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十里红妆 » 十里红妆全文在线阅读

《十里红妆》第三十九章 蚂蚁

关灯直达底部

蚂蚁开始搬家了。蚂蚁一搬家,天准要下雨了。现在正往凤凰山上蠕动的蚂蚁有一大群,有黄色的,也有黑色的。东白山上倒是有不少红色的蚂蚁,可红蚂蚁按兵不动。雄踞山上也有不少杂色的蚂蚁,杂色的蚂蚁也按兵不动。凤凰山上的一群彩色蚂蚁,如果老天真的下雨了,那蚂蚁真的就要被水浮了起来,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啊。

有一只红色的蚂蚁正在往凤凰山上爬,他在顾小凤的眼中,从来就是一只蚂蚁。蔡观止的确是一只蚂蚁,一只能感知风雨的蚂蚁。他已经看到东白湖古镇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喋血了,想尽力制止,可有心炼石,无力补天。此刻,残阳已经西斜,他脸色凝重如铅,眼神中已经落花流水,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蔡天行这次偷袭凤凰山,除了天知地知神知鬼知,偏偏就让蔡观止带眼了。蔡观止凌晨起了个大早,跑到山野中闲逛来了。不经意中他居然看到了对面的青山上有黑黄相间的蚂蚁在往上爬,他揉了揉眼睛,这下看得千真万确,的确是敌人进山围剿了,不过这回他们不是进攻东白山,也不是进攻雄踞山,看样子目标是凤凰山。他本来想跑回去向团长政委汇报,但这样恐怕来不及了。他得与敌人进行一场马拉松赛跑,在他们之前将消息告诉顾小凤她们。看见山头走得哭,他们已经在凤凰山的半山腰了,要是再磨蹭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现在一只蚂蚁的眼睛被无限地放大,带着对高山不可名状的恐惧。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放射出白亮亮的强光,林子里蝉声所显示的是无边的寂静,搅得他心烦意乱。蔡观止慢慢地蠕动,对一座大山来说,他的蠕动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片树叶对整座森林的微不足道,一朵小花对整个天空的微不足道。他的心跳声与呼吸声在幽寂的山野间制造鼓声,将林间嘶哑的蝉鸣强压下去。山道两旁的树木与岩石依次闪开,他的腿肚子又酸又软,他吃力地朝上爬,山花与白云在凤凰山即将面临的劫难面前,已不再是诗意的存在。

他看到了一张张面孔,她们像湿漉漉的花瓣。她们的脸型在黑暗中特别的鲜亮,眼睛像闪闪发光的露珠。无数的花瓣在空旷的山野里纷飞,没有任何的声音。突然汹涌而至的大潮就要将这些花瓣卷走,湮没,她们在狂风大浪中挣扎,脸孔扭曲歪斜,曼妙的身体在波峰浪谷中上下翻滚。蔡观止是多么急切和害怕,他想阻止这场灾难在她们身上发生,他想让这场生命的毁灭与美的毁灭,在她们逃走之前弥散。应当说她们的腿十分的修长,奔跑起来一定会像风一样。

蔡观止的恐惧与战栗来自于他内心的呼喊声没有任何回音,她们在高山之巅,密林深处,这群金凤凰或许还在恬静地梳理自己的羽毛,她们根本就不可能听到一只蚂蚁发自肺腑的喊叫。看来,一场屠宰金凤凰的悲剧将要无可挽回地发生了。他很希望现在立即长出翅膀来,长出翅膀的蚂蚁就能像鸟一样的飞,直上云霄,轻轻地滑落到凤凰山头。此时此刻的顾小凤一定像朵孤独的云,飘在凤凰山头。微风在抚摸着她的头发,山花向她含笑致意。

紧接着出现的是另一个画面,一群白色的羊与一片白云结伴从河边走过,草原上长满了青青的野草,草丛中开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花。她们是鲜花一样的女人,一路欢声笑语,还唱着迷人的歌,她们应该在春天的草原上牧羊。在清澈透明的草原,天空一碧如洗,草地苍翠欲滴,她们穿着宽大的裙衫,头发也随意地披散了下来,她们手里没有拿枪,也没有拿刀,只是拿着牧羊的鞭子,风是她们最好的伙伴,将远处青草的气息,鲜花的芬芳源源不断的吹过来,又将她们淡淡的馨香吹送到远方。阳光也是她们的朋友,朝她们的脸上涂抹金黄色的果酱,在她们的嘴唇上则涂抹成了鲜艳的红色。牛马在远处吃草的吃草,饮水的饮水,油画中的静物,偶尔也会撒蹄奔跑,看上去宁静而祥和。不用流血,不用牺牲,只有迎风起舞的青草与花枝,告诉你这是春天的草原,凤凰山上的高山草甸。

然而这只是蔡观止的幻想中的境界,现实中的凤凰山的山道上,刺刀闪闪发亮,闪烁出耀眼的光芒,阳光打在上面丁当作响。他在这个时候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眼睛外长出了黑色金属,那人的目光通过望远镜看到了对面的半山腰的草坪,一群年轻的女子在那里,像羊群在吃草。那个男人就是剿匪司令蔡天行。蔡司令穿着草绿色的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着,军装外面还披着黑色的大氅,因为风的掀动,发出哗哗的声响,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在山头上飘扬。蔡观止想朝那群女子呼喊,可寂静的山野里,一只蚂蚁的呼喊声细若游丝,飘荡在林子里微乎其微,她们根本就听不到。蔡天行放下了望远镜,他的大手抡起,凌空劈下,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他吼叫一声,开炮。很多穿黄军装的士兵开始拉炮杆,装炮弹,铮铮有声。随后,炮弹一串串地飞过天空,落在草坪之上,接二连三地爆炸,此起彼落。那群美丽的女子在半空中放烟花,花瓣满天飞舞。

黑大氅依然在迎风飞扬,变成了黑色的云朵。天空下阴霾密布,天越来越低,将山头都压扁了。很多年以后蔡观止回首往事时,还会一阵惊悚,那件黑大氅何以有这么大的能量,将天空都染黑了,将漫天的云彩都染黑了。凤凰山的金凤凰们继续朝半空中放烟花,火光闪闪,看上去五彩缤纷,在生命消失之前留下了最后的美丽,如此的绚烂。爆炸声在此起彼伏地响起,蔡观止的耳朵都快要震聋了。他的嘴唇被震得哆嗦成一片树叶,风中的树叶簌簌作响。他第一次看到死去那么多女子,喋血的场景惊心动魄。她们就像漫山遍野的无名之花,活着的时候很鲜艳,现在被炮灰覆盖,看上去十分灰暗。

穿黄军装的男人们也大批地死去,起初他们大多数是被箭射死的,箭矢如雨,他们像面条一样倒下。后来,他们是被枪打死的,刺刀挑死的,红军赶来增援了。彩色的蚂蚁咬不过黄色的蚂蚁,只有朝半空中放烟花。黄色的蚂蚁咬不过红色的蚂蚁,只得落荒而逃。黑大氅也消失了,在国军里,兵败如山倒时,第一个逃的总是将军,逃得最快的也是将军。将军的腿比士兵的腿要长,将军的腿,长在马上,长在轮子上,长在翅膀上,长在山风上。就像这位穿黑大氅的,这只黑色的蚁王,他的腿就比普通士兵的腿要长一倍。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蔡观止一直惧怕黑色。黑色就像是夜色,在四周的寂静中会骤然涨潮,滚滚而来,将一切都埋没了。很多年之后,凤凰山上的仅存的两个女子英姑与顾小凤,都怀疑是蔡观止将白狗子引上山来的。这让他感到的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忧伤。在她们的想象中,凤凰山的这场灭顶之灾,可能就是他带来的,他觉得自己与她们之间的距离正在拉远,甚至产生了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隔膜。与一颗心的距离拉远了,和另一颗心的距离就会拉近,那些日子他觉得红豆的婉约特别的亲切,婉约女子真的很好。

眼下的蔡观止从树丛中爬出来,山野恢复了宁静,连零星的枪炮声也没有了。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成为炮灰,摘掉了衣帽上的几片树叶,掸了掸身上的烟尘,劫后的凤凰山一片狼藉,他忽然开始奔跑,像风一样。他跑起来重心有些不够稳,自己将自己绊倒了好几次。阳光已经破云而出,战地的阳光是那么的鲜艳,照耀着那些灰暗的面孔,她们曾经也是那样的鲜艳。蔡观止像一只红色的蚂蚁,东张西望。他从她们中间一路过去,风尘仆仆,心情压抑而悲凉。他连尸体都丝毫不怕,从这点上说,他到底是个有胆气的男人,又显得英勇无比。死人还会不会放屁,这又让他研究了三秒钟,也仅仅是三秒钟。即使死人依然会放屁,那她们的屁一定是香的,她们连放屁也是香的。那么多年轻女子的生命消失了,那么多美丽的金凤凰夭折了,那么多美丽的鲜花凋谢了,她们都是父母生的,用血肉做的。蔡观止忽然又觉得她们不像是金凤凰,倒像是一群蝴蝶,死去的蝴蝶。

顾小凤在哪里,英姑又在哪里?她们是不是也成了死去的蝴蝶?蔡观止在乱尸堆里寻找她们的面孔。其实,英姑已经被人抬走了,和红军的伤员躺在一起。顾小凤一直不知去向。他想起了与她们之间的许多欢欣的往事,无法摆脱那种恐惧与悲伤,难免眼泪汪汪。山风徐徐吹来,使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似乎还夹带着缕缕淡淡的清香味儿,那是从树叶子里发出来的,青草片上散出来的,还是从山花瓣中沁出来的,他已经无法辨别清楚了,反正在山野里,各种各样的气息都是能闻得到的。可不管是哪一种气息,都敌不过那种浓郁的血腥味儿。等到冬去春来,被炮火烧焦了的枯枝上绽出了嫩绿的新芽,那种血腥味儿似乎还没有完全散去。

蔡观止始终没有找到顾小凤。顾小凤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消失在凤凰山苍苍莽莽的群山之中。他在乱尸堆中看到的只是,那一只碧玉凤凰头钗。他将它拾起来,藏匿进了怀里。她并没有真正离去,而是化作了这林间的风,林中的花,化作了高山上的雪,高山上的云。她本来就是这凤凰山上的金凤凰,山中的精灵,自然是永远也不会离开凤凰山的山山水水,不会离开她深深爱恋的大森林,这里有她的乡愁,有她的灵魂。

红军是有铁的纪律的部队,蔡观止回到东白山之后,就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他因为自由散漫擅自行动,被关了三天禁闭,闭门思过。在他们眼里,他永远是一个不合群的怪物,另类,想法稀奇古怪,行为举止也令人不可思议,与众不同的东西总是可怕的,可怕的东西就是有罪的,大众化的逻辑大概如此。回东白山后他依然怕黑暗,禁闭室像一个黑匣子,在禁闭室里,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坐卧不安。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陶埙,他的陶埙也和他一起关禁闭,不料埙声将这种恐惧无限地扩张。黑暗原来是有张力的,黑暗的张力竟然如此之大,令他束手无策。除了枪炮声,红豆的笛声,蔺曼卿琵琶声,雀儿的快板声,还有呜呜的风声,他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而且这几种声音,除了禁闭室外的风声是真实的,前面几种声音都是幻听。

关了禁闭室,使蔡观止在红军独立团里声名狼藉。很多人都认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蔡观止这么坏的人了,他似乎天生就是个孬种,甚至还有人提出,要将他拉出去枪毙。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就是政委楚天舒,他认为蔡观止是国军剿匪司令蔡天行的亲弟弟,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机会,因此完全有理由认定是蔡观止将白狗子引上山的。蔺曼卿心知肚明,楚政委这样做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她,他是在找借口想趁机除掉情敌。楚政委有这种权力,又有这样的机会,蔡观止的处境可想而知。蔺曼卿亲自跑到了团长赵天啸与参谋长李雅琪这里,恰好红豆与雀儿也前来求情,三位美丽的少女众志成城,合力将蔡观止救了下来。接下来的时光里,本来就独来独往的三少爷更是离群索居,他独个儿坐在林子里,或者山坡上,除了看着天空发呆就不会做别的事情,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样的念头也没有,思绪静止了。偶尔,他也会拿起陶埙,无端地吹一曲忧伤。一只蚂蚁顺着他的脚往上爬,他根本就没有觉察到。别说是一只蚂蚁,就算是一头狼,一只老虎来到他的背后,他也根本不会觉察得到。

来到蔡观止背后的不是狼,也不是老虎,而是五个美少女。李雅琪说,蔡观止同志,你的埙声真好听,如果楚政委下令将你枪毙了,那我们就听不到埙声了。雀儿哭了起来,蔺曼卿冲着她没好声息地说,你的三少爷又没有被枪毙,你瞎哭个啥咧。英姑向蔡观止道了歉,他说白狗子真的不是他引上凤凰山的,他与他的哥哥蔡天行是两条道上的人,水火不相容,走不到一块儿,英姑点了点头表示她相信他。英姑想加入红军,这回轮到李雅琪点头表示同意了。蔺曼卿提出不想在卫生队,想去文艺宣传队,她会弹琵琶,李雅琪表示这事她做不了主,得由团长政委来决定。英姑又提出想学吹唢呐。红豆说要么不学,要学就要学最好的。英姑也是个有灵气的小姑娘,绝顶聪明,红豆就教她吹,英姑一学就会,越吹越精,要不了多少日子,就吹得很棒了,后来,吹唢呐就成了她的绝活。

蔺曼卿找到了赵团长,表明了她的来意,她想调到文艺宣传队,毕竟她弹琵琶比拿手术刀要精湛。赵天啸幽幽地开玩笑,你恐怕是放不下那个三少爷吧?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羞涩地低下了头。赵团长说他不成问题,关键是楚政委是不是同意放人,毕竟她是他的特殊护理。她嘀咕起来,他的伤不是已经好了吗,干吗还死缠住人家不放。人家是大姑娘,好意思吗。蔺曼卿想调动,既是放心不下蔡观止,怕节外生枝,这个花心少爷被别的女孩子抢走,也是怕楚政委纠缠不休,这个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中年汉子,在她看来,似乎已经是老气横秋的老男人了。赵天啸也是大龄青年了,可他钟情的是李雅琪。他倒是有意替楚政委物色对象,也曾想玉成他与蔺曼卿,可想到她已经有意中人了,也就只好作罢。赵团长答应了她,帮她去做楚政委的思想工作。她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跑上去在他脸上飞吻了他一下。

蔺曼卿终于成功地调到了文艺宣传队,作为唯一的男性,蔡观止从此置身于裙钗们的包围之中,可他的眼神飘出了一种可怕的淡漠,有时甚至是冷若冰霜。这也难怪,他已是当过一回奸细,枪毙过一回了。当了一回奸细,那就永远是奸细了,枪毙过一回,那就成行尸走肉了。从蔡观止身上出现的这些微妙的变化,她们都是有所察觉的,只是蔺曼卿更敏感一些而已。有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怀念起东白湖古镇,怀念起蔡家大院,惦念起父亲与哥哥他们,甚至还会想起死去的二哥。不是什么都会从记忆的深处真正消失的,故乡总会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的乡愁,就像一群蚂蚁爬行在你的心上一样痒痒的,三少爷也并不能完全脱离滚滚红尘而不食人间烟火。每逢此时,他就又独自跑到幽僻处吹那永远也吹不完的埙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