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观止与“水倩”被拉出去枪毙了,这个与水倩长得不分彼此的风子已足以以假乱真。这幕戏背后的总导演是山本,洋子是执行导演。枪毙的地点设在一片古松林,恰好在东白山的入山口,如果是在月黑风高之夜,这里该是土匪出没的地方。而现在是在阳光下,风和日丽,只有高处的松枝间的风声有些凄厉,发出一阵阵松涛的喧响,给人一丝丝恐怖的感觉,别的倒也没有什么。山间的黄雀们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被枪毙的危险,在灌木丛中该跳跃起的跳跃,该吟唱的吟唱。偶尔也有松鼠从丛林中窜出来,见了人很害怕的样子,一下子就窜上孤高的松树,到了高处,才蓦然停住,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回望一会儿,又倏地消失在浓荫深处了。
那几声枪声并没有马上响起,反正蔡观止他们想跑也跑不了。小野是这次枪决的直接执行者,要不是事先有令,他倒真恨不得一枪就将蔡观止给毙了。洋子素面朝天地站在一旁,仿佛在企盼着什么。刚才与蔡观止照面的时候,洋子微微一笑,这种笑容是若隐若现的,如果不是仔细观察的话,旁人一般难以察觉,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心里确实在笑,是那种心花怒放的笑。自从那晚他们像两朵云碰撞擦出了绚烂的火花之后,洋子与蔡观止之间一下变成零距离了,而她与小野之间的距离反而越拉越大了。
这次枪毙其实是一次演戏,必须把握好火候与分寸。洋子他们满心希望东白山的新四军大呼小叫着刀下留人来救他们,可不能来得太早,又不能来得太迟。小野还特地在丛林周围布置好了伏兵,如果新四军下山来劫持,他们也是要装装样子放几声明枪的。可是,如果新四军一直不来呢,按照洋子的意思,那就对蔡观止他们假枪毙。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可是新四军迟迟不来营救。小野将焦急的目光投向了洋子,她不动声色,在寂静的林子里一脸淡定地站着。
终于,连洋子也等不及了,眼看着小野就要下令开枪假枪毙了,忽然,山林间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随后,一支马队冲出山坡,朝刑场上冲杀过来。领头的就是蔺曼卿与吴贵法,随后紧跟着的是英姑她们。小野下令开火,双方就打了起来。开始时打得十分激烈,彼此各有伤亡。吴贵法吼道,小鬼子居然把东白湖古镇当成他们的家了,揍他们滚回小日本!来吧,小鬼子,咱中国爷们让你们开开眼界,老子送你们上西天!
但出自各自的目的,彼此其实都无心恋战。蔺曼卿更是直奔蔡观止,洋子过来阻拦,蔺曼卿与洋子交手,打得不可开交。英姑趁机解开蔡观止与风子身上的绳索,领着他们钻进了树丛。洋子视而不见,继续与蔺曼卿对决,蔺曼卿也佯装不见,继续与她纠缠不休。
过了许久,估计他们已经远去了,蔺曼卿才下令撤兵,吴贵法心领神会,一声“撤”刚出口,他们便翻身上马,一阵风朝山上遁去。小野他们似乎如梦初醒,一边追击,一边开枪,追了很长一段路,两条腿毕竟追不上马,只好作罢。吴贵法他们神马追风,翻山越岭,径直朝东白山上夺路狂奔而来。
回到了东白山,仙姑殿里摆放了两张大桌子,桌上是诱人的猪肉和美酒,战士们站在大殿内外,垂涎欲滴。蔺蔓卿大声招呼他们,兄弟们,快上坐啊!现杀的猪,刚买的酒,大家放开肚皮吃吧!士兵们都看着大队长吴贵法。蔺曼卿又高声道,今天特地杀了一头猪,搞了几坛酒,犒劳大家,庆祝这次劫法场大获全胜!这肉钱酒钱,就算在本小姐头上了!要不是你们雄踞山寨下来的这帮兄弟舍命相救,哪里还有蔡观止他们的话路?来,喝!姑奶奶我先干为敬了!
蔺曼卿一仰脖子,将一大碗清亮亮的白酒喝了个碗底朝天,随后她将碗往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一扔,那青瓷碗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战士们依然观望着,没有一个动手。她也不去管他们,看也不看一眼,顾自接连喝了三大碗,脸上的桃花笑春风,她已有三分醉意了。她自言自语,杀猪的,买酒的,钱都是我出的……你们陪着姑奶奶下山,辛苦了,酒肉是本小姐赏的!吃不好喝不好就是不给我蔺曼卿的面子!兄弟们,今儿个我高兴,一切由我替你们撑着,今天你们什么也甭怕,就把这东白山当一回五指山,就像在雄踞山寨一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快活赛神仙!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
蔺蔓卿说着抱起酒坛又往一个碗里倒酒,一边倒一边嚷嚷,快吃快喝啊,哪个动作慢,我就让他滚回雄踞山寨去,罚他打扫三天山寨!吴贵法见她有些醉了,就上前接过酒碗,大声道,今天蔡观止他们死里逃生,捡回了两条命,还真是我们东白山的幸事!三少爷与四小姐得以破镜重圆,实乃天大的喜事,这碗酒我吴贵法代喝了,算是表示衷心的祝贺!我吴贵法这就向他们贺喜了!吴贵法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也将青瓷碗扔得声音极为清脆悦耳,仙姑殿内外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蔡观止与风子脸上有些黯然神伤,特别是蔡观止,阴着脸,沮丧,忧郁,如丧考妣。他们勉强挤出一丝笑影,倒是那个风子,毕竟受过专业特工训练,应变的能力比蔡观止强多了,变色自己也比蔡观止要快,更为逼真,稍后,她就满面春风,堆上了一脸妩媚的笑靥,她拉着蔡观止,上前来给吴贵法与蔺曼卿敬酒。
蔺曼卿见蔡观止与风子在自己面前拉拉扯扯的,心中隐隐的似有不悦,加上她已经有些醉眼迷离了,见他们朝自己飘过来,似乎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他们才是一对恋人,是从这东白山上飘然下了云端的金童玉女。蔺曼卿愣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发作,只是一阵晕眩,有些飘飘然了。蔺曼卿变成一朵云了,似乎随时都会被风一吹就飘走,飘向遥远的山谷之中去。
吴贵法开始招呼大伙开怀畅饮了,他不想辜负蔺曼卿的一番美意。可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似乎被一块巨石沉沉地压着,连气也喘不过来了。不管怎么说,在蔺曼卿的身上,有一种李雅琪不可企及的气质,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曾经让这位当过山大王的男人深深地迷恋与沉醉,现在借着三分酒力,蔺曼卿更是将王者女人独有的那种风韵与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在她面前,凤凰算个鸟!
本就蠢蠢欲动的战士们早已“哗”地一下坐定,没有抢到座位的就那么站着。他们根本不会去关注蔺曼卿与吴贵法脸上细微的变化,更不会去体味他们内心深处的情感纠结与心理体验。这是永远没有办法的事,夏虫不可语冰,不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战士们在东白山一直过着清水寡汤的清苦日子,常年来野菜红薯度日,哪里喝过这么鲜美的肉汤,哪里闻过这么浓烈的酒香?一个个只顾埋头吃喝,只恨爹妈少生了一个肚皮一张嘴巴。
蔺曼卿与吴贵法各自的郁积与烦忧,逃不过一双敏锐的眼睛,他们的一举一动风子尽收眼底。这些东洋女特工,其素质还真是超一流,一个比一个更像是疯子,更像是神魔。风子的心肠天生是蛇的心,蝎子的胆,眼看着蔺曼卿已不胜酒力,她就飘飘袅袅地舞过来,笑容满面,不停地给蔺曼卿敬酒,想让她出尽洋相。蔺曼卿来者不拒,一一笑纳,照单全收。
见吴贵法与战士们全开怀畅饮了,蔺曼卿一下子乐了,她端着酒碗,飘飘摇摇,高声吆喝,大家吃肉下手,喝酒自己倒,我就不一个个地敬兄弟们了!战士们异口同声地道,谢谢队长副队长!谢谢四小姐!蔺曼卿指着身后的几大坛子酒,你们要是真想让本小姐痛快,就把这几坛子酒都喝了!哪个要是藏着酒量,我可饶不了!
蔺曼卿抱起一坛酒,拿着个酒碗,迈着醉步,晃悠到蔡观止与风子面前,冲着他们幽幽地说,蔡观止同志,三少爷,蔡大公子,听说你的酒量比我好,是海量,三碗不过冈,不醉之量,今天为什么不喝?还有你,叫什么来着,对对对,水倩小姐,水一样的女子,你也会喝酒吗,对对对,你一定会喝,不会喝酒,只会喝水,算什么女人,算什么鸟女人!酒才是好东西,水他妈的算个鸟!来,本小姐我敬你们一杯,我知道,你们做夫妻是假的,你们那个孩子也是假的,反正不是蔡大公子亲生的……
英姑上前去扶蔺曼卿,轻声对她说,副队长,你喝高了,不能再喝了。蔺曼卿一把推开英姑,继续说下去,我没醉,没喝高,是你们醉了,你们喝高了!蔡观止,你要还是个男人,就陪我一起喝,你一坛,我一坛,我们将自己的这坛酒全喝光了!还有你,水倩,也一起喝。对了,你的那把红伞真的很漂亮,像东白山顶峰太白尖的那朵最美丽的巧云……你带来了吧,你一定带来了……不管了,我们现在只管喝酒,将这几坛全喝光……
政委楚天舒与参谋长李雅琪突然出现在仙姑殿内,他们铁青着脸,一声不吭。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沉闷得令人窒息。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楚政委那张黑着的小白脸上,连大队长吴贵法也不例外。蔺曼卿抱着个酒坛,拿着个酒碗,碗中的酒清亮亮的,她的酒似乎也醒了一半,冲着他们笑嘻嘻的,嘿嘿,政委,参谋长,瞧这酒多香,要不,你们也来一碗?楚政委再也忍不住了,勃然大怒,像一头刚从丛林中钻出来的老虎,怒吼一声,够了!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组织性纪律性?简直就是一伙从五指山上下来的土匪!
吴贵法沉默不语,像一个火药罐子一样闷声不响。看得出来,刚才喝足了酒,升腾起来的那抹血红正在渐渐消失,脸色变得像深夜的天空一样乌蓝铁青。那是一种铁的颜色,火山爆发的前兆。当惯了山大王,过惯了花天酒地的生活,一直以来,新四军那种铁一般的纪律,清淡的苦日子,还真使他感到有那么一种压抑而烦忧,楚天舒骂他们是土匪,对他们这些来自雄踞山寒的人马,分明还没有消除那种来自骨子里的歧视,这深深地戳到了吴贵法的伤口与痛处。是可忍,孰不可忍!
顷刻之间,火山终于爆发了,第一个发作的是林中虎。这个林中虎,原是林中豹的亲弟弟,雄踞山寨的四当家,林中豹牺牲后,他接替兄长当了新四军独立纵队第一支队长。兄弟俩不仅长得印版印出,而且脾气也一样的火爆,简直可以这么说,林中虎就是林中豹的化身。只见已有三碗酒落肚的林中虎也黑着一张红脸,借着酒劲虎虎生威,一步一步地朝楚天舒直逼过去。楚天舒一脸惶恐,颤声惊叫,你……你要干什么?林中虎依然朝前挺进,楚天舒倏然拔出手枪,朝天鸣了一枪。随即,他又调转枪口,对准了林中虎。林中虎也蓦然拔出驳壳枪,与楚天舒对峙。李雅琪厉声喝道,混蛋!反了天了!都给我把枪收起来!林中虎他们依然无动于衷,吴贵法火了,吼叫起来,林中虎,你耳朵被狗毛塞牢了?没听见李参谋长的话吗?把枪放下!
林中虎悻悻然收起了枪,楚天舒也把枪插进了枪套里。吴贵法冲着林中虎沉沉地吼叫,绑了。早有两名战士上前,欲绑林中虎。林中虎大呼,凭什么只绑我?是他先掏的枪,是他先要打死我……吴贵法怒不可遏,高声叫道,绑了!那两名士兵将林中虎绑了,绑在一根柱子上。吴贵法咒骂道,也不睁开眼睛瞅瞅,人家是堂堂的政委,你算老几?将我们雄踞山寨众兄弟的脸都丢光了!话音未落,吴贵法拔出手枪就瞄准了林中虎的脑壳,何秀清与英姑几乎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啊?李雅琪也惊得花容失色,颤声道,吴大队长,你这是干什么?
何秀清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想要夺吴贵法手中的枪,说时迟,那时快,吴贵法也将枪收了。吴贵法朝楚天舒走过去,幽幽地道,楚政委,人就交给你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吴贵法言毕,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楚天舒被晾在那里,愣头愣脑地,茫然不知所措。李雅琪上前给林中虎松了绑,冲着他低声道,还不快走,等着送你关禁闭啊!林中虎冷冷地瞅了一眼楚天舒,头了昂,胸一挺,气呼呼地走了。
一阵香气飘来,火堆边坐下了一个女人,这是个很漂亮、很性感的妩媚女子,她没有穿军装,很随意地穿着休闲服,风衣脱去了,短衫和裙腰之间露出一段诱人的胴体,闪烁的火光使她好像有些扑朔迷离,不可捉摸。这个女子就是风子,她对着蔡观止甜甜地微笑。她仰起头,幽幽地问,我漂亮吗?他嗯了一声。她又问,比起洋子小姐来,怎么样?他悻悻然道,你们东洋女子,没有一个不妩媚的,帝国之花呗。她脱口而出,那你喜不喜欢?他不便拒绝,当然喜欢啰!她朝他贴上去,要不要我陪你?蔡观止一听风子要来真的,忙打退堂鼓,风子小姐,别忘了这是在东白山!
风子也不敢进一步造次,他们就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一句话。过了许久,风子忽然对蔺曼卿激赏有加,白天那个喝醉了酒的女子,就是你的未婚妻?蔡观止点了点头。风子眼中闪烁着梦幻般的光彩,目光无限神往,幽幽地道,别看她有了几分醉意,她还真是海量!她可真漂亮!她才是真正的华美!可是,她为什么又被人称为妖精呢?莫非她就是传说中在森林里修行千年的灵狐,哎,你说她身上有没有那种狐骚味?还未待他回答,风子就哈哈哈地顾自大笑了一阵子。
蔡观止一下子涨红了脸,舌头有些打结,有……没有……我怎么知道?她穷追不舍,咦,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他道,我还没有与她有过实质性的……亲密接触,怎么知道她有没有……狐臭呢?风子又笑起来,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再没问什么了。他们是来山洞里安装发报机的,坐了一会儿,蔡观止提醒不可在此久留,风子点了点头,他们就离开了。
此时,天色已晚,山洞外边夜阑人静,月色如霜。风子忽然提出要蔡观止陪她去洗个澡,他说那怎么行?让人知道了怎么得了!风子说,那又怎么样?难道新四军就不许女兵洗澡?再说,我是女孩子,你让我一个人去山溪边,万一遇上了坏人怎么办?蔡观止一时语塞,又怕争执起来反而被人听见,只好陪风子到一个僻静处洗澡,两人隔了数十米远。风子在溪水中宛若一截白玉,蔡观止远远地躲在丛林之中,像一个哨兵那样替她守卫着什么。
刚才在溪水中,风子像一株水莲花,浴后的她,则成了出水芙蓉。她披散着黑头发,在月光下宛若女妖。他们结伴并肩而行,林中藤蔓牵衣,他替她挪开荆条,她顺势抓住了他的手,就不想再放开。她朝他身上一靠,他就势将她搂住。她赶紧支起胳膊捂住胸脯,竖起食指挡在他的嘴边,正色道,你可千万别有非分之想。他幽幽地道,假正经,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就让我好好抱抱你,行吧?她反唇相讥,你才假正经呢,刚才在山洞里你怎么说的?虚伪透顶!
蔡观止没再说什么,紧紧地搂住了她。他闭着眼贪婪地吸吮着,她身上飘溢出来的气息,沁人心脾,女子的清香不绝如缕地浸润着他的每一个毛孔,他很沉醉的样子。她眼睛微闭,娇喘吁吁,喃喃地说,三少爷,我可不是你的四小姐,你千万别害我哟!深夜林子的寂静里,彼此的心跳声十分的清晰。
对蔡观止而言,反正一张洁白的宣纸被浸染了墨,浸哪只墨缸不是浸啊,做人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有几个人能真正的将信仰坚持到底?可话说回来,陷身泥潭的痛苦,灵魂被带上镣铐的沉重,又有谁知!一阵山风吹来,带着丝丝的凉意,也带着淡淡的馨香,他倒希望那阵冷风是一把刀子,将他自己割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
举头三尺有神灵,蔡观止的眼神空洞而忧伤,就像他的灵魂。空气仿佛已经冰封,没有谁知道他内心的伤口正鲜血淋漓。如果这时候他突然哭出声来,那哭声在夜静更深时分,在寂静而荒凉的旷野,一定会像撕裂一张纸一样清脆,或者舞刀一样呼呼有声。那种鬼哭狼嚎,足以证明他的内心像原野一样的荒凉。此时此刻,他不停地东闻闻,西嗅嗅,像一条狗在寻找回窝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