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曼卿没有等来蔡观止,却等来了楚天舒。有时候就会这样,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这倒也符合马太效应,雪上加霜,让烦恼的更加烦恼。蔺曼卿扭头就走,楚政委将她叫住了。他对她早已经死了心,现在蔡观止又回到了她的身边,楚天舒更是万念俱灰。他们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也就彼此匆匆而别了。
不等楚政委走远,蔺曼卿也离开了林子,她不再等蔡观止了,对这等轻薄之人,浮浪之徒,等他何用!如果他不是个凉薄之人,也就用不着这样做了。她可以对话的对象还很多,天空,云彩,小鸟,她可以对话的途径也很多,琵琶,红梳子,枪或刀。毕竟,一个男人对她而言,空间也太狭隘了,世界也太小了。更何况,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可就是在蔺曼卿要转身离去时,奇迹也就出现了,蔡观止居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不过,这次倒是他一个人。那一刹那,蔺曼卿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像蚂蚁一样慢慢地爬过来的蔡观止,好像是一种虚幻的存在,比如像一个影子,一个幽灵,一个鬼魅。
蔺曼卿真想转身离去,但双脚没有移动。直到蔡观止来到了她的身边,脸上表现出那种惊讶与惶惑时,她才从恍惚中醒悟过来,才意识到阳光下的这个男子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而不是虚幻的梦影。他们彼此都觉得有些尴尬,许久,她才吐出一句,我还以为你化作了空气,从人间蒸发了。别看她说的只是一句话,其实是满腔的幽怨,自然也饱含着一个女子的痴情。这时候,竟然又看不到她决绝的样子了。他的脸霎时烧红了,理屈词穷,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蔡观止像鬼一样神奇地冒出来,并不足以证明他会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他的故事会成为传奇成为神话,这也太抬举他了。蔺曼卿当时作如是想。我见青山多妩媚,可青山见我未必是仙子,说不定还真是妖精。这是一次很不愉快的谈话,她想跟他幽默一下,可不知是她太过严肃缺少幽默感,还是见到了他幽默感消失了,总之是幽默不起来,也就轻松不起来。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彼此的心像石头一样沉重,彼此的呼吸像山风一样粗糙。
蔺曼卿的心其实很狂野,很冲动。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会降低你的智商。她又一千次地劝慰自己,要沉着冷静,心平气和。不管怎么说,他是自己的未婚夫。不管有缘无缘,真相怎样,结局如何,都要理性地去处理与对待,不能失去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风度与胸襟。不管怎么说,蔺曼卿到底是一枝铿锵玫瑰。她忽然一阵冷笑,嗤之以鼻,大公子,三少爷,今天怎么没将那个妩媚女子带上,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没有称他为同志,而是叫他大公子,三少爷,显得有贬损他为纨绔子弟之意。
面对蔺曼卿的冷嘲热讽,蔡观止也无言以对。那种沉默给人有点认错的感觉,好像真理就掌握在蔺曼卿的手里,永远在她手里。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不管是感情,还是革命,他都堕落成了可耻的叛徒。可他又天真地想,这全能怪我吗,如果没有战争,像我这样的人最多也是一个性情有点儿古怪的浮浪子弟,怎么可能成为无耻的叛徒?如果没有这场日军侵华战争,他又何必背上汉奸的罪名?然而这种辩解是苍白无力的,因为他毕竟是出卖了灵魂,成了日本人的一条狗。他开始接受灵魂的烤打,所有的虚伪与丑陋,都会被撕裂开来,都会裸露在阳光之下,无处藏身。
如果自己现在将真相告诉蔺曼卿,那她会不会哭?她当然是不会哭的,因为她是一个不相信眼泪的人。那她会不会笑?她当然是不会笑的,因为她不是一个神经病。她是女神,因为生命的美丽,心灵的纯洁,灵魂的高贵与庄严。她是女神,并不能诠释为女的加上神经病。那她脸上的表情会怎么样呢,会愤怒吗?这是肯定的,她一定会怒气冲天的。她还会拔出手枪或刀子,当场取决一名叛徒,她打死他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他的确是双料叛徒。如果能够死在她的手里,他倒反而觉得是最安详的死,因为他欠了她,赎了罪心里反而会感到轻松一点。
林子里有了风,因为空气开始流动了。也幸亏有了这一小阵的风,使得他们不至于被闷死,窒息而亡。很多东西我们人是没有知觉的,但这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风他们都能感觉到,哪怕它来无影去无踪。特别是在这种时候,这种感觉特别的明显。蔺曼卿倒是害怕起来,怕这风会突然变大,化作十二级的飓风,呼啸起来,呼天抢地,一路的咆哮声,比那风本身更为可怕。那风声会将他们卷起来,像扬起两片树叶一样抛向天空。如果真被大风吹走倒也好了,一切静悄悄的,好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蔡观止喃喃自语,对不起。蔺曼卿眼圈一红,幽幽地道,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蔺曼卿那时候就痴痴地想,自己拿什么去抵御那不可一世的红伞,还有风子脸上那种青山妩媚的笑靥呢?可是,蔺曼卿毕竟是蔺曼卿,她那种高贵优雅的教养与敏感强烈的自尊,禁锢着她开不了这个口。蔺曼卿倒并不是想在这林子里与他野合,拿女人最圣洁最珍贵的贞操来与男人妥协,作为一种错误的投资来控制男人的野心,淡化男人的欲望。
蔺曼卿原是想申请与蔡观止结婚的,这种念头是她昨晚辗转反侧一夜的产物,苦思冥想到天明的结果。就算没有十里红妆,她也认命了。为此,她特地起了个大早,想与他摊牌。可话到嘴边,她又强咽了下去,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又没有决绝离去,他们只好僵持着,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其实,所谓的爱,也就是一杯火焰腾腾的烈酒,是水与火的奇妙邂逅与融合。当然,所谓的爱,还是一杯幽香袅袅的清茶,甚至干脆就是一杯淡水……蔺曼卿也听说过水倩作为一个女人的不幸遭遇,她为了革命牺牲了一切,老公遇难,怀着身孕继续投身战斗。蔺曼卿对水倩尊敬有加,也不乏同情与悲悯,可这并不是要让自己让出男人与爱情吧,再无私的女人,在自己的爱情面前,恐怕也不会那么落落大方的。
当然,这也只是蔺曼卿的担忧与猜测,到底水倩是不是这样想的,有没有横刀夺爱的意思,自己还是没有什么底的。问题的关键是这些日子以来,蔺曼卿耳闻目睹的却是蔡观止与风子形影不离,卿卿我我,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男女之间的这种关系非常微妙,似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蔺曼卿何等的冰雪聪明,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最后是蔺曼卿没有将想了一夜才作出的决定说出来,她难以启口。应当说,他们彼此的心态是比较复杂的,蔺曼卿这样保持缄默,也是因为她听到了来自骨子里的另一个声音,那就是做出这样的选择值得吗?很难想象,一朵鲜花插到狗屎上,将会是什么样的“风景”!她倒并不是认定他是狗屎了,可她总觉得心里不够踏实,她与他之间到底是有缘还是无缘,缘浅还是缘深,至少现在她还是下不了这个结论。有时候,一念之差就会葬送自己的,她最终还是勒紧了缰绳,不再信马由缰了。还是那句话说得在理,冲动是魔鬼。
蔺曼卿并不是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子,她会抚琴,会采莲,有古典的情怀,她还有种通灵的本领,会飞,会遁,不管你信不信,她都有一点聊斋的风雅。没有了蔡观止,蔺曼卿还是蔺曼卿。生活中的很多秘密是见不得阳光的,它们就像是一座浸没在海水中的冰山,你的肉眼是看不到的,但它们的确存在着。它们还像是细菌与病毒,潜伏在你的体内,你始终看不到它们,可到时候它们会骤然向你发动攻击,面对这种突然袭击,你根本就无力招架。
有时候,蔺曼卿想,自己要是一名听风者,长有一双顺风耳,那就好了,能听到很多风中的秘密。或者说,自己要是长有一双千里眼,那也不错,有一对神奇的瞳孔,就会看到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要是有这种特异功能,能捕风,能捉影,那该多好啊。她又想,要真是这样,那自己会不会疯掉?
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了高山草甸,远远地可以看到有两匹骏马,在那里吃草。蔺曼卿来到那匹红马前,翻身上了马。她回首看着蔡观止,又睃了一眼另一匹白马,满心希望他也能上马,一起骏马追风。可是蔡观止瑟缩着,迟迟不肯上马,蔺曼卿黯然神伤。这时候,她正想拍马离去,不料乌云翻滚,随后一个霹雳炸响,顷刻之间暴雨如注。她回眸观望,他早已经不知去向,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钻进丛林之中躲雨去了。
蔺曼卿骑在红马上,一动不动如同静物,任凭大雨将她淋成了落汤鸡。似乎是内心的压抑太深了,她蓦然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老天爷,你也在流泪吗?你也在哭泣吗?那你就下吧,下个痛快吧!大雨下了一阵子,就停了。雨过天晴,青山如洗,绿草如茵,蔺曼卿一拍马屁股,大红马腾空而起,向远天远地疾驰而去。而在草甸上,那匹白色的骏马,依然静立不动,任凭雨水从它的身上淋下来,就像它怎么也流不尽的眼泪。
蔺曼卿骑在红马之上,也在不停地流泪。不管是爱情,还是生活的方方面面,有时候感觉还真的很重要。她现在的感觉已是血本无归,这个一下雨就躲藏进丛林中的另类书生,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猥琐的小男人,弱不禁风,苍白得就像一张薄纸,渺小得又像一只蝼蚁。这个见不得风,淋不得雨,晒不得阳光的男子,终究是一只软壳蟹,就算他没有成为叛徒,汉奸,就凭他那张空皮囊,就凭他那副天生缺钙的软骨头,又如何能够成就一番大业?难道自己的终身真的要托付给一个见雨就躲连马都不敢骑的男人们?错过了与自己在大雨中并驾齐驱的机会,他就不觉得是一种遗憾么?一切听天由命吧!
什么红伞不红伞,天上飘去吧!平静下来之后,蔺曼卿对自己要不要向组织申请结婚,对自己有没有理由嫁给蔡观止,重新提出了质疑。以往,她一直将他视作是一个奇人怪才,是个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人中之龙,与自己这个人中之凤那真是绝配。她对他产生好感,被他那独特的气质所吸引,也就是他显得与众不同。他是另类她并不嫌弃,相反还非常喜欢,她自己不也被人称作是妖精么。可怕的是在那张锦绣皮囊之下,窝藏着的原是一个庸俗猥琐的灵魂。蔺曼卿为自己的猜测与感觉搅得焦头烂额,内心的纠结只有山风才能解密。她隐隐地觉得,有一样东西无视了自己,那就是神秘莫测的不通人性的缘分。
蔺曼卿跟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心地是纯真的,善良的,她似乎还在幻想着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世上的事毕竟是充满了变数,人也一样,人都是会变的,有的变坏,有的变好,或许,还会有新的转机的。只要是在她内心圈定的底线与极限之内,她是会接纳他的,就像大多数东方女性一样,蔺曼卿最终的选择也只能是认命,或者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海枯石烂,从一而终。
蔺曼卿秘密地去了一趟清凉寺,她本来是想去那个紫薇道院的,因为被日本人占领着,改为去寺院了。这座古寺似乎比岁月还要古老,院中地面上是清一色的青石板与鹅卵石,在随处可见的斑驳中,显现着岁月刻下的沧桑,自有一种气度与美感,似乎也不见破败之相。寺院里香火也不见得有多旺,稀稀拉拉的几个香客,闪闪烁烁的几支红烛,在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它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蔺曼卿是来给佛上香的,许愿,抽签,女儿的心事,心中的秘密,她要对佛倾诉,女儿的惶惑,心中的烦忧,也要从佛陀那里找到答案。是缘还是劫,佛拈花微笑,佛无语。她抽的倒是一支上上签,这多少给了她一丝安慰,一丝希望。不知为什么,她的眼前老是晃动着一个倩影,一张妩媚的笑靥,一把红色的伞,一支上上神签,并不能抵挡由此而来的恐惧,挑战与挤压,想不焦虑也难。即使像蔺曼卿这样淡定的人,这样堪称女王的大家闺秀,也并不能真正做到放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从清凉寺回来,路过千柱屋,蔺曼卿倒是犹豫了一下,产生了一种想进去看看的冲动。这里毕竟是自己曾经的家,有自己的家人。父亲蔺曼桑正在与岁月一起老去,父亲毕竟是父亲,那种血缘关系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她还想起了后院红楼,那里有她儿时与少女时代的美好记忆,当然,也有欲说还休的忧伤,说不清的压抑,道不明的痛苦。反正,生活在这千柱屋里她没有真正的笑过。这千柱屋就像一口黑沉沉的大棺材,埋葬了自己的青春与人性,蔺曼卿想爱也爱不起来。
最令蔺曼卿牵肠挂肚的是代替自己潜伏在千柱屋中执行任务的梅香,想起她蔺曼卿就歉疚多多,本来应该由自己来承受的煎熬,现在却由梅香在充当青春与生命的祭品。梅香到底在执行什么任务,蔺曼卿也感到茫然。百骏图的传说,天朝国库宝藏的传闻,她倒是听说过,莫非梅香就是为了这些而去的?蔺曼卿暗想,父亲蔺莫桑是千柱屋的主子,大权由他一个人独揽,关于百骏图与宝藏的秘密,除了他,旁人是不可能知道的。就算是大奶奶崔禧,管家婆张嬷嬷,也不可能知道。父亲的脾性蔺曼卿是略知一二的,他天生是个守财奴,除了死人他对谁都不信任,这么重大的秘密怎么可能让旁人知道呢?
蔺曼卿终究没有进千柱屋去看看。离开东白山时,吴大队长倒是嘱咐过她,路过千柱屋时千万要小心,不要让人认出来,她毕竟已是新四军的人。吴贵法还问她回不回千柱屋老家,蔺曼卿当时怔了一下,摇了摇头。转悠了一会儿,她来到了一个山坡上,居高临下地朝千柱屋看了一阵子,眼神幽幽的。远远地望去,像一朵孤独的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