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鬼子扑朔迷离的影子计划像影子一样在楚天舒他们的眼前晃来晃去,可就是抓不到,因为这影子计划的终极意义是没有影子,或者说仅仅是影子。这影子还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你说它有它就有,你说它没有它也没有。还有,有光的时候才会有影子,没有光的时候它就藏进了黑暗中,黑夜就成了最大的影子。可以与影子相提并论的就是风,也就有了捕风捉影之说。要不就是鬼魅,鬼亦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是另一种影子。
楚天舒闻到了一股特别而又诱人的香味,从蔺曼卿身上飘过来的,除了她没有第二个女子会有这种香味。顿时,他神魂颠倒,六神无主。刹那间,他的心绪变得烦躁起来,他捶胸顿足,强迫自己镇定再镇定!他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蔺曼卿发现他神色异堂,问他怎么啦,他终于镇静了下来,烦躁的感觉慢慢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忧伤与疼痛,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忙说没什么。
夜静更深,窗外的夜色静谧而诡异。楚天舒抽出一支烟,点上了,狠狠地吸了两口,朝半空中吐出了一团淡蓝色的烟雾。随后,他不停地抽烟,一口气将那支烟吸完了,将烟蒂扔到窗外,抛得远远的。不知怎么啦,又一阵烦闷袭上了心头,那个时刻,他的心里是五味杂存,心绪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凝重。影子计划在哪里他不知道,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便在屋子里踱了一圈又一圈的步。她看着他莫名其妙的转圈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在审视一个怪物。她又久久地凝视着他,看着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黑眼睛。这一段时间楚政委明显瘦了,一股悲悯之情突然涌上她的心头,刚涌上来的话语又咽了下去。
她忽然一阵莫名的冲动,终于还是发话了,你这样转来转去的搞什么鬼名堂!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就没有不投影子的光,我们目前需要的是正视现实,冷静思考,认认真真的研究,制定出切实可行的行动方案,任何的烦闷急躁与胡思乱想都无济于事!楚天舒听后愣在那里,没有苦思冥想,心里像一张白纸,什么思绪也没有,身子像一根木头,纹丝不动。
其实,蔺曼卿的心理也纠结成了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来。人在四面楚歌的时候,在黔驴技穷的时候,也就是在没用的时候,就会屁话多。楚天舒回他自己的房间睡了,她到了拂晓前才打了个盹儿。清晨推开窗子,见客栈的院子里有几棵叫不上名字来的树,光秃秃的没有几片叶子,地上倒是铺满了落叶,深秋季节,已经像冬天一样的湿冷。她的心也变冷了,冰凌一样的冷。而且,心上还不断地生出毒素,不停地冒出毒气。
昨晚她毛骨悚然地想了一夜,满眼满心都是影子,空气中飘来飘去的全是影子!说是来搞日军的影子计划,却像缩头乌龟一样蜷缩在这客栈里,这到底算什么!困兽犹斗,如果再搞不到影子计划,干脆到街上菜市场买块豆腐撞死算了!这次下山来,本来就是背水一战,退路是没有的,不成功,便成仁!几乎在一瞬间,她就看到地狱之门被打开了,听到了地狱深处的声音,鬼哭狼嚎。她拿着一架望远镜,看着远处的一幢灰白色的楼房,就是日军的梅机关。
战斗就要打响,蔺曼卿现在似乎已经进入了一级作战状态,就是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也豁出去了。她找来了楚天舒、冷冰、冷霜,本来想各自在手指上割一刀,然后滴进酒碗中,大家一起喝血酒,这叫歃血为盟。可是,这样会很痛的,而且真有血性也就没有必要搞这种虚幻的仪式。他们四个人没有一个会怕死的,没有必要非得将自己弄成像个疯子的样子。经过一番面授机宜,他们四人决定换上日军的军装,混进去窃取影子计划。那时候,他们一个个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像在发烧一样,充满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宗教情绪。
找了个机会,蔺曼卿与楚天舒结果了两名日军军官,挎着日式军刀,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日军司令部。冷冰与冷霜在窗口举起了狙击枪,配合他们行动,接应他们。毕竟心有点寒,楚天舒他们双脚像是踩在云端之上,总有一种不够踏实的感觉。稍有风吹草动,或者传来什么声音,他们都会忐忑不安,心惊肉跳。其实,蔺曼卿他们的行动一直在洋子他们的监控之中。
楚天舒站在外面放哨,蔺曼卿一头钻进了绝密档案室,她打开保险柜,密码与钥匙她能轻而易举地从山本的办公室拿到,事实上也是山本借故离开,故意引她上当的。
蔺曼卿果然在保险柜里拿到了那份绝密的影子计划,她喜出望外。正在这时候,司令部、梅机关里的警报同时拉响了,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天空,随即清子、洋子、佐藤他们带着宪兵从四面八方冲出来,直往蔺曼卿他们包抄过来。冷冰与冷霜的狙击枪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将日军宪兵一个接一个地击毙了。蔺曼卿怀里揣着影子计划,她与楚天舒边打边撤,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们被日军宪兵堵在大楼上了。
激烈的枪战自然是免不了的,刀光剑影,子弹满天飞,令蔺曼卿感到震惊的是楚政委并不像她原来想象的那样,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凭三寸不烂之舌做思想工作,相反,他骁勇善战,以一当十,是当之无愧的一个超级战斗英雄。那一刻,她温暖、潮湿的目光像蛇一样在他身上游走,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与亢奋,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宣泄,就像一个沉沦的灵魂需要救赎一样。日兵越来越多,她才将目光收回来,投入了你死我活的枪战之中。
清子,洋子,风子,三个古怪精灵的日本女特务,将她们那种炉火纯青的决斗技艺发挥到了极致。小鬼子用影子计划作诱饵,将蔺曼卿他们骗到了这里,现在大鱼终于上钩了,想要脱钩谈何容易!该是烧烤与烹饪的时候了!在这节骨眼上,一个幽灵忽然出现了,他就是蔡观止。他站在暗处,为他们打开了暗道的门。他没有在蔺曼卿他们面前亮相,要不然她发现了他,肯定会一枪击毙了这个叛徒与汉奸。
蔺曼卿他们钻进暗道逃之夭夭了。这条暗道出处正好是那家客栈,他们就带上冷冰、冷霜一起撤离,不敢作片刻的停留,马不停蹄地出了暨阳城,消失在山野之中。蔺曼卿从怀里掏出影子计划,打开一看,里面一片空白,这才认定是鬼子布下的圈套,她发觉上了当,当下气得火冒三丈。幸亏有那么一条暗道,要不今天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他们又觉得非常奇怪,应该是有人在暗中保护他们,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们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蓦然,蔺曼卿与楚天舒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难道真的是他?这似乎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可是在日军司令部那种地方,除了蔡观止,还会有什么人!他们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尤其是蔺曼卿,看得出来,她很沮丧,几近窒息。那时候,她的心成了一颗洋葱,剥一层,流一次泪。树枝上有两片枯叶在风中飘落下来,她嗅到了一股腐烂的气息。这次行动真的太弱智了,居然听任敌人摆布,差一点儿就踏上了不归路。仿佛是离开了阳世,到阴间走了一回,她又觉得好累,身体累,心更累。
回到了东白山,蔺曼卿方知父亲蔺莫桑来过了,将藏在地宫中的宝藏悉数拿了出来,给新四军做抗日经费了。又听说父亲随后失踪了,不知道是死是活。她想起了父亲苍老的形象,眼窝深陷,形销骨立,头上有了根根白发,在山风中飘动……父亲还给她留下了一封信,她打开来一看,脸色一下子白得像一张纸,身子不停地瑟瑟发抖。信上说,杀死她亲生母亲玲珑的,竟是他的亲叔叔蔺文清。父亲还怀疑这个蔺文清当了日本人的走狗,如果他真的成了一名汉奸,那么就请她替蔺家清理门户。切切。
这个蔺文清必须得死,不管他是不是汉奸。如果不是因为组织纪律,她现在就去东白湖古镇将这个老贼杀了,杀死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替母亲玲珑报仇雪耻!暂且让他再苟活几天吧,反正他离地狱的入口也只是咫尺之遥了。蔺曼卿到母亲墓前走了一趟,将父亲的信在墓前烧了,她发下了血誓,一定在近期杀了蔺文清替母亲复仇。成了复仇女神的蔺曼卿,吸取了这次血的教训,采取任何重大行动之前,都会慎之又慎地思考,决不再重蹈覆辙。
在东白山苍茫的天地之间,暮秋的风一吹,乱叶便纷纷飘落下来。蔺曼卿的胸中一定有无限的伤感,脸上虽然没有泪水,却挂满了黯淡。随后,她就在逶迤的山道上飘来荡去,幽灵一般。天伦之乐,天下人都向往之。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更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盛宴。然而,理想与现实却如两条相反的抛物线,虽有交集,最终南辕北辙。大开大合的命运,恩怨情仇纠结其中,恍惚中,只听到这满山潇潇的风声。
如果还有记忆,眼神中早已经长出了青苔。这时候风又来了,衣角飘起来了,黑发也飘起来了,她整个儿的像风马旗一样飘扬,猎猎作响,山雨欲来,烟云飞扬。原来女神与妖精是同一个级别,跟这个叫蔺曼卿的山里女子与新四军女兵没有多少差别,那时不值一晒的心情,比如死皮赖脸地活着的理由,再比如被风封存的泪珠,一样的不堪回首。
蔺曼卿脱下了军装,换上了红色的旗袍,抱起了琵琶。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如此的打扮,为什么要抱起琵琶。她白皙的脸宛若玉一样的滋润,被白嫩的肌肤一衬托,倒更有有几分冷艳的气质了。她睃了一眼秀美的山川,找了块青石坐了下来,弹奏了一支琵琶经典名曲《十面埋伏》。琵琶声声,仿佛在追忆不久前捕风捉影搞《影子计划》的惊险故事,又似乎在暗示人在江湖的险象环生。
一曲终了,似乎意犹未尽,现在幽幽的琴声,已转换成《梅花三弄》。身世飘零,命若琴弦,英才总是被天妒,红颜总是遭薄命。满以为找到了真命天子,才知道蔡观止这个护花使者居然会是一只装屎的空皮囊。这个混世魔王,原以为他不俗,可以托付芳心,可谁知到头来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呢!想来想去,还是亲情最珍贵了。蔺曼卿下意识地想到了父亲,她从小就喜欢跟他闹别扭,他要往东,她偏要往西,父女俩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天昏地暗,闹得不可开交。现在想来,她那时也太自以为是了,现在她才重新真正地认识了父亲,原来父亲才是一座遮蔽在云雾中的高山,一个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
然而,最令蔺曼卿怀念的还是母亲玲珑。母亲总盼望岁月静好,总希望过现世安稳的平静日子。想到母亲,她又在心底里抱怨父亲,这时的父亲又变成了一个两面人,说到底他对母亲也是薄情的,也许男人总是这样,不停地寻花问柳,不停地寻找刺激。父母的故事终究也是明日黄花了,她幽然叹息了一声,心倏地空落落的。
蔺曼卿忽然想到了死亡,照理,一个有坚定信仰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特别是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不长眼睛的一颗子弹就可以掀起一场死神的黑色舞蹈。小妖精挨不得金箍棒,一棒就会显出原形,成为一只绣花鞋。昙花一现,桃花在暮春的风中谢去的样子,还有就是用脚尖捻死一只蚂蚁。一只蝴蝶的死亡,进入化石,或化作岩石上的壁画。
林子上空忽然传来女子隐隐的哭泣声,这当然是蔺曼卿刹那间的幻听。灵魂若能够宁静,心灵如能够安生,那么,身体的存在与消失又有多少差别呢?真不知道那哭声是不是母亲传来的,她已经安眠在青草丛生的墓地里面,她屈死的灵魂是不是依然在旷野上游荡?长满青草的墓地,草丛中是否也开出一朵幽蓝的小花,吐着那一缕淡淡的馨香?到了满月之夜,月光像一只白色的水鸟,静静地跳过一片美丽而安静的积水。父亲就不要说了,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是死是活自己也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孤魂野鬼,死后也找不到家,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
蔺曼卿有时候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有时候又不相信。对于亲人,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相信只要自己弹起了琵琶,就可以将亲人的灵魂召来,这样,她们母女又可以在一起了,哪怕相聚在梦里。她再一次弹起了琵琶,带着几分幽怨的琵琶声如泣如诉,那是蔺曼卿心灵泣血的呼唤,她多么希望母亲真的回到自己的身边来,或者托梦给她。母亲活着的时候,也曾经是抚琴的高手,母女连心,虽阴阳两隔,亦心心相印。
荒坡上的那株花树,似乎是代表母亲站在那里,风过处叶相触,发出幽幽的絮语,还飘出淡淡的清香。蔺曼卿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也没有笑容,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就是她的眉宇似乎隐隐的锁在一起,就像两座青山彼此相连着,不仔细看的话,根本就看不出来。她终究是内敛的,即使内心压抑着什么,也很少直接写在脸上。
蔺曼卿的心就是沉沉的行囊,里面装着的东西实在太多,各种各样的东西纠结在一起,想不沉重也做不到。深秋将尽的东白山已经很有一些寒意,她的心里不见得比这山野的气候会热多少。本来抗战胜利了,举国欢腾,可这小鬼子要凯旋,其疯狂的程度显然已经超过了人们的想象。东白山上阴霾密布,随时都会燃烧起漫天战火。再说,害死母亲的大仇未报,所谓的恋人变了大节,这一切像山崖绝壁上的野藤萝,在她的心头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连气都喘不过来,几近窒息。
蔺曼卿看似在隐忍,眼神中分明有着某种决绝。她并不是一个习惯于隐忍的人,当初她被人骂作是妖精,像一只红色的蝴蝶那样,从压抑沉闷的千柱屋,从鬼气森森的风门村中飞出来,就足以证明了这一点。那么,她的隐忍,意味着火山即将喷发,飓风即将到来,海啸即将产生,沉默,往往是爆发的前奏。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两颗子弹,一颗射向蔺文清,另一颗射向蔡观止。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裂变成了两把飞刀,无数把飞刀,朝着不同的方向凌空飞去,呼啸着,带着一股凌厉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