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确实,他们翻山越岭苦苦寻觅,最后被蔡观止一语道破,他说自己在一个叫玲珑山庄的地方见过一位白发魔女,头发虽然雪白了,可从风韵犹存的身材与脸蛋来看,她应该还是一位少妇。蔺曼卿的眼睛瞪成了三百六十度,她嗔怪他为什么不早说,他说自己也是不经意间才想起来的。她又怪他笨,他说那是天生的,他本来就是一个傻子。她又问他为什么叫玲珑山庄,他说那是自己觉得那山庄小巧玲珑,又雅致又幽美,自己凭空杜撰的。她忙问玲珑山庄在哪里,他摇了摇头,说早已经忘记了。她气得真要吐血了,抬起手真想打他一个巴掌,举起来的手又轻轻地放下了。
雀儿也仿佛想起来了,她说她记得好像是在东白湖边的一个梦幻深谷中。蔡观止笑道,我以为全世界数自己最笨的,没想到居然还有比我更笨的,雀儿,你知道你将来是怎么死的吗,我告诉你,是笨死的。雀儿也要打他,他扭头就逃,他在前边奔跑,她在后面追赶。蔺曼卿说,好了好了,别闹了,我们现在就上路吧。按照蔡观止与雀儿模糊的记忆,他们就像梦游一样来到了东白湖畔,一个山坡一个山坡地爬,一个山谷一个山谷地找,工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在一个幽谷里找到了那个玲珑山庄,可山庄的木门紧闭着,空无一人。蔺曼卿像是做了一场大梦,现在梦也该醒来了,她仿佛有一种感觉,直觉告诉她这里就是亲生母亲玲珑隐身的地方,并且她一定就在附近,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的。蔺曼卿决定在这里等,直到将母亲等回来,如果她永远不回来,那蔺曼卿就在这里站成化石。蔡观止与雀儿也表示他们也愿意陪四小姐站在这里,直到一起化为石头。他们的话让蔺蔓卿甚是感动,催泪弹一样催化出了她的泪水。
他们就开始站了,也就是开始慢慢地化成石头了。蔡观止说一种动物要化成石头,最起码得等上一千年,蔺曼卿没好声气地扔过来一句,你要是不愿意站,那现在就可以走。他忙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接下来就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风真冷,蔺曼卿白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就你知道冷,我们都不冷么。那山谷中的风的确也冷,还一个劲儿地往他们的衣领缝隙里面钻。他睃了蔺曼卿一眼,说要是有人抱着就温暖了。蔺曼卿气得别过脸去,臭美!你想抱谁就抱谁去,瞅我做什么?雀儿聆听着他们对话,一直切切地笑。
天空飘起了零星的小雨,后来变成了雪花,静静地落在山野,树上,岩石上,还有他们的身上。蔡观止幽幽地说,还没有化成石头,都快先成为冰棍了。随后他又说自己的腿太酸了,要不干脆跪下来吧,跪着比站着更虔诚。蔺曼卿没有再理睬他,把他当成神经病了。为了抵抗袭人的寒气,蔡观止就开始跺脚,后来发展到原地蹦跳,来回小跑,跑了一阵子,他又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问,晚上也这样等吗?蔺曼卿笑道,脚长在你自己身上,爱咋咋的!又过了个把小时,蔡观止突然横倒了,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这下她们全慌了,以为他是冻僵了虚脱了晕厥了,蔺曼卿跑过来,抱起他直呼他的名字,他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搂紧她细皮嫩肉的身子,冲着她大笑,大小姐,你终于肯抱本少爷了!蔺曼卿羞得满脸绯红,狠狠地将他扔在雪地上,转身离去。
当他们的头发上挂起了亮晶晶的冰凌时,奇迹居然在那一刻出现了。满头霜雪的玲珑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她也是刚从东白山回来的,身上还背着一袋生红薯。这回玲珑没有逃走,肩膀上的那袋红薯倒是纷纷逃到了雪地上。蔺蔓卿认准了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玲珑,就扑通一声跪下,沿着雪地用膝盖一步一步朝玲珑移过来,嘴里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娘。玲珑想再一次逃走,但双脚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样的见面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她们的目光同时流在对方的脸上,她们不约而同地哭了,眼泪永远是最动人的,泪水一流下来就结成了一颗一颗的冰粒,透明,极硬。蔡观止与雀儿就陪在一旁流泪,雀儿流下来的多半是鼻涕。
玲珑与蔺曼卿终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一个叫心肝,另一个叫娘,她们一个劲儿地连叫着心肝啊娘啊,心肝啊娘啊,心肝啊娘啊,那深情而破碎的声音在山野里被风传得很远,就像那漫天飞舞的片片雪花。哪里是什么雪花啊,分明就是她们心的碎片。玲珑突然猛地用力推开了女儿,又迅速地拿起蔺曼卿小葱一样的手甩向自己的脸,啪啪就是两个嘴巴,蔺曼卿一开始还没有明白过来,等她醒悟过来时,用力往回抽出就要第三下第四下啪啪下去的手。玲珑再次抓住女儿的手,泣不成声。玲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觉得这些年来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愧对女儿。过了片刻,她们母女俩重新相拥在一起了。从那一刻起,她们的生命又合二为一了,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母女连心,她们彼此又有了依靠,从此相依为命,生生死死在一起。那一刻太长了,简直就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那一刻漫山遍野的雪都融化了,春风浩浩荡荡,阳光普照大地。
阳光真的像瀑布一样透过云层倾泻下来,老天开了雪眼,那场小雪很快就停止了。那场小雪说来也太小了,小得就像是一种错觉。说来她们还真的应当感激那场不期而至的小雪,那场小雪仿佛是为了她们母女重逢而下的,玲珑拉着蔺曼卿的手进了屋子,蔡观止他们拾起雪地上的红薯也跟了进去。不久,红薯烤得香喷喷的,他们早已饿坏了,一个个饿虎扑食,吃得津津有味。玲珑爱怜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游走,她看着他们吃,提醒他们小心点儿千万别烫着。
雪霁后的天空就一直这么晴朗,湛蓝得像水洗过一样。他们在玲珑山庄一直过着温暖的日子,忽然有一天蔺曼卿问玲珑,有没有想过回千柱屋,玲珑伤了一下,随后又淡定了。玲珑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如果要回去的话,当初就不出来了。再说,这些年来一直离群索居,一个人在寂寥的山谷里她早已经习惯了。玲珑说的是实话,可她说这话时分明又底气不足。英才天妒,红颜薄命,这些年来,如果她不怨自己的命,又怎么会白了少年头?女儿突兀的问话无疑是勾起了玲珑埋葬在心底却没有完全腐烂的记忆与乡愁,她的眉宇间隐隐地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还有一抹看了让人心酸的凄惶。玲珑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别过脸去。有故事的人就是这一点心虚,总是怕别人看透自己的秘密,看穿自己的心事。
这个夜晚对玲珑来说注定是无眠的,千柱屋对她来说是一个梦魇,那个叫蔺莫桑的男人对她来说无疑是命定的劫。回忆就是让人重新活一遍,对玲珑来说真是太痛苦了。玲珑的心气高,心比天高的人往往命比纸薄,时光在其记忆中积淀的痛苦也常常比别人要深要多。现在让她回忆真的是要她的命,可她又没有办法不回忆,回忆就成了一把锋利的刀,一遍遍地回忆,等于在一次次地切割她,宰杀她。千柱屋留给她的回忆,是一个颐指气使的女管家兼搬弄是非的王婆,一个凉薄无情的负情汉与任人摆布的光绪皇帝。女人总是太善良,玲珑也不例外,她总是将自己曾经钟情过的男人尽可能美化,将本来就应当由他来承担的责任有意无意地推到他身边的小人坏人奸臣身上,她不会从本质上去认定自己的男人的坏,即使他真的很坏,她也会认为那是他身边的人将他带坏的,责任真的不在他本人。因而,她会清君侧,不会反皇上。现在让她去接受来自千柱屋的招安,那倒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玲珑山庄离群索居,物质上是清贫的,心灵中要有多少寂寞就有多少寂寞,可有一点不可否认,玲珑的精神是完全自由的。女儿失而复得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也算是老天开了眼,对自己格外开恩了。刚离开千柱屋的那几年,蔺莫桑还来玲珑山庄找过自己,玲珑宁死也决不让他再碰自己,后来他见确实没戏了也就不来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在千柱屋他有了貌美如花的三奶奶,在茶马古道上他还不知道有多少临时解渴的相好,他会真正的在乎自己?追忆似水流年,真正值得玲珑怀念的还是在东白湖古镇唱戏时的那段美好时光。
做戏子的永远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替别人哭,替别人笑,声音是自己的,情感却是别人的,就连爱也是别人的。自己付出了那么多,投入了那么多,别人却始终认定你所拥有的只是一颗戏子的心。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戏子付出的与青楼女子付出的差不多,只不过婊子无情,妓女付出的侧重于肉体,戏子付出的更注重精神罢了。可不管怎么说,戏子走下了舞台,走出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也是有自己的世界的,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的。那时候,玲珑总感到有一双眼睛在追随着自己,那双眼睛是属于蔡家大院的少爷蔡铁林的。每次经过那条幽深的小巷子,他都会像个多情的浪漫诗人一样撑着一把油纸伞守候在那里,而当她与他邂逅的那一刻,他又会用伞遮蔽住自己的脸。这个胆小鬼,连向自己表白的勇气都没有,可怜的蔡家少爷!这个世界是永远属于那些敢于付诸行动的勇士们的,爱情也一样。他怎么就不明白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呢?这个书呆子!他不畏缩又谁畏缩?他不蔫了还能蔫了谁!玲珑真不明白,后来蔡家大院那么大的一份家业,这个书呆子又是如何撑起门楣来的?真是照应了一句老话,傻子有傻福!
那年戏班子进了千柱屋,玲珑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玲珑刚进入千柱屋的那阵子,感觉怪怪的,有一种恍惚感,好像来到了自己的前世,又仿佛在梦里。她有一些害怕,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愉悦感。她一个人东游西逛,像幽灵一样飘忽不定。在这样古色古香的院子里,人是会产生错觉的,她看上去是一个闲人,就像一朵悠闲的云,就像一只散步的野鹤,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氛围,庄严,肃穆,幽静,雅致,脚步要放得轻些更轻些,说话的声音也要放得轻些再轻些。刚来这里,玲珑是把这里当作了圣地,她把进千柱屋当作了朝圣,这深宅大院给她最初的印象是无比美好的。距离产生美感,这之前的千柱屋一直存在于她的遐想之中,它是美好的,也是遥远的。在玲珑的眼中,始终有着水的清亮。
后来发生了令玲珑震惊与颤抖的事,她的喉咙突然哑了。这让她一下子痛不欲生,要知道她是个戏子,视唱戏为自己的生命,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她的声音曾像百灵鸟一样的好听,那么的悠扬,那么的悦耳,现在天塌下来了,地陷下去了。自己的喉咙为什么会一下子就哑了呢,据当地人说,离千柱屋不远的山谷中有一口哑泉,可能是误喝了那里的泉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来到这个地方竟会是一场梦魇,防不胜防。这地方也太神秘莫测了,稍不留神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看着玲珑那悲恸欲绝的样子,蔺莫桑看上去比谁都着急,比谁都痛心。他又非常的内疚,似乎这哑泉是他让她喝的。玲珑求他想办法救救自己,如果能让她的嗓子恢复正常,那让她做什么都行,甚至献身也可以。蔺莫桑显得非常为难,犹豫不决了许久,才答应努力试一试,他暧昧的态度使人觉得他并没有十分把握,但也不是毫无希望。他不是神仙,这样使他更加的真实可信。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又使人颇为感动。然而这令玲珑动心的一幕终于出现了,他居然冒着也变成哑巴的风险,亲口尝了那哑泉的水。那时她的泪水涟涟,暗自下了决心,发了毒誓,如果谁能让她哑了的喉咙起死回生,那她就和他上床,就嫁给他。
吃了蔺莫桑的解药,一丛幽草煎熬而成的汤,玲珑的喉咙居然奇迹般地好了。后来她没有食言,与他上了床。他神秘兮兮地说,这是一种仙草,它长在哑泉的旁边,独怜幽草涧边生,说的就是这种草。有一种灵蛇盘踞在草丛中,灵蛇嘴里含着神珠,吐出龙涎滴在这种草上。灵蛇通体妖娆,浑身洋溢着一种蛊惑的力量,稍有不慎就可以让你万劫不复。灵蛇又是那样神奇,它用唾沫滋润过的草,就有了灵气,成了灵丹妙药。他说得神乎其神,她听得毛骨悚然,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举头三尺有神灵。打那以后,玲珑就觉得这千柱屋的主人非常人也,他一副山高水深的样子,似乎能通神通灵,呼风唤雨,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她是诚心诚意的。她又觉得他非常的神秘,非常的可怕,她又是诚惶诚恐的,这个精通周易八卦的半仙,能让人万劫不复,又能让人起死回生,他仿佛能操纵别人的命运,控制着他人的生死,这简直太可怕了!她想逃走,可已经身陷其中,无力自拔,她迷迷糊糊,在半梦半醒之间,在亦真亦幻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这千柱屋中的二奶奶了。
从喝了哑泉哑了喉咙,到服了仙草的汤药起死回生,玲珑就像是做了一场神神怪怪的大梦。大梦谁先觉,在她感到经历了凤凰涅槃之后,她直接由天真抵达了沧桑。嫁进了千柱屋之后,她透彻地看到了这里的世故与炎凉,阴谋与暗算,欲望与卑鄙。大宅院中总是风生水起,其实跟人心有关,跟人性有关。人只有深入其中方能看到真相,不识巫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又是多么荒谬的悖论。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芸芸众生的命运,它时而虎视眈眈,时而又缠绵悱恻,它懂得隔岸观火,雾里观花,又似乎是赤裸裸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着极其肮脏的血。
玲珑渐渐地看清楚了,女人都在重复着一种共同的命运,用自己的纯情与天真,用自己如花的容颜与如玉的身子书写着共同的故事,始乱终弃,红颜薄命。也许,生活与历史本身都是一种重复,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是差不多的日子。时光的流水线上,随便哪根藤上结出一个瓜,也不管是酸是甜,都是不变的事实。或者像猫逮耗子,逮着谁就是谁。人各有命,谓之宿命。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逃得过命运的安排呢?千柱屋终究成了玲珑的伤心地,她的肠子都要悔青了,她只觉得身子在一下一下往下坠,往下坠,灵魂却在不停地往上飘,往上飘,化作了一缕青烟。
记忆总是这样,有点儿凉,又点儿暖。玲珑有一点儿失神,又有一点儿痴迷。有一点儿忧伤,还有一点儿怅惘。她的心绪是下意识的,就像不经意间掠过的一阵风,风过无痕。她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不知何去何从。现在已经不再是独来独往了,一个人的选择与几个人的选择那可是不一样的,一个人的命运与几个人的命运,那也截然不同。对于一个善良的人来说,别人的利益永远比自己的利益重要,别人的命永远比自己的命值钱,更何况这别人当中还有自己的亲生女儿。
最后他们开展了热烈的讨论,一致同意暂且都留在玲珑山庄,谁也不回去,哪儿也不去。无论是千柱屋还是蔡家大院,这种深宅大院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窒息。人一旦进了这种地方,人还是原来那个人,人又不是原先那个人了。谁又真正愿意去闻令人窒息的气味呢?谁又会乐意在那种气味中窒息呢!在千柱屋,玲珑一直用嘹亮的声音试图撕裂这种窒息,就像拿着一把刀子去切割黑夜。玲珑好不容易逃出来了,蔺曼卿也逃出来了,还有蔡观止,既然他们都逃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回是肯定不回去了,可玲珑分明又回过千柱屋一次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再说,心也已经结痂了,千柱屋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了。或许,那种令人窒息的气味就是千柱屋?从对千柱屋的着迷到恐惧到逃离到怀旧,于玲珑来说,都和一个叫蔺莫桑的男人有关。这么多年的离群索居,自己由一名青春亮丽的女子变成了一位白发魔女,在骨子里她能真正地抹去他的影子吗?这些年来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夜阑人静时,玲珑真想在他的气味里再窒息一次。这是不是有点儿犯贱,她不知道。她在绝望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喉咙开始干燥发热,冒出青烟与火星。她没有办法真正逃离窒息,她是多么变本加厉地想啊,哪怕是再喝一次哑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