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是在一个小院里碰到大奶奶的,她径直走向崔嬉,冷冷地瞪着她,崔嬉感到有些意外,不寒而栗。玲珑心知肚明,大奶奶崔嬉跟女管家张嬷嬷沆瀣一气,串通起来残害自己。玲珑冷笑一声,怎么,我要走了,也不给我送送行?我是谁呀,玲珑女子!冰雪聪明!人在江湖,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要对我下手了?你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想方设法的要把我从千柱屋中赶出去,你们尽管动手吧,爱咋咋的,我不怕!我玲珑一半是人,一半是妖,你把我赶走了,说不定我的影子就回来了,在这千柱屋里飘来飘去,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就算你一刀子将我劈了,没准儿又还魂托生了,生了死,死了又生……不信,那你就去问问张嬷嬷,她背地里是咋说的我!
崔嬉听着有些毛骨悚然,可她的嘴上显得越发强硬,你真的是找死!玲珑笑了起来,笑声在千柱屋的那个小院落里飘荡。崔嬉问她笑什么,玲珑说她早已经死过一回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个鬼,你咋的就看不出来呢?话音未落,玲珑就朝崔嬉飘过来,到她跟前一站,身子就更加的挺拔,那张脸也愈加秀雅。崔嬉大惊,你要干什么?玲珑大笑,我要干什么,向你索命来了!你怕了是不是?你居然也有怕的时候!
崔嬉的双脚被钉在地上,身子打着寒噤。玲珑冷笑一声,好了好了,我今天也不索你的魂了,你也够可怜的,又老又丑,还不会生育,老爷怎么会喜欢你呢?你呀,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你瞧瞧我,又年轻,又漂亮,你呀,赶紧去念一千遍经,再去挖一株老山参来炖着吃,这样兴许就能返老还童了。崔嬉受到了玲珑的一阵羞辱,又气又恼,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可是,现在小院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玲珑又与往日判若两人,不再是那个温婉女子,也不再是那个妩媚女子,倒像是变成了一只母老虎,崔嬉怕玲珑真的扑上来跟自己拼命。崔嬉小声唠叨,谁怕谁呀。
忽然,张嬷嬷拿着扫帚出现在小院门口,崔嬉的胆子就一下子大了起来,她本想大声叫张嬷嬷过来,转念一想,又怕被她知道了自己遭奚落而笑话,就哼了一声,低着头顾自走了。崔嬉走到张嬷嬷的身边时,又将头抬了起来,昂首挺胸,扬长而去。张嬷嬷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她的视线随着崔嬉的背影而流转,扯长。崔嬉走出了院子,又回过头来朝小院啐了一口唾沫。
玲珑也离开了那个小院,她几乎是逃走的。人言可畏,风起于青萍之末,关于玲珑在后院阁楼上与蔺文清的绯闻,随即在千柱屋上上下下添油加醋地传开了。始作俑者当然又是张嬷嬷,唾沫星子四溅讲得最起劲的自然又是她。这个长舌妇,只是一个女管家,可她天生的不甘寂寞,喜欢热闹,周旋于千柱屋的大奶奶二奶奶、小姐丫鬟们之间,乐此不疲。这个平地也要起三尺浪的妇人,到处游说玲珑与小叔子蔺文清在后院阁楼上偷情,恰好被刚刚回来的蔺老爷抓了个正着。玲珑他们被捉奸的时候,她的身子是光溜溜的,被月光一照,白白净净的,像一条鱼。他们在地板上干得正欢,真没想到,原来玲珑上阁楼唱戏只是一个漂亮的借口,她耐不住寂寞,趁老爷外出的机会,偷汉子幽会才是真正的目的。如此看来,她与野男人偷情已不只一回二回了。
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戳戳,说三道四。自从嫁入蔺家大院以来,玲珑一直本本分分有滋有味地过着她的小日子,即使老爷不在,她也自得其乐,不会空虚无聊。她素喜清静,尤爱独处,唱戏使她有了一片新的天地,也是她的另一个虚幻世界。她似乎天生的与千柱屋这个红尘世界格格不入,有事没事总喜欢往后院跑,往红阁楼上跑,一个人在那里唱戏,喝茶,赏景,发呆。如茶女人,她真的不知道,摆放在面前的那一杯清亮亮的茶水,是茶还是她自己。玲珑有她自己的天地,也有她自己诗意地存在,男人在她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男人不在她也能自得其乐,平平静静。都说后院那幢楼是鬼楼,鬼影憧憧,可是玲珑一点儿也不害怕,鬼由心生,信则有,不信则无,玲珑不信鬼。可玲珑心如秋水,并不完全认识千柱屋是个是非之地,是个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是非,就有恩怨,就有罪恶与悲情。玲珑有一颗玲珑心,又怎敌他晚来风急!一个弱不禁风的唱戏女子,又怎么能挽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情何以堪,人比黄花瘦!
玲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张嬷嬷又有新的话题了。张嬷嬷说她肚子里的妖孽肯定不是老爷下的种,十有八九是她在后院楼上偷野汉子的产物,要不是在野外遇到了什么野蛇,野合后她就成了野蛇精!张嬷嬷的话一言九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是野种就是野种,她说是野蛇精就是野蛇精。千柱屋中的人习惯于人云亦云,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听说玲珑的肚子里面有了妖孽,又听说她怀的是野种,蔺莫桑就把她打入了冷宫。在大奶奶崔嬉的怂恿下,蔺莫桑让玲珑堕胎。张嬷嬷端着一碗药走上前,送到了玲珑的面前。玲珑破口大骂,张嬷嬷,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坏女人,你这毒妇恶妇!像你这样的女人还是早点儿死了的好!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张嬷嬷被激怒了,完全忘记了自己奴才的身份,张牙舞爪,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玲珑挣扎着抗拒着,与张嬷嬷撕扯着,犹如疯子。梅香站在一旁,含着泪水,不敢正视一眼。就在张嬷嬷硬要将药朝她灌下去之际,玲珑歇斯底里地爆发了,她拿头狠命地朝张嬷嬷顶去,张嬷嬷被她顶到了墙壁上,手中的青瓷碗掉落在地上,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成了碎片,药汤泼洒了一地。玲珑的脚踩着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声音。
腹中的胎儿总算保住了,玲珑的心却伤透了。她趴在窗口泪流不止,梅香站在一旁默默地陪着流泪。玲珑哭了一阵子,抹净了泪水,她转过头来,问梅香,我想离开千柱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离开这个罪恶之地。梅香的泪水簌簌而下,她从玲珑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看到了纯洁。梅香哀婉地说,二奶奶,你别走,我相信你!玲珑叹了口气,你相信我有什么用?梅香忧心忡忡,玲珑站了起来,看着窗外,梅香,你敢不敢跟我一起逃出去?梅香脱口而出,当然敢!不过,二奶奶,你可要想好了,万一逃不出去被抓住了,可能比现在还惨!玲珑斩钉截铁,我不怕!你若能帮我逃出去,脱离这人间魔窟,我一生一世好好报答你!梅香真挚地道,我不要你的报答,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二奶奶能跳出地狱,脱离苦海,我遭受什么都无所谓,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要是被他们抓住了……割舌头剁手,我肯定让他们先祸害我!玲珑闻言,一霎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朝梅香伸出了手,梅香意识到了她的意思,也伸出了手,玲珑一下子抓住了梅香的手,眼中点点泪光,谢谢,谢谢你!玲珑一把拉过梅香,揽她入怀,她们相拥着,唏嘘不已,泣不成声。
在蔺莫桑面前,玲珑并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主意已定,决定离开蔺莫桑,逃出千柱屋。蔺莫桑看着玲珑在灯光下的侧影,玲珑铺着床,动作很慢,犹豫着。蔺莫桑有些不耐烦了,咳嗽了一声,好了没有?她轻声道,好了。蔺莫桑嘀咕道,这叠被铺床本是下人做的事,你贵为二奶奶,怎么可以自己动手!她悻悻然,就这一回。他皱起眉头,我困了,要睡了。玲珑犹豫着,累了吧,要不要我先帮你洗洗脚?他断然拒绝,不用。她又问,那我帮你更衣。他冷冷地,我又不是不长手。话音未落,他三下五除二脱去衣衫,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继而蒙头就睡。她自觉没趣,喟然长叹了一声。
冷不防蔺莫桑一下子坐了起来,冲着玲珑粗暴地吼了起来,你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做什么!随即,他又一个箭步冲到她的面前,瞪大了眼睛盯着她,就像一只豺狼要吞噬掉羔羊一样。玲珑有些鄙视地瞅了瞅他,你想干什么?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咆哮如雷,干什么?如果你再敢找野男人幽会野合,我就要你的命!要不然,我把你送到窑子里去!万恶淫为首,什么东西!没有一封休书将你休了,也算是对你宽宏大量了,我对你可够仁义的!我蔺莫桑要是戴了绿帽子,还要一味地宠你惯你,怎么对得起祖宗!
人总有绝望的时候,玲珑终于绝望了。玲珑原来只是一个戏子,第一次进千柱屋来唱戏的时候,她被蔺莫桑看中了,后来,她就成了千柱屋里的二奶奶。可是,对蔺老爷来说,他看中的不过是她的姿色,如花美眷,魔鬼身材,小蛮腰,像她这样戏子出身的美人胚子,他并不只有她一个。在茶马古道上,他就有不少面容姣好身材曼妙的女子。女人如茶,喝了头道茶,新鲜感一过,也不过如此了。只是玲珑大梦未觉,现在方才醒悟了过来。
玲珑终于走了,她是一个人走的,瞒着梅香走的,玲珑一阵纠结之后,还是不想连累她。她走的那天,梅香几乎找遍了整个千柱屋也不见她的踪影,急得泪水涟涟。梅香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她跑到后院的红楼上,在阁楼内外找了个遍,依然没有玲珑的影子,梅香差点儿就要从这楼上跳下去。玲珑独个儿离开千柱屋时,带走了她演戏时积攒的那点金银首饰,属于蔺莫桑的东西,她犹豫了再三,只带走了他初次见她时送给自己的一只翡翠玉镯。玲珑临走时还清了清嗓子,想最后清唱一曲,结果只是啊啊了几个音,怎么也唱不成调,玲珑就走了。
玲珑失踪后,为了掩人耳目,蔺莫桑与崔嬉商榷后,就谎称玲珑的魂魄被山神索去了,她成了一名落洞女子,隐居到雄踞山的某个山洞里去了。暗地里,蔺莫桑就立即派人进山到处搜寻,照他下达的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雄踞山是个大山区,方圆数百公里,要想徒步走出连绵群山,没有个十天半月是不可能的。蔺莫桑估计,她一定还在这雄踞山中,并且她的目的地很可能就在这山中的哪家庵堂。最后,他们果然在一家黄花庵里找到了她,蔺莫桑软硬兼施,给庵里的师太施加压力,不允许收玲珑为比丘尼,就算是带发修行也绝对不允许。蔺莫桑这样做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让玲珑重返千柱屋,与他重归于好。玲珑死活不从,作为缓兵之计,蔺莫桑与她多少也念点旧情,毕竟曾夫妻恩爱,他就出资在一个幽美雅静的地方盖了一个玲珑山庄。他让玲珑去山庄,不然就送她去青楼做风尘女子。玲珑怕了,再说她出自内心的也喜欢这个雅致的地方,就在半推半就之间接耐了。本来,她还恳求蔺莫桑将梅香也送到这里来伴自己,蔺莫桑倒是答应了,可崔嬉大奶奶死活不肯,说是她自己要收梅香做使女。最后,梅香还是留在千柱屋中,去服侍大奶奶崔嬉了。
幽居在山庄的玲珑,就像飞出笼子的鸟儿,重新获得了自由,内心有说不出的欢喜。可毕竟经历过了这场情殇,历练过了沧桑,她的心中更多的是忧伤与苍凉,欲说还休,天凉好个秋!岁月如流,山间的清风渐渐地抚平了她的伤痛,她的心绪开始平静下来。可她的肚子却一天天地变大,眼看就要临产了,蔺莫桑再次亲自来山庄请她回去,玲珑说你再逼我,那我就在那悬崖峭壁上跳下去,他只好作罢。他派来了接生婆,不料玲珑居然难产了,后来,她总算生下了一个女婴,取名为蔺曼卿,蔺曼卿一周岁时,蔺莫桑借口要给她办周岁酒,就将她抱回到了千柱屋。从此,蔺曼卿就一直留在千柱屋,没有再回到玲珑山庄她的亲生母亲身边。蔺莫桑对外谎称蔺曼卿是大奶奶生的,这正中崔嬉的下怀。
一朵白云从山谷深处飘出来,玲珑从心底里叹了口气,表情显得麻木,眼神更是茫然,也许这一切全是她的宿命。山中的岁月毕竟是太寂寞了,日子一长,恐怕她就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山鬼了。寂寞让她如此的美丽!暮色苍茫时分,淡红色的夕光下,高大的杏花树上,白雪缤纷似的下着花瓣,大白天刚刚盛开的杏花,晚风一吹,纷纷凋落了。夜阑人静,月光与落英一起铺在地面上,要多凄美就有多凄美,甚至比那红阁楼还要多几分诗意。玲珑触景伤情,感叹自己的身世飘零,抬头看月色依然从天宇中倾泻下来,花瓣依然从枝头飘落下来,再看风吹起满地的落英,一切都是晃动的,飘忽的,听任风的摆布,在这个不那么真实的空间里凄婉地掠过,永别。
那些杏花其实是落进了玲珑的心里,一样的红颜薄命。林林总总的伤痕与悲凉,或许带着芳香的气息,终究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玲珑又情不自禁地唱起戏来,她的声音不再是昔日的清亮甜美,而是带着一种天凉好个秋的苍凉与哀婉。突然,她看到那朵洁白的纤云又在移动了,云朵能够飘出山谷,她却幽禁在这雄踞山中寸步难行。亲生女儿被留在千柱屋,就像剜去了她心头的肉,她痛不欲生,又无可奈何。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还要不要过下去,如果要活下去,那又该怎么个活法?她居高临下地朝千柱屋的方向遥望,悲从中来,她真想冲下山去,冲向千柱屋,夺回自己的心肝宝贝,可是她始终抬不起铅一样沉重的脚。
不久,又传来了一桩让玲珑伤心透了的事,蔺莫桑又娶了一房媳妇,那就是三奶奶嫣然。这个嫣然是他从茶马古道上带回来的,据说她的家族是没落的土司,事实上蔺莫桑找借口将玲珑送进黄花庵,跟他要娶嫣然有关。从来只闻新人笑,哪管旧人哭?喜新厌旧自古以来都是风流男子的本性使然,凉薄男子蔺莫桑又怎么会例外!这一切以前玲珑一直蒙在鼓里,现在从蔺莫桑嘴里得知他又有新欢,她对他就更加绝望了。人总有绝望的时候,现在的千柱屋冰凉,坚硬,别说是回去,她想都不愿意去多想,提都不想再提起。
可是,总有一个稚嫩的童音凌空而来,那是她的亲生女儿蔺曼卿在哭泣,在泣血呼唤。玲珑简直要疯了!此时此刻,她想自己如果能失去记忆该有多好!如果什么也记不得了,那也就没有痛苦了,没有烦恼了。玲珑整个身子仿佛一下子掏空了,尽管在玲珑山庄是清静的,与外界几乎隔绝了起来,她还是无法让心平静下来。她来到了镜子面前,拿起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剪起头发来,她要剪去三千烦恼丝,把与千柱屋千丝万缕的联系,剪得干干净净。
突然,窗棂上发出了一声清响,玲珑吓了一跳,蓦然回首,发现一只猫凌空跳到墙外去了。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它一直蜷缩在窗口,金黄色的瞳孔一眨也不眨,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现在它纵身一跃,已经落在院子里了,倏地窜进树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玲珑扔下剪刀,飞快地奔向窗口,可她跑不过一只猫,只见小院中一道白光一闪,随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猫有九命,人要是有九条命就好了,她从心底里喟然长叹,随着她美丽的叹息,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人比花娇,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不寒而栗。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回千柱屋后院红阁楼,一条长长的红毯子从楼上径直垂挂下来,一直铺到楼下的草坪上。
天气渐渐的转暖,继而酷暑难耐。林子里的蝉开始嘶鸣,高一声,低一声。人迹罕至的山谷之中,寂静的更加寂静,喧嚣的更加喧嚣。玲珑感到燥热难耐,她来到了一个山塘边,在岸边站了一会儿,犹豫不决的样子。这是一个翡翠绿的小山塘,幽冷,僻静,它是东白湖的源头水。她终于下了水,初极浅,大约走了十多米,那水才没膝,齐腰,过胸,浸脖,将她整个儿地吞噬了。许久,她才从凉爽的水中浮出来,先是头,随后是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