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十里红妆 » 十里红妆全文在线阅读

《十里红妆》第七十二章 因为我是蔺曼卿

关灯直达底部

蔡观止与风子神秘地失踪了,八成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跑了。这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他们手中有发报机,随时都可以接收到洋子传来的情报。悲愤的倒是蔺曼卿,等她飞快地跑到东白山时,他们早已经闻风而逃,哪里还有其踪影。蔺曼卿想提枪去追,楚政委说你哪里去追?也许他们早已经在暨阳城里日军的司令部中了。

可是她并不死心,大声道,不管他们逃到哪里,我都要找到他们,他们到天边我就追到天边,他们逃到地狱我就追到地狱!所有的人都看着蔺蔓卿,她一脸的冷若冰霜,冷冷地说,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们,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们,因为我是蔺曼卿。尽管,蔡观止曾经是她的真命天子,风子长得跟水倩一样,有着动人的外貌与温婉的性情,在这之前,蔺曼卿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不亲手将他们碎尸万段,不足以平息她满腔的悲愤。

从那时起,蔺曼卿把自己当成了一枚炸弹,只要一见到蔡观止他们,就会定时爆炸。然而,她想要再次见到蔡观止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楚政委分析得对,他们的确已经回到暨阳城里了,蔡观止留在了日军司令部,风子回到了梅机关,回到了洋子的身边。现在就不必说打草惊蛇了,反正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蔺曼卿再次向队长政委提出,她要去暨阳城里锄奸,如果不派别的人随她一起去,是否可以让她带走冷冰与冷霜两个神枪手?如果她们也不能当她的助手,那也没关系,她自己一个人去也行,反正她独来独往惯了。不待吴大队长表态,楚政委就发话了,他断然拒绝,不行,这绝对不行!你以为自己是英雄虎胆,能单刀赴会,可我怎么就觉得你是舍身饲虎。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我还知道,你之所以非要这样做不可,也许还带着个人的恩怨,可是,我的蔺曼卿同志,我们也要对你,对一位新四军独立纵队的副大队长,对一位革命同志的安危高度负责!再说,当务之急我们是要搞到敌人的影子计划,而不是处决一个叛徒,消灭一个特务!

蔺曼卿的脸红了一下,心怦怦地跳动着,因为她心中的秘密被楚政委绣花针一样的目光挑破了。忽然,她想到了楚政委刚才说的影子计划,不由得一阵激动与喜悦,因为这倒是个新的机会。她又提出要去龙潭虎穴搞影子计划,不料,楚政委再次断然拒绝,这恐怕不合适吧!这绝对不行!冲动是魔鬼,你现在一心想着泄私愤,想着报仇,你目前的心态,是会丧失任何理性的!蔺曼卿歇斯底里地吼叫,那要怎么样?你总是阻止我去除奸,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你问问你自己,你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楚天舒怔了一下,他被问住了,愣在那里,不再吱声。扪心自问,他的确是带有私心的,最担心的也就是蔺曼卿的生命安全。说来人真是非常奇怪也非常可怕的高级灵长类动物,尽管看到蔺曼卿悲愤交加痛不欲生的样子,楚天舒心里头也郁闷难受,可得悉蔡观止竟然变节投敌,楚天舒在潜意识里居然还有那么一种轻松的快感,甚至觉得上苍真的待他不薄,太阳西边出来他也不敢相信,老天爷还会让他绝处逢生有这么一个机会。人的感情终究是复杂而诡谲的,谁又一生都没有生过小心眼?谁的心里又可能真的是一张白纸,没有一点私心杂念?

蔺曼卿愤然离去,任凭吴贵法在里面怎么喊,她头也不回。绝尘而去的她没有回宿舍,径直朝林子里走来,她真盼望天空中惊雷炸响,炸飞自己满心的郁闷,老天下一场暴雨,将自己上上下下淋个透。可是一切都没有像她所盼望的那样发生,树林里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她的心灵深处也冰凉冰凉的。她回头看了看,也不见有人追来,心里更加的郁闷。她又不能继续往前走,毕竟,现在走向太白峰或某个山坡之上,向前眺望,朝天狂啸,都无济于事。别说纪律不允许,就算是我行我素,就真的能行得通?

小鬼子毕竟不是吃素的,如果现在一个人下山去,终究不是理性的。楚政委他们分析的也在理,当务之急不是处决一个叛徒或消灭几个特务,坏东西像乌梢蛇,打掉一根又会游出一根来,是剪除不完的。现在必须搞到的是敌人的影子计划,打蛇要打七寸,治标必须治本。影子计划不可能一下子搞到,个人的恩怨情仇无法排解,内心的郁垒又无处发泄,蔺曼卿觉得自己不再是一枚定时炸弹,到时候才会爆炸,而是一团带电的云,似乎每一次的碰撞都会爆发出无比绚烂的火花。

于是,林子里出现了两个草人,一个是蔡观止,另一个是风子。蔺曼卿拿着断魂弩,搭上浸了剧毒的竹箭,一支又一支地朝它们射击,两个草人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剪簇,千疮百孔。她射得浑身都绵软无力,两只手臂都软绵绵地垂了下来,还意犹未尽。其实,那些浸了毒汁的箭,全都射在她自己的心上。感情永远是一把双刃剑,挥剑向别人也就是劈自己,斩不断的是流水,是空气,是自己心灵的阴影。

林子外远远地站着一个人,在朝蔺曼卿看,他就是政委楚天舒。蔺曼卿走后,他跟踪追来,看到走火入魔的蔺曼卿,他便站住了,默默地看着她射箭。他的心也就在那一刹那揪紧了,她每射一下,他的心就痛一下,没过多久,他的心上也就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了。她射了多少支箭,他的心上也就有多少个伤口。她眼中流多少滴泪水,他的心头就滴多少血液。这时候,他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心里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滋味。

从那以后,楚天舒就成了蔺曼卿的影子,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关注之中。他并不去关心她的风情万种,只是担心她会做出反常规的事来。说来他也是个心细如发的男人,别人能看到蔺曼卿在借酒浇愁,他还能看到她在借酒浇火,那酒就是一场瓢泼大雨,在浇她熊熊燃烧的大火。他自然明白这场大火目前还不能够烧起来,因为一旦焚烧起来,最终烧死的只能是她自己。世界上的事都有其自身的规律,任何违反自身规律的事,最后只能是自取灭亡。

复仇其实也一样,小而论之,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大而论之,抗日战争打的也是持久战。要将小鬼子赶出中国去,速战速决不可能,悲观绝望也没有这个必要。凡事都必须沉着冷静,审时度势,这是常年当政委的楚天舒的经验之谈。当年辅佐赵团长,现在扶持吴大队长,在战场上楚政委似乎是配角与助手,可在实际的决策之前,关键的还是他,因为深谋远虑的是他,运筹帷幄的是他,决胜千里的还是他。党领导军队,虽然直接指挥打仗的不是他楚天舒,可他是政委,为队伍把舵的也只能是他。

可眼下截然不同,他要控制的是一个女子,虽然他没有权力去过问与干涉她的行动自由。再说,蔺曼卿又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说她是妖精也好,说她是另类也罢,反正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更不是任何人可以任意捏的软柿子。这是一只刚煨熟的烫山芋,更是一把刀锋凌厉的尖刀。楚天舒的视野更开阔,似乎别人想得到的他都能想到,而别人想不到的他也能想得到。如果这个特立独行的蔺曼卿,不管三七二十一,不计任何后果,擅自行动,下了东白山,直奔暨阳城,那受损失的绝对不是她个人,而是整个的新四军独立纵队。

实事求是地说,长期以来,由红军独立团与当地游击队改编而来的新四军独立纵队,身处敌占区,在日寇与国军还有地方势力的重重包围之下,想要坚守一块根据地已经相当不容易,小鬼子大大小小的扫荡,国军还有那些土匪及地方恶势力断断续续的侵扰,新四军只能在夹缝里求生存。现实是非常残酷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面前,弱者的任何抗衡是注定要失败的行动,顶多只能是侥幸胜利或悲惨之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壮烈与美丽,供人津津乐道。催人泪下的悲剧,更容易唤醒人们的同情与敬仰。

风水轮流转,十年河西,十年河东。世上的事不会永远一成不变的,小鬼子的末日眼看着就要来临了。根据军分区的指示,重建后的新四军也即将转入战略大反攻,东白山独立纵队也一样,歼灭盘踞在暨阳城里的顽敌,那是指日可待的事。可在这节骨眼上,更应当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任何一次急功近利的冒险,都会遭到敌人疯狂的反扑,甚至导致灭顶之灾,独立纵队全军覆没。在这种形势下,作为政委,楚天舒慎之又慎,告诫自己千万不可以掉以轻心。

山野里静得出奇,太白峰在苍穹中透露出孤独的气息。林子里传来了压抑、隐忍的哭泣声,若有若无,仿佛是来自阴曹地府。那是蔺曼卿坐在母亲玲珑的坟头,母亲的大仇未报,难道要成为自己的终生遗憾?现在自己惨遭情殇,雪上加霜,人生苦海,何时才能苦渡到彼岸?别人踌躇满志,春风得意,而她蔺曼卿命中注定只能是步步为劫,这只能是她的宿命。大凡灵魂高贵者,又有几人不是历经苦难的?彼岸花开,那只能是隔世的香艳如故。

那时候,荒野上只有蔺曼卿一个人。一颗心被痛苦与绝望浸泡得太久了,几近麻木不仁了。蔺曼卿抹去了眼角的泪水,依然保持着平静,那是一种只有神才有的平静,那份从容,那份淡定,就跟这庄严肃穆的东白山一样,奇峰高耸,在满目青翠的群峰中鹤立鸡群,在玫瑰红的夕照中写着那种沧桑中的美。她站在夕阳的余晖里,眼中依然荡漾着晶莹的泪水,泪水中似乎也浸泡着一个触目惊心的词,窝囊。她含着泪水,忍着屈辱,几乎丧失了全部的希望与信念,自己到底怎么啦,曾经的妖精,曾经的女神,为何万念俱灰,成了一个饭桶!

蔺曼卿当然不是饭桶,母亲的仇报不了,情场上又失意,浑身的激情与力量无处施展,她就像一把宝刀被埋没着,压抑着,又不甘心生锈,烂掉。不,母亲的深仇大恨一定要报,玷辱自己神圣感情的叛徒一定得剪除,还有那群东洋特务,闯入别人家园的恶魔,全都不会有好下场!她受了某种情绪的感染,一下子又来了精神,眼神中精光四射,目光瞬息间变得十分明亮,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母亲的墓地。她明白,插在自己身体内的骨头,是一把雪亮的刀。

离开了母亲的墓地,蔺曼卿径直来到了仙姑殿,她是再次来向吴大队长与楚政委请战的。这次她倒不是要去杀蔡观止与风子,而是搞到日军的影子计划。吴贵法与楚天舒沉默不语,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楚天舒开口了,他说除非她答应一个条件,她怔了一下,问什么条件,他说除非她答应他跟她一起去。蔺曼卿又一怔,她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随后,她又说,她还得带走两个人,冷冰与冷霜。

日军司令部山本司令官是个喜欢醉生梦死的人,喜欢听个音乐,看个舞蹈,唱个京戏,也喜欢下下围棋。他又喜欢收藏中国书法和有彩陶瓷,热爱日本茶道。有时兴致来了,还喜欢将洋子或别的女子召来,来一场云雨之欢。在山本将军的办公室里间,专门开了一处雅致的地方,空间并不大,似乎很有情调,颇有文化气息。他在这里听戏,赏舞,下棋,写字,品茶,抚琴,还有玩女人。与他制定阴霾密布的影子计划,部署实施三光政策的大扫荡时,与那种阴森森的人间地狱相比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这里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与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相比,他又似乎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

现在陪着山本的自然是老情人洋子。尽管他不喜欢同一种口味,就像他不喜欢吃同一种菜一样。喜新厌旧,换换新鲜,这是人的本能。但山本似乎也怀旧,有时候人女人还是旧的好。在这方面,清子与风子的妩媚,跟洋子的野性截然不同,在床上,洋子倒更像是一个疯子,而风子与清子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她们是一汪清水。山本自然也很喜欢泡在这种温泉般的清水中,那种慢悠悠的感觉,那种软绵绵的情调,对他这种杀人恶魔来说,是一种很有必要的调剂与补充,就像一个人,有时喜欢晒温暖的阳光,有时又喜欢欣赏清亮的月光。但是,清子与风子不行。

不管怎么说,平时笑容可掬的山本将军,也是懂得享受的。山本需要洋子,有时给他卖身,有时又给他卖命。甚至,他将洋子洁白的肚皮当成了桌子,即所谓的裸体盛。山本与洋子正在兴头上时,风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门口中。洋子只好穿上和服,悻悻然出去了。

现在,山本与风子对斟,在一起喝着清酒,吃着寿司,享受着天伦之乐,乐不可支。没有多少人知道,清子与风子是山本司令官的双胞胎女儿,清子是姐姐,风子是妹妹。清子从小就送到了佐藤那里学剑术,一直在他那里长大。风子则在父亲山本身边生活。

只有鬼才知道,山本所谓的影子计划究竟是什么,事实上,影子就是子虚乌有,也就是说,影子计划就是虚无缥缈,就是一片空白,就像空气与梦。他之所以抛出这个影子计划,纯粹是将它作为一种诱饵,引诱东白山上的新四军上当,或者引诱东白湖古镇上的国军受骗,好趁机引蛇出洞,消灭中国军人。同样在夜来香温泉洗浴中心的蔡天行,似乎对影子计划并不感兴趣,蔺曼卿他们倒是冲着这香饵上钩来了。

风子冰雪聪明。山本从小女儿的话中,忽然来了灵感,如果影子计划纯粹是空白,那也太枉费心机了。何不将计就计,再抛制出一个假计划呢?如果有人真的上当了,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诱饵当中再添诱饵,就像在鱼钩子上削出一个极为锋利的倒刺,死死地拖住对方。如果真能做到这样,说不定还真能捕获一网意外的鲜鱼呢。

山本是个注重行动的人,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小女儿风子的话启发了他新的灵感,他就马上付诸了行动。当然,这已是后话了。眼下,风子正坐在他的对面,他正与小女儿一起畅饮清酒,至少,他是开怀痛饮的。至于小女儿风子是不是痛快淋漓,就不是他所考虑的范围了,他也压根儿就不会去考虑她的感受。风子已经泪眼婆娑了,在她看来,她在父亲眼中只不过是微不足道可有可无的影子,就像凋零的樱花花瓣。他真正感兴趣的,只是在洋子的身子上找乐子。

不过,风子的想法还是误解了山本,他其实是非常在乎一双女儿的,普天之下,又会有哪个做父亲的会不深深地爱自己的儿女呢!山本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大日本帝国,为了大日本皇军,为了大和民族,他也算是尽了忠了,因为他凭着一种类似宗教信仰的狂热,将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都当作祭品奉献出去了。

至于那个佐藤,是清子与风子的启蒙老师,原来也算是山本推心置腹的老朋友,也没少推杯换盏。按山本的心思,已经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佐藤,加上是兄弟一般的知心朋友,应当是最可靠的人。可是,令山本永远也想不到的是,就是这个心理变态的佐藤最不靠谱,居然爱上了自己视作掌上明珠的大女儿清子,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最后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是阴差阳错,他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占有了清子的身子。大女儿的痛楚与悲凉,恐怕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恶魔,永远都无法知悉真正的内情的。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发生一些荒唐的事,本来就不足为奇的。一切都蒙在鼓里的山本,至今还将佐藤视作最可信赖的知心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