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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七十六章 往事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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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有一片寂静的树林子,在那里,蔡天行的手掌跟他的声音一样的充满了磁性,他的抚摸与拥抱激起了杨玉馨的快感,一下子把她的感觉激活了。那真是一双充满魔力的手,轻轻地抹过她的脸颊,脖颈,像一只小虫子在慢慢地往下爬,爬到她的衣领里面去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动起来,那只贪婪的虫子在她的乳峰与乳沟间,一忽儿爬上,一忽儿爬下。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被涉爱河,她又惊又怕,又兴奋又羞涩,他不知用了哪种魔法,居然将她牢牢地吸附在自己的身上,她沉醉在他的气息与初恋的甜蜜中,这时就算是用最锋利的刀子也无法将他们劈开了。

他是带她来打猎的,没想到她成了他的猎物。她娇喘吁吁,激情如潮,他们相拥着朝草地上倒了下去。他去解她旗袍的扣子里,她断然而坚决地拒绝了。她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又是还在燕京大学读书的洋学生,懂得审美,作为女人最美好的初夜,不应当在无遮无拦的野外完成,否则跟野生动物苟合又有什么两样!她将女人最珍贵的东西一直保留到了新婚之夜,这是一种美丽的坚守,同时也是一种艰难的保卫,但在他一次次强大的攻击面前,她终究还是没有丢城失地。喜欢可以放任,但爱就要克制,她到底是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不同于一般的轻佻的蝴蝶。

应当说,杨玉馨与李雅琪、水倩、吴贵法是校友。人的命运多半是在选择的时候决定的,毕业后,李雅琪跑到江西参加了红军,杨玉馨则嫁给了蔡天行成了国军的军官太太。兵荒马乱的岁月,能平平安安地保住这条小命已经是大幸了,谁又能真正把握得了自己的命运?如果在战场上相遇,她们也许就是敌人,所谓的同窗之情,就像玻璃碰到了石头一样脆弱,简直就不堪一击。

女子总是痴情的,当初面临抉择时,她也曾彷徨过,犹豫过,失落过,但要她面对失去真心相爱的男人,她会更加的痛苦,她会发疯的。这样一想,她浑身颤抖。最后,她还是跟着他来到了军营,跟着他南征北战。对他的军事行动,她向来不过问,她只是做一个全职太太,有空就看看书,弹弹钢琴。她酷爱看书,又喜欢音乐,最喜欢弹的是《秋日的私语》与《致爱丽丝》。

杨玉馨说到底也是一个有点内向的女子,甚至稍微有点自闭的味道,但这并没有影响她作为司令夫人的大度与贤淑。她的内涵很丰富,修养也很好,气质又高贵,只是不太喜欢跟外界多接触。通常,她喜欢将门关上,将窗子也关上,将窗帘也拉上,然后点亮一盏小灯,有时候大白天也点灯。有时候,她会望着四壁发呆,有时候,她又会对着镜子看自己。女人都有镜花水月的一面,尤其是她们落寞的时候。

杨玉馨认命了,女人一认命就会死心塌地地爱自己的男人。渐渐地,她发现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异样,有时候像焚烧着一团火,有时候又蒙着一层阴霾。她想对他说点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她知道他心中苦闷,他不想与红军打仗,但上峰逼着他剿匪,后来他一心想打日本鬼子,但上面又推行不抵抗政策,所谓的攘外必先安内。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她觉得他的热血正在冷却,消极避世的负面情绪正在潜滋暗长,后来,近乎过起了隐居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只管吃喝拉撒,消磨落寞的时光。

尽管在别人面前,蔡天行依然是腰板笔挺,呼呼生风,可知夫莫若妻,只有杨玉馨知道,他的内心其实是很荒凉的,又压抑又落寞。作为她的妻子,她觉得自己应当尽到责任,抚慰他激励她,决不能让她这么消沉下去。她选择了自己特殊的方式,亲自炒了几只他喜欢吃的菜,拿出他喜欢喝的东白湖古镇出产的糟烧酒。酒至半酣,她将手伸过来,轻轻地将他的头揽入怀中,像抱着一个孩子一样抱住了他。她的手在发抖,他的身子也在颤抖。他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很难想象,男人的心居然也这么脆弱,他一个不可一世的将军,竟也会在女人的怀里哭泣!红尘滚滚,浮生郁郁,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浮生恍然如梦,山里的岁月又恍如隔世,蹉跎岁月,总是郁郁不得志。像小人那样出卖自己的灵魂去换来所谓的功名与成功,他鄙夷如粪土,不屑一顾。一将成名万骨枯,作为一名战争年代的军人,这万骨如果是日本人的尸骨,他会义无反顾地赴汤蹈火,抛头颅,洒热血,浴血疆场,在所不惜!可是,如果硬逼着他去打新四军,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他宁可在这东白湖古镇的深山老林中遁其一生。

后来,他沉溺于夜来香的温柔乡,在美丽的沼泽地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心里又有了另一种灼痛,整天生活在阴影与不安之中,他不能原谅自己,什么事情都可以原谅,但这一件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他是昏了头了,彻头彻尾地昏了头了。可是,在温柔可人的清子怀里,他又欲罢不能,她是那样的善解人意,又是那样的妩媚动人。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越来越依恋于她,也就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也许,人心永远像钟摆,从这一个极端,摇摆到另一个极端。人在很多时候都会如坠云里雾里,如梦如幻。

那是一个并不平静的夜晚,回到弘文馆的住所,已是子夜时分。他连灯也没有开,脱了衣服就悄然无声地钻进了被窝。他以为她一定睡了,可是她偏偏没有睡,只是玉体侧卧在一旁假寐。他悄悄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她纹丝不动,潸然泪下。她并不知道他与清子的关系,但她冰雪聪明,也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老公夜不归宿的原因。她将他的手挪开了,他碰到她的手,像触了电一般,他怔了一下,又伸了过去,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背。她再次坚决地移开了他的手,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坚持下去。那一晚,他们彼此无语。

杨玉馨的胴体就在蔡天行的身边,玉体横陈,皮肤光洁凉滑,像碧波一样轻轻荡漾,使他很自然地想起夜来香的温泉。看来,他是走不出夜来香的香气与温泉的润泽了。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像泉声潺潺,空谷幽泉的鸣琴,这声音太诱人了。就像空气与阳光一样,在男人的世界里必不可少。妻子的声音他太熟悉了,就像刻在他的灵魂里,哪怕是轻微的呼吸声,他想忘也忘不掉。在妻子与情人之间摇摆,他真的不知道是刺激是满足,还是恐惧是怅惘。泪水又在杨玉馨的眼睛里无声地淌出来了,大片大片地往外漫溢,一下子挂满了她冰凉的脸颊。这泪水倒更像是泉声,那泉声原也是泪声。

渐渐地泪水像是流完了,干涸了,只留下了冰凌似的一滴,依然挂在她的眼角。她开始静静地喃喃,在呼唤他的名字。他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开始了轻微的颤抖,这声音中包含着她那浓浓的情思,空间一下子拉近了,心贴近了。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懊恼与沮丧,甚至,似乎还有一丝忏悔,他的脸色阴沉,像布满了阴霾的天空。他的脸因为扭曲而变得很古怪,宛若山间的一块嶙峋的石头。那会儿的夜很安静,就像他身边这位碧玉一样的女人。

天还没有亮,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漆黑一团。人其实是最虚伪的动物,明明是为了欲,明明是为了色,却偏偏要说成是什么爱呀情呀。情人算什么,清子又算什么,她只不过是男人空虚与落寞时用来抚慰的,甚至是用来泄欲的工具。妻子才是他的一切,进入了他的灵魂,进入了他的骨子里。只是蔡天行始终也不曾知道,清子也一直在利用他,她一直将他当成演戏的道具。他们充其量也只是彼此的利用,他利用她这个尤物满足自己的情欲,填补自己空虚的灵魂,她也利用他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就像她利用千柱屋的蔺莫桑一样。

秋风扫过来,又扫过去,将情思的温暖留在了春天,将情欲的炽热留在了夏天,现在却是满目凄凉,秋风扫落叶,天凉好个秋。冷风直往他衣服的缝隙里面钻,将他的心吹得冰凉冰凉的,他不知道刺痛了他的神经的,是这山野的冷风,还是不堪回首的记忆。人生不如意常八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苦短啊,如果早年走错了路,想要回头已经相隔十万八千里了。良禽择嘉木而栖,要是时光能够倒流,人生的路可以重新选择,那该多好!

说来别人也许不相信,蔡天行一直在暗中看毛泽东的书,也看斯诺写毛泽东的《西行漫记》,还看《论持久战》。抗日战争已进入战略反攻的阶段,日军盘踞在中国横行的日子显然已经不会太长了,国共两党似乎都已经各自准备抢地盘了,胜利的果实谁不想要占为己有?可他又非常清醒,越是接近末日,日寇就越是猖狂,大和民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武士道精神,民族的凝聚力特别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民族,不像中国,一盘散沙,有人打鬼子,有人当汉奸,为了各自的利益,国军与共军也一直搞摩擦,打来打去的。

往事一幕幕地从他的眼前闪过,亦真,亦幻,如梦,如雾。往事又一件件地随风而逝,像流水,像流云,像流动的风。常常,他自己都会不认识自己,最陌生的人还是自己。一阵虚无感与迷茫感莫名其妙地爬上了心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道,一瞬时,他心头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蚀骨的疼痛。形势的急剧发展,是不是意味着东白湖古镇这个温暖的老家,这个宁静的世外桃源将不复存在?夜来香这个醉生梦死的伊甸园也将荡然无存?他名义上是来这里剿匪,实质上似乎是为了逃避外面的红尘世界才回到老家来的。现在,连老家都要逃离了,他又将到哪里去?看来,弓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在离开东白湖古镇绝尘而去之前,他得跟小鬼子大干一场,交给谁也不能将锦绣的江山,将美丽的家乡交给东洋鬼子!

那是秋天的一个空蒙的日子,林间的风很大,天空中又飘下了冰凉的雨丝,秋风的萧瑟与秋雨的凉意一齐袭来,与他此时此刻落寞的心绪倒是十分的吻合。时间也不能真正抹平心灵的伤痕,除非你学会包容,包括接耐那个已经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的自己。对于女人,他真的不知道还有没有爱,但恨是绝对没有的,不管是杨玉馨还是清子,他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恨。就算清子真的如他猜测的那样是个东洋女特务,他也恨不起来。即使有怨,也已随风而去。他现在只有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一颗男人的心怎么会像东白湖的湖面,波平如镜,水波不兴?

可想到妻子杨玉馨还在日寇的魔爪之下,他的内心又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了。日军的卑鄙无耻,鬼子的残忍暴行,激起了他的满腔仇恨,也唤起了他沉睡多年的血性。他发了毒誓,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颜,阴鸷的,冷酷的,充满了杀气的。这是杨玉馨遭绑架之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它意味着长期隐居的蔡司令要有大动作了。他认定小鬼子暂时不敢对杨玉馨怎么样,话又说回来,如果日本人真的要残害她,人在他们手中,他急死也没有用的。

蔡天行阅人无数,将世事早已经看通透了,将人心也早已经看通透了。小鬼子绑架杨玉馨这一招也太阴太损了,净做些没屁眼的事!投鼠忌器,得先想办法将她给救出来,可从老虎嘴里抢食吃容易,要从日军梅机关宪兵队里救人质,谈何容易!都说心静就不烦了,可自己的妻子被日本人掳去当了人质,正在火坑里受煎熬,想救一时又救不出来,心能静得了吗?心静不了,能不烦吗!甚至,他感到了绝望!

天无绝人之路,蔡天行正独步于山道之上,也许是因为心烦意乱,今天他没有带任何警卫员。说来,他还真是个有几分缠绵悱恻的痴情男子,至少,他对自己的妻子还是一往情深的,尽管,他也曾“红杏出墙”,跟夜来香的老板娘、千柱屋的四奶奶也有过一腿。突然,一群骑马的汉子拦在了他的面前,他抬头一看,见是一班新四军骑兵,为首的是两员女将何秀清与英姑。他大惊失色,伸手就去拔插在腰间的手枪,何秀清她们哈哈大笑。蔡司令更是丧魂落魄,呆呆地环视着将他团团围住打转的马队,瑟缩着身子轻微地发抖。

何秀清高声道,蔡司令,你不要紧张,我们是受吴大队长与楚政委的委托,特地来请你上山的。蔡天行心中暗暗叫苦,日本鬼子绑架了自己的妻子,现在又遇上新四军来劫持自己了。好歹自己也算一个国军的司令,这脸面上的事以后可往哪儿搁啊!何秀清笑道,蔡司令,你千万别想得太多,你和我们吴大队长也算是老相识了,请吧。

蔡天行耷拉下了脑袋,悻悻然随着他们上了东白山。吴贵法在仙姑殿与蔡天行见了面,桌子上已摆下了酒宴,自酿的糟烧,山上打的野鸡,还有就是鞭笋之类的山肴野蔌,他们是把蔡天行当成贵客了。蔡天行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吴贵法笑容可掬,招呼他入席,还说要送一件珍贵的见面礼给他,他见了一定会喜欢。何秀清马上插嘴,岂止是喜欢,简直就是喜出望外!

话音未落,李雅琪就挽着同窗好友杨玉馨的手臂出来了,她们的身后还跟着水倩。蔡天行的眼睛都看直了,他的第一反应还是绑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原来劫持夫人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东白山的新四军。何秀清嗔怪道,蔡司令,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从日本鬼子的枪口下救下了贵夫人,你倒好,我们好心喂了驴肝肺了。李雅琪开了口,何队长,你就少说两句吧。蔡司令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误会了我们,也是情有可原的。你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蔡司令说一下,不是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何秀清就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和盘托出,蔡天行听得目瞪口呆,他怀疑是不是天方夜谭,要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点问题。可事实终究是事实,尽管听起来似乎有些曲折离奇。听着听着,蔡天行已经热泪盈眶。他将目光投向了杨玉馨,遭些惊变的她似乎惊魂未定,见了自己的亲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不时地点头,潸然泪下。突然,她跑向蔡天行,一头扑进他的怀抱,肩膀一耸一耸,身子在颤抖着,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衫。

吴贵法招呼他们入席,他摆下这顿丰盛的宴席,算是替他们压惊。蔡天行百感交集,以往的恩怨一扫而光,心中的郁垒似乎也随着这酒入愁肠烟消云散。这次酒喝得痛快淋漓,激发了他们的豪情壮志,吴贵法与蔡天行宛若兄弟一般,觥筹交错之间,豪气如虹,他们纷纷表示,要真正的携手并肩,与小鬼子大干一场。李雅琪与杨玉馨、水倩这些老同学也情同姐妹,亲热得不得了。蔡天行举杯表示感谢,吴贵法朝何秀清呶呶嘴,幽幽地道,这第一杯酒应当敬火中取栗立下汗马功劳的何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