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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第八十章 荼蘼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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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雾气飘过山岭,弥漫于东白山的树梢草尖,凝结成晶莹剔透的水珠。蔺曼卿一个人站在山顶上,望着东白湖古镇的方向,望着千柱屋的方向。说真的,她曾经非常讨厌那种地方,这世上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关得住她,千柱屋关不住她,雄踞山寨也关不住她,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不知为什么,现在站在东白山上,似乎对那里又有了那么一种眷恋。她的眼眶突然间湿润了,眼眸子里瞬间布满了哀伤。

今日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林间的风并不大,但带着丝丝寒意。秋日的风也是好色的,在她的身上不时地嗅一下,又将她的香气带走。她的腰板挺得笔直,素面朝天。后来,她在草地上躺了下来,任阳光与清风在她的身上流过。那时候,她的身子显得丰硕而精致,神情特别的清纯,五官特别的玲珑,甚至有些笑意,一切显得那么的安详,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忽然,泪水又无声地流淌了下来,稍后便泪流满面。她在想,将自己埋葬是不是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前世埋葬自己的人是谁?那个人是不是化身成为渡她的石桥?过奈何桥时,她是不是喝了那碗孟婆汤?是喝下去了还是倒入忘川了?是不是喝了那碗汤真的能将前世今生红尘往事恩怨是非全部忘了?

据说,彼岸花是开在天堂里的花。佛家语,荼蘼是花季最后盛开的花,开到荼蘼花事了,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也有人说,彼岸花是恶魔的温柔。传说中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被众魔遣回,但仍徘徊于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同意让她开在此路上,给离开人界的幽灵鬼魂们一个指引与安慰。

原来,彼岸花只开于黄泉,是开在冥界三途河边、忘川彼岸的接引之花。花如血一样绚烂鲜红,铺满通向地狱的路,且有花无叶,是冥界唯一的花。花香有魔力,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一到秋天,就绽放出妖艳的花朵,在黄泉路上大批大批地开着这花,整片的彼岸花看上去更是触目惊心的赤红,如火,如血,如荼。远远看上去又像是鲜血所铺成的地毯,又因其红得似火而被喻为“火照之路”,也是这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也有白色的,看上去非常的圣洁和美丽。当灵魂渡过忘川,便忘却生前的种种,曾经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往生者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

其实,彼岸花属于石蒜科,署名是希腊神话中女海神的名字。石蒜类的特性是花开时叶已落尽,叶长出时花已凋谢,花叶两不相见,阴差阳错,因此才有“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的说法。即使是同根生却生生世世永远不能在一起,开一千年,落一千年,相念相惜永相失,如此轮回而永不相见,缘来缘去缘如风,此生无缘,你就是我的劫。

据说,守护彼岸花的是两个妖精,一个是花妖是女的叫曼珠,一个是叶妖是男的叫沙华。他们守候了几千年的彼岸花,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面,因为开花的时候,就没有叶子,有叶子的时候就没有花。他们疯狂地想念着对方,被这种痛苦折磨着。终于有一天,他们违背天神的意旨偷偷地见一次面。那一年,红艳艳的花被绿油油的叶子相依相衬着,开得格外妖娆。天神怪罪下来,他们被打入轮回,并被诅咒永远也不能在一起,生生世世在人世间受磨难。曼珠和沙华每一次转世在黄泉路上,闻到彼岸花的香气就能想起前世的自己,然后发誓不再分开,在下一回再次跌入被诅咒的轮回……

蔺曼卿那时候的眼神一定非常的可怕,非常的忧伤,她依然仰面躺着,恍如隔世,宛若置身梦境。她恍惚,迷离,思绪飘得很高,一下子飘到了天上,又从半空中坠落下来。她的眼前晃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脸,她一阵心惊肉跳,从来没有这样颤抖过。那一刻,她霍地站了起来,眼中喷涌而出愤怒的火焰。蔡观止只能是蔺曼卿这辈子命中注定的劫,她从骨子里排斥这种天生缺钙的软骨虫,对于叛徒与汉奸,有一种不共戴天之仇!

蔺曼卿选择的是由爱变奏而来的仇恨,只要她见到蔡观止,就一定手刃了他!可这种选择无疑是最残忍的,比死亡还残忍!死亡对她来说并不是最可怕的事,因为她无视死亡,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她浑身抽动了一下,一滴眼泪无声地滴在衣襟上,泪水表明她已经作出了艰难的选择。这是她无可奈何的选择,也是她必然的选择。眼泪流去了之后,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迷茫。这时候,其实她的心很痛,痛如刀割,她的心也很乱,心乱如麻。

蔺曼卿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蔡观止,因为她要杀了他,她现在想即刻找到他,因为她要立刻杀了他。秋风阵阵时她这样想,北风呼呼时她也这样想。现在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薄薄的小雪中她在大踏步地沿着山道疾走,走向苍茫的山野深处,她并不是踏雪寻梅去的,尽管雪里的梅花最红艳,最漂亮。她是去找蔡观止的,一旦找到了他,她就要立即杀死他。并且,她恨不得生啖了他,当风扬其灰。然而,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他离自己是如此的遥远,远得像在天边,远得是在两个世界里。

机会终于来了,山本亲自率领日军大队人马进行最后的疯狂的扫荡,小野带着的特种兵,还有洋子她们这些东洋女特工,倾巢而出了。蔡观止作为日军的翻译官,一定会随山本司令一起行动的。事实上,蔡观止已经来到了东白山,因为他熟悉这里,山本就让他带小分队在前面开路。他们在山道上蠕动,像一队米黄色的蚂蚁,蔡观止忽然觉得山野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旷得多。日军先遣队在林子里宿营,他心中郁郁寡欢,便踏雪而行,径直往前行进。

雪花还在静静飘舞,落到湿漉漉的山野上,有的地方薄薄的一层白,有的地方化作了一片水。蔡观止独自来到山坡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满是厚厚的铅云,像是还要继续下雪的样子。一棵秃着枝干的不知名的树,孤零零地立在瑟瑟寒风之中,似乎无处诉说它的孤独与哀愁,就像他自己的影子。他又发起呆来,往日那种如风的思绪,现在都已经凝滞不动了。

此时此刻,蔡观止已经面临着一个难题。一念之差也罢,骨中天生缺钙也罢,一步错就步步错,踏出了这错误的第一步,就陷入了美丽的沼泽地,越陷越深,最终无力自拔了。他早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三少爷蔡观止了,已经回不去了。蔺曼卿不会放过他,楚天舒不会放过他,这东白山上的每一个人,每一棵草木都不会放过他。他已经没有明天了。

提起蔺曼卿,蔡观止心头有一种寒气袭人。他总觉得自己与她之间有种说不清楚的隔膜,是与生俱来的,退一步说,即使自己没有变节,他与她之间也不一定会有好结果。她太高了,似乎又不食人间烟火。她是高天上的流云,幽谷里的冷泉。除了骨子里的钙质不一样,他们之间倒并没有多少差别,一个是仙苑奇葩,另一个是红尘浪子。只是两个都是另类,我特立独行,你我行我素,也不一定能彼此和谐地相处,平和地生活。

天空中晃晃悠悠地飘着一些飞絮乱花,落到蔡观止的脸上与身上,沁凉沁凉的。此时此刻的他,跟山坡上的那棵没有叶子的树没有多少差别。凝视着纷飞的雪花在山野的风中舞蹈,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蔡家大院里堆雪人的事,一抹乡愁裹着一丝悲凉又袭上了心头。山野里一片寂静,恍如隔世一般。战争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如同寒风吹过的山林,已经变得物是人非。触目皆是孤独与寂寞,已经浸入他的骨髓,想抹也抹不去了。

冷风嗖嗖地吹来,像刀子一样削着他的脸,也将这漫山遍野的雪花吹得七零八落,如同破碎的梦。不时会有冰凉的刀片,一丝寒气或雪籽钻入他的衣领,他将帽子压低了一些,将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这样做了一些遮挡。尽管如此,这鬼天气还是湿冷湿冷的,极似他现在的心境。他忽然想,自己与这个世界似乎是绝缘的,根本就无法相通。有时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死皮赖脸的硬要活在这个世界上,苟且偷生,苟延残喘。

蔡观止朝四处望了望,极希望蔺曼卿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就像他们第一次萍水相逢那样。哪怕她是来寻他复仇的,找他惩处的,哪怕她朝他开枪,射箭,扔飞刀,他都认命了,无怨无悔。可山里空荡荡的,除了那些树木,石头,乱云,风雪,什么也没有,连鬼的影子也没有闪现一下。这难免让他感到有些凄凉,有些落寞,莫名的悲凉袭来,他又茫然四顾,还抬头看了看灰色的天空,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一个披着红围巾的颀长女子朝他迎面走了过来,走着走着就飘了起来,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这是蔡观止的一种幻觉,幻境中的女子自然是四小姐蔺曼卿,山野里万籁俱寂,她像是从天上来的,下凡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盯着眼前这个具有王者风范的奇女子,惊为天人。一切转瞬即逝,只剩下蔡观止立在冷清寥落的山野中,怅然若失,心中是无限的迷茫。

山野上开来一辆插着太阳旗的军用汽车,又会是谁呢?蔡观止正想着,车子已开到了眼前,停下来之后,铁门哐的一声打开,跳下来三个如花似玉的东洋女军人,犹如三枝盛开的璀璨的罂粟,一个比一个挺拔娇美,一个比一个英姿飒爽。不用说,她们就是清子、洋子与风子,三个都与他有染。清子回到暨阳城后,不甘寂寞,很快就将他拉下了水。他有些自鸣得意,眼前这三个亭亭玉立的东洋美女,顶一个蔺曼卿也绰绰有余了。此生能抱得这三个美人归,夫复何求?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何况他是浪子,在美色面前,一切教化都归于零,谁能说得清情为何物?欲又是什么!

小野的特种兵也上来了,像飞来一群黄色的野蜂。最后是山本司令官也来了,他亲自督战,看来,小鬼子真的是孤注一掷,狗急跳墙了。日寇这次是来玩命的,来势汹汹,锐不可当。他们不仅将小钢炮、迫击炮、火炮、燃烧弹全搬来了,而且将毒气弹等化学武器都用上了。日军凭借着先进的武器装备,攻击的效率非常高。向来静穆沉寂的东白山,面临着从未有过的严峻的考验。心态决定一切,日本鬼子眼下的心态可以用疯狂来形容,他们已经成了一群中了狂犬病毒的疯狗,急于将那种病毒宣泄出去,于是,狂吠与撕咬就成了最好的办法。他们还像被逼急了的野狼群,见谁咬谁,其疯狂的程度触目惊心!

炮弹铺天盖地地落在东白山上,像落大雨一样。燃烧弹又将山林点燃了,熊熊大火将天空映红了。灭绝人性的小鬼子还用上了细菌弹,毒气像阴霾一样在山野中弥漫开来。随后,小野的特种部队打头阵,山本亲自指挥日军向新四军阵地发动了猛烈的进攻,爆炸声此起彼落。英勇的新四军战士,在吴贵法大队长的带领下,坚守阵地,顽强抵抗,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战斗开始后不久,敌我双方的牺牲都很大,东白山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将那层薄薄的白雪都染红了。

飘飘洒洒的雪花带走了新四军将士们的眼泪,他们也没有功夫流泪,只有伤口在汩汩地流血。天寒地冻,这鲜血一经流淌出来,顷刻之间便凝结了。林梢上,草叶尖,到处可见血色的冰凌花。战斗的空隙间,山野上依然硝烟弥漫,随处可以闻到死亡的气息,伴随着伤员们痛苦的呻吟,仿佛地狱搬到了这里。但偶尔也可以发现,居然有几株黄花,在血雨腥风中无声地摇曳,飘着缕缕的幽香,久久不肯弥散。

就在山本亲督日寇与新四军在东白山打得不可开交之时,盘踞在东白湖古镇的国军在蔡天行司令的指挥下,趁机夺取了暨阳城,攻占了日军司令部与梅机关。蔡天行的如意算盘打得非常精,日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大势已去,山本的日军主力正与东白山的新四军激战,彼此胶在一起,不管是日军还是新四军,都抽不出身来。现在进攻暨阳城,正是天赐良机,此时不收复暨阳城,更待何时!

事实上,蔡天行也接到了上峰的指令,国军此时采取的军事行动,其根本目的是抢占地盘。同时,国军还可以获得抗日救国军收复失地的美誉,对东白山的新四军也好有个交代,他蔡天行毕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日军与新四军鹬蚌相争,国军坐收渔翁之利。得悉自己的老窝被人端了,山本暴跳如雷。他本想挥师回暨阳城,可是天皇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就算将司令部与梅机关夺回来,还有什么用呢!

山本接纳了清子他们的意见,没有返回城里与国军较量,而是留在东白山,继续与新四军决一死战。山本摆下的是死局,日军天生的有一种武士道精神,把炸弹绑在自己的身体上,制作人肉炸弹,进行自杀式袭击。轰炸声此起彼落,天都要轰塌了。日军怕国军从背后来攻击,陷入两面夹攻的境地,因而想速战速决,以最快的速度拿下东白山。可事实上,国军按兵不动,他们只想着抢地盘保地盘,哪里会替新四军考虑,哪里会诚心打鬼子的呢!说俗一点,根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面。

山本像一头发了疯红了眼的野牛,横冲直撞。吴贵法一直鼓舞大家,我们新四军有老红军独立团的底,是一支英雄的部队,有铁的纪律与意志,子弹手榴弹打光了,我们有大刀,大刀砍坏了,我们还有自己的血肉之躯。吴贵法带领新四军进行顽强抵抗,坚守阵地,把日军撕开的防线一次次用人墙、用惨痛的代价补上。士不畏死,天将奈何!

就在蔡天行带领国军攻占暨阳城,日军后院失火之际,吴贵法组织了骑兵出击,奇袭了小野的特种兵,产生了神奇的效果,日寇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狈不堪。吴贵法骑在骏马上,挥舞着军刀,他眼睛都杀红了,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手起刀落,日兵一个个做了刀下之鬼,山野上一片鬼哭狼嚎。已是秋末初冬季节,山上的树木开始落叶,菊花蔫了,空际中稀稀拉拉飘扬的雪花,与刀光剑影中的血液一起翻飞,白里泛红,透着悲凉。

吴贵法的身影看上去十分的矫健,宛若苍鹰一样,又似旷野上的野狼,顽石一样的硬朗,透着孤独,透着傲气,咄咄逼人,与生俱来的张扬着一种军人特有的蛮横的味道。特别是他那双眼睛,寒气森然,目光凌厉。面如凝霜的他在寻找鬼子头目小野,可这个小野不知在哪里。吴贵法有些失望,男人之乐,红袖添香,军人之乐,刀斩敌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