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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二十一章 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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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似乎是风平浪静的,山还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别说是硝烟弥漫,就连零零星星的枪声也不曾从远处传来。这种平静是虚伪的,说不定哪一天就风来了,雨来了,下雪了,结冰了,也说不定哪一刻就狼来了,虎来了,魔来了,鬼来了。可眼下还不曾风生水起,还没有风云际会,尽管各种势力都在未雨绸缪,山雨欲来风满楼。如果说吴贵法是藏在林子里的一只狼,卧在丛林间的一只虎,那么顾小凤就是凤凰山中的一只千年灵狐,一只绝世的神鸟。

自从那天与蔡观止相遇后,顾小凤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内起了变化,时而火燥如火,时而温润似水。她觉得那个俊雅清秀的少爷就像一只蚂蚁钻进了自己生命的大堤,泪水开始溃决,流得欢畅。她被自己的泪水包围了,挣扎时在下陷,静止时在飘荡。他的影子无时无处不在,可她有时又感到他显得有些虚幻,就像一场梦一样。女人生下来就是空旷的,需要有许多东西来充实,其中最重要的是男人。可那个小白脸像是雾又像是风,让他来填充自己,她总有些迷茫。

眼前又浮现起了另一个挺拔彪悍的男子,他就是雄踞山寨的寨主吴贵法。这个雄性激素超过蔡观止数倍的伟岸男人,就是一座五指山峰,也只有他敢跟她的凤凰山相对峙,相抗衡。男人如山,女人找到如山的男人才有靠山,才有安全感,可顾小凤不是依赖于男人的女人,她自己也是一座山,一座秀美而不乏雄奇的凤凰山。站得高看得远,顾小凤站在凤凰山上,目之所及的是东白湖这个大湖,如果说这山间溪涧是她的视线,那么那个浩浩荡荡紫气氤氲的东白湖才是她的视野。大泽龙潭,高山峻岭,应是藏有大物之地。藏龙卧虎,东白湖古镇又岂是一个藏字了得!藏风得水,风起水生,眼看着这老天要下刀子了,这深山老林就要风云际会了!

共军的一个独立团开拔进了古镇,像一条火龙,现盘踞在最高峰东白山。真不知道它是一条神龙,还是火赤链蛇?东白山这个地方,似乎天生的是一个红色世界,暮春季节漫山遍野的高山云锦杜鹃,深秋季节铺天盖地的红叶,更不要说是晴天风和日丽的晨曦晚霞,当地人将东白山看巧云视作一大景观。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近日在落日的映照下,天际中居然还出现了火凤凰。对于共军,顾小凤与吴贵法一样,都在观望与防范,还在揣摩他们真正的意图。他们到东白湖古镇来干什么呢?是路过的呢,还是想长期占据此风水宝地?听说共军是北上抗日的,照此说他们应当是路过的,可她还是把握不住。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离开东白山?如果现在还在,那他们吃什么住哪里?难道他们要留下来打游击?国军一到,他们不放一枪一炮就撤离了古镇,难道他们怕国军?

看着林间风起云涌,顾小凤思绪如风,如潮,久久不能平静。蔡观止这只蚂蚁又在啮啃她的心了,痒痒的,痛痛的,在她的心上咬出一个又一个小洞,烦都烦死了。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开始融化了,化成了一泡水,一阵风吹来,绵软无力的她被吹了个趔趄,差点儿被吹走,她朝一个棵树歪斜过去,不由自主地靠在树上。她斜倚在树干上,像开了一枝花。一只蚂蚁顺着她的脚往上爬,爬上她的腿肚子,都快爬到膝盖上了。她手一伸就将它捉住了,想捻死它,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将它放生了,它被抛进了草丛中。她的脚伸在正在生长的野草中,那些草都快绿到她的膝盖处了。突然,她发现有一群蚂蚁正沿着草叶间往上爬,它们可全是神蚁,那爬行的速度比鸟飞起来还要快,比风吹起来还要快,它们通过草叶尖儿爬到了她的小腿肚上,爬到她的膝盖骨上,有几只胆大妄为的居然一下子就爬到她的大腿上了,如果再往上爬的话,那就不得了了,后果不堪设想!这群好色的可恶的蚂蚁,居然直奔主题,比那个三少爷蔡观止还要坏!顾小凤满脸绯红,胸脯显然已经被风激荡,心潮起伏,顷刻之间,她饱满起来,湿润起来。她只好逃走了,如果再待在这里的话,她就要被蚁群啃光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一具骷髅,听说蚂蚁还蚀骨,连骨髓都吮光,沸反盈天了!

离开了丛林的顾小凤,其实还在林子里。此时此刻,那群蚂蚁已经全部消失在风中了。她的眼前突出浮现出了马,一匹大白马朝她跑来,在初夏林间斑驳陆离的阳光中。神驹,她惊叫了起来。大白马很快又朝丛林深处跑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它一直奔跑在她的梦中,像一朵红云。它让她神思恍惚,思绪飞扬,她总觉得耳边风声呼呼地响。她想到了那个饮马东白湖的人。这一路上她都在想,东白湖边有没有马?是不是一匹大白马?有没有饮马的人?如果有,那又是谁?他是不是自己梦中的白马王子?

顾小凤一直都不知道那些莫名的情绪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就像这林间的风,来也无影,去也无踪。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梦里有了这两样东西,一样是蚂蚁,一样是骏马。无论是蚂蚁的痒痒,还是骏马的哒哒,都让她无法释怀。这是一个多么凄美的梦,穿越了如此寂寞的岁月,如此不堪的记忆,如此迷茫的憧憬。她不知道自己的命是不是上苍早已安排好的,也不清楚前生到底有没有三生石。自己的真命天子又会是谁呢?是一匹骏马,还是一只蚂蚁?确切地说,她想弄清楚的不是马还是蚁,而是自己的归宿。流逝的不是时光,而是她自己,这让她难免有些焦虑。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只蚂蚁,又被正在疯长的青草覆盖住了。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匹大白马,又消失在深邃的丛林中,它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幻象。明天又是什么,或许就是日出日落风和日丽的平淡日子,或许是细雨霏霏,或许是阴霾密布,或许冰封大地,或许春暖花开……山里的生活毕竟有些单调,芙蓉国里尽朝晖,女儿心里更寂寞!

夕阳西下,顾小凤坐在一块石头上,那一刻她千娇百媚,宛若一朵火红的玫瑰。时光像染血的游丝,在青峰之下与幽谷之中飘荡着,纠缠不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缠绵悱恻。她的目光越来越迷蒙,简直到了痴男怨女常有的那种痴迷的程度,又分明有一种忧戚,谁知道在这表层平静之下,已经酝酿成了怎样冲天的风暴?在残阳的徘徊与顾盼之间,她的脸孔渐渐的由明艳而幽暗了,她终于站了起来,转身就走,大步流星地朝寨子里走去。她曼妙的身姿,在山道上飞行,宛若一只轻盈的燕子,最后成了一个幽幽的黑点,遁形于半山腰之中。

回到凤凰山寨,已是掌灯时分。英姑告诉顾小凤寨子里来了人,顾小凤忙问是谁,英姑说是两个陌生人,在寨子外边转悠,她见他们形迹可疑,就将他们给抓起来了,现在正关押在落凤堂上。顾小凤随即来到了落凤堂上,已灯火通明,她见到了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看上去也就三十不到的年纪。顾小凤用一双凤眼打量了一下他们,轻微地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眼前这两个人,似乎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类人,说来也并不奇怪,来者皆是燕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男的叫楚天舒,女的叫李雅琪,他们是作为红军独立团的代表来凤凰山拜见大当家顾小凤的。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自身的安全,他荷着锄头,她背上竹篓,乔装打扮成了采药人,一路上倒也采了不少草药。

英姑找到他们时,他们正在寨子外面转来转处。在这之前,他们的确采了不少“草药”,有娇嫩的青草,也有翠绿的叶子。在青草与叶子之间,还藏着不少红红绿绿的野果子。在来路上,他们过了一条溪涧,在过一座爬满青藤的石桥时,她是如此优雅地走上去,她朝桥下的清波上扔下了不少野花瓣,让流水带到了远方,径直带向了东白湖中,她又是如此优雅地走下石桥去,而他呢,缘溪而上,摸了不少鱼。后来,她也跟了上来,跟着他一起摸鱼,他们越摸越来劲,后来在浅水中几乎要摸到晚霞夕光的碎金片了,再后来差一点儿就要捞到深潭中的那一轮明月了。他们继续上溯了一段路,终于借着迷蒙的月色往山坎上爬,他们的脚下是一丛丛已没过膝的绿草,待他们的脚上了砍头时,脚后跟还窜出一条黑不溜秋的大蛇,企图在他们的脚踵上亲热一下。他们爬上了山坡,走进了一间山神庙,可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是凤凰山用来侦探敌情的烽火台,既然有人自报家门送上山来了,那英姑也就毫不客气来者不拒了。英姑将他们押到了山寨,关在落凤堂上。

顾小问暗自思忖,来者不善,从气质上看,这两个人绝对不是采药的,听他们的口音,又不是本地人。那么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呢?到这凤凰山上又是来做什么的呢?本来这样的问题完全可以问他们,可是顾小凤偏偏不愿意一下子将谜底揭穿,她喜欢留点空间自己去臆想。她还要证明一下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确的,这样多少有一点儿刺激。她让英姑给他们松了绑,还给他们水喝。李雅琪喝过了水,谢过了大当家的。她喝水的动作自然十分优雅,这让顾小凤有些迷醉,又有些自卑。楚天舒却不喝,他并不领顾小凤的情。他在她们面前要充分地表现出一个男子的高傲,包括他脸上浮起的一抹不屑的笑,也证明了他那种与生俱来的清高。

英姑早已看不下去了,她那种不满已经写在脸上了,可能就在下一秒就要爆发了。果然,当他提出要喝酒时,顾小凤早已充了气得肺就炸开了。她瞪了他一眼,也不撒泡尿照一照自己,你以为你是谁啊!楚天舒自打娘肚子里出来之后,照过镜子,照过清水,甚至还照过月亮,可他一直没有照过自己撒出来的那泡尿。英姑正要进一步地发作,顾小凤将手一挥,为了重新确认自我,她挥出了几分优雅,这让她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粗野的人,也带有某一种高贵的气质了。顾小凤哈哈大笑,立即吩咐下去将酒坛提上来,她要与眼前这个自命清高的男人一比高下。

两大坛酒抬了上来,两只大海碗放在了他们的面前。楚天舒一头雾水,你们拿那么大的碗来做什么,养鱼啊?他说自己一般只喝二两,最多只喝半斤,如果超过了半斤,那就酩酊大醉了。他可不想在这凤凰山寨烂醉如泥,有损大雅,做人要讲文明礼貌。所有的人都笑翻了天,这个女儿国里现在已经是花枝乱折。楚天舒又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笑什么?这满桌的大鱼大肉也不适合下酒,反而没滋没味,再说我们啃惯了树皮草根,哪有这等口福!这下酒菜啊,最鲜的还是这小溪鱼,要不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将我绑了,我还自己带上来了,你们一人一条还可以尝个鲜。我呀平时就这点爱好,只要不打仗,就下河摸小鱼,然后将它们蒸了煎了,用来下酒。这喝小酒才有滋有味,滋的一小口,满嘴生香,再捡条小溪鱼,塞进小半条细细地嚼着,肥嫩的石斑鱼,美丽的桃花鱼,吃了搞桃花运,那才叫鲜呢!小酒要品,小鱼也要品,小酒喝二两,小鱼尝三条,小曲再听听,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做人哪得学会享受,这东白湖古镇的糟烧酒啊小溪鱼啊,还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可惜啊要打仗,真是的,这好好的日子不过,打什么仗呢!那群女土匪花蕾含苞的全开了,开了苞的更是心花怒放了。

英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顾小凤已经直不起腰来了,就连跟他一起被绑上山的李雅琪也笑得花枝乱颤了。满室里光影恍惚,一阵阵香气袭人。笑靥是怒放的花蕾,泪水是花瓣上的露珠,一个个眉宇间春风荡漾,她们是山尖上的云。稍后,已经二两烧酒落肚的楚天舒眼神迷离,真正的芙蓉国里尽朝晖了。他觉得眼前美女如云,一条条的全化作了蛇,朝他的脚后跟游过来,缠住了他的脚,缠住了他的身体,他像一株被野藤萝缠绕住的树木,动弹不得。直到过了半斤,他就飘起来了,最后倒下去了。楚天舒其实是让满室的花香熏得醉倒的。

楚天舒醒来了,酒醒后的他又开始军歌嘹亮了。他是红军独立团的政委,和参谋长李雅琪一起上凤凰山来与顾小凤谈判的。挖草药,摸小鱼,醉酒,这一系列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的反常的举动,已将顾小凤她们的全副武装都解除了,她们几乎没有什么戒备心理了。说来,这才是楚政委的高明之处,以至于楚天舒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时,她们居然还不相信。他们再次表明了自己真的是红军,还表明了这次上山来的诚意,她们才警觉起来,顾小凤与英姑都倏地亮了家伙。楚天舒说红军独立团沿途招兵买马,现在已有二千余人了,就驻扎在离凤凰山不远的东白山,而且暂时还不会离开。顾小凤惊问,你们不走了?他点了点头,表明他们独立团还有重要的使命没有完成。顾小凤忙问什么任务,他说是收编雄踞山寨与凤凰山寨的绿林好汉,扩充红军。顾小凤惊得花容失色,你们要吃掉我们?他说,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红军是有诚意的,愿意化干戈为玉帛。顾小凤大笑,你们想招安我们,还想招安雄踞山寨?做梦去吧!

不待楚天舒他们有任何反应,顾小凤又大喝一声,绑了!大当家的下了令,将他们重新绑了。英姑问要不要给雄踞山寨捎个信,顾小凤说人是我们抓的,为什么要通知那些臭男人?英姑说要不让他们成为刀下鬼,顾小凤犹豫了一下,说那样的话,东白山上数千共军可不是吃素的,凤凰山上会掀起一股红色的旋风,他们会把我们连根拔起的。英姑问那怎么办才好,顾小凤说先把他们关进山洞里,听候发落。英姑遵命,带人将他们带离了落凤堂,关进了悬崖峭壁上的燕子洞中。这燕子洞因为绝壁之上有群燕筑巢而得名,要多荒凉就有多荒凉,要多险峻就有多险峻,人一旦被关进了这种地方,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外人根本就发现不了,就算知道了也救不下来。楚天舒与李雅琪这才明白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就他们两个人赤手空拳的上凤凰山上单刀赴会,就想说服大当家的下山投诚?当她们这群女匪是吃素的啊!

更要命的还是红军独立团内部现在已经群龙无首了,他们又不可能知道政委与参谋长的下落,万一遭到了敌人猛烈的进攻,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楚天舒现在是肠子都悔青了!如果要来,也不该带李雅琪上凤凰山,都怨自己太浪漫主义了,现在倒好,双双都做了洞中的燕子,都是他害了她,害了独立团。看着李雅琪的肩膀颤抖起来,身体颤抖起来,看着她美丽的饮泣的样子,楚天舒的脑子里全空了,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他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自己。只是楚天舒永远也不可能明白,李雅琪为什么会哭泣,她哭泣的原因不是被凤凰山寨的女匪徒软禁,而是她与他关在同一个山洞里,这让她在潜意识里充满了本能的恐惧,还有一丝莫名的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