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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七十五章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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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天行请来了紫薇道观的老道士法海做法事,他要在蔡家大院驱鬼,并为夫人杨玉馨祈福。这些年来,东白湖古镇上怪事不断,蔡家大院又遭此大劫,蔡天行认定是有鬼魅在作祟,有阴毒的恶鬼在跟他过不去。他不会去想,天使与鬼魅其实都是人的化身。在他的周边,在他的部下中,已有不少披着人皮的狼与狗,撕开他们的画皮,其实就是魔鬼。

蔺文清,狼子,吴艳红,他们都被清子控制,暗中加入了日本特务组织。就连眼下为蔡天行作法事驱鬼的法海,也成了他们的一员。他们像空气中无孔不入的病菌病毒,见风就长,在蔡天行的周围形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只有他自己还一直蒙在鼓里。如果说一个张嬷嬷将千柱屋里搞得乌烟瘴气,一个法海使紫薇道院成了阴森森的地狱,那么,一个清子就使整个东白湖古镇变成了鬼气森森的阴间世界,群魔乱舞,不见天日。

清子依然给蔡天行吹枕头风,灌迷魂汤。夫人毕竟是夫人,夫人现在落在日本人的老虎嘴巴里,蔡司令唯一能救她的办法就是进攻东白山的新四军,以此作为交换夫人的条件。蔡天行犹豫不决,日本人是老虎,新四军更是雪豹,他蔡司令就算是一头野狼,要啃下东白山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夫人正在日军的魔爪之下遭难,特别是她是一个女人,女人面临的劫难他心知肚明,关系到一个男人的尊严。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自己可以跑到夜来香休闲中心泡温泉玩美人,却绝不允许自己的女人蒙受一丝污垢,这也是男人的通病。

男子汉要有血性,决事要果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蔡司令,你的血性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让这温泉泡软了泡没了?清子的话像一阵凉风吹过来,吹得蔡天行冰凉冰凉的,又沁人肺腑,铭心刻骨。他的眉宇深锁着,阴鸷的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凶残的杀气,老虎不发威竟把他当病猫了!不管是新四军还是日本人,胆敢到老虎头皮瘙痒,他蔡天行也会吃人的!狗日的小鬼子,还真以为自己是老虎了?他蔡司令才是一只老虎!如今倒好,这小鬼子不仅拔了他的虎须,还挖走了他的虎心虎肝,简直太猖狂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蔡天行也曾有过属于军人的骄傲,正宗的黄铺军校的毕业生,他又有几分儒雅的气质,在军界也算一个儒将,更具别样的清高。可是,他的清高并没有人收买,蒋介石派他在江西进剿红军,后来,当年日军占领南京、上海、杭州,他曾想率军顽强抵抗,但上头不允许,他也心灰意冷了。再后来,上司又让他进山剿匪,还暗示他跟新四军搞摩擦,他阳奉阴违,躲在东白湖古镇消极避世。现在,日寇以他夫人作人质,又逼他进攻东白山的新四军,蔡天行有了他自己的主意,虚与委蛇,见机行事。

谁都想扩充自己的地盘,谁都想保存自己的实力,蔡天行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年来,新四军在他饭店门口摆粥摊,虽然也很恼火,但毕竟现在国共合作抗战,毕竟也是友军,彼此基本上还是井水不犯河水,没有发生较大的摩擦与冲突。新四军是真的抗战的,这一点有目共睹,蔡天行也有深刻的认同感。反正,他打定了主意,中国人决不打中国人,在这大山深处的东白湖古镇,天高皇帝远,一切由他自己说了算,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至少,他不会打第一枪。

在清子面前,蔡天行像是得了精神分裂症。有时他表现得满不在乎,还潇洒地耸耸肩膀,那意思是说,女人如衣服,丢掉一件,再买一件便是。再说,有清子在他身边,别的任何女人都不放在眼中了。有时他又表现得很焦急,毕竟是结发夫妻,更何况杨玉馨挺秀清雅得宛若一株名贵的兰花,这样的名媛淑女打灯笼也难寻。那种意思,似乎他又非打东白山不可了。其实,他一直在演戏,但他演得很逼真,很到位,让清子也捉摸不定,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这样,清子就会以为他内心非常的犹豫不决,充满了纠结,他就可以延缓时间。

清子觉得这个蔡天行比她想象中的要难对付得多,这是一只烫山芋,既捏不牢,又放不掉。渐渐地,她就收敛起了脸上妩媚的笑容,连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冰冷了,她对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再推诿着不出兵的话,她担心那皇军可能会不客气了,要采取必要的措施了。他被逼得没有任何退路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忽然,蔡天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受到刺激之后,反而清醒了。清子的一反常态,极力怂恿他攻打东白山,到底出于什么目的?照理说,她名义上是千柱屋蔺老爷的四太太,实际上也只是一个逢场作戏的欢场女子,与杨玉馨也应当是情敌,可她为什么偏偏执意要救她呢?为什么固执己见地要进攻东白山的新四军呢?他不由得对她的身份起了怀疑。

蔡天行在仔细地回忆清子的前世今生,她从天而降来到了东白湖古镇,来无影去无踪,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还有,跟这个化名为杨柳一起来的老男人又是谁?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结伴而来东白湖古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这么年轻美貌,怎么会嫁给千柱屋里的一个老男人的呢?难道真的是看中了他的万贯家财?迷雾重重,蔡天行百思不得其解。

蓦然,蔡天行又有了新的发现,这个清子着魔似的喜爱樱花。昔日在千柱屋,蔺莫桑还专门为她建了个玲珑雅致的樱园。如今在夜来香休闲中心,她又在院子里植了樱花。平时有空没空,她总喜欢跑到小院子里,站在樱花树下,赏樱,画樱。特别是樱花怒放的日子,她在樱花树下流连忘返,连满地的落花都不让人扫去。不经意间,他还看见她面对飘零的落花黯然神伤,悄然落泪,那种伤感的样子,楚楚动人,特别的惹人怜爱。她到底是哪路神仙?

看来,一切比蔡天行想象中的要复杂,如何解救杨玉馨也比他所设想的要棘手。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将这几年来自己所遇的事与所做的事都梳理了一遍,这一来,还真是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顿时,他觉得眼前恍恍惚惚,飘浮无着,甚至感觉到了时空深处的荒凉和空洞。说真的,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深山老林里躲平安,作为一名军人,却不履行自己的职责,既不剿匪,也不抗日,倒像是一个清闲的隐士,闲云野鹤,无所事事。是不是自己太消沉了?是不是自己的一腔热血已经冷却了?是不是早已经失去了一名军人的尊严与一个男人的血性?

回到办公室,蔡天行就开始发呆,迷茫依然写在他的脸上,是那种望不到边的怅惘。他推开窗,望着天边的流云,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起来。他想到了眼下正在受苦受难的妻子,觉得很对不起她,既有背叛她的内疚,也有没有保护好她的自责。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一切的一切既然已经发生了,焦虑与愧疚都无济于事。

蔡天行这才意识到,想过平淡如水的日子,那只是一种奢望,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么,这风又在哪里呢?自己作为一名堂堂的国军司令,竟然让妻子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劫持,而且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让日本人给绑架走,这是一种奇耻大辱!一阵阴冷的风嗖嗖地在他的后脖颈上吹过,令他不寒而栗!

肯定有日本人的奸细,而且很有可能在自己的队伍上。蔡天行的心里落下了一颗炸弹,在瞬时爆炸,惊天动地,炸得他魂飞魄散。对于妻子的神秘失踪,他也曾一头雾水,他开展了细致的调查,证实杨玉馨被日本特务绑架的那天晚上,她到夜来香休闲中心去过。以前只有他隔三差五地去那里寻花问柳,找那个国色天香的清子鬼混,她是极少去的,即使洗澡也在家里洗。那么,这次她去那里做什么呢?泡温泉,还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蔡天行又懊悔又沮丧。往日,夫人有事外出,总有勤务兵跟着。这次她去那里,行动是那样的诡秘,听说本来也有两名卫兵要跟她一起去,但被她谢绝了。难道他与清子偷情的事真的让她知道了?女人一旦听到风声,得知自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有染,都会变成疯子,再温婉再贤惠的淑女也会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发作的。估计杨玉馨是闻风而动,喝了十年老陈醋,秘密去了夜来香,企图秘密调查获得第一手证据,最好是能捉奸在床,抓个现行。你不仁,我也不义,男人背叛了自己,那她还要什么脸面?还顾及男人的面子做什么!

这仅仅是蔡天行的一种猜测,事情绝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按照杨玉馨的身份与涵养,即使她真的发现了男人出轨,不一定会闹,似乎也不太可能一个人亲自去夜来香这么做的,至少,她会找他当面接触交涉的。那么,如果她不是为了他与清子偷腥的事而去的,那么她又去干什么?东洋特务为什么要插手?他们绑架她的真正用意又是什么?是不是有人设下了陷阱,故意引她进圈套的?

蔡天行感到浑身燥热,额头沁出了细细的冷汗,他掏出白手帕擦了擦。这里边一定隐藏着天大的阴谋,看来,日本特工一定是与他身边的奸细合谋,他们蓄意要害她,下套子暗算了她。思前想后,十有八九是日本人想拿她作人质,要挟自己去打东白山的新四军。那么,这奸细到底又是谁呢?谁又吃了豹子胆,心狠手辣,连他蔡司令的夫人也敢绑架!

忽然,蔡天行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张清丽而妩媚的脸,清子眼神幽幽的,在朝他浅浅地笑。难道是她?他身子一下子触了电,又惊出了一身冷汗。仔细想来,这个清子,还有她身边的那个佐藤,他们像是天外来客,行踪极为神秘。看来,他们绝非等闲之辈。想到这几年,自己沉溺于夜来香的温柔乡里,拜倒在清子的石榴裙下,还有自己手下的中下级军官,哪一个不被夜来香的那些骚娘们玩得神魂颠倒,团团打转的?

这些年来,自己作为堂堂的国军司令,按兵不动,不打新四军,也不与日寇交火,就一直在夜来香消磨时光与意志。难道说自己不抗日,真是他们想看到的?蔡天行的国军按兵不动,日军就可以集中优势兵力,去对付东白山的新四军?难道说,这次日军狗急跳墙,要对东白山有大规模的进剿行动?日军企图控制他,联合夹攻东白山,至少,他蔡天行能按兵不动,不抄小鬼子的后路?等到日军吃掉了东白山的新四军,再回过头来吃掉东白湖古镇上的国军。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蔡天行沉默了许久,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里已经暗暗地打定了主意。他再次想起杨玉馨的时候,眼角微微的有些湿润,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她的影子暂且从自己的脑海里抹去。可是他心中的那团迷雾依然无法驱散,水不落石不出。真盼望老天能下一场大雨,下雨一定是件痛快的事,那是老天在哭泣,可以将郁积的滞留的乌云驱散。

隐隐作痛的胸口告诉蔡天行,自己的心头正在落刀子。明天就是夫人杨玉馨的生日了,往年这个时候,他都要为她操办隆重的生日晚宴与舞会,尽管她很少有这种虚荣心,常常劝阻他不要铺张浪费,也不见他收了心,他依然我行我素,显摆一下,以示他来东白湖古镇是衣锦还乡,不是衣锦夜行,表示他还是一个活物,是堂堂的国军司令,不是披蓑戴笠的隐士。

那时候,夫人容光焕发,藏青色的旗袍,挺秀清雅宛若一株空谷幽兰,成了古镇上的一道古典的风景。蔡家大院内灯火辉煌,喜气洋洋。蔡天行他们住的地方在弘文馆,门口有荷枪实弹的警卫站岗,这里也张灯结彩,风光无限。弘文馆里面有个戏台,古色古香,与弘文馆,与古镇十分的协调。这个戏台跟弘文馆一样小巧玲珑,不过很有一种欲说还休的雅致,十分耐看耐品。以往每逢她过生日,他都要唱上三天三夜的大戏,平时冷冷清清的古镇一下子便热闹起来了。锣鼓声从后台响起,锣鼓喧天,铿锵的节奏回荡在古镇的天空。

那时候,蔡天行会将城里及镇上的头面人物都请来,请的也是镇上最好的戏剧班子,城里的剧团因为日本人占据了暨阳城,眼下他请不来。他们都是他的门楣,除了日寇汉奸,一个也不能少。佐藤、清子自然都请了,他只知道他们一个叫杨峰,另一个叫杨柳,是师生关系,后来杨柳还成了千柱屋蔺老爷的四奶奶,杨峰便成杨柳的“娘家人”,他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是日本特工,他是日军特工之王,她是日军梅机关的机关长。蔺莫桑与蔺文清也请了,他也不知道蔺文清也是日本人的一条狗,成了一名奸细。狼子与吴艳红本来就是他的部下,不请自来,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也是内奸,而且狼子还是杀害他的亲弟弟二少爷蔡楚雄的凶手。

蔡天行就穿着笔挺的国军高级军官制服,眉宇间透着英气,他少不得要在掌声雷动中走上戏台,他戴白手套的手朝空中轻轻一挥,如潮般的掌声便戛然而止,他少不得要发表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齐心协力一致抗战的演说。于是,掌声再起,惊天动地,刮起十二级飓风,似乎日本鬼子像一群黄色的蚂蚁,被这掌声之潮卷走了,滚回日本岛国上去了。镁光灯闪个不停,于是,蔡司令就再次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当后场的锣鼓声更加的热烈与紧凑时,达贵显人们便又纷纷落座。这种场合的演戏并不对镇上的普通百姓开放,弘文馆的内外是两个世界。蔡天行戴着白手套,驻着文明棍,夫人杨玉馨挽着他的手臂,他们来到前排第一排,众人起立鼓掌,蔡司令挥动着手,招呼大家坐下。戏开演了,他手里握着一支雪茄,一阵淡淡的清香味飘溢开来。那一刻,他的心也随着那淡蓝色的烟雾飘了起来,举到了云层里。千柱屋的蔺莫桑老爷与四奶奶清子就坐在他的身边,这让蔡天行非常满意,满脸的光彩绝不亚于台上演员脸上的脂粉油彩。

一切都成了明日黄花。生日的戏早在记忆中散场了,另一场大戏却已经悄悄地拉开了帷幕。明天的生日还要不要过,夫人都被人绑架了,还过个屁。蔡天行油然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与沮丧,那种醉生梦死与虚荣心的花开花落,让他黯然神伤。然而,更多的是恐惧,除了狗日的日本人,谁还敢到他太岁头上动土?这一点他心知肚明。他一下子六神无主,这也是从未有过的。现在战事纷飞,时局混乱,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有人说,日本人快要完蛋了,但他们会狗急跳墙,逮谁咬谁,更加疯狂地咬人。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夫人杨玉馨怎么救出来,这才是他眼下真正关心的事情。他开始一个人喝闷酒,从黄昏喝到半夜,明天到底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