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观止要奉命去搞日军梅机关的影子计划。他与水倩都不知道这影子计划具体指什么内容,只知道这个计划非常神秘,也非常重要。按照地下工作者的规则,他们不必知晓计划到底是什么,只要搞到它送到交通员手中,那任务就算顺利完成了。然而要搞到这份计划,可不像他们共撑一把红伞徜徉在浣江边的斜阳里那样浪漫。他们坐在江边,身边是芳菲的草地,一树白里泛红的花蕾边已绽出翠绿的叶片的海棠花,脚下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海棠花比别的花要嫩得多,风一吹,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有些还飘飞到碧波之上,随水消逝得无影无踪。
水倩发话了,就算是捕风,就算是捉影,我们也要搞到它。要说难,哪能不难,如果不难,那还要我们做什么?她的话引来了蔡观止一阵冷笑,她问他笑什么,他说你这不是没话找话吗?为了搞到情报,我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所有的谍报工作都是在刀尖上行走,绝处逢生的。哪一次不是与虎谋皮,虎口拔牙?她想想也是,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非常的现实,那不是要不要迎难而上的问题,而是如何破题的技术层面上的事,或者说是智慧与策略。蔡观止忽然一动也不动,眼珠子盯着在江水中打颤的海棠花瓣,那种出神的样子,像是中了邪,她用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居然也没有反应。她猛地拧了他一把,他这才高声尖叫起来,你干什么?
水倩笑了笑,我还以为你着魔了呢。他幽幽地道,人家这不是在沉思么?其实难度大一些也好,等到我们搞定了,再回味起艰难的过程,会更加的有意思。不是说,过程比结果更美丽么,我们不在乎看到的是什么样的风景,而是看风景的心情。水倩冷冷地道,拉倒吧你,干我们这一行的,永远只在乎结果。
沉默了片刻之后,水倩忽然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什么。刚才她好不容易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似乎找到了一些眉目,可线索稍纵即逝,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干脆不去想了,反正也不是特别有创意的锦囊妙计。她站起来带着困惑走了,反正坐在这里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什么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任何急躁与焦虑都于事无补。走着瞧吧!
他们希望并相信这仅仅是黎明前的黑暗,婴孩诞生前的阵痛。老天爷都替蔡观止他们着急,下起了沥沥细雨。他说下雨了,你怎么不打伞?她立即朝他吼,我说你别烦好不好?烦都烦死了!话音未落,她举起手中的红伞,顺手一扬,抛向江水中。那红伞被风一吹,就张开了,在江边的草地上飘飞,很有可能被吹进江水之中。他嗔怪道,你这是做什么?想不出办法来,拿伞撒什么气!
蔡观止就沿着江堤跑,那风也真是下作,跟他们作对似的,拼命地吹着那伞,那红伞也真是顽皮,随着风不停地飘飞。他追一阵,伞就飞一阵,一惊一乍之间,好不容易将伞抓住了,人与伞都差一点掉落进江水中去。他拿着伞在堤岸上站定,蓦然回首,见水倩已经远去,他急忙朝她的背影追了上去。雨并不大,江风却带着丝丝寒意,一路吹送着他们的身影。
水倩猛然站住了,徐徐地转过身来,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怎么总是跟着我?说你呆你还真呆,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早知如此,我就该将那把红伞抛得远远的,径直抛到江水里去!笨蛋!蔡观止看不到,水倩的脸上已经挂下了两行晶莹透亮的泪水。
蔡观止试图将伞递给她,不料被她轻轻地推开了。随即,他又将伞打开,为她遮蔽住头顶的雨水。她忽然号啕大哭起来,一头扑在他的肩膀上,呜呜地哭个不停,身子如颤抖的花枝。这下他怕了,想把她轻轻地推开,可她死死地粘住了他,就算是世上最锋利的刀恐怕也切割不开了。他幽幽地道,水倩,别这样,别哭,有话慢慢说,好不好?不就是一个影子计划吗,如果实在搞不到的话,那我们就别搞了。皇军,不不不,日军有那么多的计划,这个围剿计划,那个捕风计划,我们哪能什么都弄到手?
水倩发疯般地将蔡观止推了出去,他朝后一仰,差点儿就跌倒在地上。他好不容易站定了,她冲击过来的气浪,几乎又要将他冲倒了。她怒目而视,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身份?难道你忘了我们的使命?不,绝不!蔡观止,我明白地告诉你,我们作为红色特工,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头可断,血可流,大节不可辱,使命切不可忘!为了我们心中的信仰,我们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面对水倩的慷慨陈词,蔡观止除了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头,一时间竟然失语了,他根本就插不上嘴,就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眼前这个水倩,与他初次见面时的水倩,意志更加坚定了。一种热血能沸腾另一种热血,一种大火能点燃另一种大火,蔡观止并非木头,又岂能无动于衷?一个弱女子尚能如此刚烈,那他一个大男人,又怎么能临阵脱逃,当缩头乌龟呢?
只是这个水倩素来温存,这铜墙铁壁的一面藏得也太深了,他以前怎么没能看到她这一层呢?看来,她还真的是一个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蔡观止与水倩回到长弄堂时,等待着他们的是荷枪实弹的日军宪兵队,小野与洋子亲自来抓捕。蔡观止见状大惊失色,暗自叫苦,难道说他们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了?他大声疾呼,责问小野他们为什么随便抓人,是不是抓错了?小野一脸的傲慢,抓的就是你!蔡观止拼命地挣扎,扬言要到山本司令官那里去告他们,洋子冷笑一声,吼道,带走!蔡观止与水倩被分别押上军用卡车,车子朝宪兵队疾速驶去。
抓捕蔡观止与水倩,正是山本司令官的意思。山本花重金收买了蔺文清,他传来了一份绝密情报,蔺家四小姐蔺曼卿与蔡家三少爷蔡观止早年订婚,他们都早已经参加了红军,目前摇身一变成了新四军。如此说来,蔡观止是潜伏在皇军内部的红色特工,是插进日军心脏部位的一把锋利的尖刀。山本一阵狂喜,又不寒而栗,他与洋子课长他们一商量,就在长弄堂内余清鹤的家门口精心布置了这次抓捕行动。
水清与蔡观止并没有关押在一起,这也是敌人阴谋的一部分。水倩被抓的一刹那,那把红伞正随风飞扬,在长弄堂的青石板上不停地移动。洋子盯着那把红伞,好长时间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在暗自思忖,留着这把红伞,也许下一场精彩的戏中,它依然是极妙的道具。洋子一步一步地朝红伞走过去,不动声色地站定,将它收起,藏好,然后才上了三轮摩托车,扬起一路烟尘,疾驶而去。
水倩关在一间暗室之中,洋子走向她,带着一抹阴鸷的笑。洋子的心像她的笑靥一样的阴冷,她走到水倩的眼前,托起她的下巴,惊叹一声,幽幽地道,好一位漂亮的东方美女,难怪你们中国人说,女子是水做的。可惜啊,这么俏丽、这么妩媚的一张脸,眼看着就要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不过,你放心,你那把美丽的红伞,我已经替你收藏好了,多么美妙的道具,它一定会出现在另一位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手里,她会代替你好好地使用它,否则,暴殄天物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说到这里,洋子停顿了一下,刹那间的寂静。突然,她爆发出一阵仰天大笑,令人毛骨悚然。她的浪笑声中,透露着一种不可一世的狂妄,还有一种极为秘密的玄机。按照他们的影子计划,将由一位叫风子的日本女子移花接木,来冒名顶替,打入到新四军内部。这个风子与水倩长得印版印出,又经过易容术化妆,从表面上来看,丝毫也看不出有什么破绽。这个风子还讲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出极强的模仿能力,具有当演员的天赋,表演艺术炉火纯青。这个风子,还真是一个疯子!
一切都将是顺理成章的,天衣无缝。水倩将被永远关押起来,软禁在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本来,他们完全可以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居然没有这样做。水倩身上的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包括她的那把红伞,以及从她身上扒下来的衣裳。为了让蔡观止深信不疑,甚至是水倩的胸罩及内衣内裤也不放过。然后他们有意放出风声,假装要将他们枪毙,让共产党的地下党或新四军前来营救,然后让风子成功打入新四军独立纵队。这一招还真是够阴够毒的,也只有他们这群东洋恶魔才会想得出来。
敌人没有对水倩动武,暂时也没有让蔡观止大刑伺候。阴险毒辣的山本,让小野与洋子采用了一种比直接用刑更为残酷的手段,那就是恐吓与威逼。他们放出狼狗,在蔡观止的面前,让它一遍又一遍地舔他的脸。他们将他关在一间黑屋子里,让他聆听隔壁惨绝人寰的哭叫声。他们将他带进刑讯室,观看各种各样的残酷刑罚,未曾体验那种上电刑的抽搐与战栗,蔡观止已经开始颤抖,几乎要尿湿裤子了。他们还将他带到惨无人道的人体细菌实验室,看灭绝人性的活体实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蔡观止精神崩溃,最后缴械投降。
见火候已到了,狡猾透顶的山本使出了另一阴招,用美色来引诱。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对内心充满了恐怖的蔡观止来说,满园春色之中,他要让战栗的灵魂,浸泡在冰天雪地里的那颗冰封的寒胆,冒着冷气的几近断裂的神经,找到一个平静的港湾,一处温暖的春泉,一个足以让他平静下来的地方,一个足以让他有安全感的平衡点。那些东洋美少女,跳着优雅的具有大和民族特色的舞蹈,徐徐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最后,洋子手一挥,她们都退下了。洋子穿着明艳的印着樱花图案的和服,月白色的底色,艳红的樱花,看上去鲜亮明媚,穿在她身上是那么的和谐,那么的完美。洋子一个人为他跳,她脸上始终带着妩媚的笑,不时地朝他抛来一个个温存的多情的眼风,让他心惊肉跳。蔡观止心知肚明,如果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做一个有骨头的男人,那就得下地狱。如果放弃一切,那等待着自己的就是上天堂,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女就是自己的了,只要自己愿意,现在就可以抱得美人归,将这间屋子当作是伊甸园。
天堂口与地狱门,其实就是隔墙而筑,咫尺天涯。人的命运有时候就掌握在自己手中,理念决定前程。蔡观止那时候的确是充满了矛盾,他并不像我们当代人那样,脑子里只有欲望而没有思想,肚子里堆积的是脂肪而不是装着诗书,他曾经是一个有信仰的另类男子,也饱读古诗古书,满腹经纶,至少还懂得一点礼义廉耻,民族气节,做人骨气,也就是说在骨子里,他还是具有一种文人气节的,有别于鬼魅与兽类,这一点他也跟我们当代人有霄壤之别的。
一阵阵香风不时地朝他袭来,将他的骨头也吹酥了,吹软了。来自洋子身上的香气,沁人心脾,他闭上眼睛,四小姐蔺曼卿就站在自己眼前,明眸善睐的她,秋水般明澈的眼中似乎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居然还有顾小凤、红豆与雀儿,她们美丽而忧郁的脸上,放射出幽怨的目光,像一支支利箭直射向自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片切割着自己。可是,一睁开眼睛,翩翩起舞的洋子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她对自己充满着期待,每一个优雅的舞姿都是极大的魅惑,看你是不是一个男人。
看来,今天这个坎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最终让蔡观止不由自已地倒向洋子的,还是他那种本能的恐惧,那种骨子里的软骨病。其实,这也是书生与文人的通病,如果是在平时,没有生死抉择,他们可以佯癫佯狂,一旦刀俎加身,他们的脊梁骨就被抽去了,随即浑身的骨头也就散了架,最后男儿膝下有狗屎,人格与骨气也就灰飞烟灭了,人生的信仰与曾经为了信仰而发过的血誓,也就化作了一篷青烟。娇娘面前,世无英雄,蔡观止最后还是被洋子拉进了温柔乡里,在她的和服之下,那种所谓的东方文化灰飞烟灭。
洋子的和服脱下了,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飞了个眼风给他。蔡观止被撩得满脸通红,他一把抱住了她娇嫩的胴体,亲着。他趴在她的身上,像狗那样嗅着她的头发,嗅着她的体香。洋子的身上有着樱花的气息,浑身似乎在微微颤抖,身体内就像装着弹簧,收缩一下,又反弹一下。她又像是张满海风的帆,激情飞扬地随风飘荡。她将这第一次性爱当作了一场战斗,尖叫声,呻吟声,子弹凌空呼啸,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红的樱花,白的樱花,被风吹到半空,又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鲜亮如少女的落红。
蔡观止的眼前晃动着蔺曼卿的影子,她依然是圣女,是山中的女神,而他已经变了,扭曲的灵魂变成了一根藤,再也不是挺起腰杆的树。她的眼中似乎带着一抹淡淡的忧郁,风也吹不掉。她穿着淡蓝色的旗袍,跟蓝天几乎是一个颜色,那是一种忧郁的色彩。她看上去美丽而优雅,那种高贵的气质隐入骨子里,是与生俱来的,就像皇后。王者风范,国色天香。
蔡观止的眼睛瞪直了,他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那种咚咚有力的心跳声,像擂战鼓一样,特别的强烈,而在平常的时候,心跳几乎是感觉不到的。见蔡观止眼睛出神,人也走神,洋子有些不满地睃了他一眼,问他在想什么?他回过神来,说什么也没有想。于是,他们继续工作,樱花也就继续飘零,工作着是美丽的。她将白嫩嫩的身子摇摆得像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他在船上不停地摇橹,摇啊摇,不知要摇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