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分，东白山上的高山杜鹃开得格外的红艳。不知道是因为艳阳高照，还是艳花相映，连绵的青山上一片酡红，整个世界一片酡红，万山红遍，分外妖娆。就在这样红彤彤的世界里，李雅琪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润，大步流星地行走在山道之上。她有些害怕，不知道这逶迤的山道上，自己会不会鬼打墙迷了路，不知道这幽静的林子里，会不会闪烁起鬼火来。天空倒是一碧如洗，几朵白云像她一样匆匆赶路，飘向远方的天际。
临行前，李雅琪已经在赵队长与楚政委他们面前立下了军令状，这次如果再不将吴贵法招安上东白山，那她就不再回来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楚政委说，你说这话等于……唉！你先去吧，我们随后就上五指山。赵天啸也说，李参谋长，你就放心地去吧，量他吴贵法也不敢将你怎么样的，退一步说，他真的要强娶你做他的压寨夫人，那你也值了，毕竟他也是一条反抗过北洋军阀统治的义士。李雅琪总觉得赵队长话里有话，酸溜溜的，像是喝多了阵年老醋。堂堂正正的抗日英雄，居然心眼也像针眼那么小，李雅琪想起来就觉得非常好笑。这路上，她都好几回笑出声来了，不知道是因为吴贵法动不动就要娶她做压寨夫人呢，还是赵队长像个小女子一样爱上了吃醋，还在她的面前拿腔拿调。
毕竟山里比平原上要凉，这些日子有倒春寒，李雅琪脖子上还围着那块红围巾。她这条红围巾不是到五指山显摆去了，也不是真的因为天气太冷，真正的原因是她想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因为她今天要去见的人，是她的真命天子，女为知己者容嘛。披上这块红围巾，或者采来一朵山花插到头发间，究竟能够漂亮到何种程度，她是不得而知的，但她希望自己尽可能打扮得漂亮一些。她是她，她又不再是她，就算是无限地娇艳，乃至鬼魅，将自己打扮成了林子里的一个妖精，她今天也豁出去了。
除了红围巾，还有她的军装。军装早已经不再新了，新四军穷，哪能像现在的影视中出现的那样，全是崭新的军服。不过，她将衣裳洗得干干净净，东白山的溪水本来就纯净，她又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仅有的一小块肥皂居然也用掉了，能不清爽吗。李雅琪的心思可复杂了，她想见到那个山大王，又怕见到他，这种纠结像野藤一样缠绕着她，离五指山越近，她的心里就越紧张。有时候，她都忍不住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而挂在她的脸上的一直是笑，是那种心花怒放的笑容，阳光明媚的笑靥。一直以来只能在梦中相见的人，眼看着就要真的相见了，哪个女子会不笑出声来呢。
一阵风吹来，李雅琪上身开始了摇晃，脖子上的红围巾也开始摇曳，因为她看到了一株山花在山风中摇动。随后，李雅琪就大笑，为自己刚才惟妙惟肖的模仿笑得花枝乱颤。
李雅琪的头顶上是辽阔的天空，还有巍峨的五座山峰。这时候她就想，要是自己此时此刻能够变成一只鸟该有多好，就可以展翅腾飞，直上云霄，越过那些高山峻岭，绵绵群山，来到雄踞山寨，如果能够化作一阵风那就更好，她就可以与那些山峦平行了，甚至可以凌驾于群山之上，哪怕是在林间，竹林，幽谷，深涧，风都可以随心所欲，游刃有余。她似乎在特别的享受这样的过程，一边走，一边想，她当然没有成为鸟，也没有化作风，但她尽情享受着这种没有硝烟、没有杀戮的安宁，享受着这山野中无边无际的寂静，享受着这自由自在的快乐。
看来，吴贵法当初的选择，随后他对这山野的迷恋，也不能简单化地用逃避现实、消极隐世可以来猜测的，也不能用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来妄议。世上的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有些人适应于红尘世界，现实社会中，做人也罢，做鬼也罢，为名也罢，为利也罢，反正这些人乐此不疲。然而，也有少数人更钟情于大自然，也不一定是人生不得志，郁郁寡欢，消极避世，隐居林泉。很可能是这样的，这些人天性如此，喜欢清静，热爱山水，迷恋林泉，远离红尘，要不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寺院道观以及隐士神仙了。不知道那个曾经一腔碧血报国为民的义士，上了五指山啸聚山林，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雅琪的思绪如风飞扬，她终于从无边无际的畅想中回到现实中来。这次负有重大的使命再度上山，原是因为形势的需要，因为日寇侵犯我们的家园，国家正在遭受空前的灾难，生灵随时都有家破人亡的危险，连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这血淋淋的现实，遁入深山老林中的吴贵法看到了吗？作为新四军独立纵队的参谋长，说服吴贵法与新四军独立纵队一起抗日，只要他能离开雄踞山寨，下五指山，上东白山，参加新四军，李雅琪就愿意化身伏苓，为他献身，嫁给他又有何妨！
大主意已定，李雅琪反而感到一身的轻松，身子像是轻捷的燕子在飞，林泉就是她辽阔的天空。心动不如行动，这回再次上雄踞山寨，一定不辱使命！正在她想入非非时，林子里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李雅琪警觉地闪身在一旁的树丛中，借着一棵大树作掩护，朝来路张望。她的眼睛一直张着，放大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这时候，她已拔枪在手，作好了战斗准备。一人一骑奔跑过来了，原来是英姑。李雅琪窜了出来，英姑下了马，说是赵队长让她来的，他终究不放心让李雅琪一个人先行上山。李雅琪有一丝感动，眼睛里湿湿的，泪光闪烁。
英姑牵着马，她们结伴而行，可以说说笑笑，也就解了不少寂寞。英姑说这次上五指山，其实也是她主动请缨的，正好赵队长也在物色人，他们就一拍即合了。李雅琪闻言，不时地点点头。英姑说她一道进山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寻找失踪的凤凰山寨的女寨主顾小凤，凤凰山寨不存在了，可她们那份姐妹情还在，并且永远与青山同在，与绿水一起长流。李雅琪说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只是这深山老林里，要找一个女子并非一件易事。李雅琪言毕叹了口气，不知道顾小凤有没有化身为山中女神，说来，她本来就是林中的精灵。
英姑沉默不语，伤感落泪，也不知道顾小凤现在是死是活，不管怎么说，如果从此再也找不到顾小凤的踪影了，那终究是一种极大的遗憾，是一桩令人悲伤的事情。但愿顾小凤现在还活着，平平安安的过她的淡日子，哪怕是找一个老实巴交的山民嫁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平常老百姓的日子也好，只要她还活着就行。这是英姑她们心中最大的祝福，而要找到她，眼下只能成为一种奢望了。茫茫林海，何处寻觅她的芳踪？
林子里出奇的幽静，天空湛蓝而深邃，风不时地送来青草与树木的清香，还有那不知名的野花，飘来沁人心脾的淡香。她们不经意间淡论起了吴贵法这个山大王，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英姑认为一个男人在国难当头时，隐居在大山深处，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李雅琪表示认同，又似乎有些同情他。如果走进吴贵法的内心世界，李雅琪深信他一定是压抑的，苦闷的，一个曾经的热血青年，现在上五指山当土匪，说是啸聚山林，实际上离群索居，跟古代的隐士差不多。正因为这样，李雅琪增强了这次去招安的信心，她相信他的热血还没有彻底冷却。他是一堆积薪，如果有人给他点了一把火，就会星火燎原，熊熊燃烧。而她自己，就是最合适的点火人。
英姑问李雅琪，如果吴贵法执迷不悟，继续迷恋林泉，不肯下山一起抗日那怎么办？李雅琪坚定地说，这回不会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平静地说，如果一个大男人真的只有这么点出息，那么我们又何必冒着天大的风险上山，我又何必亲自上山？英姑又问，如果他们再次强留我们在山寨，强迫你做他的压寨夫人，那又该怎么办？李雅琪勃然作色，凛然道，他敢！如果他不肯下山，还要强留我们在山寨，如果他胆敢对我使横的，我就与他同归于尽！不瞒你说，自从我打算再次上山来招安，就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不成功，便成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英姑笑了，幽幽地道，好样的，赵队长他们派你来，果然没有看错！
林子里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风声。该不会是闹鬼吧，让两位姑娘上雄踞山寨去招安，本来就有点浪漫色彩，更像是诗人的想象，因为土匪本来就是狼群，如果再碰到鬼魅的话，那就更恐怖了。英姑忽然提出了一个诡异的问题，狼和鬼哪一个更可怕？这个问题一下子将李雅琪也难倒了，还真不好回答。说是狼更可怕一些吧，鬼打的是心理战，专门让你魂不附体，说是鬼更怕一些吧，狼是要吃人的，消灭你的肉体，生命都没有了，一切都失去了依附。若干年之后，李雅琪才悟出了比较满意的答案，其实狼和鬼并不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人。这个问题当时还没有答案，英姑又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么土匪呢？李雅琪这才明白了英姑的真正用意，她是在担忧这次上山招安，就她们两个女子，就凭着李雅琪以前曾是吴贵法的恋上，就再次将她们像两只小绵羊一样送入虎口？会不会太天真了？
李雅琪告诉英姑，赵队长楚政委他们另有安排，至于他们是怎么安排的，她也不知道。英姑的担心也不是一点的道理也没有，李雅琪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迷茫与恐惧。人总是这样，往往是自己将自己先吓倒的，所谓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种恐惧心理在她们的心头潜滋暗长，越接近雄踞山寨就越强烈。她们又不停地给对方和自己打气，人是需要有一点精神的，信仰，意志，气场，这一切强大的人，鬼与狼都不敢近身。
惊天动地的减杀声从林子的那边骤然响起来，李雅琪她们惊得花容失色，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随后是马蹄声如潮，原是吴贵法带人袭击了日军在紫薇道院的临时司令部，回来的路上与进山扫荡的小野部队狭路相逢，他们就在山谷里打了起来。这场遭遇战彼此打得难分难解，吴贵法他们是第一次与日军交手，熟悉地形是吴贵法他们的优势，而武器装备却明显落后于日军。加上日军特种部队小分队是训练有素的特种兵，以一当十，个个具有充当人肉炸弹的武士道精神，吴贵法他们毕竟是啸聚山林的野猫部队，与日军正规军作战，缺乏实际作战的经验。小野指挥着日兵迅速占领了制高点，架好小钢炮，居高临下地朝吴贵法他们开火。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爆炸声此起彼落，渐渐地，吴贵法他们败下阵来。
这些年来，吴贵法称雄一方，还从来没有遭受过这等挫折与羞辱，他气得头底心都冒出青烟来了。他虽啸聚山林，杀富济贫，除暴安良，世人都把他当成绿林好汉，也有人骂他为五指山强盗的，可又有几人识得他隐士般藏身于荒山野林的苦闷？豺狼闯进了家园，他又岂能坐视山河破碎，生灵涂炭，避世于深山不闻不问，又岂能坐视不管！这次奇袭紫薇道院的日军，足已见证了他那颗入世的心，杀敌报国的壮志豪情，依然气壮山河。真没想到敌人竟如此强遒，特别是他们的小钢炮如此的厉害，看来想要抗日，只凭他们雄踞山寨的人马也只是杯水车薪，以卵击石。这倒并不是说雄踞山寨不强悍，而是日寇更加的嚣张与疯狂。
天无绝人之路，赵队长带领的新四军独立纵队小分队，从日军背后发起了进攻，小野他们一下子腹背受敌，终于落荒而逃。赵天啸他们替吴贵法解了围，吴贵法是个忠则尽命、知恩图报的义士，本来就是反抗北洋政府、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的资深义士，这下与东白山的新四军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赵天啸本来是上雄踞山寨来跟吴贵法谈判的，目的是想请他参加新四军的抗日队伍，那支小分队是用来警卫的。这倒不是用来防范吴贵法，赵天啸天生的长着一颗豹子胆，上五指山单刀赴会的勇气他是有的。可这荒山野林的，进山扫荡的日军，兄弟阎于墙的国军，还有各个山头的土匪神出鬼没，不得不防。事实上，李雅琪她们一走，他们就即刻跟上，一直在暗中保护他们。
一道上了雄踞山寨，这回吴贵法一反常态，大摆宴席。酒过三巡，还不等赵天啸他们提出来，他就突然大声宣布，雄踞山寨就此解散，他要上东白山参加新四军，抗日打鬼子。众人茫然，特别是二当家的林中豹，还有三当家的何秀清，他们一点的心理准备都没有，事先，大当家的也没有跟他们打个招呼，更没有与他们商量一下，与往日判若两人，足见他态度之坚决。莫非是大当家的一时心血来潮？林中豹与何秀清欲言又止，因为大当家的又发话了，如果愿意跟他走的就跟他走，不愿意跟他走的他发给路费，当然，如果有人想留在雄踞山寨继续自拉山头当山大王的，那也悉听尊便。反正他吴贵法这回是走定了，谁愿意当大当家就当大当家，谁愿意当二当家的就当二当家，大家兄弟一场，各奔各的，他吴贵法决不强人所难。众人齐呼，我们愿意跟大当家的走，杀小鬼子。吴贵法热泪盈眶，他喝下了一大坛酒，算是谢了各位兄弟姐妹。
赵天啸已是激动万分，他上前紧紧地握住吴贵法的手，代表新四军独立纵队表示热忱的欢迎。他又来到林中豹与何秀清面前，同样表示热烈的欢迎。随后，他也举起酒坛子，一口气喝了个坛底朝天，以示敬意与感谢。李雅琪与英姑也上前，与吴贵法他们一一的握手，敬酒。李雅琪破天荒地喝了一大碗酒，那清亮亮的酒水落了肚，全化作了热腾腾的火焰，顷刻之间，她已经面若桃花。她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吴贵法，为他明智的壮举而感动，看他的眼神饱含着无限深情，异样的目光中渗透着激赏与爱恋。此时此刻，她的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从此化身伏苓，将眼前这条真汉子当作自己命定的真命天子，毕其一生，矢志不渝。何秀清立即有了强烈的反应，她站起来，愤然离席而去。这边的赵天啸也有了情绪波动，眼神飘忽，一脸的沮丧，黯然神伤。
夕阳之下，青山之上，英姑吹起了唢呐，苍凉的唢呐声声，被山风吹得十分遥远。那一刻，残阳如血，苍山如海，雄踞山寨，五指山下，唢呐声咽，马蹄声碎，把人心都吹乱了，吹散了，吹碎了。吴贵法他们无限眷恋地回望着这里的青山绿水，每一棵树与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与每一朵山花，每一座山峰与每一片白云，心潮起伏，目光潮湿，欲说还休，天凉好个秋。山风带着呜咽声一阵阵地吹来，带来了阵阵悲壮的松涛声，几许苍凉，几许豪迈，隐隐的宛如战鼓齐鸣，万马奔腾，大海的潮汐扬波，他们的心也随波起伏，一浪高过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