一见倾心,可几乎是转瞬之间,他就想起了她已是被人抢上山的压寨夫人,已经另抱琵琶别弹调了,不再是那一处可以任由自己放心的芳草地了。
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了。可刚迈出几步,各自都又后悔了,他们彼此回过头来,四目交流,再一次擦出了绚丽的火花。他们又彼此迅速转过头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直到他们走远了,蔺曼卿这才站住了,回头想要再看一眼他的背影,可他已经杳如黄鹤。她站在风中,心中惆怅,眼眸子情不自禁地被一层泪光蒙住了。她心中忽然感到一阵疼痛,真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再次问清他的姓名,这样的奇男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真恨自己的自尊心或者说虚荣心,怎么可以让这一次美丽的机会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随风而逝!她真想立即往回跑,兴许还能追上他,可还是那种自尊将她牢牢地钉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她才开始移动脚步,不过是朝与他相反的方向。
萍水相逢,这终究是一次劫而不是缘,蔺曼卿苦涩地笑了笑,继续埋头赶路。缘也,命也,红尘情事是强求不得的。山风不解她的心事,只是一味地朝她吹,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起了她的衣衫。经过了一段穿花问柳的逶迤山道,继续往前行进,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水域,她到了桃花渡。野渡无人,没有不系之舟,她就坐在水边发呆。水风吹来,有数十片桃花飘落,片片红影飘飘荡荡地到达水面。蔺曼卿正在为无法摆渡而犯愁,心头郁闷无处发泄,一时兴起,她一伸足,朝就近的那一株花朵繁茂的桃树狠狠地踢去,她的脚才一触及树身,加上借着阵阵吹来的水风,那红云般的桃花便如疾风暴雨般簌簌而下,又被风一阵横吹狂扫,飞扬到半空中,搅动了漫天流丽灿烂的阳光,纷纷扬扬,下了一场芬芳的桃花雨。旁边树林中的一只流莺受惊,仿佛还嫌不够乱,居然也来添乱,脆生生地叫着窜向云霄。那些桃花又从半空中随风坠落,有几片好色的径直往她的靓脸上飞扑而下,她闭上了温润如墨玉的眼睛。乍寒还暖的清风拂着她的脸,花瓣撞着她的脸,一点儿也不疼,还非常的温存,并且带着一丝丝的芳馨。她贪婪地嗅着桃花的气息,许久才睁开眼睛。此时此刻的蔺曼卿,春风满面,春色满面。毕竟她是一位豆蔻年华的美少女,有一颗纯纯真真的女儿心。
桃花渡静寂无声,不时有落英沾上她的头发与衣襟,如果不是因为上山寻母,这么美丽的地方,她真的不想离开了。可几乎是在转瞬之间,蔺曼卿便又不耐烦了,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桃花渡虽美,终究也是轻薄桃花,艳丽俗物而已,哪里值得自己伤神。要是换上野梅那就好了,山间桃花,哪及梅花清香?要不,杏花也比桃花强,杏花其果虽酸,杏仁更苦,可其花洁白,如玉,如云,如雪,也是人间绝美之物。又过了一会儿,蔺曼卿忧从中来,心生烦恼,嚷嚷,管他是梅花、杏花还是桃花呢,对我来说,当务之急是要渡过河去。忽然,她灵机一动,山不过来,我便过去,野渡无舟,我何不自渡?如此一想,她竟扑通一声跳进水中,朝碧水深处游了过去。
河面开阔,河水很深,好在蔺曼卿从小就在东白湖中游惯了的,她的身上带着一种野性之美,并不像一般的豪门小姐那样娇生惯养,弱不禁风,好在她的身上并没有那种娇气。她朝河水的纵深处游动,划水的姿势十分优美,动作非常优雅。此刻一袭白衣的她在水中游动,就像翡翠盘中一块白玉,妙不可言。她朝水天深处游去,愈来愈小。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蔺曼卿水淋淋地爬上岸来。这桃花渡的对岸,清一色的是芳草,天地之间弥漫着野草的清新之气,一股子的清冽幽香。天气骤变,乱云翻滚,不久就下起冷雨来。草地上只闻得雨水匝地的声音。蔺曼卿自嘲道,下吧下吧,反正我已是落汤鸡了,再来一场淋浴也就无所谓了。她感到身上微微发冷,心也微微地凉,雅兴全无,满目索然。她一步一步地朝没过膝的草丛深处走去,心底里暗语,老天啊,你何时才雨霁日出,再现虹霓,遂我心愿,让我找到亲生母亲,让我再次见那个可遇而不可得的白面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