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有时候很小,小得浓缩成了一座叫千柱屋的大宅子,小得浓缩成了地宫中的那个神秘的宝库,还有那张神秘的百骏图。说来这些神秘的宝藏和百骏图,就像传说中的在雄踞山寨一带会遁的藤精,会飞的神鸟,反正谁也不知道它们藏在哪里。然而,很多人都盯着它们,像一群饿狼,那充血的眼睛盯着一块新鲜的肉。人类的贪婪跟狼族如出一辙。
作为千柱屋的主子,蔺莫桑老爷容易剑走偏锋。他很少会去关注家人的心灵,不知道那会像透明的玻璃器皿一样脆弱,而只会去关心物化的东西,这永远是守财奴的本性。在他看来,这世界的中心就是钱,有钱就有一切。蔺莫桑的确是将宝库设在地宫里了,那些金银珠宝体积庞大,没有一个空旷的地方,根本就放不下。如果放在地面上,又绝不安全,相比之下,秘密的地宫里就是最好的藏匿地了。至于那幅百骏图的真迹,那就另当别论了,他的确将它藏进过拐杖里,不料被那个冰雪聪明的四姨太清子给识破了,要不是他瞅准个机会及时转移,恐怕现在就已经闯大祸了。目前百骏图被他藏到了什么地方,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蔺莫桑想到了那些冬眠动物,在漫长的冬天,它们只有不吃不喝,一动不动,才能安全地度过。应当说,老谋深算的蔺老爷自以为已经天衣无缝了,如果要发现蛛丝马迹,若非另辟蹊径,那就别做梦了。也可以这么说,蔺老爷设的是死局,要破局简直比登天还难。当然,说出来非常的可笑,揭穿了甚至还十分的可悲,他用的是世界上最简单最原始的办法,却也是最诡秘最神奇的方式。比如,一个花钱如流水的人,将一个微不足道的铜板,很随便地扔到了墙角落里,如果不是一个叫花子,谁会去在乎呢。
暮色笼罩在蔺莫桑的脸上,他的脸上满是阴郁。透过夜色可以看到天空深邃而幽蓝,投映在屋子里的暗光使空荡荡的屋子里迷蒙而空灵。他就一个人面对着夜的宁静与凝重,想那百骏图是神品,它像神一样,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它是一幅画,又不是画,它是追风的骏马,又是被神马所追的风,它是人类共同的情怀。它落在这雄踞山寨一带的深山老林里,吸收了这山林的灵气,这里的云影,湖光,山色,它已像一个精灵一样会遁形的,它会飞,会飘,会游,会跑,它会化作一阵清风,一缕青烟,一抹月光,一个梦境,没有谁可以找到它的踪迹,小鬼子想把它占为己有,简直就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蔺莫桑当然不可能体味出这百骏图形下上的东西,但他深信一点,这伙东洋恶魔永远也拿不到那张画!
不久,就传出了关于百骏图的种种传闻。有人说,这百骏图藏在第一千根柱子里,而这千柱屋里其实只有九百九十九根落地的柱子,第一千根柱子似乎永远也找不到。也有人说,这百骏图,已影入百骏石雕之中,化身为它们的灵魂,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境下,比如说在满月之夜,它们才会显形,有时候是画像,有时候是真马。还有人说,这百骏图被藏在一个三角形的天井之中,那天井里有鹅卵石子镶嵌而成的八卦图案,这百骏图就在里面。可是,千柱屋里的天井,除了正方形,就是长方形,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三角形。
甚至,传得更神乎其神的,这百骏图落进了阴阳井中。这阴阳井还真是神奇,一口阴井中的水明显的浅,而另一口阳井中的水明显的满。两口井并排的筑在一起,却永远保持着这样的水位,一口没有满起来,而另一口也没有浅下去。据说,这画落入阴井或阳井之中,就进入了化境,进入了时间的流转,生命的轮回。这画肯定是有灵的,落入了水中的骏马就变成了鱼,冥冥之中似有神助,或者说它们本来就是古怪的精灵,至少修炼了千年,来时无影,去时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们的肉眼根本就不可能看到它们。
清子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这里画画,那是在千柱屋背后的山崖上。千柱屋就像是巍峨的青峰投下的浓重的阴影,匍匐在山脚下。她的眼神中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一种由内心的失落与迷茫而引起的伤感。那一刻,也许只有如瀑布一般的阳光才能抚慰她的心,她放下画笔,静静地享受着阳光。她整个儿的被阳光包围了,点亮了,明艳如花,如烛,如霞。
忽然,清子看到山峦中有很多云在滚动,天地之间完全相接在一起,天人合一,一片苍茫。感觉不到有风,却能涌来那么多云,没有风而能有这种物理状态,也许只有山间的云彩才能做得到,这让她感到有些奇怪。清子站在山坡上,素面朝天,仿佛觉得冥冥之中空际里有着什么东西,一下子每一个汗毛都张开了。她的身边有一棵树,几根粗枝伸向天空,没有叶子,像雕塑出来的,又像某种行为艺术。这让她非常喜欢,就像她喜爱黑白照片与黑白电影。
天下女人都是一样的,特别是极品女子,都有一种极致的美,不管你是哪个国家的人。清子很随意地穿着一身白衫,却披着一块红纱巾,她拿着那红色的纱巾舞动了起来,与天地同舞,与自然共舞。这时候,清子才忘记了自己是一名东洋特工,忘记了自己来千柱屋的使命,忘记了自己作出巨大牺牲嫁给一个老男人的目的,真正将百骏图扔到山谷里去了。天地之间有大美而不言,物我两忘的她,陶醉其间,乐在其中。这时候,她的美与大自然的美一起变幻,会逼得你喘不过气来。
不经意间,清子与蔺莫桑在山野里相遇了,她冲着他浅浅地一笑。青纱帐里一琵琶,欲弹阳春不着调。毕竟是反差太大了,不管是年纪还是别的。仅仅是为了那幅百骏图,清子内心里的委屈与痛楚,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别过脸去,看着远处飘动的云,她觉得自己看云时很近,看他时很远。清子忽然问,你看那些流云,像不像奔驰的骏马?他悻悻然道,它们变来变去的,有时候像,有时候不像。她又问他它们像什么,他说白云苍狗,什么都像,你说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清子感觉到了他的不耐烦与心不在焉,也就不再说什么。
蔺莫桑也马上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冷淡,似乎觉得这样不妥,又觉得这样对她不公平,他脸上倏然堆满了笑,忙用手指着远处的一片硕大的白云,你看你看,那片白云像不像一匹白马,又看着不远处的一朵小小的黑云,你再看那朵黑云,像不像一只小狗?他原以为自己有些滑稽的举动,会让她笑出来,但清子并没有笑,她回眸瞥了他一眼,他依然翘着自己的手指头。大概觉得自己翘的不是什么兰花指,他悻悻然将指头放了下来。
蔺莫桑心知肚明,自己的内心世界与嘴里说的、实际行动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相比之下,清子要纯真得多了。她觉得他刚才那种精彩的表演有些肉麻,鄙视之后更有些反感。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神奇的绝美的梦境世界,它可以让她暂时忘忧,也忘掉自己,包括那个该死的任务。清子感到非常的奇怪,照理说自己这样的高级特工,早已成了冷血动物,心肠硬得如铁,冷若冰霜,毒如蛇蝎,脸上那始终挂着的妩媚的笑意,并不是真正从心灵深处洋溢出来的,可是,自己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一份激动呢?
那种极致的美的确打动了她,让她的心灵战栗与震撼了。半山腰上飘着一带白云,青峰在云层之上若隐若现,宛若海涛之上的蓬莱仙境。这还不算是绝美,更令人叫绝的是,青峰之上又是一长片白云,白云之长飘浮着青云,远远看去,那些青云就成了另一层青峰了。这样看来,青峰之上堆叠着青峰,峰峦叠嶂,这山峰就显得非常的高了。虚无缥缈的山峰,因为两条长长的白云带的掩映,虚虚实实,妙不可言。
至于那些滚动的云,乍看静若处子,细看又在涌动。那种气势,万马奔腾,堪称神驹。那种多姿多彩,不是舞神杨丽萍,不足以表演。白孔雀算个鸟,张扬蛮横,简直就是污人眼目。后来那种物我两忘的天籁禅境,被蔺莫桑搅了局,神驹也就成了苍狗与鬼影。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如果不是为了她心目中所蒙蔽的所谓的大日本帝国,所谓的至高无上的天皇,清子肯定会保留她那个清清纯纯的女儿世界,不让俗物挨近,不遭兽迹践踏,不被鬼魅污染。她会守着她的白云境界,樱花世界,清清白白地度过自己的一生的。
清子不愿意再看像鬼符一样的云雾了,因为在转瞬之间,它们已经变成阴霾了。她也不再是刚才那个被极致的美景所陶醉的清纯少女了,在心里恢复了间谍身份的清子,冷笑了一声,她想那百骏图肯定是他藏着掖着,这只老狐狸,守口如瓶,简直就是没辙,也真是拿他没有办法。像她这样的美少女,水做的清纯女子,嫁给了他这个土鳖,让他这个糟老头子晚年再搞桃花运,就算他将那幅百骏图作为回报赠送给她,他也值了。
有时候清子会绝望地想,为了一幅百骏图,他们之间的结合像什么?她希望自己的想象力是零,否则死神不拖她走,她也会因缺氧而窒息。刚才对那云层青峰的激情,足以证明清子的审美能力是很强的,这还不足为奇,最让她震惊的是,自己这样一名特工,竟然还在内心深处残存着那份纯真,这才是最可怕的,致命的。要成为一名特工,首先就要将自己变成冷血动物,杀人机器,没有人性,没有感情,自己居然还在刹那间变成了一个童心未泯的天真少女,简直不可思议!
晚上对清子来说,是令她窒息的时光。她真希望白天无限地延长,而夜晚无限地缩短,甚至黄昏与清晨之间零距离地接触。静谧的夜,夜的静谧,起始于新婚之夜就带给她的恐惧,一直延续至今。尽管干她这一行,有时像夜游动物一样也需要夜色的遮蔽。这不仅需要在夜幕下付出实际行动,也需要在夜阑人静时想出锦囊妙计。作为一个女子,应有属于她的隐秘世界,人都需要回忆的,而属于她的回忆,真是不堪回首。
日本女子向来是以温存且优雅而闻名的,她们一个比一个婉约,一个比一个浪漫。当然,也并不排斥她们一个比一个疯狂。清子的温婉是到了骨子里的,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她真正感到了落寞,那癫狂也将是深入骨子里的。清子现在每一个细胞都想造反,就像一把刀子在刀鞘内鸣响。利刃一旦出鞘,刀刀见血。是可忍,孰不可忍!
清子终于向蔺莫桑提了出来,她要搬回后院红楼去住。他感到茫然,特地为她造了个樱园,还有什么不满意?她不是挺喜欢樱花么,尽管樱花七日,目前早已经凋谢,但如雪的樱花依然可以留存在记忆之中,那份馨香永远不会弥散。再说,到了来年,满园的樱花还会怒放的。她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樱园,回到那个像聊斋一样既荒凉又落寞的地方?
恍如隔世。清子的脸上,落了一层霜,妩媚的笑容中也有了那丝疲惫与苦涩。为了一幅百骏图,彼此都在进行着一场马拉松式的长跑比赛,到底谁是赢家,目前还是个未知数。难道她的宿命将是英雄末路?夜静更深了,清子依然没有睡意,有心事的人总是无眠。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浓得似墨。梅香已回自己的屋子里睡觉去了,此时此刻,应该早已经进入了梦乡。梅香没来她的屋子,清子忽然心生一念,与其在屋子里受着失眠的煎熬,还不如到院子里去走走。
像一个夜游的孤魂,清子在樱园中转悠了几圈,不知不觉中,不由自主地出了樱园,来到后院,来到了红楼之下。穿过一片清幽的竹林,她的心情一直很好,兴致也很高,这段日子以来,对这里的迷恋与缅怀,那种割舍不断的情愫,此时此刻终于得到了满足。一个人对一个地方,就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要看投不投缘,有人喜欢热闹,繁华,绚烂,也有人迷恋清静,落寞,淡泊,一切因人而异,随缘而定。说来也真是奇怪,蔺曼卿喜爱的地方,梅香痴迷的地方,清子居然也情有独钟,她们居然都喜欢后院红楼这个聊斋之地!
一个人心仪一个地方,就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前世重来,来生降临。三生有幸,都愿住在这里。夜色如同浓墨将清子重重地包围起来,她秉烛而行,小小的烛光将夜色一点点地烧过去,她的身影就沿着烧开的地方徐徐地向前飘移。一切静谧,风亦安详。后院本来就是超越了红尘的另一个世界,清子甚至怀疑所谓的彼岸花不是开在忘川河畔,而是开在这空旷的院落里。这里白天都远离着喧嚣,夜晚更是与红尘世界阴阳两隔,该有的声音都没有了。风不再摇动竹子,绿竹幽篁间没有了那种沙沙声。虫儿不再嘶鸣,鸟儿也进巢安憩。
清子忽然又想起了那幅百骏图。在这样的深夜,如果他们真的是神马,那应当会听到哒哒的马蹄声的,哪怕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就像寥落而旷远的天空中,垂下的不是灿烂的星星而是冰凉的泪滴。然而,没有马蹄声,更没有马嘶声。那一刻,她静静地思索,仿佛觉得这千柱屋里的世界,是一张无形的网,那百骏图倒不像是一幅图,而是一个绳结。千千心结,千千绳结,又如何能解得开?这个侥幸解开了,那个又碰巧结上了。一切静寂,清子也只好保持沉默,其实,她想发出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得失语。
忽然,在空荡荡的后院,飘荡起了一种若无若有的声音。清子侧耳仔细聆听,好像是从红楼上传来的,渺茫的像一个女子在哭泣,又似晚风在呜咽。如泣如诉的声音,让她揪心,让她恍惚。她甚至怀疑,这种声音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她的一种幻听?如果真的有这种声音,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为什么会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突然响起?要知道整个后院,整个千柱屋,整个世界现在都万籁俱寂,这红楼之上除了老男人佐藤,已经没有什么女人居住了,怎么可能还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女子的声音,听了让人毛骨悚然,不得安宁。莫非她真的已经来到了幽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