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洗衣槽里越来越脏的水中,粉红色的坐便套和我的内衣、衬衫混在一起露出头来,我不由得想起了真也。
从初中起就是同学、高中又在同一个篮球社团的悦子某天打来电话告诉过我:“哦,对了,你知道吗,听说真也死了。”
现在离悦子上次打电话刚好过去了一个月。悦子打电话来说:“我和篮球队的典子、理佐约好了,在东京的‘迪士尼海洋’开园的时候,一起去东京。咱们也好久没见了,正好见个面吧。”我们在电话里相互问候了彼此的近况,最后她说:“等定下了日期,再联系你。”就在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啊,对了……”她把真也的死讯告诉了我。
悦子的口气很淡然,就像在谈论邻居家砌了墙一般,因此我也险些随意地应一声“是吗”。据悦子说,真也好像是骑摩托时自己摔倒而死的。悦子说“你和他走得不近呢”,我也顺着她回答“嗯,的确”。
真也是我的初中同学。我觉得不管在哪个学校里,男生大多分为四个群体:首先是坐在教室最前排的头脑聪慧的优等生;其次是坐在他们后面打瞌睡的体育健将们(我大概也曾经坐在这儿);再有就是在教室走廊上聚集在一起的学生,说得好听点叫亚文化爱好者,或者叫科学宅男群体,一到课间就热烈地讨论李小龙和职业摔跤比赛之类的话题;最后是占领向阳窗户的真也他们那样的不良少年群体。
实际上,我完全不记得在学校里和真也有过愉快的交谈。只有一次,因为我和他都是饭岛直子的狂热粉丝,他把自己的饭岛直子写真集强卖给了我。
偶尔我会在闹市区见到没穿校服的真也,怎么看都觉得他不像个和我一样背双肩包的学生,说他是个已经漂亮地干过第一份差事的年轻的黑道小喽啰,才叫恰如其分呢。
这样的真也在初三暑假刚结束时,突然给我家打来一个电话:“喂,你好吗?”
什么好不好的,白天不是在教室里刚刚见过吗,我想归想,还是回答他:“啊,挺好的。”
刹那间,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疑问:我莫非做了什么错事,他要把我叫出去揍一顿?就像电视剧里那样,叫我去校舍后面,或是附近的堤坝那种地方吧?我自行扮演起了被人欺负的孩子的角色。
“你今天有空吗?”真也问我,听他口吻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什、什么事?”
我的脑子还执着于叫我出去揍一顿的想象,不禁这么问道。
“也没什么事,你要是有空的话,我想让你来我家玩玩……”
尽管听到真也对我说“来我家玩玩”,说实话,我还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所说的“玩玩”,说不定是不良少年圈子里使用的暗语吧。我一时回答不上来,正吞吞吐吐的时候,真也说道:“哎呀,怎么说呢……你现在,是在备考吧?”
“啊,嗯,算在备考吧……”
总算像是中学生的对话了,我暂且安下心来这样回答道。尽管到现在我也不清楚真也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但至少不像是叫我去校舍后面的样子。反正真也一直在说“有空的话就来我家玩”,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就回答他“我知道了”,挂掉电话后跨上自行车朝他家骑去。
上楼进到真也的房间一看,桌子上竟然摆着草莓蛋糕和红茶,让我颇为吃惊,看样子是特意为我准备的,但是坐在桌前的真也脸上没有眉毛。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真也说出了一句比草莓蛋糕还令人震惊的话——“可以教我复习功课吗?”没错!真也就是这样说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了好几遍。“对啊,就是想让你教我复习功课嘛。” “教我做功课吧。” “我不是说了吗,教我复习功课!”他的语气虽然越来越粗野,却还是那个意思。真也解释说,因为自己想升高中,还说没什么其他可以拜托的人。
从那天起,一放学,我就会去真也家,每周去好几次。因为他不让我告诉别人,所以我始终是背着同学们去他家的。篮球队的同伴们传言我交了女朋友,还添油加醋地说:“听说那女生是邻街中学的,好像还是个超级丑女。”
我并没打算正儿八经地教真也学习,坦白说,我根本就没有教他的能力。尽管如此,我还常常去真也家,是因为我发现他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坏,相反,由于我们都是饭岛直子的粉丝,越聊越发现这家伙跟我很对脾气。每当受到真也邀请,我就兴高采烈地去他家玩耍。我们会一直瞎聊闲扯,桌上堆积的练习册连摸都不摸一下,直到他父母在楼下骂我们“太吵了”为止。后来,就算他不叫我,我也主动去他家,在他房间里一待就是好长时间。虽说是毫无意义的闲扯,真也好像也乐在其中,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似乎并没有多么认真地思考过。与生俱来的热心肠而获得的好人缘反而害了他,使得他的人生远远落后于周围的人,我想,那个时候,他大概是想努力挽救自己的人生吧。当时的我,是间小寿司店的老板的儿子,一个健康的初中生,万万想不到就在自己的身边,有人正处于绝望的境地。
最终,真也说“即便报了也考不上”,连报考表也没有寄给学校。虽然我想跟他说“还是考考看吧”,但是,就连我这个家庭教师都不一定能考上那所学校,作为我的学生的真也就更没戏了。
真也绝对不是个笨蛋。我认为,假设班里的同学既不在家学习,也不参加补习班,仅仅凭着在学校上课就去参加考试的话,恐怕他会取得比所有人都要好的成绩呢。但是世间的事哪有那么简单。就像龟兔赛跑一样,乌龟并不是通过孜孜不倦的努力赢了兔子,而是因为没有让兔子看到它不懈前行的身影才取得胜利的。
初中毕业后,我跟真也的联系就中断了。由于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所以在旁人看来,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真也,是在下周即将迎来高中毕业典礼的时候(好像只有我好容易考上了那所高中),在公交车上偶然遇到的。也因为好久没见了,两个人聊了很久。“下周,我要去东京了。”我这么一说,真也不无羡慕地小声说:“真的?够棒的呀。东京的大学生啦。”快到车站时,他站起来往车门口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喂,你在东京好好学习。我是没指望了,也就是个小混混了。你要在东京把我那份也好好学了。”
从悦子来电话得知真也死了的消息后,这一个月来,晚上睡觉时,没目睹的那个车祸场面会在我的脑海里划过。也许是真也骑着摩托车在笔直的马路上奔驰的时候,那条路上有什么障碍物,他为了躲避而失去了平衡吧。可是,他骑摩托车的技术那么好,应该可以找回平衡的,即使摔倒了,也不至于死掉啊。他特别有运动天赋,长得也够帅。若论短跑,老处女音乐教师说他跑得比那些田径部的人还快,甚至说他长得像詹姆斯·迪恩。
我想起最后在公交车上见到他时,他突然很抱歉地对我说:“我吧,以前,曾经骗过你老爸。”
“喏,我家前面不是有一座柳川家的大宅子吗?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几个朋友,给你家打电话,下过订单,说,‘我是三丁目的柳川,请马上送四份上等寿司来。’那天雨下得特别大,你老爸冒着大雨,雨衣湿漉漉的,骑着摩托,雨点打在脸上一定很疼。只见他满脸湿淋淋的,骑上了我家门前的上坡路。我们吧,从窗帘缝里看到你爸的狼狈相,都哈哈大笑,一点也不觉得内疚,只觉得他那湿淋淋的脸很好笑。那时候我真是个浑小子。你爸在柳川家门外停下车,从厨房门弓着身子进去了。我们等着看他会以一副什么表情出来。忘了多长时间了,你爸又以同样的姿势再三点头哈腰地从厨房门退了出来。我们以为他会悻悻地原路返回,以为他会意识到是通恶作剧电话而火冒三丈地回去呢。没想到,你爸在大雨中,盯着附近住户的门牌寻找起是否还有别的姓‘柳川’的人家来。他在大雨中浑身湿漉漉地挨家寻找着。起初我们还在笑,不久看到你爸在附近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柳川家门前,骑上车又去了别的胡同。我们看不下去了,不约而同地离开窗边,回到被炉跟前,尽量不去想外面的你爸,东拉西扯起来。不知后来你爸找了多久,那天真是冷极了。”
到东京上大学时,我紧张得都快窒息了,就是这位老爸送我到机场的。当时,他对我说:“说这话可能太过时了,不过,上大学后,你要结识人品好的前辈,要结识可以一辈子交往的那种值得尊敬的前辈。”我笑道:“我可不愿意,那我不就得一辈子给人家当跟班了?”老爸却说:“傻孩子,有好前辈照应的家伙,会有好后辈追随的。”还轻轻戳了一下我的脑袋。
梅崎学长给我送来这台洗衣机的时候,我抱怨说:“既然送,就送台更好的呀。” “白给的,而且卡车送货上门,还好意思抱怨。”梅崎学长照例笑呵呵的。
梅崎学长给我的这台双缸洗衣机,一开始脱水,就嘎嗒嘎嗒震动着从阳台这头移动到另一头,也许是地板为了控水,稍稍朝排水口倾斜的缘故。脱完水之后,绷得直直的电线和水管子紧紧拉拽着双缸洗衣机,就像揪着试图从项圈里摆脱出来的狗似的。
最近,我总是想和谁聊聊真也的事。说说他是个怎样的人,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可能性……他是怎样生活的,怎样死的……他在公交车上对我说了哪些话……我想认真地对某个人说说这些。可是,现在我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即便和佐久间再要好,这些内容也不是可以对他诉说的。就算对他说了,也会被他当笑话听,最后说句“咱们去打台球吧”了事。反之,倘若他严肃地倾听,并发表看法,我反而会难为情的。虽然住在一起,但在小琴和未来、直辉面前,我也不想暴露自己多愁善感、多思多虑的一面。而且我觉得在这个屋子里的共同生活,正是因为不谈论这些才得以成立的。只说些可以说的,而非想说的话,才能相安无事地生活到现在。
我一边等着衣服洗完,一边又去俯瞰下面的马路。也许因为一直在想心事,刚刚发现公寓前停着一辆黑色的丰田世纪。天已经黑透了,反射着路灯的黑色车身昆虫般油亮。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洗衣机已经脱完水了。
从玄关那边传来踢里踏拉的动静,只见小琴提着便当,大惊失色地跑进了男生房间。
“嗯?这是怎么了?”
我鬼使神差地从脱水缸里拿出内裤递给她,小琴也太惊慌了,顺从地接了过去。
“来、来了!隔壁,那、那家伙来了!”
“那、那家伙是谁?”
“喏,就是经常上电视的……”
“到底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可是,喏,就是静冈还是什么地方的议员,经常上电视,就是我特别讨厌的那个,前总理大臣的跟屁虫似的皮笑肉不笑的,喏……”
“谁呀?”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是长得像横山knock的,喏……”
“野口良夫?”
“没错,就是他!他来了。到隔壁402了。”
为了让过度亢奋的小琴平静下来,我手里攥着内裤,推着她的后背,把她推进了客厅。给她喝了一口水之后开始听她讲述。据说,在站前买便当回来的小琴,从电梯出来经过走廊时,突然看到402室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很像野口良夫的男人。我也想起刚才看到的那辆黑色小汽车。自从横山knock事件以来,小琴就不再吃章鱼了,我觉得此时不能再刺激她,就假装不相信地问:“真的是野口良夫吗?”小琴浑身颤抖着说:“绝对没错。”然后气冲冲地又说:“赶紧报警吧!报警!一想到那个好色章鱼在隔壁和女孩子干什么,我就恶心得睡不了觉!”
“等、等一下。你不是一直说隔壁不是卖淫窝,是从事宗教活动的吗?……而且,报警没有问题,只是,连我们也一起接受调查的话,被物业公司发现了可怎么办?咱们会被赶出去的。因为这个公寓主要是租给新婚夫妻的。”
“为、为什么新婚夫妻的公寓会有色狼出入呀!”
小琴这样叫道,她自己也觉得可笑,紧绷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看样子仅仅是隔壁来了色狼让小琴感到污秽,而不是有人在隔壁从事卖淫活动。
小琴说不想吃东西,把特意去买来的“洋葱鸡便当”给了我。顺便说一句,这是站前便当铺的招牌便当——洋葱鸡,“洋葱”是“洋葱炒肉片”,“鸡”是“炸鸡块”,总之有两个菜,才580日元,很划算。洋葱炒肉片的味道很独特,有时候晚上八点一过,就卖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