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天,吃过午饭,管教把权磊叫出去。
他以为是提审。管教把他进来时穿的衣服、从他身上收走的东西还给他,他才明白,是要放他出去。
因为来的太突然,一点思想准备没有,权磊显的有些迟钝,脸上的表情木滋滋的。直到走出看守所大门,他才慢慢缓过神来,抬起头,贪婪地望着远处蓝的发白的天空,深吸了一口外面世界自由清新的空气,眼睛湿润了。
早已等候在外的舒晗迎上前来,伸出手:“权总,你好。”
权磊冲他点了下头,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握住他的手。
“上车吧,权总。”舒晗又道。
权磊点点头,两个人上了车。一路上,权磊始终没说一句话,一向能言善辩的他变的沉默寡言起来。舒晗像知道他心思似的,什么也不问,默默开着车。他已经在宾馆定好房间,又准备了一套新衣服,让他先洗个澡,换好衣服,再送他去见左岸。
虽然只是一家普通宾馆,权磊却感觉好像进了天堂。他放了一池热水,脱光衣服,躺了进去。温热、干净的池水没过身体,感觉从未有过的舒适。他贪婪地享受着,用手往肩上撩水。过了许久,才缓缓坐起身来,一抬头,看见镜中映出的自己,吓了一跳。一张苍白无神的脸,顶着满头乱发,像杂草似的东倒西歪,两眼深陷进去,眼角布满细小的皱纹,胡子密密麻麻,都快把下巴都盖住了。
这是自己吗?才不过7天,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权磊厌恶地扭过头去,起身打开淋浴,一连洗了两遍头发,池中水变的混浊起来。他把水放掉,重又放了一池水。把身体仔细擦洗了一遍,顿觉清爽不少。
洗过澡,权磊把胡子刮净,换上新衣服,把换下的脏衣服卷成一卷,扔进垃圾桶。拎着空包下楼。舒晗正在大堂等他。
权磊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正要开口,舒晗忙道:“别谢我,是左岸。你这一出事,她慌了,去北京找她父亲,老爷子发了话,检察院才同意放人。”
权磊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以为是张棋找的林碧天或易小凡,根本没往左岸身上想。他记得很清楚,她说她父亲很早就去世了,现在从哪冒出个当高官的父亲?
舒晗见权磊怔在那,还当他是抹不开面子,就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喏,这世道真是变了。从前是英雄救美人,现在是美人救英雄。”
权磊自嘲地笑笑,“哼,我算什么英雄。”
“别这么说,权总。现在论成败还为时过早。人说男人不进去一次,就不是完整的男人。这几天的经历说不定能帮你成就一番事业呢。”
权磊不置可否地笑,没言语。舒晗也不再说什么,开车送权磊去欧洲小镇。
在看守所时,权磊曾无数次想象与左岸见面的情形,现在就要见面了,不知怎么,又有些躇踌起来,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喜悦。
左岸正在窗前往外望,看到舒晗的车,急忙跑出去开门,探着身子往下望。不一会儿,楼梯传来脚步声,她像被什么东西猛的从后面推了一下似的,身子一跃冲了出去。不知是跑的太快,还是穿着拖鞋不跟脚,下楼时被拌了一下,差点儿摔倒。权磊疾步上前扶住她。
两个人站在楼梯上,互相对望着,左岸眼圈一下红了。
“干嘛呀,我这不好好的嘛!”权磊冲她一笑,故作轻松地道。
他这一笑,眼角露出几道很深的皱纹,看上去好象老了几岁。左岸心中一阵酸楚,眼泪涌了出来。权磊伸手把她揽在怀里,两人依偎着往楼上走。左岸极力控制着自己,等进了家门,再也控制不住,一个急转身扑到权磊怀里,紧紧抱住他,唔唔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权磊板起左岸双肩,把她轻轻推开。他知道,这个时候如果由着性子让她哭,没有个把小时不会完。他又累又乏,两腿发软,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左岸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抽泣着问:“他们-有没有-打你啊?”
“没有。”权磊摇摇头,干脆地道。
“那-”左岸有些不相信,“有没有折磨你,不让你睡觉?”
“没有。”
“真的?那你怎么这么瘦?”
权磊迟缓了一下,“饿的。饿的呗。里面的饭很难吃。”
权磊这么一说,左岸才想起自己女主人的身份,急忙擦去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差点忘了。饭做好了,来,吃吧。”
权磊随左岸来到餐厅,看着满桌花花绿绿的菜,不像是买现成的,疑惑地问:“谁做的?”
“我,是我做的。”
见权磊不相信,左岸拿起桌上的菜谱,冲他晃了晃:“真的,不骗你。”
自从权磊出事,她一天到晚像丢了魂似的,什么事也做不了。从北京回来时在机场大厅买了几本菜谱,到家后学着做。虽然厨艺没什么长进,但她发现,厨房倒是一个消磨时光的好地方。
权磊很想打起精神大吃一顿,让左岸高兴,但是疲倦代替了愿望,只吃了两口,就撑不住了。
“我想先睡一会儿。”权磊放下筷子,抬起沉重的眼皮,有些歉疚地说。
“好,你睡吧。”左岸体贴地道。起身去卧室,为他铺床。
这一睡,就到第二天中午。醒来第一个感觉是饿,好像大病初愈,胃口大开。左岸要把昨天的菜倒掉,重新做几个菜,权磊说什么也不让,用微波炉热了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满满一桌子菜,几乎没剩什么。左岸开始还蛮高兴,等到后来就有点儿害怕了,一连问了几遍:
“吃这么多,胃受得了吗?”
“没事。”权磊满不再乎地道。
左岸在旁边看着,眼圈不觉又红了。她不愿被权磊看到,起身去了洗手间。靠在门后默默流了会儿泪,再用热水洗净,抹了点眼霜,对着镜子照了照,觉的看不出哭过的痕迹,这才离开。
权磊饱餐一顿,仰面倒在沙发上。大概吃的太撑了,动也懒的动一下。左岸跪坐在地毯上,伏在他身旁,轻轻拨开他额前一缕头发,见头顶和两边鬓角已有些许白发,在阳光下显得十分耀眼。不由深叹口气。
“才几天呀,怎么变的这么厉害?在里面一定没少受罪!”左岸心疼地想。
权磊仿佛猜出她心思似的,侧过头来看着她,“你不是说,你父亲去世了吗?”把她的思绪引开。
左岸垂下眼帘:“这么说也不为过。从精神上讲,我和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从左岸说话的语气,权磊已经感觉到,她和父亲之间有很深的隔阂。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不愿多谈,他也就不再问。想到她为了自己去求平时并不来往的父亲,心中涌起一股柔情。拉过左岸的手,放在自己脸颊,来回摩挲着。
左岸抚摸着他那变的有些粗糙的皮肤,心中一阵酸楚。
“他们-真的没打你吗?才几天呀,怎么变的这么厉害?”
权磊眼前浮现出自己脱光衣服、被人用冷水冲刷的屈辱一幕,眼睛湿润了。他怕左岸看见,急忙侧过身,脸冲里躺着。
左岸已经看见了,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两手放在权磊肩上,为他揉捏着。
“你-是不是-觉得很冤?”过了一会儿,左岸声音怯怯地问。
“那要看和谁比。和东方、易小凡他们比,我是有些冤。凭什么我在里面受罪,他们没事?但是和里面的人比,一点儿都不冤。我做的那些事,别说关7天,7年也够了。你知道吗,那里面有个房地产公司会计,经理携款跑了,就把他抓进去当替罪羊。都关了一年了,既不判,也不放。就这么拖着。还有个绰号叫兴安岭的,偷了一辆旧自行车,家里没钱请律师,关了半年了。”
“这么说都是冤案啊?”
“当然不,号长就不是。他死有余辜。为了500元钱就杀人。一条命,就值500元啊!”
“那你的意思,如果是为了500万,就可以啦?”左岸随口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一下想到丛林。
权磊也想到了,脸色陡的阴沉起来。
对于丛林的死,权磊只是感到震惊、意外,但并悲伤,也不愧疚-没什么可悲伤、愧疚的,这是一个告密者应得的下场。他始终坚信,是丛林告的密。但是在看守所、在失去自由的那些日子里,他一遍遍回忆发生的一切,一次次反省自己,不禁有些动摇了。他想起丛林被带走的那天晚上,最后看他时的眼神,似乎在告诉自己什么。是什么呢?
权磊不愿再想下去,现在发生的一切已经够让他痛苦了,他不愿再想这些事。
“我决定了,辞去总经理职务。”沉默片刻,权磊忽然开口道。
左岸怔了一下,看看权磊,拿不准他是认真,还是一时赌气。
见她不语,权磊又道:“我已经40岁了,不想再冒险了。我要过平静的生活。”
左岸盯着他:“你真的能平静下来吗?辞职后打算做什么?”
“我想先陪你去西藏,早就答应的,一直没兑现。至于以后的事,等回来再说。”
左岸心中一动,随即立刻回绝:“不行,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受不了高原气候。还是以后再去吧。”
“我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我想出去散散心。”
“那-”,左岸顿了一下,“我们去敦煌吧。明年再去西藏。”
权磊想了想,爽快地点点头。“也好。”
走之前,权磊去向姚明远和张棋辞行。姚明远做东,在香格里拉饭店为他接风,也算是饯行。
姚明远一见权磊,急忙站起身,老远伸出手来。
“老二,你受苦了!”
“没什么。我这辈子什么都经历了,就没进去过,也算是填补了一项人生空白。”权磊不无自嘲地道。
权磊在姚明远之前先松开手,朝向他走来的张棋伸出手。张棋的握手比以往有力。
“你可真行,老二,我从香港一回来,就去找刘检察长,可惜迟了一步,他说北京那边派人来了。还问我权磊是谁?怎么这么多人为他说话?”
权磊不置可否地笑笑:“唔,都谁呀?我怎么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哇。除了北京那位老首长,我,还有陆文鼎,都去找过他。”
陆文鼎也去托人了?权磊颇有几分意外,也有几分感动。沉默片刻,他转身看着姚明远:“有件事,我想和你说,我想辞去总经理职务。”
姚明远原本不想谈这个问题,他想权磊刚出来,先休息一段时间,出去散散心,回来再正式谈。反正自己已全面接手公司事务,他就是不想退也得退。没想到他自己倒先提出来了,拿不准他是认真的,还是试探自己。
“嗯-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你现在还在取保候审期间,董事会也有些说法,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就是我的意见。”权磊冷冷地看着他,一板一眼地道。
姚明远小心斟酌着词句:“那好,我尊重你的意见。你看这样好不好,保留你总经理的职位,一切待遇不变,只是暂时不主持工作。”
“好的。但有一点-我担任总经理期间所做的一切,是董事会集体行为,如果追究的话,由董事会承担责任。”
姚明远爽快地点点头:“行,我答应你。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
“还有就是-”权磊顿了一下,瞟了一眼姚明远,目光转身别处:“上市后融资款,存到商业银行。”
姚明远沉思片刻,微微点了下头:“好。还有吗?”
权磊摊开双手,耸了下肩:“没有啦。”
姚明远顿觉一阵轻松,挥手招呼侍者上菜,回身和张棋说了句什么。看着两人亲密交谈的样子,权磊心中升起一种凄凉的孤独感。
“这也许是我们3人最后的晚餐了。”权磊忍不住想,忽然间没了胃口。