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击起千层浪,千柱屋里的宁静再一次被打破了。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一切依然平静,波澜不兴,可在深水处,早已经是激流暗涌,沸反盈天了。樱花已经凋谢了,清子暂时没有搬回后院,但是她向蔺老爷要了梅香,让她做自己的贴身丫鬟。清子这样做,是因为她开始防范梅香了。清子终究是敏感的,她感觉出了梅香对自己的怀疑,将梅香留在自己的身边,除了清子的确也喜欢梅香外,还想控制这个精明的使女。
梅香并不情愿离开后院去樱园,但想到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此可以接近那个爱樱花的女子,梅香便答应了。只是她觉得有些奇怪,那个四奶奶杨柳为什么会选中自己的呢?莫非她也在怀疑自己?梅香像是被人窥视到了内心的秘密一样,感到惴惴不安,她不停地给自己鼓气,提醒自己千万要镇定,断然不可以露出丝毫破绽。
梅香坐在镜子前,眼看就要离开后院红楼去樱园了,她要给自己压压惊,提提神。这个时候,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每跳一下就像是时钟的秒针跳一下,滴答一下,滴答又一下,时间在沙漏中不停地滴落下来,不停地朝前流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缥缥缈缈的,梅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她又觉得那个四奶奶也缥缈得很,绝非等闲之辈,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要是四小姐在就好了,尽管她们现在都是新四军队伍上的同志与战友了,可梅香心底里依然喜欢亲切地称蔺曼卿为四小姐。
渐渐的梅香的脸色开始平静下来,眼神也不再是刚才的飘忽不定,而变得坚毅起来。既然戏已经开演了,所有的人都会依次粉墨登场的,只要戏还要继续演下去,到时候谁唱红脸,谁唱白脸,自然都会见分晓的。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大,有时候还真小。一切都如梅香所猜想的那样,那个表面上带着妩媚的笑容的四奶奶,却长着一颗毒蛇的胆,蝎子的心!真是照应了那句老话,最毒妇人心!对付洋子这样顶尖级的东洋特工,梅香有些勉为其难,那是很正常的,梅香再一次告诫自己,镇定再镇定,一切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千万不可以在四奶奶跟前露出马脚来。
在去樱园的前夜,梅香一夜未睡,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夜晚,她听了一夜的风声,绕梁而去,她看了一夜的笑脸,四奶奶的脸一直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直到拂晓前夕才随风而散,慢慢隐去。她试图捂住耳朵,闭上眼睛,照样清晰可闻风声,清晰可见笑脸!她有些绝望地想,莫非此后夜夜都要在风声与笑脸之间,饱受煎熬?像时光有白天与黑夜的两面,天空有太阳与月亮的双眼,这个四奶奶,在她以妩媚而闻名的笑靥的背后,是否还有着另一张脸孔?她到底是不是一个双面人?
梅香进入樱园的第一天,就见到了蔺老爷。人到晚年,再搞桃花运,娶了个如此美貌的小妾,他也该心满意足了,平素那颗喜欢寻花问柳的色心倒也收敛了一些,见了丫头使女也不再动手动脚了。梅香以前在蔺家大院当下人时,对他有些恐惧,因为他曾经也打过她的主意,每当他色迷迷地盯着自己看,梅香就不寒而栗。
这次梅香见到老爷,感觉好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蔺莫桑居然像个绅士一样的优雅,庄重,看上去也不像是装出来的。可见,他娶了清子之后,是心满意足的,有这等如花似玉的妩媚女子红袖添香陪着他,野花哪及家花香?说来也是清子调教得好,她的魅力无穷,男人的心再野,也被她收了回来,就像一名真正优秀的骑手,驯服一匹烈性的野马一样。
稍微有些遗憾的是蔺老爷的脚有了点毛病,这小小的变化应当是不会有什么玄机,藏有什么惊天的秘密的。因为说来并不奇怪,人上了年纪,腿脚就不灵活了,得了风湿性关节炎,那是正常不过的。听说,他的脚还崴了一下,老年人容易骨质疏松,自身的免疫力在下降,身体上的一切功能都会退化,四肢的活动能力变弱更是情理之中的事,稍有不慎这架机器的零件就会出问题,严重的甚至整架机器都会瘫痪。想到这里,梅香的脸红了一下,她已经经历过男女之事了,尽管是难以启齿的凌辱。
从此,蔺莫桑的身边多了一副龙头拐杖。千万别小看这副拐杖,到底是土豪,它可是正宗的红木做的,涂上真漆,乌黑锃亮,就算放进现代的博物馆里,真宝一件,毫不逊色。蔺老爷一头长发披肩,虽依稀有了白发,仍不失那种有钱人的威严。他长得一副猪相,俗话说得好,脸上猪相,心里透亮。耳朵大,福气大,嘴巴大,有得吃。
蔺老爷脸上的皮肉很厚,肉感很重,特别是他的嘴唇,比平常人要厚一倍,这足以证明他宅心仁厚,天生的有好生之德。不管怎么说,他也有憨厚耿直的一面。除了好色好财,他也乐善好施,修路补桥,灾年赈粥散钱,他一样也不缺。更令人称道的是他还在千柱屋后面的山湾里办了一个松啸书院,供蔺家子孙读书,作为一个山里财主,也算得上是开明绅士,目光也算是远大了。
清子的话如春风拂面,句句在理,似乎她说的不是让梅香服侍好老爷,而是老爷来服侍她一样舒服。这个清子天生的就有这种本领,她的话能打动别人的心。清子说了,老爷的一只脚伤了,伤的是脚,痛的是心,其实老爷的心也伤了。脚伤医脚,心伤则要医心。心病还要心药医,我们不仅要成为老爷的拐杖,还要成为老爷的心药。以后不管老爷对我们做什么,都要心甘情愿地接受与迎合,很多时候不要被动,而要主动一些,老爷实际需要而没有想到的,你要先想到,老爷实际需要而没有做到的,你要先做到。你将老爷服侍好了,你的功德也就圆满了。
有这样关心体贴自己的男人的少奶奶,老爷真的也该知足了。梅香有时候也会想,这个少奶奶真的愿意嫁给一个老男人?跟一个老男人在一起,她真的什么都满足了?她就不寂寞?她这样做是不是装出来的?是不是在演戏?她到底有没有隐情?有没有难言之苦?梅香现在与清子零距离的接触,试图鸡蛋里面挑骨头,找出她的一丝破绽来,但清子一直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简直就是白璧无瑕,令梅香也不得不叹为观止。
看到蔺老爷步履蹒跚,一天到晚拐杖不离身,看着他随时光一起慢慢老去的身影,想到他的晚年,苍颜白发,老态龙钟的样子,梅香多少也有点儿辛酸与伤感。虽说生老病死是人人都逃不过的红尘之苦,但每每看到一个真实的生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老去,她没法不动容。她还想到了那些鲜活的生命一个个地离去,二奶奶玲珑,三奶奶嫣然,快乐的小天使雀儿,吹得好一口好笛子的婉约女子红豆,还有那堪称英雄的赵天啸,堪称壮士的林中豹……梅香不仅仅是伤感,简直就是哀恸了。
据说,彼岸花开于黄泉路上,开在冥界三途河边,忘川彼岸,这是一种对亡灵的接引之花。花如血一样绚烂鲜红,铺满通向地狱的路,且有花无叶,是冥界唯一的花。花香传说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在黄泉路上大批大批地开着这花,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鲜血所铺成的红地毯,又因其红得似火而被喻为“火照之路”,也是这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当灵魂渡过忘川,便忘却生前的种种,曾经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往生者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
每个人都急匆匆地往黄泉路上赶,也不见得有人停下来歇一下脚,多数人还背着沉重的包袱,什么名呀利呀,爱呀情呀,还有种种累人的欲望,就是死到临头了也不肯放下。既然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渡过忘川到了彼岸什么都记不得了,那又何苦抓着这个抓着那个不放呢?人人都想做神仙,可人人都放不下红尘世界里的俗物,杂念与欲望源源不断地滋生,见风就长,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功名利禄忘不了,娇妻美妾忘不了,儿孙更是忘不了。生如蝼蚁,死如灯灭,花开花落,不变的是青山,长逝的是流水。
最可恶的还是那些东洋鬼子,不在日本岛上守着自己的家园,却要跑到我们中国来,用雪亮的刺刀,将无辜的生灵往奈何桥上赶。我们中国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算是牺牲了,也要将小鬼子往忘川河里拉,淹死他们这群恶魔。别无选择,没有退路,我们只有抗战到底,直到将小鬼子全部赶出中国,滚回他们的岛国上去。
梅香的思绪就像风一样飘来飘去,说到底她自己总有一天也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但只要将害他一生的厉鬼狼子杀了,再尽到作为一名新四军女战士的责任,完成上级交给自己的每一次任务,多杀几个小鬼子,就算是死了,这辈子也值了。说到底她也会忘记一切的,可她要留在红尘世界里的,是一个女人至高无上的清白与尊严,一名战士最后的勇敢与坚强。
不过,来到千柱屋里,说穿了也就是来做卧底,发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情报,至于具体的目标到底是什么,梅香至今还是一头雾水。既然目标是雾里观花,那完成任务也就是大海捞针了。不管怎么样,梅香也没有失去信心。有些目标的出现,的确需要时间,只有耐心地等待,才会出现转机,才会水落石出。甚至,会出现奇迹,诞生神话。
什么叫度日如年?跟梅香的焦虑如出一辙,清子现在就度日如年。别看她的表面现象,她的内心深处,简直就是在地狱中受煎熬。不,是地狱之中的地狱,是双重地狱,是地狱的核心。
一方面,她得违心地跟一个自己根本不可能喜欢的异国老男人一起生活,每天都得给她赔笑脸,最要她命的还是每天晚上都得陪他睡觉,满脸堆笑地接受他的强暴与凌辱。如果不是因为接受过专业的特工培训,如果不是因为优秀的帝国之花的素质,她早就疯了,歇斯底里地疯掉了。有时候,她甚至产生了极为阴毒的念头,诱使梅香去魅惑蔺莫桑,勾引他上床,以缓解他强加给自己的性压力。有时候,她想掐死他毒死他的念头都有了,这对她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并且可以做得天衣无缝。为了一张百骏图,让她作出如此惨重的牺牲,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有时候,她自己都怀疑到底值不值得了。
另一方面,清子对自己能否完成搞到百骏图及宝藏的特殊任务,产生了怀疑与动摇。甚至,这千柱屋里到底有没有所谓的百骏图的真迹,她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属于她在千柱屋里的时间毕竟是有限的,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使命脱离樊篱,清子不止一千次地扪心自问过,可每一次都没有明确的答案。也许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也,也许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又需要碰到好运气。这位帝国之花,不知从哪里又勃发了血性,来自大和民族的武士道精神,每每这种时候,她就会摇身一变,变成了肩负帝国大任的东洋魔女,疯狂的神风战士,以往的低迷与纠结顷刻之间荡然无存,她坚信总有一天会将一切推向极致,成功弄到他们想要的一切,并送给他们神圣的天皇陛下。
事实上,奇迹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生,神话也每分每秒都有可能诞生。梅香去扶蔺莫桑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他的拐杖,他居然勃然大怒,急忙将那拐杖抢了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达数秒钟也没有放下来。梅香怔怔地站在那里,蔺莫桑愤然离去,最后拄着拐杖离去了。她依然呆呆地钉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眼神忧郁而迷茫。
眼前这一切,另一个女人也尽收眼底。清子也一直站在远处的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不同的时,清子与梅香不同,清子发现蔺莫桑刚起步时,居然没有用拐杖就走了两步,完全不像一个瘸子,莫非他的腿根本就没有受伤?也没有类似风湿性关节炎或骨质疏松什么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腿脚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装?莫非那拐杖之中有着玄机,藏着惊天的秘密?莫非那百骏图就藏在那根红木拐杖之中?
就是那一刹那,清子为自己惊人的发现激动得无法自控,热血沸腾的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立即冲下楼去,设法搞到那根拐杖,将它的机关打开,如果打不开就用斧子将它劈开,然后取出其中的百骏图,和佐藤一起立即离开千柱屋,远走高飞,回梅机关,向上司复命,不就大功告成了吗!原来,还真是吹开黄沙见到了纯金,这只狡猾的老狐狸,居然会将宝贝藏在这根拐杖里面。也难怪人们说,大巧若拙,真理就是最简单的道理,最珍贵的美玉就藏在最朴拙的石头里面。也怨自己有眼无珠,眼拙到尽想些地宫之类高深莫测的地方,怎么就没有想到他身边突然冒出来的一根拐杖呢?
这一天,清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到天黑的,也不知道天黑之后又是怎么挨到深夜的。尽管她一直不动声色,可眉宇间还是难以掩饰那种如获至宝的兴奋与喜悦。她好不容易过了半夜,拿起那根放在墙脚跟的拐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卧室。那时候,蔺莫桑正在“熟睡”,为了不吵醒他,她尽可能将声音放轻。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将拐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比如缝隙之类的破绽,什么也没有,天衣无缝!后来,她灵机一动,会不会有什么暗藏的机关呢?如果真的有机关,那么光滑锃亮的一根拐杖,又到哪里去找呢?
清子到底是清子,她心细如发,终于发现了“龙头”里深藏不露的机关,她拭着按了一下,还真的被她打开了。原来,这根被漆成暗红色的锃亮的拐杖,就像传说中的魔杖一样,里面果然是红的,可表面上竟然一点也看不出来。问题是里面也是空的,哪有什么百骏图?可是,如果不藏宝图什么的,一根拐杖本来应当是实心的,这样才能用着踏实,如果是一根空心拐杖,难道不怕出行摔断了,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莫非是他将百骏图转移了?这只老奸巨猾的狐狸,谁也不允许碰一下他的拐杖,一定是白天梅香碰到了它,也碰触到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经,他为防万一,就立即将百骏图转移了。这只老狐狸!
清子将灯灭了,提着拐杖回到卧室,悄然无声地放回原处。黑暗中虽然看不清蔺莫桑的脸,但从窗口流泄进来了迷蒙的月色,还是能让她在朦胧中看到他脸部与身体的基本轮廓。还有,从他有些粗重的浑浊的呼吸声中,知道他依然睡得非常熟,显然已经进入了深睡眠之中。这下清子就放心了,就钻进了被窝里。清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着,就像寒夜里的星辰,直到东方拂晓,才悄然隐去。眼巴巴地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她无法不黯然神伤,要恨也只能恨自己下手太迟了。整个晚上,清子都在翻来覆去地思忖一个问题,那百骏图又被蔺莫桑藏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