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笑笑也无妨》这个娱乐节目还真厉害。看了有一个小时,可一关掉电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居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所谓“一无所获”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关掉电视,我正琢磨中午吃什么时,良介君从男生房间走出来了。睡眼惺忪的,一只手插进内裤里,头发睡得一塌糊涂。良介君的睡相糟糕透顶。跟他一个屋子的直辉君说,倘若房间没有墙壁,良介君一夜之间滚到车站那边去都不在话下。
“良介君,中午吃什么?”
我冲着从冰箱里拿出牛奶,闻了闻之后才开始喝的良介君问道。
良介君一边打着手势让我等一下,一边仰着脖子喝光了牛奶。
“小琴呢?”
他一边打嗝一边问我。我看了一会儿良介君残留着白色牛奶的嘴角,反问:“去肯德基好吗?”
“肯德基吗……啊,对了,小琴经常去的那家美发店旁边新开了一家荞麦面馆,知道吗?想不想去尝尝?”
说着良介君又把右手伸进内裤里挠着什么地方,去了厕所。眼下,良介君应该正处于对梅崎学长女友的单相思之中,可是最近几天一句也不提她了。前几天,良介君居然罕见地外宿了,问他“住哪儿了”,“住她那儿了呀。”虽说他这么回答,可是,第一次留宿却没让他的样子显得有多么兴奋。说不定已经失恋了呢。不管是什么情况,我对于他那种学生的“轻恋爱”没什么兴趣。即便他在友情与爱情之间纠结烦恼,可他能把头发睡成那样,我想也不用担心。
在这个公寓里生活已经五个月了。第一次见到良介君时,我就感觉“不”这个字特别适合他。虽说他并非溜肩,脸上也没有写着“不”字,可是一看到良介君,就不禁想起这个字。“不安稳”的“不”?不高兴的“不”?不可思议的“不”?都不像。不,不,不……不争气的“不”?这个还有点靠谱。
正好良介君从厕所出来了,我就问他:“喂,不争气的‘争’怎么写?”
良介君手也没洗就抓起桌上的饼干,一边说着“不争气的‘争’?大概就是睁眼睛的‘睁’吧”一边大嚼起来。我想象着良介君的身体里面变成了空洞,嚼碎了的饼干,犹如细雪一般在他的身体里飘落。
直到傍晚去打工之前,良介君好像都无事可做。他又打开了我刚才以断肠之痛好容易关掉的电视机(我从早上的娱乐节目开始这个那个地一直看到《笑笑也无妨》)。午间娱乐时间已经开始了,大和田貘的扁脸一闪而过。可是,最近良介君一开电视,就马上出现雪花。“又变成这样了。”良介君一边嘟哝着,一边要拍打电视机左侧,我慌忙教给他:“不要拍那边,拍右边三下。”良介君按照我的指示拍打了右边三下,没有任何改变。
“还是不行啊。”
“你拍得太温柔了。要强、强、弱,必须带着仇恨去拍打才管用。”
“对电视机怎么可能带着仇恨呢。我说,小琴,来帮个忙吧。”
“我可不愿意,好不容易才关上的。”
就在我和良介君你一句我一句的时候,电视机自然恢复了。良介君用手里的遥控器换了个台,问我:“今天《彻子的房间》的嘉宾是谁呀?”
“喂,下午打算干什么?”
我冲着开了电视就转身回男生房间的良介君问道,他笑嘻嘻地回答:“给桃子洗车啊。”我真羡慕像他这样的男孩子,洗个车还这么高兴。还不是因为他根本没什么烦心事嘛!实在没什么可烦恼的,所以自寻烦恼吧。电视屏幕上的上沼惠美子正在制作香喷喷的香草烤嫩鸡。
他俩(良介君和直辉君)住在这里的事,我没有告诉父母。倒不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而是觉得没有必要让以培养了一个好女儿为荣的父母受这份刺激。我和良介君、直辉君之间非但没有什么可内疚的事,简直可以说由于没有一点点可内疚的事而让人内疚呢。当然了,刚开始一起生活时,良介君坦然地盯着我的胸部的目光,让我有时候感觉如同火热的箭头一般刺激,但我每次都学着射靶子屋的老板娘那样,迅速将射偏了的箭一一拔下来,赶紧还给客人。客人也不是傻瓜,只要赶紧拔掉,他们就知道自己射偏了。尽管如此,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女人就那么一直不去拔射偏的箭,客人也就一直在等着奖品,从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世上根本无心经营射靶子屋的老板娘太多了。虽然胸脯中了无数的箭,嘴里却嚷嚷“我怎么就没有男朋友啊”的女人,一直在从醉醺醺的温泉客人那里搜刮钱财。
恐怕正是因为和我一个房间的未来不是那种女人,我才能这样在这里住下去。当然,良介君或直辉君并非警官或公务员那样喜欢在温泉的宴会上出丑的客人,也是原因之一。
我之所以会突然住在这里……对了,就像被雷劈到了似的……不对,是突然被狗咬了屁股似的……不对……反正是五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我像往常那样在迪厅的舞池里跳舞的时候,突然音乐停了,灯亮了,看见一直在自己跟前跳舞的男孩子浑身是汗,我也和他一样汗津津的,“对不起,扩音器出故障了,请大家稍候!”这样惊慌的声音从音响那边传来。周围发出哄堂大笑,夹杂着抱怨,人们晃晃悠悠地移去了吧台。当眼前汗流浃背的男孩子问我“想喝点什么”的瞬间,我突如其来地醒悟到,自己或许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
并不仅仅指汗津津的男孩子,或没有想要喝的饮料这类眼前的事情,而是意识到,就像在本地女子高中教数学的父亲对自己的工作,母亲对每天的家务,一个妹妹对芭蕾社团的训练,另一个妹妹对SMAP的香取慎吾那样的兴趣,我对任何东西,就连那种程度的兴趣都没有。说实话,我呆呆地戳在舞池里,为这样的自己感到万分吃惊。突然之间,在这样的场所,没有任何人提醒,我意识到自己过着这样空虚的生活,实在令我惊慌失措,失魂落魄。
短大毕业后,我顺利地进入某药品厂家的分公司当了白领,每到月底,工资都会准时打入账户。大概是由于内心深处有着空虚或是寂寞的感觉吧,一拿到薪水便和朋友们去吃法国菜,或是去蒂凡尼买戒指,当然这样微小的愉悦并不能让我满足。但是偶尔去书店,看到摆着一摞《那有什么,享受当下》,心里就想“啊,看来这样也挺好的”。
知道了自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之后,我觉得相当难熬。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事,虽然急急忙忙设想了一下,比如学习外语,或是干脆去罗马留学什么的,或者更现实些,随便找个男人去国外举行婚礼等,反正自己想到的都是些如果产生兴趣的话,肯定会让周围人羡慕得要死的事,而不是有可能产生兴趣的事。别看我这样,高中时,在男生组织的选美比赛上,我年年拔得头筹。而女孩子们并不讨厌我,朋友里有个女孩子快要喝醉之前,对我说了一句叫人害羞的话:“小琴不错啊。长得漂亮,性格又好。” “讨厌啦,我可不会送你什么东西的哦。”我嘴里这样说,其实很满足于这样的自己。
可是,站在因扩音器发生故障而亮了灯的舞池里,我听到了不知是恶魔还是天使对我发出的声音:“你没有痛苦,所以,也不会感受到真正的幸福。”
“你怎么了?”眼前汗津津的男孩子问我,我不由得喊道:“讨厌死了!”当然不是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对“你没有痛苦,所以,也不会感受到真正的幸福”的回答。
男孩子不解地望着我,脸上写着:“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了?”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就立刻问这个刚才对我献殷勤的男孩子:“那个,你哥哥,好像是说明天开卡车去东京吧?”
“嗯,好像是这么说的……”
“那个,我能不能搭一下车啊?”
“去东京?”
“是啊,去东京。”
“去东京干什么呢?”
“去受苦。”
“什么?去受苦?”
“对,去受苦。”
那个男孩子疑惑不解地跟他哥哥联系了搭车的事。不过,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接近我了。
去东京后做什么,早已决定了。或者应该说,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唯一受的苦,就是和丸山友彦的恋爱。
和丸山君是在刚进短大聚餐时认识的。认识的过程简直俗到家了。不言而喻,参加的五个女孩子全都首选丸山君。我自己这么说不免有炫耀之嫌(不过,如果心里这么想,不这么说更卑鄙),多半有几个男孩子对我表示出了兴趣(不,应该说是所有的男孩子)。只不过,我既不会起初扭扭捏捏地装模作样,而后突然发起进攻那套把戏,也不会扮演冰山美人般清高的女神,而是一开始就积极主动地向丸山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以至于令周围的男孩子们退缩了)。反正是AA制结账,即便是最有人气的女孩子也有权利露骨地推销自己。
接到丸山君打来的电话是那次聚餐后的第二天。男女同席聚餐之后,自然而然地去了第二家酒吧,但之后是只有女孩子的第三次聚会,最终发展到了去卡拉OK飙歌的四次会。直到喝蓝宝石金酒喝得胃疼,唱森高千里唱得喉咙疼,凌晨五点才大醉而归。丸山君打来电话是四个小时后的上午九点之前。
记得去第二家的路上,大家去便利店买相机和口香糖的时候,只剩下我和丸山君等在店外。
“你也对别人的牙齿很在意吗?”
我随口这样问道。其他女孩们尽管知道攻下目标丸山君希望渺茫,但是只有那天晚上不急着赶回家去,因为另外几个男孩子,无一不是未来的牙科医生。
对我这个很随意的问题,丸山君像是在考虑用词,顿了一瞬间后回答:“那个,抱歉,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在家居用品商场工作。”
此时此刻,我深深地感到庆幸,自己从上中学就一直爱看言情剧,真是没有白看,因为“不用抱歉啦,我不过是个短大学生呀”这句话,就像说台词一般脱口而出。皓月当空,在夜晚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我和他并肩伫立。超级畅销的温情电视剧主题曲仿佛即将奏响。
“不过,那几个家伙都是货真价实的啊。真正的未来的牙科医生。”
丸山君慌忙这样补充道。
“我本来不想来的,可是,健吾那家伙,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家伙,他跟我是发小,说什么‘没关系的,来吧’,非把我拉来了。”
“可是,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什么‘大家都是大学同学’的,不就是那个健吾吗?”
“可不得编吗?要是穿帮了,我不是很没面子吗?总之很抱歉。”
尽管表面上摆出一副“我们永远是天真少年”的表情,其实男人说不定嫉妒心特别强呢。
次日,接到丸山君打来的电话,由于宿醉得厉害,我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把下次约会的时间、地点都约定好后,软软地躺倒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写着“七点,市民会馆前”的字条。
和丸山君走在街上时,我发现女孩子们无一不是非常露骨地打量这个擦肩而过的男人。她们几乎都是先看丸山君,然后看一眼挽着他胳膊的我,最后又将视线转向他。沾了和丸山君交往的光,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识了由于对男人的相貌看得入迷,手都哆嗦起来的麦当劳女店员。我真恨不得对她说:虽然丸山君说“打包”,但是想打包带走的可不是你,而是香草奶昔哦。
“丸山君很受欢迎吧?”
出了麦当劳,我忍不住说道。丸山君回了句让我很高兴的话:“小琴你也很受欢迎吧?”我意识到我们正在变成一对让人讨厌的情侣,可两人交替舔着吃的香草奶昔就是美味。
中午,我和头发睡得乱七八糟的良介君去了站前新开的荞麦面馆。由于开店优惠,一律打八折,店内满员。我们失望地正打算离开,正好空出了一个四人座。尽管店员的神色有些为难,我和良介君还是不管不顾地坐了下来。送冰水过来的大妈说:“对不起,回头可能需要拼桌。”原本坐对面的我站起来,坐到了良介君旁边。
两个人并排默默地吃着不怎么好吃的猪排盖饭,这时,正如店里大妈所说,来了拼桌的客人。抬头一看,居然是住在402室的那个中年男人站在面前。和上次在公寓的走廊上见到他时一样,今天他也把背头用发蜡抹得光溜溜的,厚厚的嘴唇呈紫色,周围硬邦邦的皮肤留有浓密胡须刮去后的青痕。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正埋头往嘴里扒拉猪排盖饭的良介君的侧腹。被突然捅了一下,良介君“嗯”了一声,叫着“干什么呀!”噘起了沾着米粒的嘴。这时他的视线似乎捕捉到了站在旁边的402室的男人,脸色骤然紧张起来。也许是为了掩盖紧张的表情吧,他随口叫起了店里的大妈。“来了来了。”面对立刻出现的大妈,良介君特意一口气喝干了那杯还满满的水,把玻璃杯递给她说:“请给我一杯水。”
402室的男人已经坐在了我们对面。由于在走廊上遇到过好几次,我们知道他是邻居,可是他就像根本不认识我们似的,眯着眼睛看着贴在墙上的菜单。就连他伸出脖子露出的喉结看着都吓人。他若无其事地要了“五彩面条”。一想到面前这个男人,每天晚上都给好色章鱼那样的男人们介绍妙龄少女,我就胃口全无,看着碗底的一摊鸡蛋,感觉就像好色章鱼头上的吸盘,大碗的盖子上的水珠,就像好色章鱼的汗珠似的,让人反胃。
我实在受不了,拉着良介君的胳膊往店外走,良介君的身体虽然要离开,可是舍不得特意留到最后吃的一块猪排,被我拽着胳膊,他还是吃掉了筷子上夹着的那块猪排。在餐桌上看《周刊实话》的402室的男人挑着眼皮,嬉皮笑脸地瞅着这么揪扯的我们俩。
我把钱使劲拍在收银台上,一走出店,就毫不顾忌商业街上来往的行人,叫嚷起来:“我说,那个男人的面孔,你看到没有啊?简直难以置信!”嘴里还在咀嚼猪排的良介君不以为然地说:“那家伙,是不是没认出咱们就住他隔壁啊?”我一听更来气了,又嚷嚷起来:“当然知道啦!知道还没事人似的说什么‘来一份五彩面条’呢!啊,气死我了。五彩面条,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良介君没理睬我的焦躁,很平静地迈开脚步。
“喂,你无所谓吗?”我慌忙抓住他的肩膀。
“那又能怎么样呢?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耕田的人,也有在站前卖唱的人,有卖烟的人,也有开新干线电车的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所以说,有人靠着拉皮条生存,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哟,行啊……怎么突然变得懂事了?”
“直辉和未来不是说过吗,社会上也有愿意出卖肉体的女人啊……再说了,都市里的邻里关系是需要距离的。”
“可是,你不是看到过有女孩子在楼梯上哭吗?”
“是看到了……不过,据说世上也有不少女孩子就是喜欢哭的。未来这么说的。”
“就算是这样,可她们就在咱们隔壁卖淫啊。”
“所以,这个还没有……”
“够了!你这人真是磨叽。我看,干脆把这事彻底搞清楚好了。”
“怎么搞清楚?”
“就是吧……啊,对了,良介君去假扮一下嫖客吧。”
“我、我吗?我可不愿意!”
“为什么?”
“还用问吗……不愿意呗。”
“担心钱的话,我给你出。如果摸清了他们确实在干那种勾当,咱们就报警,匿不匿名都可以。”
“你真的给我出钱?……可是,我还是不愿意去。”
“难道说,你还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
“当然没去过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就是没去过!”
结果我们从良介君没有去过那种地方,转入了推测,没有女友的直辉君会经常出入那种夜店吗?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虽然没有正式的女友,可是和前女友美咲至今仍然频繁约会,所以,那方面应该在她那里得到了解决吧,402室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回到公寓大门外,良介君问我:“现在我去给桃子洗车,跟我去吗?”
“洗车?给工钱吗?”
“正相反,以后你肯定会给我钱,求着我带你去呢。”
既然他以为我是被他哄骗才会跟着他去的,那我假装是这样好了。反正回房间也无事可做。我坐在良介君的自行车后座上,去桃子所在的停车场。
后来,果然让良介君说中了。我甚至拜托他,什么时候再去自动洗车处的话,一定叫上我。我第一次知道洗车还有时间限制呢。首先是水冲三分钟,然后喷上洗涤剂刷洗车身,我刚歇了歇,就响起了“叮咚叮咚”的警报声,提示还有30秒钟到时间。“还有那儿没刷,小琴,那儿,还有那儿。”在良介君的指挥下,好容易整个刷干净了,最后又得再冲洗一遍。当然这个也有时间限制。我们被飞溅的水花滋得吱哇乱叫,满头满脸都水淋淋的,才算洗完了车。以至于我埋怨他,这么愉快的活儿,以前也叫我跟着来就好了。
开着焕然一新的桃子兜风之后(经过了两次九公里停车休息),回到家时已经快五点了。良介君出门去打工后,我还呆呆地想着丸山君的事。这一天怎么这么快就过去了。
回想起来,五个月前,我搭乘在夜店追我的男孩子的哥哥开的大卡车,深夜到达东京筑地时,开着桃子来接我的就是良介君。开卡车的司机大哥和追我那个男孩子之间好像差了好多岁,是个近四十岁的有老婆孩子的好人。他笑呵呵地对我说:“赶上我,算你运气。要是搭其他家伙的车,这会儿,肯定被摁在后座上干那事呢。”
途中,在静冈的休息点,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本来说是去跳舞离开家的女儿,突然说自己坐卡车去东京找过去的男朋友,母亲也许是太意外了,只说了句“什么,去东京了”,然后好半天没有说话。
“你就对公司说我生病了,随便编个理由。”我说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妈妈问。我只能回答,“还不知道。”
“怎么对你爸爸说好呢?”
“真是对不起。这些就都拜托妈妈了,可以吗?”
“说什么呢!……你真的是坐卡车去的?不是飞机或是电车?”
“真的,真的是坐卡车去的。”
“哎呀,坐卡车呀……”
搭车到了筑地后,我当然马上给丸山君打了电话。可是,没有人接电话。响了十次、二十次,也没有转成语音留言。此时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流出了眼泪。然后才一边哭,一边给东京唯一的朋友相马未来打了电话。
“你老是这么吸溜吸溜地哭,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听到未来熟悉的声音,我一高兴,哭得更来劲儿了。
“然后呢?你说什么?现在我只听明白了‘和善的司机师傅在休息处请我吃了面条’这一句。”
我花了十分钟说明了我的情况。“你脑袋有毛病吧!”未来连续说了好几遍。终于搞清楚了状况后她对我说:“现在已经没有电车了,我让同住的名叫良介的孩子,开车去接你吧。”
和丸山君取得联系是住进这个公寓后的第五天了。尽管可能是说客套话,丸山君对我来东京感到特别高兴。“你怎么来了!怎么突然来东京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开朗。“为了见你呀。”我实话实说,他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以前我曾经去过一次丸山君工作的郊外家居用品商场,去看他的工作情况。他在盆栽部门,系着绿色围裙戴着手套,把一盆盆垂榕搬到顾客的车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干体力活感觉到心痛。我站在商场门口,朝着从停车场走回店内的丸山君招手,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还是马上跑到我身边,说:“是你呀,什么时候来的?”虽然稍微有些做作,表情还是挺愉快的。
总之,我和丸山君交往了一年零七个月。丸山君工作的家居用品商场全年无休,越是我们女大学生放寒暑假的时候,丸山君就越忙,即便是平日也很难请出假来。然而只要能挤出时间,我们就会约会。
我知道丸山君和他母亲两个人住在一起。我还隐隐约约感觉他母亲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因为约会的时候,我看到他常常给家里或是房东打电话,而且无论我怎样撒娇,他绝对不会和我在旅馆里度过一整夜。
只有一次,和丸山君交往的一年零七个月当中,唯独有那么一次例外。那就是去海边住了一晚。我们住的是廉价民宿,连空调也没有,而且一楼房东家的小婴儿一个晚上的哭闹都听得清清楚楚。就因为在那样的民宿里住了一晚上,使我至今都忘不了丸山君。
从小我就认定,对于别人没有告诉我的事情不应该问。所以,在那之前,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向丸山君打听他母亲的情况。可是那天晚上,他说“咱们去放烟火吧”,拉着我去了沙滩。在夜晚的沙滩上,我请求他:“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尽管说。”起初他没明白我的意思,手里举着烟火筒,问我:“你说什么?”
“……就是,你母亲。”
我的话音刚落,丸山君手里的烟火筒里飞出了紫色的烟火。
直到放完了烟火,我们挽着胳膊走在回民宿的上坡路上,他才给了我极富个人特色的回答。
“我们建材中心的老板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儿子,才十九岁,居然开了一辆宝马。那家伙偶尔会和老爸一起来各家商场巡视,比如大学放假的时候。我们店长和楼层主管都一把年纪了,可是他们都对那个小年轻点头哈腰的。当然了,这也很正常,职工对老板的二代那样低三下四,哪里都是这样。可是我有不同的看法。这难道真的是正常的吗?我脑子笨,表达不清楚,我承认老板了不起,可是他的儿子,就因为老爸是老板,就那么威风吗?休息时,我对主管说了这些话。主管说:‘他是老板的接班人嘛,当然了不起啦!’虽然他说的也有道理。”
我不知道丸山君到底想说什么,一边闻着海潮的气味,一边紧紧挽着他的胳膊默默地听。
“你知道朝鲜吧?我看过一本什么杂志上,写了那个叫金什么的家伙的儿子的事。说他在瑞士的全寄宿学校里上学。大概是从小学开始上的。据说,那时候伺候那个叫金什么的家伙的儿子的,是一个和他一样年龄的男孩子,陪着他一起去留学。那可是全寄宿的学校啊。他是作为仆人啊。我吧,看了那篇报道,很受刺激,正好是吃中午饭时看的,结果一点胃口都没有了。我说这些可能扯远了,我是这么想的,对老板儿子点头哈腰恐怕不是理所当然的吧。人们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实际上或许根本不是理所当然的。”
我慢慢地走在通向民宿的上坡路上,想象着在小学教室里,一个男孩子把橡皮掉在地上后,另一个男孩子立刻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捡起橡皮递给他的情景。
回到民宿后,我们俩轮流泡了澡。我泡澡的时候,在外面的丸山君,正要从浴室的窗户往里看来吓唬我玩儿的时候,却被民宿的老板一棍子打在后背上。他疼得大叫起来,大声辩解:“是真的,里面的是我的女朋友!”我为了替他解围,从窗户伸出头,对民宿老板说:“大叔,是真的。”当时我满脸通红,并非因为洗澡水太热,也许是因为他用传到沙滩那么远的音量大喊“里面的是我的女朋友!”的关系吧。
“我老妈一直给人家当保姆。小琴也知道吧,就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也在座的那个健吾,一直在他家当保姆。”
丸山君辞掉家居用品商场的工作去了东京的事,我是听别人告诉我的。那时我短大刚毕业,已经和丸山君分手了。我觉得,最后是我从他身边逃离了。如果说“从他身边”不够准确的话,就应该说是从他所处的状况中逃离了。
第一次见到他母亲时受到的刺激,至今仍然无法消除。
他母亲下半身赤裸着坐在公寓的楼梯上。
丸山君看到后,一把推开我,奔到母亲身边,脱下自己的上衣遮住母亲的下半身,扶着呆望着夜空中的月亮的母亲站起来,抱着她的肩膀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了公寓的楼梯。
我一直木然站在原地,不知是否该追上去,还是转过身回家。一个我拉着我的手让我去追他,同时,另一个我威胁我“赶快回家吧”。我的手被两个分身一左一右拉拽着,我陷入了恐惧之中,对它们问道:“谁才是我?谁才是曾经说过‘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尽管说’的那个我?”可是,此时不好意思地、真的非常不好意思地举起手来的,是威胁说“赶快回家吧”的那个我。
次日一大早,电话铃就响了。“昨天,真是对不起。”丸山君向我道歉。我回答:“也没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只是有可能成为畅销金曲的电视剧主题歌已经不再响起了。
从那以后,无论跟他去打保龄球,还是喝香草奶昔,哪怕只是听到妹妹喊我“丸山君的电话”时,他母亲的样子都会在眼前闪过。和他交往,就意味着和他的母亲交往。提出分手的是他,但是让他说出分手的是我。那时候,我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大学生,想要开心,才和人交往;想获得快乐,才活着的。我所希望的无非是善良的分身和恶毒的分身都围在我身边跳来跳去,问我:“下次去哪儿玩?下次呢?下次呢?”就这样天真无邪地过日子。
早的话,直辉君九点左右、未来十点左右回来。直辉君在一家小型电影发行公司工作,我曾经问过他具体做什么工作,可是实在太复杂,我根本搞不懂。倒是未来的工作明白易懂。她是进口杂货店的店员,有时也去国外进货。不过,据她说,干这个工作只是为了糊口,因为她的本职是艺术家。她经常在表参道的马路上、代代木公园的入口,甚至井之头公园的池塘旁边摆摊:在地上摊开一块布,向路人兜售自己画的插画。我都不记得被她拉去过多少次了。
和一打完工就直接回公寓的良介君不同,直辉君和未来回公寓的时间完全没有规律。并非因为工作忙,而是这两人尽管酒品不一样,但都是见酒没命的主。两人还互相夸口:“从银座赤坂六本木,到新宿歌舞伎町,就没有我不曾喝倒过的地方!”不同的是,直辉君喝醉回来后还好对付,只要在厕所里痛苦不堪地“哇哇”呕吐一阵后,倒地就静静地睡了。只有一点,他的梦话可非同一般。有时候我夜里去厨房喝水,躺在厨房地上睡觉的还穿着西服的直辉君,会突然说:“别踩!”我以为他是怕我踩到他,就柔声柔气地对他说:“放心吧,不会踩到的。”结果,他猛地坐起来,伸出拇指和食指,说:“大概有这么长的家伙,这么长的。”
“你说什么?”
“我是说,大概有这么长的家伙躺在那儿呢,别踩着。”
直辉君这么说完,眼睛来回瞅着我的脚看了半天,又躺倒了,闭上了眼睛。这么一来反倒把我吓了一大跳,到底是十厘米左右的什么东西啊?在哪儿呢?到底在哪儿呢?我一个人在黑乎乎的厨房里跳来跳去地寻找。
第二天早上,良介君告诉我,那东西是直辉君梦中的小妖精。良介君说,他还曾经听到过直辉君呼唤那个小妖精出来的咒语呢。
不过,和未来相比,还是直辉君醉酒后的表现更可爱一些。未来喝醉了回来之后要折腾很长时间。她既不去厕所呕吐,也不是倒头就睡,而会醉醺醺地把自己在那个夜店里表演的节目在我们面前重新表演一遍。不用说,我也好,良介君也好,都是看见未来一回来,就立刻躲进各自的房间去。
即便如此,未来仍然一个人留在客厅里,连唱带演地一直练习世良公则的《流浪儿》到天亮。我虽然不清楚她对自己的表演哪里不满意,但琢磨那些之前,我想的是如今那种歌早就没人知道了。
虽说如此,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在这里总觉得快乐无比。当然,因为与别人合住的缘故,有些适度的紧张感;最重要的是,一旦发生了什么状况,随时都可以搬出去。如果我说“明天我要搬走”,估计谁也不会有意见的。假设未来搬出去的话,我觉得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眼下也是没有问题的。
由于我拙于摆弄机器,所以能不碰就不碰,可是听了从事网络工作的短大校友一说,我觉得“网聊”或“BBS”之类的东西,与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倒是有着某些相似之处呢。我之所以不碰网络,当然首先是因为不懂机器,不过,一听别人说“每个人可以匿名谈论各种事情”,我就会想“啊哟,真讨厌,这么说,原来不敢说的坏话或是牢骚也可以随便说啦”,然后推论出“这就是说,既然我这么想,其他人也都会这么想的”,于是便得出了“真是的,大家一起说别人坏话,浪费时间,我可不愿意”的结论。不过,据朋友说,并非所有的网站都这样充满恶意,其中也有些网站,可以进行比较友好而适度的真诚对话。据说那里是“充满善意的场所”,互相倾诉烦恼,给对方送去真心的同情与支持。据说偶尔会出现恶作剧般的言论。“我也有过伤感的时期,咱们一起努力吧。” “谢谢!你说的没错。”这样说着说着,对方会突然冒出“嘿嘿嘿,你是不是想跟我亲热”之类的话来——当然了,对那种下三烂,完全不必理睬。因为那里是只有善意才能自由出入的空间。
我想我们生活的这个房间,大概也是这样的地方。不愿意住的话,只有离开;住在这里的话,就只能笑。当然了,大家都是人,都怀有恶意和善意。未来也好,直辉君也好,良介君也好,在这里可能都是假装出来的善人。正所谓“只是表面的交往”吧。
不过,对我来说,这样的距离刚刚好。当然,这样的生活不可能过一辈子。正因为是暂时的,所以才能够相安无事,也更有意义吧。一打开电视就是互相谩骂;一打开报纸,便是争权夺利;和朋友一说话,便是抢别人的男人……说实话,对于人的,或是对于这个社会上的恶意,我实在是厌倦透了。当然,无论我是否厌倦,这个世上的恶意总是存在的,可能有人会这样嘲笑我吧:“闭着眼睛过日子,也太乐天了吧。”即便对于这样嘲笑的恶意,我也已经厌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